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绿女起解 押解的阵营极为壮观,军容壮盛,浩浩荡荡。一百二十名骑军,是家将和护卫 充任。一百名解差夫役,由王府的班头(不在编制的打手)和密探所组成。五十名 杂役和仆妇车夫,也是由王府的亲军中挑选充任的,都备有坐骑。 前面是探子,探子后面是骑军,之后是双驷木笼囚车,后面有杂役的车队,载 辎重营帐的大车有六部。最后面是骑军和后卫。 冒着隆冬严寒,浩浩荡荡越过开封府南下,以每天八十里脚程,向南又向南, 沿途仅发生一些小麻烦,不曾发生重大事故。 预定交囚的地点,是南京河南交界的毫县附近,算是进入南京地境了,赵府的 人不能再往南深入。三郡主的人,必须在该处将人接走,她这位王叔,不想冒更大 风险,一旦被查出王府的亲军远至南京,那就麻烦大了。 各地王府派专使至京师向皇帝请安,派专使至凤阳祭祖,每年仅限一次,以免 引起兄弟阋墙争权的大乱子。派亲军进入别的藩王辖地,很可能引起战争。 这天,车马进入睢州,踏入归德府地境,在城外的村落歇息,不准备立帐扎营 了。 这事人在开封,便知道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歹徒,在左近出没曾经偷走了几匹马, 击伤了两个守卫,所以严加防范歹徒们蠢动。 睢州并非通都大邑,城外没有旅舍,蔡丘驿站也建在新城(州城有亲旧二城合 并)内,所以只好借住民居。天气太冷,立帐也太麻烦。 槛车外面是铁栅,里面是木囚笼,囚笼内的囚犯不但戴枷,脚上还有十手斤重 的脚镣。夜间,将囚笼抬入宿处,由几个自称仆妇的女人看管。除非如厕方便不将 囚犯带出囚笼。 幻剑飞仙大难临头,她知道这辈子算这走完了人生的旅程。 花容月貌早已消失无踪,成了一个蓬首垢面,穿了破烂老羊皮袄,气息奄奄的 笼中死囚。枷管制了头和手,铁脚镣又冷又重,日夜皆蜷缩在囚笼内,她成了一个 浑身臭的丑老婆子。 槛车的负责人所寄住的民宅,就在主事人居所的右首,囚笼搁在外厅中,厅内 厅外都有人把守。 晚膳是一角烙饼,一碗冷水,还够充饥解渴。押解的人,不想把她虐死,三郡 主指定要活的,所以食物和水倒充足。 但她的健康愈来愈差,食欲不振,天寒地冻,在囚笼的日子不好过。逐渐被风 寒侵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到南京,是否捱得过这段死亡旅程。她一 点也不介意生死,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有点不甘心,三郡主在新乐途中,就几乎将 她置于死地,逃过一次大劫,第二次又落在三郡主手中,她委实于心不甘。 她从押解的人谈话中,知道她将被押往南京。 三郡主在南京,必定是前往搜寻曹世奇的,她不为自己的生死担心,却替曹世 奇的安全考虑。 曹世奇不仅是她共过患难的,也是她心目中印象最深刻的男子汉,虽则各有俗 务分道扬镳,但她总觉得终有一天与曹世奇重聚。 她年轻,还不知情为何物,但那一份思念,已表示她正跨越以自己为中心的成 长岁月,敢于接受异性的帮助和关切,也渐渐知道与异性相处,并不是甚么困难和 可怕的事。 她无时无刻都在盼望,盼望曹世奇不在南京。南京是三郡主的老家,天知道这 鬼女人,会动员多少人手,对付形单影只的一个平民浪人?天下是朱家的天下,所 有的官民谁敢不受驱策? 她就是活榜样,三郡主远在南京,她就逃不出这鬼女人的手掌心,在千里外把 她捉回来。 每当夜深人静,她都在内心不住向曹世奇呼喊:离开南京!离开那可怕的女人! 她并不相信上苍,世间的人千千万,上苍哪管得了人世间的幸福与痛苦?哪能 满足每个人的希求与欲望?但在绝望无助中,她仍然不能免俗,向冥冥不可知的上 苍祈求,祈求那不知的主宰,保佑曹世奇远离南京,远离那个可怕的女人三郡主。 但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的妄想。上苍待朱家的人太厚,待那个女人朱三郡主太 厚,却又纵容这个女人任所欲为,怎会接受她的祈求?她又怎可妄想会有奇迹发生? 奇迹永不会发生在弱者身上,那是强者才能享受的权利;三郡主就是强者,可主宰 一切的女暴君。 厅中黑沉沉,寒冷如冰窟,风从门窗缝中刮入,奇寒彻骨。 她仅有一条又破又脏的棉被裹住孱弱的身体,枷锁脚镣冷得更可怕,蜷缩在囚 笼里,她怎能入睡?稍一闭眼就会从噩梦中惊醒。 她像一株入秋的小草,一天天在风霜中枯萎下去,腐蚀她她的生机,更像油已 尽的枯灯。 除了罡风透入门窗缝的呼声之外。听不到其他的声息。但她知道,在旁担任守 卫的中年女人并没睡着,仍在四周走来走去,只是脚下轻灵似猫,没发出声音而已, 她连翻一个身,也难逃这个女人监视。派来看守她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高手,随时留意她的举动,因为她是高手中的超拔高手,必须提防她脱逃。 四年前唐佛母被剥光,赤条条押赴法场,在上万民众围观下,刀斧及体毛发不 伤。最后押回死牢,赤条条枷锁及身重有四十斤,一声长笑,枷碎链断,赤条条飞 出死囚牢,后此在人世间消失无踪。 她的枷重十斤,脚镣也重十斤,比唐赛儿的枷镣轻一半。但她不是仙佛,也没 练过道术,凭她的武功,还不可能破枷镣破空飞走,虽则她的绰号叫飞仙,夸大的 绰号并无实用价值。 朦胧中,她突然听到极轻微的另一种声息。 是另一个人,是从后堂转出来的,但决不是来换班的看守人,足音平常并没故 意小心放轻。 她凝神倾听,想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两人在低声谈话,来人是男的,谈话的声音甚低,她依然可以听到声浪,可惜 分辨不出字语,也就无法知道他们谈些甚么事。 倾听片刻,她突然感到心中一凉。 这个男人的声音,她不算陌生。 “果然是他们在暗中弄鬼,难道还有甚么阴谋搬弄?”她心中暗叫。 没错,这个人她不陌生,三郡主忠实的走狗,石参赞无双剑客石奇峰石玉。 她知道押解的人,是赵王府的护卫,这些人如果在白天,发生情况应变的能力 非常强,十人一组列阵奔东逐北,百十个江湖高手禁不起一击。 但在夜间,碰上高来高去的三五个江湖高手,就会章法大乱追逐困难,无用武 之地,住宿时也无法防止飞檐走壁的人骚扰。 如果有无双剑客这种超拔的高手,躲在暗处布网张罗,想抢救她的人闯进来, 后果如何?所以她认为无双剑客在搬弄甚么阴谋,躲在暗处必有所图。 果然不错,无双剑客走后,看守突然增加了三个,外面可能增加得更多。 邻屋住了不少人,门口派有警卫。一个中年人和两个年轻人,在内室中品茗。 “你相信这个人?”年轻人问。 “有不相信的理由吗?”中年人反问。 “他在危言耸听。” “是吗?” “今晚咱们将有一半人累得要死,穷紧张,人人心中不安,明天动身,一定赶 不上宿头了。”年轻人苦笑,“我总觉得这人言过其实,风吹草动也疑神疑鬼。汉 府的人言行举止,都有点鬼鬼祟祟味,我不喜欢这种人,最好就在这里,把人交给 他们算了,他也来了不少人呀!押解一个人该无困难。” “你不了解这个人的底细,所以你不信任他。”中年人拒绝年轻人的建议。 “我看他不怎么样呀!” “他是真正的江湖兴风作浪的野心家,对江湖人有深入的认识和了解,经验丰 富,消息灵通,他说有人劫囚那一定八九不离十,相信他好了。辛苦些算不了甚么, 我不希望出仳漏。” “你没感到奇怪吗?” “有何可怪?” “他们是从京都来的,难道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知道我们捉到这个叫幻剑飞仙 的女人,又知道我们将人解送给在南京的三郡主,可能吗?” “他们是追逐几个可疑的人南下的,那几个人在京都杀人越货,轰动京师,据 说曾经大闹汉府留在京师的世子府弟,杀了不少人。” “原来如此。哦!我得带人出去巡逻了,这种天气晚上出去喝西北风,实在不 是惬意的事。”年轻人放下茶杯,极不情愿地出室走了。 片刻,外面传出叫喊声。 独自品茗的中年人一蹦而起,带了佩刀启门飞快地冲出。 大门外的警卫躺在墙根下,颈骨被扭断气息早绝。 一阵大乱,警卫又增加了一倍。 放置囚笼的民宅,整夜没受到干扰,而散落附近民宅内居住的护卫们,被人多 次骚扰入侵,喧闹了一夜,天亮后统计人数,这才发现少了五个人,留下四具僵了 的尸体,一个失了踪,是逃亡了呢,抑或是被带走了?没有人知道。 领队的几个人大发雷霆,召来了这两天暗中跟在后面的贵宾,在动身启程之前, 提出令人难堪的问题,双方几乎翻脸。 贵宾是无双剑客,和两上汉府颇有地位的中年人。 总领队是赵王府的护卫,军职相当高的骠骑尉唐雄,身材高壮,粗眉大眼,黑 凛凛的大汉相当慑人,发起怒来还真具有吓人的虎威。 “你说晚上将有不知死活的亡命劫囚,多派警卫防范。”唐校尉案叫吼,怪眼 睁圆,“结果,放置囚笼的地方风平浪静,一夕无惊,而其他的住处,因人手不够 而减少警卫,不断受到骚扰,损失了五个人。姓石的,这件事你得负责。” 无双剑客不是省油灯,本来就是骄傲自负,不可一世的一代枭雄,身分地位也 特殊,赵王府的人也管不了他,怎受得了唐校尉的叫吼指责? “你这是甚么话?”无双剑客嗓门也够大,虎目怒睁,“你不怪你的人无能, 反而要我负责?” “来人根本不是来劫囚的,而是为你而来。你们从京都把他追到这里,他当然 也在找机会反击,连累了我们,你要利用我们保护你。” “狗屁!”无双剑客也拍桌叫吼,“我所追的几个人,七月天就曾经在真定府, 向三郡主大肆骚扰袭击,最后转赴京师撒野。这几个人,在真定府与幻剑飞仙联手, 由一个姓曹的人率领行凶。你们捉住了幻剑飞仙,他们哪能轻易让你们把人送交三 郡主?别蠢了,唐校尉。” “他娘的!你说的像真的一样。” “你真的不不是?” “我明白,明白是你带的灾祸。”唐校尉暴跳如雷,“替你们汉府捉人,这件 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件灾祸。为了捉这个你们指定要活的女人,伊府死了七个人, 周府死了八个。现在,我们赵府也死掉五个,他娘的!人交给你们好了,由你们带 她到南京,我不希望再多载几个死弟兄回彰德,现在就交给你们,现在。” 人都集中在村中心,备马、套车、收拾行李、备妥槛车囚笼……村中心其实挤 不下这许多人,各处农宅前,小巷子、大道旁,大家都在忙,怎知道有人在旁伺伏? 知道也无法提防,不规则的房舍视界不良,况且罡风怒号,所有的人都穿得臃肿, 耳目也就不够灵敏。 一个身材矮小的蒙面人,突然从套车场的屋角蹿出,一剑割断正在套辎重车的 车夫咽喉,再在一匹套好的驮马后臀刺了一剑,身形似电,一闪便消失在另一座房 屋的屋角,一沾即走。 驮马负痛向前猛蹿,另一匹驮马受惊,也向侧冲,大车一冲便因两马不协调而 翻倒,附近的车、马、人狂叫惊窜,一阵大乱。 “天杀的,又出事了。”远处的唐校尉厉叫,不再理会无双剑客向出事处狂奔。 “我说他们的目标是囚车,没错吧?”无双剑客跟上,不知趣地乱叫乱嚷。 一旁伸来一只大手,一掌把他推出丈外几乎摔倒。 “算了,咱们就跟远些好了,不要再和他们打交道,以免被他们迁怒误了大事。” 无双剑客的同伴拉住了他,以免引起更大的冲突。 “真是狗咬吕洞宾。”无双剑客恨恨地说,偕同伴走了。 他们共有三十四个人,知趣地远落在两里后跟进,不再跟得太近,表示不再过 问唐校尉的事了。因此一来,也就无法在出事时支援策应。 他们怎敢接收槛车囚笼?也没有保护人车安全到达南京的能力。唐校尉将近三 百个人,日夜皆无法防范袭击,他们只有三十四个人,决难保护人车的安全。 死了一个车夫,毁了一辆辎重车。重新调整车辆,派人追查凶手,动身时,已 是巳牌将尽,今天能走得了几里路?看来得在半途立帐住宿了。 唐校尉还真有几分将才,午后不久到了一座四周由田野包围的小小村落,立即 当机立断下令宿营。田野里除了一排排的麦秆堆之外,空无一物,有人接近无所遁 形,少数的警卫便可布成绵密的警戒网。 午夜时分,黑影从东面蛇行鹭伏接近,渗入第一道警戒网,与村边缘的第二道 警戒网接触。 夜黑如墨,罡风呼号,掩不住厮杀的声浪,兵刃交击声更是惊心动魄。 入侵的人无法深入,一击即走。 次日仍是巳牌时分左右动身,村民看到用毯包裹的四具尸体,猜想是昨晚的袭 击,损失了四个人,包妥用车运走,天寒地冻,尸体短期间不会变腐。 像这佯每天受到袭击,每天都有人损失,到毫州还有四五天路程,得损失多少 人? 押送的任务不可能中止,袭击也可能连续不断。 在道只有一条,而且这条路旅客不多,绕各村镇的小径走,不知远了多少路程。 因此袭击的人,如果不走在前面,一定会走在后面夜间再赶上去重施故技,不会因 实力不足而放弃劫囚的行动。 队伍后面两三里,有三十四个人形同断后,因此跟来候机袭击的人,必定与无 双剑客的三十四个人先行接触。但假使袭击的人认识无双剑客这些人,必定远跟在 后面不敢超越,谨慎地保持距离。 如果是被无双剑客从京都追来的人,决不可能超越,一定跟在后面远远在跟踪, 保持安全的退走距离,防备无双剑客转回飞骑攻袭。 后面四五里,果然有六名男女骑士跟来,以平常的速度紧随在后,每个骑士皆 携有刀剑,鞍后有走长程需用的马包,一看便知不是好路数。 更后面,也有七名男女骑士,与前面六骑士相距两里余,也用不徐不疾的速度 赶路,穿的羔皮外袄质料甚佳,所携的刀剑也装饰华丽些。 午后不久,七名男女骑士的速度加快,不久,便赶上六骑士了。 路旁有一家孤零零的小店,重帘低垂的店门外挂了酒望子。店后半里地,是一 座小村庄,小店是村落里人开设的,白天供应食物和贩卖一些旅行必需品,草鞋、 行笼、烛火。 七骑士所携有兵刃,看穿章打扮,分明是在江湖走动的同道,没有甚么好诧异 的。可是,显然这七位同道,有意冲他们而来,因此诧异油然兴起警戒的念头。 七骑士五男二女,在路旁的大树下系马,七个人昂然步入小店前的广场。 “在下陈天昊。”为首的人仅露出一双锐利的鹰目,说话威严,“诸位是跟踪 前面的人马?哪一位是主事人?在下请教。” “霸剑陈天昊?”六骑士的主事人大感意外。 “正是区区在下。” “幸会幸会。”六骑士的主事人欣然抱拳行礼,“在下许成皋,匪号是摩云手。 久居关中凤翔一带,甚少在中原走动。久闻陈兄大名,只恨无缘识荆,没料到这次 前往徐州拜会朋友,半途幸遇,足慰平生。” 一番江湖客套话,口气可见诚意。 “好说好说,许兄享誉关中,名动江湖,该是在下幸会了,中原江湖朋友,谁 不知关中三侠的侠名?许兄,是不是为了女侠幻剑飞仙而来?” “在陈兄面前,许某怎会说假话?陈兄,在下真的不知道幻剑飞仙这号人物。 陈兄与她……” “江湖同道,同是侠义道朋友。她被河南彰德的害民藩王,无缘无故擒住解往 南京。许兄该知道,咱们侠义道人士,虽则以武犯禁,但通常帮助官司府制裁不法 歹徒,不会做作奸犯科的不义勾当。那个狗藩王怎能无缘无故,捉她向咱们道上的 朋友示威?因此咱们纠合同道,从开封跟来,沿途不断向押解的人马袭击,逼他们 放人,颇有收获。许兄如果也为此而来,何不联手共襄盛举?”霸剑陈天昊豪气飞 扬,邀请摩云手参与劫囚盛举。 “很抱歉,兄弟根本不认识幻剑飞仙,也不知道彰德的藩王是好是坏,更不了 解到底谁是谁非。老实说,兄弟也很少以武犯禁。通常咱们侠义道朋友,会尊重官 府的执法,除非的确查有实据,知道某一位官吏贪赃枉法坑害无辜。陈兄,兄弟说 得够明白吗?” “哦!许兄真的不是为此而来的?”霸剑陈天昊颇感意外。 “不瞒陈兄说,兄弟是途经此地的,实在不明白陈兄所说的事。”摩云手诚恳 地说,“陈兄既在知道幻剑飞仙受到委屈,何不传侠义柬请诸同道主持公道?” 传侠义柬谈何容易?首先传柬的人必须具有极重的份量,有极高的声望。其次 是涉案的事由和证据必须周详,能让同道信服,困难重重,短期间根本无法办到。 所谓侠义柬,也只是抽象的名词,举目江湖,根本就没有人敢于认定,哪一位 仁兄是侠义道中人。阿猫阿狗甚至歹徒瘪三,都可以拍胸膛自称是侠义英雄,而且 有一大堆狐群狗党,举起双手加以承认。 至于那些真正的,德高望重的侠义高手名宿,也决不会做大笨蛋,高声疾呼, 号召天下侠义英雄,为某个倒霉的英雄向官府讨公道,也没有胆量认为自己够资格 传侠义柬。 只要有一个人持柬上门,要求查证涉案的来龙去脉,指出某一件证据有问题, 于法于理不合,发柬人很可能因此而身败名裂。 摩云手把问题提出,已明白表示不可能参予此事,意思是说:那不关我的事。 “情势急迫,哪能迤延时日?看来,在下无法获得许兄相助了?”霸剑陈天昊 失望地说。 “很抱歉,兄弟毫无所知,委实不敢过问,请陈兄谅解。”摩云手歉然地说, “兄弟管闲事的宗旨是,除非目击天理国法所不容的罪行发生,不然决不多管闲事, 委实爱莫能助。” “行了。”霸剑叹口气,“每个人都独善其身,难怪道消魔长。许兄如果改变 心意,在下于前途相候,后会有期。” 七人转身上了坐骑,一挥手策马急驰。 摩云手目送七人去远,眼神百变。 “这位大侠到底在弄甚么玄虚?”摩云手满眼疑云向同伴问,“哪有这样随随 便便邀人主持公道的?简直荒谬绝伦,向王府的人马袭击,这可是拿身家性命,押 孤注的豪赌,而且胜自有限的愚行,他是凭什么博到一代江湖游侠的声誉的?” “许兄,你认识霸剑陈天昊吧?”另一同伴问。 “闻名而已。” “许兄,就算他真是霸剑陈天昊,也不足为奇,天下间浪得虚名的人多着呢, 少他一个,这世间同样乱糟糟,不会因多他一个而更乱。算了吧!咱们不能跟得太 近,免惹是非,在这里歇宿,如何?” “唔!真的不能再走了。”摩云手同意,“我感到有点不妙,毛骨悚然,有大 祸临头的速,到店里问问看,看能不能借宿。” 路旁的荒村小店,必要时仍可接待赶不上宿头的零星旅客,人多就不便了,没 有多的房间容纳,尤其是隆冬季节,夜间哪有许多的棉被床褥供应? 他们还有马包,马包内有可露宿的褥具。 当这些人在店前打交道时,店旁的几株光秃秃的大树下枯草丛中,一个提了酒 葫芦的老村夫,蹲坐在枯草中目击所有的经过。 老村夫是来小店买酒的,看到六骑士便避到大树下旁观。 七骑士走后,四骑士也全部拴妥坐骑,入店与先入店的两同伴会合。 老村夫一直就蛰伏在树下,久久方站起整衣,正待举步离,突又向下一蹲没入 枯草中。 七骑士去而复来,但没有坐骑,不走大路,越野而来快如流星,兔起鹘落悄然 抵达。 一声暗号,七个人掀帘推门一涌而入,立即传出惨号声,里面的人大概骤不及 防,毫无反击的机会。 袭击快结束也快,七骑士片刻便急速退出,由原路撤走,消失在店侧的凋林深 处。 好奇心人人都有,老酒鬼也不例外。 推开店门,老酒鬼吓了个魂不附体,店堂不大,六具男女尸体摆了一地,却没 有鲜血流满地,都是被暗器贯入体内致命的。 柜台内死了一个店伙,后面厨下也死了掌锅的。 “老天爷!”老酒鬼狂叫,扔下酒葫芦转身狂奔。 拉开门,撞落了外面挡风的重帘,突然看到外面有两匹马,马上的骑士一高一 矮。 两骑士的风帽系了掩耳,所以仅露出一双眼睛,本来准备下马,看到有人冲出 撞坏重帘,眼神一变,不再下马,盯着老酒鬼满眼疑云。 “不关我……的……事……”老酒鬼颤抖着大喊大叫。 “怎么一回事?”高身材骑士跃下马讶然问。 “是……是……那些人……七……七个人……” “慢慢说,老人家,不要怕。” “天啊……”老酒鬼跌倒在地。 唐校尉似乎袖里乾坤花样繁多,令人莫测高深。 动身走不了多远,他就传令准备宿营。 前面路尽头,小小的拓城县在望。 两天,仅走了五十里左右。也许,是被情势所迫吧!一而再受到袭击,袭击的 人神出鬼没,部署反击和重整行装皆需要时间,自然会耽误行程。好在只需两天便 可赶到毫州指定交人地点,不需赶得太急,步步为营慢慢走,小心戒备定可减少损 失伤亡,这也是策略手段之一,唐校尉的手段运用有其长处。 但走得慢,受到袭击的机会也多。唐校尉是军伍世家,应该明白有利有害的道 理。 骠骑尉是武官十二勋之一,官品相等于从五品。只有武臣世家子弟,才能拥有 世袭的勋位。 从五品等于文官的二等府的知府大人,官职已是相当高了,所以唐校尉根本不 理会无双剑客,无双剑客还不他平起平坐,虽则无双剑客是汉王府的红人。 一进城,立即找到柘城县的李知县,不但进驻位于城内西隅的宁陵驿,而且征 住宁陵驿旁的民宅,征全县的治安人员,担任外围的警戒。 李知只是小小的三等县九品官,对赵王府远来公干的亲军当然百般巴结。柘县 真是小,低矮的土城墙(那时还不曾改砖墙),仅有十余条街巷,居民不及千户, 一旦挤入两三百名雄赳赳气昂昂的铁骑武装亲军,全城轰动,气氛紧张。 安顿停当,已是未牌末,天色早着呢!但天宇中浓云密布,气温低罡风呼号, 全城似乎家家闭户,在外行走的人稀稀落落。 全城仅有一家稍像样的食店,那就是县前街近西大街的宋邑酒坊。但酒菜最有 名的,却是东大街的太白居,店面小,下酒菜不多,仅有几味烧卤炒烩,但公道实 惠,吸引真正的酒客,上门的老主顾为多。 远道来的军爷讲派头,宋邑酒坊座无虚席。太白居也同样高朋满座,老主顾似 乎都捧场聚会。 当然食客中并非全是老主顾,由识途的主顾引来的酒客也不少。 小店堂仅有八副座头,食客三三两两各就座位,识与不识不要紧,有地方坐, 挤一挤哈哈一笑,坐上位置就是朋友。 近门边的一桌,八位食客似乎彼此都素不相识,各自叫来酒菜各吃各的,两三 味下酒菜占不了多少桌面,三杯老酒下肚,彼此客气一番便套上了交情。 上首的两位中年食客一表人才,两人是同伴。酒是两壶徐沛一锅头,菜是一盘 烧兔肉,一碟神仙肉(驴肉)脯,一碟卤牛肉,一盘龙芽豆,实实在在,过酒瘾又 可充饥,喝完酒再来一碗牛杂汤,加烙饼硬馍,保证浑身暖洋洋十分惬意满足。 “太白居这种高梁烧真够劲。”那位自称姓张的食客,喝了一大口酒大声称赞, “真像一道火直下丹田。诗仙李太白也号称酒仙,斗酒诗百篇,千杯不醉,老天爷! 那怎么可能?百杯酒足可醉倒十条牛,他一定是真仙。” “别外行了,老兄。”下首一位粗壮的大汉说,“我是沛县人,这种高梁烧出 在我家乡。” “那又怎么啦?如何外行?”姓张的酒客笑问。 “我家乡的酒,发展不到两百年,与山西的汾酒,几乎是发展年代相当的,这 种酒是蒸出来的。而诗仙李白是唐朝人,距今已有七八百年。那时的酒,是酿出来 的,与现在的江南甜酒方法相同,直接从酿好的坛桶内滤出饮用,这哪能算酒?喝 一千小杯,劲道也比不了一碗高梁烧。诗仙如果活在今天,一壶高梁浇保证可能让 他躺下来。别说念不出诗,连他姓甚么也记不起来了。” 引来一阵哄笑,谁也弄不清楚酒的历史发展,也很少有人知道谁是诗仙李太白, 更没有人知道李太白喝的是哪一种酒,虽则店名取为太白居,店东也不知道李太白 喝不喝徐沛高梁。 关中地近山西,山西出了汾酒,李太白是否喝过山西汾酒,知道的人恐怕也没 几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唐代山西出产的汾州汾酒,决不可能是用蒸馏法制造的, 那时还没有发明出蒸馏技术呢! “呵呵!”身旁来了一个人,拖一条长凳在桌角落坐大笑,“你们在把盏论英 雄吗?” “狗屁!你看我们像一个英雄吗?”另一位自称姓李的食客,粗野的话脱口而 出,“看你老兄大袄里面,藏的不是刀就是剑,一定自以为是英雄。他娘的!可惜 你没有英雄命。” “怎么说?”这位不速之客也没生气,反而笑吟吟毫不在乎李兄的讽刺。 “你不是军户,命中注定不能参加王府护军。那人才是英雄,可以公然佩军刀 神气得很。哦!你该不是驿站出来的军爷吧?” “你可以猜三次。”不速之客嘲弄地说,“听说那些远从彰德府来的赵王府护 军,携有不少珍宝前往南京,弄上一些抓上一把,保证可能快活过一辈子好日子, 有人愿意参加吗?” “他娘的!你是吃多了撑着了,活得不耐烦,这种杀头的事也敢在大庭广众间 穷嚷嚷。”姓张的食客说,“你这混蛋没好心,想连累咱们陪你上法场吗?” 角落的一桌,站起一位年轻人。 “你们不要起哄。”年轻人大声说,“我是杨巡捕,这是我的事……” 听是巡捕出面,不速之客风似的钻出店门走了。 张、李两位食客,向那位自称杨巡捕的年轻人,打出只自己人才了解的手势, 也钻出店门溜之大吉。 不速之客出了大街,老鼠似的窜入一条小巷。 街上有三两个人走动,天气太冷都蒙了脸埋头急走,哪有闲工夫管闲事?也没 留意街上发生的事。小巷中更是暗沉沉,鬼影俱无。 人影自天而降,飘如鸿毛奇准地落在不速之客的顶门上空,一脚踢中不速之客 的脑袋,降下时已将人扑倒,擒住双手立即上绑。 踢的力道并不重,瞬间昏眩失去抗力而已,被按住时神智已恢复清明,首先便 发现从上空飘落的人有两个,而且不算是陌生人。 “咱们将人带往宁陵驿,交给那位姓唐的将爷领赏,最少也可以赚百十两银子。” 帮着压住双脚的人兴高采烈地说,是姓李的食客。 “不能急,进了网的鱼,急甚么?”是姓张的食客,用牛筋索开始捆人,套脖 缠臂,用的是五花大绑死捆式手法,“先好好逼供,再押给彭老大盘问,口供愈详 尽愈好,最好把同谋共犯追出来,这一来赏金必定多好几倍,咱们发财啦!” “放开我,你这两个混蛋!”被按住上绑的不速之客居然恶狠狠地大叫大骂。 “你他娘的还敢发横?揍死你这狗王八。”姓张的也大骂,狠狠地连劈两掌。 “住手!”不速之客厉叫,“你两个混蛋,是城北赤练蛇彭老大的弟兄?” “咦!你这家伙……” “我是唐大人派出的密探朱桂,赵王府的护卫。” “甚么?你……”姓张的停止上绑,显然大为吃惊。 “唐大人已经要求欧巡检,通知本城的权势人物,留意不肖歹徒,彭老大必定 接到通知,所以你们才出动踩探侦查,对不对?” “去你娘的!你要我相信你的话?你们刚来乍到,人地生疏,敢派密探在外走 动?你……” “不但我们派人在外走动,京都来的人也派有密探明查暗访。本来我们不需派 人的,但京都来的人,派人引诱一些特定的人出面劫囚,以便加以歼除。我们也就 不想人后,也派人出面活动,希望也将一些歹徒引出,以免让京师来的人一手包搅 笑咱们无能。” “哦!这……” “把我送返驿站,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了。本来咱们听说那些歹徒,会有人 在太白居进食,所以我前往侦查看能不能将歹徒引出。真倒霉,怎会碰上你们两个 混蛋?误了我的大事,你两个混蛋一看就知不是好路数,快放开我。” “你侦查甚么?胜任吗?你知道歹徒是些甚么人?”姓张的食客无意放人,要 先盘问清楚。 “不知道是些甚么人,反正是从京师来的,咱们那些从京师来的人,是追踪这 些歹徒南下的。歹徒人手不足,必定沿途号召同道相助。所以……” “所以,你们也用号如的手段玩弄诡计?” “去你娘的!甚么玩弄诡计?兵不厌诈……” “该死!你们倒是名正言顺玩诡计呢!京师来的人,首脑是不是叫无双剑客的 人?” “咦!你们的消息是……” “很灵通,是吗?你是谁,他派人出面号召同道劫囚?” “听说是的。少费话,快替我松绑。” “别急,我们有人要进一步向你要口供。” “混蛋!你们……” “我们就是从京师南下的人,送朋友远离京师险地,消息封锁不够彻底,被无 双剑客发现,他带了狐群狗党追来了。半途咱们截获彰德赵王府,派往京都汉王府 向郡主传信的信差,知道赵王府押囚赴南京的事,所以跟来找机会救朋友,可惜人 手不足成效有限。你这混蛋不适宜做密探,真可怜,论密探人才,你们赵王府,比 汉王府的神龙密谍差得太远了,咱们一直就奈何不了那个无双剑客。” “你……” 一掌劈在耳门上,这位泄了底的密探便失去知觉。 全城的旅舍,不超过十家,绝大多数开设在宁陵驿站附近,规模都很小。驿站 不接待民间人士,仅接待因公过往文武官员、差役,一般的旅客概不收容。 驿站附近的民宅亦被征用,附近戒备森严,胆小的、或者有问题的旅客,哪敢 在旅舍投宿。 霸剑陈天昊七个人,既然自称是侠义道人,携带有刀剑,当然是不折不扣的有 问题人物。何况他们声称激于义愤,公然邀请同道,参与抢救幻剑飞仙的兴举,与 押解的王府护军已是死对头,更不敢在驿站附近的旅舍投宿,被发现必定死路一条。 他们在驿站相反的城东,近城根的一座民宅,以重金借住一宿,连坐骑地可以 安顿上槽,谈妥之后,立即禁止宅主人全家外出,以免走漏风声。 晚膳毕,他们也派了两个人,外出侦查与打听消息,留意是否有江湖知名人士 在本城落脚。 护军有两三百人之多,劫囚的同道愈多愈好,凭霸剑的名头,必定具有可观的 号召力。 他们非常失望,这条路上,平时旅客往来就不多,今天尤其稀少,不但没听说 有江湖知名人士落脚,连稍有名气的黑道人物也无人光临。 二更天,派出的两个人失望返回。七个人在客厅品茗,商量今后的行止。 柘城至毫县,仅百里左右,车马如果加快赶,一天便可赶到地头,住下来等候 南京来的人接走囚犯,沿途已没有动手劫囚的机会了,还有甚么好商量的? 也许,他们该商量如何孤注一掷。 他们以为躲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却不了解唐校尉的才干,唐校尉一进城,便 控制了治安人员。 不论任何府州的治安人员,皆多多少少与地方龙蛇挂钩,相互利用的情形十分 普遍,情势所使然,无可厚非。 而且,各地捕房,甚至府衙县衙的三班六房,最少有一半人在征召计算劳役的 市民,服劳役是无偿的义务役,计算在全年的徭役额内。府县根本没有永久雇用三 班六房人员的经费与预算,连县太爷的厨师伙夫,都是由市民轮流担任充役的,这 些轮役的人,哪能与地方的龙蛇毫无关系? 捕房利用地方龙蛇侦查踩探供给消息,这是自古皆然的老手段不足为奇。 县城有多大?在北门大叫一声,南门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哪一家民宅收留了 七个人马,能瞒得了地方龙蛇?也就瞒不了唐校尉。 派出踩探的两个人返回后片刻,左右邻舍的屋角暗影下,已经先后被五个黑影 所占据,留意屋内外的动静,有如伺鼠的猫,潜伏等候机会。 不但没有护军前来查看,连治安人员也绝足不至。 二更将尽,两个黑影不走寂静无人的街巷,飞檐走壁从屋顶接近,从邻屋的屋 顶飘降,与五个潜伏的黑影会合,留两个人继续监视。 五个人都穿了夜行衣,戴了黑头罩,剑系在背上,行动轻灵无声无息,聚在壁 角商议。 “怎么了?”潜伏的人,向新来的两人低声问。 “吴巡检和郑捕头都十分乐意合作。”那位矮身材的夜行人也低声说,“消息 早已向唐校尉禀报,连他们也感到诧异,为何护军不采取行动。所以,已经再三证 实这是阴谋的一部份,不必再浪费工夫再求证了。” “无双剑客三十人,的确落脚在高升客栈,距客栈不远,住进去就不曾外出, 连食物也由客栈包办,显然担任外围的策应,只要驿站有了动静,他们将很快地堵 在外围抓冲出的人。”另一个新来的人将消息说出。 “好,咱们进去。”为首的人下了决定,“按计行事,必须成功。” 七个人跃登屋顶跳落小院子无声无息。 旧雨楼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