第四十七章 最后一注 狂剑荣昌所料不差,梁剥皮在丰源驮队隐身的事终于证实。同时,他也料中了 梁剥皮过河后的行动。 梁剥皮的确心虚而狐疑,过了河并不急于赶路,怕引起有心人的疑心,因此昼 伏夜行徐徐北上。 恶贼的确早就派人控制了丰源宝号,作狡兔三窟的防险打算,算定早晚会被召 返京城,造孽太多,不得不先作周密的安排。可以说,即使没有林彦大闹陕西的变 故发生,恶贼也不会公然拥兵走山西道,怕山西群盗群起而攻,未雨绸缪准备得十 分周详可靠。 原来预定是在开封,随丰源北上的另一驮队上路的,没料到在荥阳出了意外, 来路不明的假横山双怪突然出现,软硬不吃来意可疑,不得不被逼改变计划,临时 将原在开封待命换人的人手改调至郑州,恶贼由二十余名高手潜伏在鸿宾客栈,等 驮队动身后,在未牌时分悄然离店北行,分为三组扮成客商,渡过大河奔向卫辉府。 如果让恶贼知道追踪的人是谁,恶贼不昼夜兼程逃之夭夭才是怪事呢。 大刺客林彦已被牵制在太原附近,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啦!因 此,恶贼心中并无多少顾忌,虽则仍然担心有不怕死的人行刺,对他已不构成威胁。 但为了避免吸引刺客光顾,不得不昼伏夜行力求隐秘,八荒神君老匹夫在沿途建了 数十处暗杀站,真要暴露行藏,担惊受怕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昼伏夜行,沿途又得处处提防意外,因此脚程不能加快,加以恶贼这几年养尊 处优,怎能骑马赶路?所以仍然买了马车,慢慢向北趱程,一晚走上四五十里,第 六天才赶到卫辉府。 在这里,接到开封传来的快报飞传:狂剑在开封现踪,已正式向丰源挑衅。开 封的人,正故布疑阵周旋。 恶贼心中一宽,金蝉脱壳妙计成功了。 这天破晓时分,两辆马车绕磁州的东郊,沿滏河南岸绕回大道,车声辚辚,轻 快地驶过北门的石桥。 桥头早有一人一骑驻马相候,等在车前面二十步警戒的骑上驰近,方策马并辔 小驰,说:“舒兄,齐前辈传下话,打尖的地方必须更改。” “更改?这恐怕不好吧?”舒兄不表赞同:“打前站的人干什么去了?齐前辈 为何要临时更改?” “打前站的人早已准备妥当,地方都准备好了。但齐前辈却从前面折回来,告 诉前站人员说,八荒神君老匹夫磁州的暗杀站并未撤消,已得到朋友传来的信息, 该站已改设在州北三十余里的车骑关。车骑关巡检司中,有齐前辈的朋友门人吃公 门饭,所以知道一些形影。如果按脚程打尖,明天恰好午夜绕过车骑关,偷渡的小 路只有一条可通车马,很可能引起暗杀站眼线的注意,晚上乘夜袭击,咱们担不起 风险。” “好吧,改改也好。”舒兄说:“你先走,我去禀报,希望宰前辈不反对。” 正牌初,车骑关北面的水乡北。 这是大官道路右的一座小小田庄,仅有十余户人家,南距车转关约已十里左右, 大官道岔出一条小径,伸向半里外有座小柳庄,毫不起眼,既不是歇脚站,也没有 任何卖食物的小店,北面两三里,便是河南与京师交界的李康集;那时,磁州不属 京师,属河南彰德府。 一个留了山羊胡,穿一袭破夹袄,眼珠子往上翻,点一根问路杖,胁下背着八 宝花子袋的老乞儿,慢吞吞地点着门路杖,走向小柳庄的村栅门。 秋收季节已过,但因地还得整理,得准备小麦下种过冬,所以村民都在田里忙, 村里面只有老少妇孺走动。 距村栅口还有三二十步,路旁柳树下就有一个白胡子老公公,在树下细心地编 织马络头,早就留意缓缓而来的瞎花子,手中的活计停下了,半闭的老眼目迎渐来 渐近的花子爷。 风势不小,终于,他看到瞎花子急急忙忙,用手急掩被风揭起的百衲衣后摆。 如果他是瞎子,他决本会伸手去掩被风揭起的衣袂。 他放下活计,半闭的老眼神光一闪即没。 老瞎子渐来渐近,手中的问路杖的的笃笃一路敲来。 “喂!老乡,你知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吗?”白胡子老公公出声招呼。 “来讨碗水喝的。”老瞎子停步转脸:“我是赶路的,到邯郸,前不沾村后不 沾店,路上行人说这里有村庄,所以来讨碗水喝。行行好,老天爷保佑你们。” “喝碗水再弄些吃的填五脏,对不对?”白胡子老公公一步步稳健地走近,脸 上有慈祥的笑容:“来吧!我牵你一把,一碟酱菜,加上两个硬馍凑合凑合,我会 替你张罗的。” 白胡子老公公住在村中间一座土瓦屋内,儿子已经下地料理庄稼,媳妇和一个 倒还清秀的十四五岁孙女正屋角勤奋地纺麻线,来了客人,媳妇出堂招呼,老公公 忙手忙脚地为老花子准备茶水食物。这一带的人正是所谓燕赵男儿,好客之风最值 得称道,款待一个老瞎子,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平常事。 食间,老花子有意无意地套口风,套得相当技巧,不着痕迹,他自己说姓康, 从彰德府到广元府投亲,沿途乞食历尽艰辛,真苦。 白胡子老公公姓赵,小柳庄的人全姓赵。庄里有十二户人家,大家见了面,不 是叔叔就是伯伯,没有外姓人落户。虽位于大官道旁,但既非宿站亦无歇脚亭设置, 而且距大道还有百十步,所以一年到头,很难见到入庄的外地人,庄中子弟,有些 年届古稀,一辈子都没到过磁州城。 食罢,媳妇送上一壶茶,老瞎子喝了一大杯,吧哒着嘴唇说:“茶叶并不好, 水却是上品。赵老哥,很像是活泉,不带丝毫土腥呢。” “是井水。”赵老头说:“本庄有两个井,深六十七尺。水是不错,不带土腥 的缘故,是每家的用水,都用明矾澄清再过滤,通常使用隔夜水。其实,井水仍然 有点浑的,幸运的是秋冬或闹旱灾,本庄这两座井从没干涸过,用不着远到滏河去 运水吃。” “那不是很好吗?一年四季不涸的水井,很难得呢。哦!”最近贵庄有没有外 地人来过?” “没有。”赵老头的声音拖得长长地:“农忙嘛!连附近的亲戚都很少往来啦! 我们还是说井吧,最近这几年真是见了鬼啦!听说广平府城南乡还出了旱魃呢!以 今年来说,整个夏天就没下了几颗雨,从车骑关到邯郸,沿途的水井都快见了底, 十丈深的大井,打上来的水全成了泥浆。只有本庄的两口井水量还过得去,只是稍 浑些而已,用明矾澄上一天半天,还不是很好饮用?” “我知道。”老瞎子说:“水就是财富,贵庄真是好福气。我要走了,赵老哥, 谢谢你的款待,容后图报。” 康老瞎子走了。黄昏届临,来了十二名骑士,亮出了兵刃封锁全村,守住了两 口水井。 赵老头的家很宽敞,成了歹徒们的指挥中枢,一家老少被赶到邻舍暂住,四名 歹徒接管了房舍,厨房难满了歹徒们带来的肉类和菜蔬。 这就是康老瞎子图报的结果,真是好人难做。 就在康老瞎子进入小柳庄的同一时间,南面五里地的大屯庄,与北面八里的曹 村,分别有扮成旅客的人入村探道察看。这两处地方的水井真差劲,绞上来的水几 乎像是泥浆,用明矾沉淀,三两天仍有泥腥味,每一家每天仅能分到一桶水,仅够 全家饮用。附近的河流都干得见了底,旅客如不算准脚程到有水的市镇投宿,保证 有麻烦,人和牲口都受不了。” 五更正,第一批人马到达小柳庄。不久,马车在骑士们的拥簇下,驶入村中的 广场。最后又来了两批人马,把小柳庄完全占据了,庄外的警哨远放至三里外。 黎明前,前站人员乘晓色朦胧时出发北上,准备下一站的宿处。 赵老头的灶间里,仅备有已澄清的一缸水外加一桶,其他八只木桶的水仍在沉 淀中,那只大木桶制成的滤水桶,作为过滤经过明矾澄清的水滤。可供使用的水, 已经被先到的四名骑士用罄,后到的人,必须使用那八桶尚未过滤的水,因此四名 骑士忙着过滤备用,一面到水井用辗转绞起井中的浑水补充。 天亮了,小柳庄外表看不出任何异状,马都上了厩,车也用麦秆掩住,庄内有 妇孺走动,田野里有男人工作,一切依旧。不同的是,田野中的男人一个个神色不 安,庄内活动的妇孺也神色仓皇。 一整天,没有外人光临。 天黑了,第一批骑士出发。不久,第二批骑士离开,然后是马车驶出了村口。 终于,断后的最后一批警哨撤回,进食后整队出发。 庄内留下了四名骑士,其中两名就住在赵老头家中。 四骑士有三名外出,潜伏在村外围监视四周。唯一留在赵老头家中的骑士,是 个满脸横肉,豹头环肯的中年人,佩的剑古色斑斓,确是一把好剑。 村民们受到严厉的警告,一切日常工作照常,但决不许可任何人远离,如有陌 生人前来,不许透露两天来所发生的事。 赵老头总算可以回家了,随来的是他的儿子赵大牛,_位雄壮的壮年大汉。媳 妇和孙女都回来了,首先便下厨替一家四口准备早膳,这时已是日上三竿啦! 骑士高坐在堂上,与赵老头聊天,天南地北胡扯一阵后,赵老头提出切身的重 要问题:“壮士贵姓呀?小老儿真糊涂,聊了好半天,竟然没请教壮士尊姓大名呢, 失礼失礼。” “在下姓毛。老伯,不要多问。”姓毛的骑士居然相当和气:“多知道一件事, 就多一份危险,知道吗?” “是,是的。毛爷,你为何留下不走?” “三天后在下才能走,要确实知道没有人前来打听消息,以免误事。” “那……敞庄的人,岂不是要等三天之后方可外出到别处走动?” “是的,谁要是敢违抗,死路一条。”姓毛的不和气了:“前来查问的人,也 格杀勿论。” “老天爷!你们是……” “不要问我们是些什么人,你要在下说第三次吗?” “可是,老夫要离开。”赵老头固执地说。 “你要离开?”姓毛的居然未留意赵老头已自称老夫:“离开什么地方?” “离开这里,往北走,最远不会超过顺德府。” “甚么?你要往北走?”姓毛的仍未听出危机。 “当然,老夫不是小柳庄的人,这家人老小四个人。是在大前天晚上被人藏起 来了,老夫这四个人,不过是借他这地方办事而已。事办成了,当然要走。” 姓毛的大惊失色,一蹦而起。 “老夫也不姓赵,姓符。呵呵!你不感到奇怪吗?开封来的快报,不是说狂剑 有一位年轻伙伴,不姓林自称姓符吗?那就是老夫的儿子。” 姓毛的火速拔剑,厉声问:“你到底是谁?你在此潜伏有何用意?”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姓符吗?老夫带来了不少人,在汤阴咱们便超越你们赶到 前面去等候,耐下性子察看你们食宿的情形,总算摸清你们的习惯和部署,便先往 前走,沿途计算你们的行程。老天爷真帮忙,小柳庄这地方太理想啦!你们非在此 地投宿不可,前后三座村相距十三里,你们一定会在其中之一投宿,三座村的水以 小柳庄最佳,你们选中的可能最大,所以由老夫亲自坐镇,另两村也作好万一的准 备。不论你们在那一处投宿,结果都是一样的,绝无例外。我们早来三天,忍耐了 这许久,蹩得真难受,现在总算大功告成啦!来,老夫替你引见三位同伴。” 儿、媳、孙女都出来了。在堂下一字排开。 “这是老夫的孙女,她可是最顽皮的厉害丫头。” 小孙女大方无畏地脱掉那身村姑短袄,现出里面穿的黛绿劲装,隆胸细腰原形 毕露,怎会是十三四岁小女孩?分明已成及笄的大姑娘啦! 姓毛的大环眼一转,突然挺剑猛扑符小姑娘。 壮大汉赵大牛先是纹风不动,等姓毛的剑尖将接近姑娘的酥胸,方突然闪出左 手一抬,同时大喝“接暗器!” 姓毛的根本看不见暗器,看到了也无法躲避,一枚飞钱切入右手的肘侧麻筋骨 缝内,这滋味真不好受。 “哎……”姓毛的丢剑狂叫,如中雷殛,左手扣住右肘,几乎失足摔倒,脸无 人色向大门退。 “他就是大刺客林彦。”符老头笑说:“和四海游龙的孙女龙芝姑娘。” “大刺客在太原。”姓毛的尖叫。 两人双手在脸上一阵搓揉,肤色变了,皱纹也神奇地消失了。 “天下间并不是只有千面客闻健会易容术。”林彦拍拍手说:“按行程,狗官 乐千户所带的兵马,该已到达太原府,在那儿要与千里追风、毒王、铁胆郎君、假 林彦、假龙姑娘捉迷藏。他们做梦也没料到我在此地等到了真的梁剥皮,显然你们 都上了当。从潼关到小柳庄,沿途彼此有输有赢,勾心斗角势均力敌。但昨晚,我 们已赢了这场最后的大赌注。” “你们并没有赢,梁公公已经平安到达邯郸投宿了。”姓毛的咬牙说:“你们 已没有再下手的机会,真定府有朝庭的大军接应。” “真的?”龙姑娘丢出一只拳大的湿湿的布囊:”这是暗藏在滤桶内的疫毒, 见水即溶,无色无臭,三天后毒发。中毒的人先是有如中暑,然后是头痛腹痛满身 痛,大小病一齐来,头晕目眩,四肢发肿枯萎,拖不了三天,梁剥皮一定会死在真 定府,他还有六天的寿命,凡是曾在这座屋里吃过食物的人,无一幸免。目前我们 要做的事,是在毒发前杀掉你们这些人性已失的走狗,以免毒发的人太多,引起官 府的怀疑。梁剥皮是病死的,地方官便没有责任了,何况他并不是以钦差身份上路 的,他的死不会累及任何人。阁下,你在这屋子里进过食吗?” “你唬不了人,毒王还在西安。”姓毛的依然不信。 “毒王的毒可以验出来。”林彦接口:“听说过六合瘟神其人吗?这位老爷子 就是神符符老爷子,他老人家的疫毒是无法验出来的。” 姓毛的脸色骤变,扭头向门外狂奔,同时发出一声厉啸,招呼在村外潜伏的三 名同伴。 奔近村口栅门,他骇然止步,脸色惨白,如见鬼魅般直发抖。 门口摆了三具尸体,正是他的三名同伴。 站在尸体旁的,是一位村妇打扮的中年美妇,一位神色雍容华贵的老太婆,一 位老苍头,一位花甲长者。 他认识后两个人;八荒神君单仲秋,与龙杖金剑易天衡。易天衡的龙纹鸠首枚 握在手中,尺八金剑藏在衣内,衣袂下露出鞘尖所悬的姆指大翡翠辟邪剑饰。 他扭头回顾,六合瘟神四个人已谈笑自若跟来了。 “放我一马!”他失声狂叫。 “放你逃回去通风报信吗?你想得真妙。”八荒神君大笑:“呵呵!虎岭三雄 死了两个,毛老大,你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赶快自杀吧,难道想等毒发而死 吗?那可是极端痛苦的死法,铁打的人也会痛得死去活来,你不觉得自杀是最仁慈 的死法吗?” 毛老大一咬牙,用左手指甲划开了右手脉门,仰天长号说:“你们都是侠义英 雄,用毒害人,你……你们欺世盗名,你们……” “哈哈!我六合瘟神可不是什么侠义英雄,你真是至死不悟。”六合瘟神说: “以毒攻毒,有甚么不对?” 毛老大的血流了一地,身形一晃,终于站立不牢,一头栽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慢慢停止了呼吸。 “埋了他们吧,咱们到屋子里好好歇息。”六合瘟神说:“按行程,荣老该在 下半天循记号找来了。” “不要等他来。”八荒神君笑笑:“磁州暗杀站的人,会听我的话设法引他走 回头路,有他在,什么事都办不成了,我反对妇人之仁。天下各地都有税监,虽说 都没有梁剥皮四大奸恶毒,但最少也有一半与梁剥皮相去不远。山东陈阎王死了, 江湖客转投梁剥皮,为害更厉。梁剥皮死了,那些武林败类利欲熏心,同样会另投 恶主,为虐依旧。所以,咱们必须一举铲除这些利欲薰心的败类,除恶务尽永绝后 患。没有这些人助恶,那些该死的害民贼虽则不至于好多少,至少不会为所欲为比 现在更坏。” “没有狂剑在,你认为我们这几个人,铲除得了那些败类吗?”龙杖金剑颇感 忧虑地说:“东面一个眼线逃掉了,消息可能已经走漏。他们实力仍在,最少也有 五十名一等一的可怕高手,像阴狼宰森那些人,就不是你我这种老朽所能力拼得了 的。” “怕的人可以不参加。”八荒神君几乎在叫嚷:“我和林老弟打先锋,水里火 里生死等闲。” “你不要放泼。”六合瘟神说:“林贤任对你很不谅解,当初你曾经以脑袋保 证……” “我并没忘了保证,暗杀站撤消是掩人耳目的手法,计划依然照样进行。这期 间,我仆仆风尘在河南京师道上奔走,所为何来?”八荒神君拍拍胸膛说:“算定 恶贼必定走这条路,我不是来了吗?我在彰德枯等林老弟,是他避着我,而不是我 失信。老实说,即使你们不来,我的人仍然会冒死下手的。” “下手?你下个屁!”六合瘟神说:“要木是林贤便从太原看破他们的阴谋, 星夜赶回潼关会合,谁知道梁剥皮在何处?我们用最大的耐心来克制自己的冲动, 花了无数心血多方侦察求证,才确定恶贼的下落,但迄今仍不曾看到恶贼的庐山真 面目呢。你算了吧。” “咦!这么说来,符老,你仍然无法确定恶贼是否中毒了?”龙杖金剑讶然问。 “我不认识他。”六合瘟神说:“也无法接近观察。但依情势估计,主脑人物 住进赵老头家是可以确定的,住进去的人决难幸免,恶贼应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不相信应该两个字。”八荒神君焦灼地说:“咱们 非打硬仗不可了,要让恶贼逃到真定,沿途大军保护,官道可容六车并行,在骑军 兵车的拥簇下,鸟都飞不进去行刺。咱们追,非证实这件事不可。消息已经走漏, 走狗们一下定会收拢集结,敌众我寡,凶险重重,怕死的人退出还来得及,有人跟 我走吗?” 第一个跟上的人是林彦,他后面紧跟着龙姑娘。 “这老奸可恶。”六合瘟神摇头苦笑:“你不能定下心计议一番,策定制胜之 机吗?逞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逃走了一个眼线,他能有多快?按行程……” “他们现在一定在邯郸投宿。”八荒神君说:“如果今晚他们不上道,便证明 逃走的眼线已经将信息传到了。好在那位眼线并不知庄内所发生的变故,恶贼可能 不知道中毒的事,只知道小柳庄受到不明人物的包围袭击。所以我猜想恶贼并不在 意,但极可能改变行程,不再昼伏夜行,明天他们将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北上, 我们将冒极大的风险,必须抢到前面去埋伏。在这里计议不出什么来的,到前面找 到好的埋伏区再商讨,不是合乎实际些吗?” “也好,老狐狸确有见地。”六合瘟神同意了:“但必需荣老出面了,不要将 昨晚的情形告诉他,只说我们的计划失败了,不怕他不全力以赴。林贤侄,你能暂 时守秘吗?” “小侄不能在荣叔面前说谎。”林彦率直地说。 “你到前面探道,不就可以避免与他见面了?” “也好,小径和小芝到前面去。” “那就走吧,把走狗们遗下的坐骑代步,赶到前面去,切记不可冒失前进。” “小侄理会得。” 官道宽阔,不时有车马往来。两人鞍后带有马包,像是走长途的旅客。 小柳庄到邯郸不足三十里,乘马以普通脚程小驰,一个时辰便可到达。八荒神 君在彰德至真定之间,布了他自己暗中安排的数处联络站,都是他老人家的知交好 友。也有几位是由铁胆郎君策划安置的暗杀站高手,暗杀站撤消后自愿协助八荒神 君执行除奸大计。如果梁剥皮昨晚在邯郸投宿,眼线该已将信息传到小柳庄了,但 天亮后仍无消息传来,林彦的估计是:恶贼昨晚一定不在邯郸投宿。 铁胆郎君是彰德人,林彦留下的联络处也在彰德,因此八荒神君早就离开了西 安,潜伏彰德希望能会合林彦。可是,狂剑早就离开了南荒村,他失去了林彦的消 息,原先并不知道林彦听六合瘟神的安排,更不知狂剑反对与西安群雄合作,在彰 德愈等愈心焦,根本不知道千里外西安的变故,更不知梁剥皮的一切动静。幸而他 的朋友众多,开封狂剑现身的消息传到,他便留了心,果然在磁州发现了六合瘟神 的行踪。 他与六合瘟神小有交情,两人都是游戏风尘,不喜钓名沽誉的江湖怪杰。本来 猜想老瘟神可能是秘密过境的,做梦也没想到瘟神会与老冤家狂剑合作。等到发现 六合瘟神的活动可疑,这才忍不住现身会晤,略施手段,便从六合瘟神口中套出了 一些口风。他是有名的老奸滑老狐狸,六合瘟神怎斗得过他?被他略施小计,诓出 了与狂剑合作的底细,这就是他适时现身的经过。其实,六合瘟神吃亏在人地生疏, 缺乏人手,沿途隐忍一直抓不住计算梁剥皮的机会,早已忍耐不住要不顾一切作孤 注一掷,幸而碰上了他,这才能顺利地在小柳庄安排下天罗地网。没有他,六合瘟 神根本不可能成功。 当然,是否真的成功了,谁也不敢逆料,甚至梁剥皮在不在马车里,也没有人 敢断定。 剪除羽翼的事,势在必行,而且为免多人毒发惊世骇俗,也必须先除去那些可 能已经中毒的人。问题是马车本身的护送高手,可见的已有二十五六名之多,加上 前后暗扮客商的两队高手,和往来传信、潜伏、打前站等等人手,总数量没有一百 也有五十,消息已经走漏,恶贼把走狗们一集中,全力向真定急赶,想追上去动手, 所冒的风险太大了,人数相差悬殊,拼起来胜算微乎其微。 林彦不希望发生大规模的拼斗场面,对沿途追袭,他有丰富的经验,对方的大 的缺点是不能留下来与他周旋,主动权丧失,必须一面打一面逃,他何必与对方摆 出堂堂阵势拼斗?。 “芝妹。”他向并辔小驰的龙姑娘说:“我不希望荣叔他们与走狗们拼命,用 我们的办法,你意下如何?” “彦哥,我深有同感。”龙姑娘说。 “如果堂而皇之对阵,这不叫行刺,这该叫拦路打劫,荣叔不会同意的,单老 前辈的计划行不通,除非荣叔不在。” “对呀,荣叔一定反对使用这种形同打劫的暴烈手段,何况这样做对我们实在 不利。” “所以我认为该由你我两人来了断。” “彦哥,行刺吗?” “不,逐一剪除,一沾即走,不着痕迹。”。 “好,我一切听你的。” “很辛苦,也很危险……” “彦哥,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姑娘眸睨着他:“又想把我搁在一边?不要再 玩这种不灵光的把戏了,我像是你的影子,你到哪里我到哪里,要活一起活,天掉 下来你我两人一起顶着,你休想把我搁在一边的。” “你真会说话。”他笑笑说:“夫唱妇随,是吗?” “一点都不错。”姑娘毫不脸红地说。“哪怕是去跳火坑,我也要和你手牵手 一起跳,今生今世,我是跟定你了。如果真有来生,来生我也要跟着你。” “呵呵!来生你不想变为男人?” “有了你,我不要变。”姑娘毫不含蓄地说。 两人说说笑笑,不久,邯郸城在望。结果,他们探出昨晚在城外刘沟露宿的一 队车马,在巳牌左右已动身北上了。 林彦不再浪费工夫打听,已经知道对方的去向,唯一急务是追上去保持接触。 午牌未,前面骑影入目。 对面来了一个赶脚的,小驴驮着两包货物,脚夫跟在后面,人和驴悠然自得赶 路。 林彦扳鞍下马,将坐骑交给姑娘,到了路对面拦住了脚夫,抱拳一礼含笑招呼: “老乡请了,在下有事请教。” 脚夫一怔,拉住了小驴,惑然问:“客气客气,客官有何见教?” “前面是什么地方?” “临关,其实只是一座镇,关已经废了,没驻有官兵,也不查验路引。倒是驿 站旁的通判分司公署,驻有十几位巡捕,不闹事就没有人管。”脚夫详加解说,目 光不时在林彦的佩剑上打转,用意是提刀带剑的人都不是好路数,也许害怕关里驻 有官兵拦住盘查,最好是心理上有所准备。 “哦,谢谢你,老乡。刚过去的那群车马,人数好像很多吧?” “是很多,总有五六十匹坐骑,骑上都带了杀人家伙。两部车,好神气,咱们 这一带,很少看到这种独辕驷车。跑起来轻快灵活得很。” “谢谢。哦!有路绕过去吗?” “得往西绕。”脚夫用手向两里外的城关西面一指:“由小路走,沿河上行两 里地,水浅马可以徒涉。” “谢谢指教。” 不久,他俩到了临治关北面的大梁庄。庄北,是顺德府的沙河县界。 车马不会经过,一定是留在临治关打尖。脚夫的话,证实了恶贼已经将人手集 中应变,重新改变行程,从昼伏夜行改为白天赶路,而且不顾昨晚奔波的疲劳连续 赶路,大概恶贼已经知道情势不太妙啦! 大梁庄位于官道东面,三十余户人家,建了五尺高的庄墙,和一座小小的简单 庄门。 两人在路口的茶亭下马,将坐骑柱在亭南的大树下。林彦瞥了在亭内喝茶的两 名旅客一眼,泰然地向茶亭走去。 两个旅客一男一女,各带了一个小包裹。男的身材高大,年约四十出头,宽大 的外袄掩住内藏的短兵刃,一看就知是位江湖人。遮阳帽盖在亭栏内的长木凳上, 小包裹则放在茶桶旁的亭柱下。 女的花帕包头,遮阳帽挂在背后,青短衫,灯笼裤,装束很像个跑解的女武师。 年约三十上下,五官姣好,粉脸桃腮,一举一动皆流露出成熟女人的风韵,并不算 美,但相当动人,那双灵活的凤目似乎会说话,具有向男人挑战的俏媚风情。 两双眼睛紧盯着他,他泰然入亭。 龙姑娘则俏立在坐骑旁,冷眼旁观怀有戒念。 “我知道你要打听消息。”中年女人含笑打招呼,信手递过茶杓:“你很了不 起。”。 “姑娘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接过茶杓,顺手取下架上的另一只茶碗:“你 认识我吗?” “不认识,但认识那两匹坐骑。”中年女人指指坐骑。 “哦!原来如此。” “小柳庄留驻的七个人,只回来了一个,那六个……” “其中有虎岭三雄。” “他们完了?” “完了。姑娘,两位是派在前面探道的?” “笨鸟儿先飞。”中年女人的语气有自嘲成份:“你们的来意能不能见示?天 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是吗?” “姑娘,你是明知故问呢,抑或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也许两者都有。” “你应该知道,你们所保护的梁剥皮,是天下侠义道必欲得之而甘心的祸国殃 民贼,这件事能平心静气解决吗?如何解决?” “阁下,你们白白浪费了不少时日,梁剥皮根本不在这里。” “真的?”他口气平静,其实心中暗惊。 “我用不着骗你,你可以到临洛关逐一查问,保证你会失望。”中年女人笑得 很媚:“梁剥皮这次返京,事先策划了三年之久,花了银子数十万,计划之周详, 可说是空前绝后的伟构。就凭你们几个人,算了吧,阁下,见好即收,你们杀了我 们几个人,对天下英雄已经有所交代了,何苦仍然穷追不舍?那不会有好处的。” “听口气,似乎姑娘也不知道梁剥皮到底在何处,那么,车内藏的人是谁?谁 主持大局?” “你说对了,不要说我,恐怕连主持大局的阴狼宰前辈也不知其详。两辆轻车 中,前一辆是阴狼,后一辆是凌霄山庄的耿庄主。” “不是千面客?” “千面客留在开封,就是那位乔装杜二东主的人。”中年女人得意地说:“你 知道我们走得很慢,用意就是等他所安排的另一批人赶到前面去,那批人恐怕已到 了真定府,已安排妥当调动真定三卫官兵护送赴京;那批人里面才有真的梁剥皮。 你们这时即使能插翅追上去,也只能光瞪眼无法可施了。阁下,认输了吧?” 林彦本来心往下沉,这时突然猛省,冷冷一笑,低头沉思。 “你在想什么?”中年女人追问:“很失望是不是?” “呵呵!没有甚么好失望的。”他反常地怪笑:“就算梁剥皮逃掉一劫,第二 劫他决难躲掉,我会到京师去等他。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之理?早晚我会 要他的脑袋,他非死不可。” “你白费工夫……” “你放心,他活不了多久的。”他摇手阻止对方往下说:“现在唯一可做的事, 简单多了。” “你还不死心?” “在下办事从不死心灰心。” “那你……” “你们这些助纣为虐见利忘义的人,当然会在京师继续保护那狗贼,为了日后 行刺方便,你们这些人应不应该早些处理掉?” “你……” “这就是在下所要做的事,你同意吗?” “你准备如何处理?” “杀!”他厉声说,往亭外退:“从你两位开始,在下给你们一次公平决斗的 机会,出来吧!” 中年女人向同伴一打手式,举步向外走,媚笑着说:“你的口气真托大狂妄, 请问贵姓大名呀……” “打!”林彦的叱声似沉雷,身形疾转,电芒破空。 中年女人一惊,倏然止步。 “啊……”惨叫声惊心动魄。 同一瞬间,坐骑旁的龙姑娘斜掠两丈外。 同一刹那,两个从树上悄然飘落要袭击龙姑娘的人,距龙姑娘头顶不足八尺两 枚扁针击中要害,砰然堕地挣命。 中年女人大骇,变化太快,结束更快,任何人也帮不上忙了。 “你……你是……”中年女人骇然惊问。 “大刺客林彦。”他按剑把说。 “我,龙芝。”龙姑娘。面走近一面朗声通名。 中年女人惊得倒退两步,中年人则打一冷战,已从衣下拔出的匕首几乎失手掉 落。 “大刺客在太原。”中年女人惊怖地叫; “千面客会变戏法,我大刺客也会变,所谓把戏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在 下的暗器天下闻名,刚才作已经见识过了。”他左手一伸,掌心有两枚扁针:“你 如果不相信在下是大刺客林彦,这两枚扁针就奉送给你们,逃得过一针,在下放你 们一马……打!” 持匕首的人一跃两丈,脚尚未站地,扁针已贯入右背,重重掉落,挣扎着呻吟 不绝。 中年女人胆裂魂飞,猛地身形一晃,作势跃起,却挫身仆倒,奋身急滚。老天 爷保佑,滚至第二匝,恰好滚落路旁的深沟。 林彦的扁针不但没有出手,反而摇手示意要追出的龙姑娘退回原地。 中年女人沿沟挫身急窜,远出十余步外,爬出沟拼命向大梁庄狂奔,一面狂叫。 “救命!救命啊……” “彦哥,你怎么让她逃走?她会通风报信……”龙姑娘讶然问。 “就要她去通风报信。”林彦去拖尸体取回扁针。“她这一逃,躲在临治关的 人一听大刺客真的光临,保证有一半的人斗志全消。毒龙的大批爪牙,断送在山西 死亡之路上,这件事江湖朋友记忆犹新,这些人能不心惊胆跳?符老前辈和荣叔办 起事来,一定轻松愉快。” “咦!听你的口气,你似乎不想参加?”龙姑娘去解坐骑:“想到真定追梁剥 皮?” “我不参加,荣叔可以主持大局。” “那你……” “荣叔和符老前辈对付得了这些斗志已失的人。” “我们赶往真定?”姑娘将缓递给他。 “不到真定。” “咦!那你……” “跟我走,慢慢告诉你。”他扳鞍上马驰出。 “怎么往回走?”姑娘上马叫。“ “是呀。” “回去?” “去宰梁剥皮。”、。 “梁剥皮已到了真定府。” “那鬼女人所说的话,是预先有人教她这样说的,她自己也不一定相信梁剥皮 到了真定。” “你也不相信?” “我相信的确有一批人超越;可能正向真定飞赶,而且一定在顺德府城留下一 些线索,希望我们拼老命追上去,而他们一定比我们先一步到达。那批人一定也有 两部车,但护送的人却少一半以上。” “梁剥皮有这么大胆,敢减少护送的人?” “情势逼人,他必须冒此风险,人少反而行动迅速,也不致引起注意。” “也许可以追上去……” “那是浪费精力,他们就希望我们能赶上去。走!”他驰上官道往南走:“梁 剥皮不在前面那批人之内,也不在后面躲在临洛关那批人之中。” “那……你好像知道?”姑娘策马跟上问。 “我在下赌注。” “下赌注?这……” “那鬼女人的话提醒了我。” “提醒什么?” “她说千面客仍在开封,又说千面客安排另一批人接应,把梁剥皮安排在内, 乘乱超越,让这里的人吸引我们。我问你,在开封能指挥数百里外的人吗?千面客 又不是神,他怎知道在这一带会发生变故?他怎知道情势而适当地调度人马?” “你是说,千面客不在开封而在这里?” “不在开封,也不在这里。走吧,恐怕要辛苦一些时日了;但愿我押对了宝, 我不能输这一注。” 车马果然在临治关不走了,在驿站旁的冀州客栈住下,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这座关关城已古旧不堪,共有六座关门,里面的镇市倒还具有规模,官府没有 马步递运所,府城在这里没有通判分司,毕竟这里曾经设过县,也是一处适当的中 途站,成为大镇理所当然。 入暮时分,狂剑与八荒神君大摇大摆出现在街头。 明晚是毒发期,要是梁剥皮在内,恐怕就无法如期赶到真定断气了,到真定还 有四天马程呢。 走狗们不敢发动袭击,其中有人认识狂剑,更认识老狐狸八荒神君,大刺客一 定真的来了,谁不害怕? 狂剑也按兵不动,甚至晚间也不到冀州客栈踩探。 双方僵持住了,充满了暴风雨欲来的凶兆。 次日,夜幕降临,预料中的暴风雨并未发生,但空间里,死亡的气息更浓。 二更天,另一场暴风雨发生在冀州客栈内。 镇上五名有声望的郎中,半夜三更硬被不速之客从床上拖起来,接入客栈诊病。 闹了一夜,共有十一个人病倒。郎中开的脉案,五个人所写的完全一样:中暑 兼吃坏了肚子。 练武人对这两种病,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问题是:半夜三更,天气转寒,怎会 中暑?见了鬼啦!走不成啦!十一个人病倒,怎样走? 旧雨楼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