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符可为站在山坡上,仰天吸入一口长气,闭上双目,整个人似乎僵化了,身上 每一条肌肉,都静止松弛像是失去了活力。 久久,他方重新开始呼吸,但神态却仍然像个死人,只是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东方出现了朝霞,已可看清四周的景物了。 满山都是新绿的树林,野草一片鲜绿,野花团团簇簇。 他呼吸着浓浓的清新的春的气息,好一个难得的清明好天气,与往年清明时节 雨纷纷的恼人天气完全不同。 这里真是永远安眠的好地方,背后是阴阳岭,前面不足九里处,是银光如带的 大江,背山面水,山明水秀。 朝阳上升之前,他已练完每天必练的功课——剑道。 他拾起放在草中的佩剑,徐徐整衣。年轻的面孔,开始回复正常气色,脸庞呈 现健康的肉红色。 行道江湖五载,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伺风霜的痕迹,依然年轻、健康、充 满活力。 五载岁月,在他的感觉中,已经够漫长了,过去的那一连串刀光剑影的岁月, 进出生死之门的惊险历程,目前,他连想都懒得去想。十八岁出道,他逐渐成熟了, 成熟才能够使他了解人间冷暖,成熟才使他看破了生老病死的无常世情。 每年清明,他都会来到此地,祭扫他已仙逝八年的父母坟茔,和教养他成人, 飞升坐化的恩师成道遗蜕;那怕是身在万里穷荒,他都要赶在清明的这一天到达, 八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他的家就在前面的山麓下,地名叫柳江村,四五十户人家,有一大半是种山的 辛勤农户。 目前,他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名下的几座小山,栽满了杉楠一类长青树, 都有十几年以上的树龄,根本不需请人照料。所以,他在江湖流连忘返;所以他了 无牵挂。 祭过祖,奠过恩师,他的思路随着袅袅香烟,飘入渺渺虚无。他在想:人是多 么渺茫哪! 生,短短的几十年;死,黄土一抔. 不管是圣贤或不肯,生是一样的;死,也 是一样的,谁也逃不过宿命轮迥。 红日已升上东山头,山风带来一阵阵凉意。他收拾好祭品,纳入那两尺宽的提 篮,走出墓园口,转身深沉地注视冷清的墓园。 他知道,他得走了,走向他选择的道路,走向不可测的茫茫天涯。明年清明, 他能否再回来整修这寂寞的墓园?也只能凭天意了。也许,他自己的尸骨已不知化 在那一片黄土中,喂饱了那些蛆虫。 他终于走了,坚定的步伐,代表了他向前迈进的豪迈心情。 到了岭下,柳江村在望。 从散乱的起伏屋舍中,他已可清晰地看到位于村东,傍着溪流,一连三进外有 大院的宅院,那就是他的家。 相距三四里,他突然看到树林映掩中,前面大院围墙边有异物一闪而逝。 突然,他站住了。 他缓缓地放下了提篮,凝神肃立,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得冷森、诡异,双目冷 电四射,浑身散发出异样的危险气息。 他解下佩剑,改插在腰带内,挽起袍袂掖在腰带上,掳起衣袖,检查左右两具 护臂套。 每具臂套外,各有三把体型表面无异,但光线反射呈折向扭曲的四寸弯月形小 刀,刀名“修罗”,是产自天竺的异物。 这就是他江湖绰号的由来:“邪剑修罗”。 邪剑修罗,是江湖上公认最骠悍、最莫测、最难缠的神秘年轻高手。不论黑白 道名人,皆对他存有极大戒心;除非这人立身行事真的无作无愧。 邪剑修罗的名号虽然威震江湖,但真心知道他的姓名以及见过他真面目的人, 却少之又少。 己牌末,村中没留下几个人。 人都上山修坟祭祖去了。 他出现在村口的大树下,前面是一条跨越溪流的小木桥,站在桥头,可看到半 里外他家的前院。 他收回投向村中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突然大踏步越过小桥,头也不回 地扬长而去。 不久,八个男女老少沿小径狂追。 领先的花甲老人,生了一张三角脸、雷公嘴,鼠须稀疏,鹰目冷电闪烁。腰带 上,插了一把古色斑烂的长剑,还吊着一捆亮晶晶带有三爪钩的长索。 八个人,每人都有一捆这种刀砍不断的怪索。 “这家伙该死!” 花甲老人一面急奔一面咒骂:“没料到他祭完祖不返家,迳自走了,咱们白等 了半天,失去了大好机会,该死的!” “陆老!”后面的一个瘦长中年人说:“会不会是他发现了我们,所以逃走了?” “那是不可能的。”陆老肯定地说:“这种时候,谁也料不到有人侵入屋中布 伏等他。” “恐怕追不上了。” “废话!他走路,平常脚程能走多远?我们是赶,至少比他快五倍。” “陆老,追上他也没有设伏狙击的机会了。” “只要咱们先看到他,就可以绕到前面找地方设伏布阵,这是老夫先派李家兄 弟快赶去的缘故。” “陆老,兄弟总觉得有点不妥,风险太大。” “你少废话好不好?要怕,你可以不必跟来。” 陆老不悦地说。 小径在丘陵里蜿蜒南行,通向安庆府城,沿途村落稀少,人烟罕见,飞禽走兽 满山满谷,见人不惊。 一阵好赶,小径一折,树林已尽,前面出现一处平坦的茅草山坡,小径绕坡西 而过,径西是清澈的小溪流。 “哎呀!” 前面的陆老突然惊呼,身形倏止。 后面的七男女刹不住势,几乎撞成一团。 路右的小树下,躺着两个劲装中年人。 佩剑和百宝囊位置依旧,可知并不曾发生斗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青,双 目张得大大的,瞳孔已散。 任何人也可以看出,这两位仁兄已经死了。 死去片刻而已,尸体尚温。 “李家兄弟完了!” 陆老抽口凉气说。 前面突然传来清朗的歌声:“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 ;今朝,慷慨还……” 陆老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 在歌声中疾冲而出,到了平坡下。 草坡中间,鬼魅似的升起符可为的身影。 歌声已止,人站在那儿不言不动,阴森的煞气充溢在天宇下,远在百步外的八 男女,依然感觉到煞气的无边压力。 陆老举手一挥,咬牙切齿向他接近。 其他七男女左右一分,缓缓上围,一面徐进,一面解下那捆附有三爪铁钩的怪 索。 符可为屹立如山,星目炯炯目迎围来的八男女。 八男女脚下渐快,两翼更是加紧伸张。终于,四面合围,八个人形成一个四丈 方圆的圆阵。 八只三爪钩开始旋转,索逐渐加长。 他森然卓立,像个石人。 绳索破风声渐紧,八只铁爪愈旋愈急。 只要一声令下,八只铁爪便会八方齐聚,即使不被铁爪抓中,八根怪索缠紧勒 之下,必可将他捆绑、拖倒…… 万难躲避。 “小狗,你知道咱们要来?”陆老咬牙问。 “你们不是来了吗?”他淡然一笑说。 “一定有人事先通风报信。” “要有,一定是你们的人。” “果然有内奸。”陆老切齿大恨:“你仍然落在老夫手上了。” “你以为在下没有把握杀你们,会愚蠢得在此地等你们慢吞吞合围吗?”他的 脸色更阴森了:“霸剑双李死前,已招出你阁下在舍下的院子内布下捆索大阵偷袭, 所以在下引你们来到空旷处,让你们全力施展,以免死不瞑目。如果你化了三年工 夫,向擒龙客化了大批金银订制的蛟索没有用武之地,死了怎肯甘心?发动吧!在 下等着你呢!” 陆老的确有点心中发毛,对方如果没有把握,怎会愚蠢得等待强敌合围?想发 动不无顾忌。主要的是,主动已失,心中发虚,信心一失便行事迟疑难决。 “有一件事,在下必须纠正你的错误。”他继续说:“符某一生中,行事光明 磊落,卑视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行道江湖六年,江湖同道可为符某作见证。霸剑 双李是正大光明被杀死的,在下让他俩从身后猝然发起偷袭,然后面对面用双手杀 死他们。你们在舍下埋伏准备偷袭,在下有以牙还牙杀死你们的充分理由,可惜在 下对偷袭毫无兴趣,不然这条路上,将会陆续出现你们的尸体,不可能有机会使用 你们的蛟索大阵了。” “这里也必须摆平你的尸体。”陆老凶狠地说。 “我不是一个残忍好杀的人,仍愿给你一次机会。”他心平气和地说:“你天 龙堡主天龙剑陆超辈高位尊,名列黑道九豪的第三豪,而且坐三望二,所做的伤天 害理勾当数不胜数,满手血腥天人共债。可是,在下与你无冤无仇,也没有机会目 击你的罪行,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不该在符某行经贵地时,做贼心虚派人 暗算在下,暗算失败再群起而攻,必欲将符某置之死地而后甘心,符某不得不击杀 你两位拜弟,剑毙贵堡四大金刚,在公平决斗下,杀死阁下的内弟。 三年来,你志切复仇,召集友好图谋日亟,派人遍布天下侦查在下的行动,无 时不在作暗袭谋杀的打算。但在下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天,你追到舍下来了, 按理我不该放了你们,凭添以后的麻烦,可是我仍愿给你一次机会。阁下,带着你 的好朋友走吧!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们八个人想将符某置之死地,老实说,绝对 办不到。“ “老夫化了三年工夫,才查出你的行踪惯例,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何必呢?阁下,你已经失败了一半,难道还分辨不出情势对你不利吗?” “八比一……” “阁下,在下在刹那间,保证可以用修罗刀杀死你们一半人。如果你们真以为 凭几根蛟索,就可以将符某置之死地,我邪剑修罗那能活到现在?走吧,还来得及。” “今天不杀你,老夫………” “好吧,生死由命,谁强谁活。”他的脸色又变得阴森可怖:“你发动吧!在 数者难逃。 请小心在下的修罗刀,对付群殴,在下是从不悲天悯人的,准备了。“ 他双手一错,徐徐拉开马步,神目炯炯冷电如炬,杀气勃发,似乎整个人被浓 厚的杀气所笼罩,目光所及处,杀气强大的压力随之光临。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修罗刀,只看到他一双大手空无一物。 八只铁爪愈转愈急,八个男女开始移位。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他沉声说:“我不希望做你们的埋尸人。” 一声沉叱,双方同时发动。 八只三爪铁钩从八方同时飞出,交织成网向中间汇集,破空厉啸令人闻之头皮 发麻,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果是猛虎,也会被缠住拖翻。 如果是飞龙,也难逃这天罗大阵。 他不是猛虎与飞龙,而是可怕的武林高手。 就在八只铁爪飞起的同时,他那淡淡的快速身影向北飞射,快得令人目眩,有 如鬼魅幻影。 而两道几乎肉眼难辨的小小电芒,分向左右前方一闪而逝。 铁爪还没有在中心聚合,青影已透围而出,快得骇人听闻。 “嗯……”闷叫声先一刹那传出。 八根怪索在中间相互缠成一团。 惊呼声乍起乍隐,人影倏止。 “砰!砰!” 两个人丢掉收不回来的怪索,号叫着摔倒在草丛中挣命。 北面那位年约四十上下的黑衣妇人,被自己的怪索缠住身躯五六匝,连双手都 被捆实被符可为抓往索钩,踏住咽喉踩在脚下,双目发出骇极惊布的光芒,像是失 了魂,本来相当明亮的媚目睁得大大地,不再可爱了。 只要他用一分劲,一定可以踏破妇人的咽喉。 “我在想,该怎样处死你们这些想杀我的人。”他盯着脸色灰败,不知如何是 好的天龙剑陆超:“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我邪剑修罗不是大慈大悲的人。” 他绰号叫邪剑修罗,修罗两字并非是仅指他的修罗刀而言,真正所指的是他的 武功修为及整治人的手段。 修罗,全名是阿修罗,佛经中的神名,天龙八部之一,神通广大,经常向释天 帝挑战,连天帝也无奈他何。 一个号称邪剑修罗的人,怎会是大慈大悲的阿弥陀佛? 他脸上有残酷的表情,如果他事先不知道天龙剑的恶毒阴谋,或者武艺差劲功 力不足,只要被一根怪索所缠住,后果不问可知。 有人丢下索开溜,起初是一个,然后又是两个,三个人先后丢索撒腿便跑,急 似漏网之鱼。这些都是聪明人,看出凶兆便溜之大吉。 只剩下天龙剑,和一个年约半百的虹须大汉。 “饶我!”他脚下的黑衣妇人失魂般狂叫。 他收回脚,冷然注视着脚下战栗的女人。 “我……我退出江……江湖………”女人语不成声,在他冷然的注视下魂飞魄 散。 他丢掉抓住的索和钩,挥手示意要女人快走。 黑衣妇人这才敢滚动身躯,松解缠在身上的怪索,狼狈地爬起,连衫裙也无暇 整理,失魂般撒腿便跑。 天龙剑心向下沉,一咬牙,丢掉怪索,一步步向他接近。 “有种你就不用飞刀,与老夫剑上判生死。”天龙剑凄厉地大叫:“我天龙堡 被你一闹,几乎在江湖除名,老夫与你恨比天高,誓不两立,你我两人中,只许一 个人活在世间,你敢不敢公平决斗?” 邪剑修罗的修罗刀,在黑夜中使用都能百发百中,简直比阎王帖子还可怖,何 况在白天使用?因此,天龙剑要求对方不使用修罗刀。 “在下也有同感。”他冷静地说:“你不死,以后会搞出更卑鄙的阴谋来计算 我,不如早些了断,一劳永逸,在下接受你的挑战。” “不用飞刀?” “不用飞刀,在下言出如山。” “铮!”天龙剑拔剑出鞘。 虬须大汉急步上前,按住了天龙剑的手。 “陆老哥!”虹须大汉诚恳地道:“四年前观日峰四灵兽与七星宿大决斗,天 下十大剑客排名第一的神剑徐康生逞强排解,几乎送掉老命,身中三剑命在顷刻; 这小子突然光临,不但救神剑徐康生于生死须臾间,且在片刻间击溃七星宿剑阵, 三招慑服四灵兽,大决斗无疾而终,烟消云散。陆老哥,与他决斗毫无希望,咱们 走吧!咱们受伤的人必须及早救治哪!” “不!”天龙剑发疯似的狂叫:“我要和他拼命,不是他就是我,杀!” 号叫声中,老家伙突然疾冲而上,剑发似奔雷,出其不意运全力以绝招抢攻。 “铮!” 一声暴响,但见电光一闪,符可为以不可思议的快速手法拔剑出鞘,泰然封出 一剑。 符可为神奇地出现在一侧,剑尖点在天龙剑的右腮下,如果轻轻一送,锋利的 剑尖便可深入颈喉。 “这叫公平决斗吗?”符可为语气奇冷:“你也算是一代高手名宿,难道只学 到猝然袭击?我想,你天龙剑的绰号,是这样得来的。” “老夫已……已亮剑,你……你不拔剑不……不是我的错……” “无耻!”他咒骂:“丢剑!” “老夫死时手中必须有剑。”天龙剑顽强地道。 电芒疾闪,卟一声,剑拍中天龙剑的右手腕脉,力道恰到好处。 天龙剑握不住剑,卟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他的剑尖重新点在天龙剑的右腮下。 “我有充足的理由杀你。”他阴森森地道:“对付你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江湖 枭雄,杀你是便宜了你。” “你……” “废了你比杀你妙多了,杀你污我之剑,让别人找你讨债………” 话未完,他信手将剑一丢,天龙剑右胁挨了一记重拳。 不等天龙剑身形稳下,拳掌像狂风暴雨般光临,最后一掌劈在脊柱上。天龙剑 狂号一声,倒在地上叫嚎! 虬须大汉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眼睁睁看着天龙剑挨揍。 他的剑,就丢在虬须大汉的脚下,亮晶晶的剑身映着阳光冷电四射,寒气森森。 虬须大汉就是不敢拾剑,虽则他的背部正暴露在大汉面前。 他站正身躯,瞥了躺在草中呻吟的天龙剑一眼,缓缓转身,向虬须大汉走去。 虬须大汉徐徐后退,退出丈外。 他从容拾回剑归鞘,目光冷森森落在大汉身上。 “在下不会上你的当。”虬须大汉沉着地道:“在下拾剑或者拔剑的手法,绝 没有你的修罗刀快。” 他淡淡一笑,走向被修罗刀击倒的两个人,取回飞刀,扬长而去。 ☆☆☆☆☆☆☆☆☆回到阴阳岭下的家,他感到意兴阑珊,无端的寂寞爬上心 头;偌大的宅院,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第三天,他带了包里,离开这四处积尘的家,重新踏入茫茫江湖。 在府城逗留了三天,打听出天龙剑曾在府城的客店治脊伤,以后便乘船走了, 同行的只有一个虬须大汉。 江湖寻仇报复的事平常得很,因此,他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介意,事情过去了也 就算啦! 随着天龙剑乘船离城的人,并不止一个虬须大汉;船是临时雇请的小客舟,但 上航一个时辰后,绕泊一处江湾,与一艘神秘小舟会合,小舟上有四个男女,接过 行动不便的天龙剑与虬须大汉,立即上航。 第三天近午时分,舟泊九江府东南的女儿港大姑塘。 这是鄱阳湖口的有名渔港,不但是渔货的集散地,也是土产的转运站,却甚少 旅客上下,进出的人大多数是商贾与粗豪的吃水饭人物。 船靠上港南端的小山脚下,这一带人迹稀少,四名大汉抬着一张大怀椅,椅内 坐着腰干挺不直的天龙剑。 虬须大汉独自走在前面领路,沿小径走向山脚下的一座有亭园之胜的大宅。 大宅静悄悄,冷清清不见人踪。 远客到达,敲了好半天门,许久许久,大院门方吱吱呀呀拉开,一个半死不活 的老门子当门而立,有气无力地眯着老眼问:“谁呀?有事吗?” 虬须大汉淡淡一笑,左手提至胸前,掌向外一翻,扣食中二指伸届二次,放下 手道:“走累了,借贵宅歇歇脚,讨碗水喝,不知可否方便一二?” 老门子仍然堵在门中间,仍是那要死不活的表情,有气无力地说:“歇歇脚无 妨,要水嘛!自己来,院子里有水井;至于吃食,你们自己张罗。” “贵主人在吗?” “在不在,不久便可分晓。” 虬须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封拜帖,递过道:“相烦通报,具帖人专程拜候。” 帖上的具名是天龙堡主陆超。 老门子一怔,老眉一轩,瞥了不远处坐在大环椅内的天龙剑一眼,眼中有疑云, 说声请稍候,匆匆入内走了。 天龙堡主天龙剑陆超,江湖朋友耳熟能详,武林地位高高在上,今天坐在椅内 让人抬着走,的确令人莫测高深,难怪老门子眼中有疑云。 不久,大厅中宅主人与来客会晤。 主人是个年约半百出头,一脸朴实相的青袍中年人,先是客套一番,主人并未 通名,仅由虬须大汉替主人引见天龙剑,然后与主人告罪相偕进入内院;片刻方重 行出厅。 主人回座后,干咳了两声,向天龙剑笑笑道:“陆堡主,甘老兄已将堡主的事 概略地向在下解说了;在下与甘老兄早年曾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可说小有交情,既 然他老兄介绍堡主前来,在下只好为堡主尽力。 堡主找寻邪剑修罗三年之久,这件事已经不算是秘密,在下早有风闻,没料到 会是如此结果,遗憾之至;在下用不着说客套话,请教堡主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 “阁下何不明告?”天龙剑道:“当然,如果没有困难,陆某也不会接受甘兄 弟的建议前来拜托阁下。隔行如隔山,陆某不知此事的严重性是否对阁下有困难, 或者阁下是否无力接受陆某的委托。” “这不是有否力量接受的问题。”宅主人似笑非笑地道:“而是严重影响到堡 主日后的处境,在下不能不预先提出警告。” “阁下的意思是……” “这种买卖,通常是话不传六耳。”宅主人瞥了四大汉一眼:“固然甘兄可算 是当事人,但……好了,万一有一丝风声传出,早晚会有人找上堡主的,邪剑修罗 的朋友虽然不多,但都是超等高手,而且都是老江湖,堡主明白在下的意思吗?” “这点阁下请放心,陆某已成了一个废人,返堡之后,天龙堡将不再存在,江 湖上将没有我这号人物。而且,我这些弟兄……”天龙剑指指身侧的四大汉:“都 是忠心耿耿,永远追随在陆某身边的心腹,绝不可能有风声传出;假使真的传出了, 绝不是从陆某这一面传出去的。” “好吧!既然堡主深具自信,在下就不再顾忌了。”宅主人淡淡一笑:“在下 这一面,是绝不会有风声传出的,卅年信誉保证。当然,在下不否认在这卅年内, 本社确也有几次失败的前例,但失败尽管失败,却从来没有因此而累及委托人的不 良记录,这点陆堡主想必明白。所以,假使风声外传,绝对不是本社的责任。” “咱们双方的意见并不相左。” “对。”宅主人说:“该说是双方已获谅解。” “陆某何时可以与贵社主事人当面协商?” “不必了。”宅主人一口回绝:“在下可以作主,本社的主事人从不与顾客当 面打交道。 堡主只要把七成订金送到,咱们的买卖约定立即生效。“ “好,陆某半月内当派人送到……” “这件事在下要与甘兄协商,送到此地,堡主是找不到人的。本社办事有极周 全的计划准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了事的。” “那就一切委由甘老弟主事了。” “有关期限方面,在下得事先申明。”宅主人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操 之过急,急必坏事,必须妥善安排。因此,堡主须听由本社订期限。” “那是当然。” “好。堡主可以走了,今后的行动,堡主可由甘兄处获得一切消息。” “兄弟是否留下?”虬须大汉甘兄问。 “别说外行话了。”宅主人笑笑:“甘兄必须留在堡主身边,自有人与甘兄连 络。” “但兄弟与陆老哥的行踪………” “从现在起,你们的行踪全在敝方的耳目所及之处。呵呵!别忘了与你们打交 道的人,是亨誉江湖卅年的青莲社。甘兄,你们走吧!” 船驶向九江,舟中,虬须大汉甘兄向天龙剑道:“陆老哥,你真打算封闭天龙 堡?” “是的。”天龙剑肯定地道。 “有此必要吗?” “是的。甘兄弟,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如果我不这样说,我这四位弟兄只怕出 不了那家鬼宅,那句话不传六耳说来毫无凶兆不带火气,却杀机炽盛令人心寒。甘 兄弟,那位仁兄到底是何来路?” “我也不知道,上次兄弟与他见面时,只知道他自称姓童,其他一切如谜。” “他在青莲社的地位………” “不知道,好像是三流掮客,负责接买卖的外围跑腿的人,恐怕他从来没有见 过青莲社的当家人物。你老哥要求与主事人当面协商,犯了他们的忌讳,那是不可 能的。” “你认为他们真能掌握咱们的行踪?” “兄弟深信不疑,恐怕咱们前后的船只,最少有两艘是他们的。不要妄想试试 他们的实力,那不会有好处的,咱们不信任他,他同样不信任我们,谁敢保证他们 不将咱们看成探青莲社底细的人?只要他们一生疑,不但交易取消,说不定咱们还 有天大的麻烦呢!” 甘兄慎重地说,他已看出天龙剑存有一试青莲社实力的念头。 “你想他们会成功吗?” “一定会成功,据兄弟所知,当今天下红花帮、白藕会、青莲社等三大杀手集 团,以青莲社最为神秘,最为可怕,最为隐密;卅年来,从没听说过有人知道该社 的底细,役有人能见过该社重要人物,更从没听说过有人捉到了该社的杀手。江湖 上有不少高手名宿神秘失踪,恐怕都与该社有关。” “你猜,他们会狮子大开口吗?” “大概会的,这小狗的身价的确太高了。” “数目大概要多少?” “恐怕不会少于一万两。” “哦!要六个人才能挑一万两银子,但我花得心甘。”天龙剑咬牙切齿地道: “十个人挑我也愿意,我早该与青莲社打交道的。” “陆老哥,没有门路,你不可能找到他们的。”甘兄说:“你老哥与邪剑修罗 结怨的事,江湖朋友耳熟能详,他们不需多费工夫去查证;因此,成交之期不会太 久,你筹款的时间相当急迫,迟了须防有变。顺便提醒你,他们只要金银,不要珍 宝折价。” “放心,不会有问题。”天龙剑肯定地道,失神的怪眼中闪烁着仇恨、怨毒的 光芒。 ☆☆☆☆☆☆☆☆☆两个月后,太平府南面的芜湖城。 芜湖在长江南岸,其东北部则全为丘陵,江岸与丘陵间多湖沼,大江贯流于市 区之内:与芜湖沿江相对者为裕溪,裕溪为运河口。 如今是太平盛世,已看不到烟火留下的遗痕。 城南临长江的河口市,比以往更繁荣,更活跃;十里长街栈埠林立,河边大小 船只密密麻麻,比城西的大江码头更热闹。 大江码头北端的吴波亭内,符可为与一蓝袍中年人并肩站在亭栏外,一面观赏 江景,一面低声谈话。 江风扑面振衣,江上帆影成群,上空水鸟阵阵,浊浪滔滔烟波浩瀚,构成一幅 极为壮观的烟水图,十分赏心悦目。 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却不赏心悦目。 “符老弟。”蓝袍人眉心紧锁,语气不稳定:“那冷血的刽子手的确曾于五天 前现身于金马门外的阳家,随即发生通济桥汪家,江汉船行总管事神蛟左玄宗神秘 暴毙的惨案,杀人的手法一如往昔,内腑尽裂没有外伤。 江汉船行与对岸无为州的水蛇秦七,宿怨仍在,仇恨依然未能解决,所以那刽 子手决不会以杀了神蛟为满足,他不将江汉船行东主杀死,决不会罢手,目前一定 还躲在县城附近相机行事。“ “江汉船行的东主已经躲起来了,他岂能久留伺机下杀手?”符可为说出自己 的判断:“吊客吴风不是傻瓜,既然他在金马门外阳家现踪,必定知道找他算血债 的人将风闻而至,还敢在此地逗留?” “那刽子手隐身有术,艺臻化境,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找他索债,所以我认为 他一定还在本城潜伏,如向南京追踪必定浪费精力。” “当然,在未获得确证之前,不能胡乱追踪寻迹。”符可为点头道:“而且, 他不一定逃向南京。他虽然从武昌来,谁也不敢说他必定不回武昌。这样吧!你我 分头进行,侦查他出没的线索如何?” “老弟打算如何进行?” “那家伙的习性和所好,我略有风闻。如果他还在,我会找到他的。咱们就此 分手,保持连络。” “兄弟静候老弟的佳音,走吧!” 两人沿码头南行,水西门大街在望。 “老弟对芜湖地面熟不熟?”蓝袍人一面走一面问:“这是一处龙蛇混杂的大 埠头,三教九流朋友的猎食场,河口市更是复杂,地头蛇潜势力庞大,弄得不好, 会在阴沟里翻船,要不要兄弟召集一些朋友协助?” “咦!”符可为一怔:“潘兄,如果你有朋友可用,何必十万火急地派人把兄 弟从池州催来相助?” “兄弟的朋友只配作眼线跑腿传讯。”蓝袍人潘兄苦笑:“对付吊客这种神出 鬼役,业艺深不可测的刽子手,我那些朋友不堪一击,没有人敢与那凶魔照面,派 不上用场。” “你知道兄弟办事一向独来独往。”符可为诚恳地说:“为免误会,潘兄,你 的人必须离开我远一点,不然将有严重后果。你知道,我这人在生死关头是六亲不 认的。” “好,我会小心的。”潘兄沉静地说:“其实,朋友们如果知道要对付的人是 吊客,恐怕没有几个人敢冒险挺身相助,不闻风远避已经是不错了。” “这也是实情。”符可为点头:“宇内四大凶枭,吊客名列第三,天生冷血, 凶残阴狠,武林一流高手也闻名丧胆,敢找他的人屈指可数。潘兄,不是兄弟长他 人志气,万一与凶魔照面,你还是及早趋避比较安全些,而且千万不要让他查出你 找我来对付他的实情,不然将有横灾飞祸。人渐多,咱们该分手了,再见。” 南门外,就是著名的河口市,也称河南市。从河口与大江合流处的富民桥头, 沿河直伸展至金马门附近,长有十里地,所以也叫河南市十里长街,真正名副其实 的牛鬼蛇神猎食场,各种行业的根据地,米油布的集散场,南京民生必需品的供应 站。 东面的通济桥,是通宁国府的大道,这一带的客店,旅客几乎全是货主和小商 贾。西面富民桥附近客店的旅客,大都是大江上下的行商,品流比较复杂。至于水 西门码头,旅客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所以这三处地方,进出的人,无形中分出品流与地位,有经验的人不难分辨出 他们的地位身份。 符可为落店在富民桥东首的裕丰客栈,登记的身份是南京来采购绸纱纻布的小 行商。 他的路引有江宁府的关防大印,如假包换。他那身鲜亮而不过份的打扮,足以 表明他是个腰缠多金,但并不怎么聪明的小商人。 当然,他曾经在通济桥西的鸿泰布庄露过脸。 鸿泰布庄在宁国府有自己的机房,所产制的绸纱在南京是有口皆碑的,小商号 自购自运,皆与鸿泰直接打交道。 他以为,芜湖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就是那位潘兄,一个江湖上颇具时誉, 专以猎捕官府有案,罪不可赦的万恶凶犯的所谓猎赏人组织中之成员。江湖朋友提 起这个组织,皆深怀戒心,说不定那一天失手犯案,到头来栽在他们手上,因为江 湖朋友犯案的机会太多了吊客吴风所犯的杀人案,在官府的档案中,没有廿件也有 十件之多,每一州县皆有这凶魔的海捕文书存档。 水西门码头临江街与河南市交界处,近城根的所谓后街,就是本地的是非地, 有脂粉巷,有半开门的烟花,有各式各样的赌场,有声色俱备的酒楼;是销金窟, 也是是非场,蛇神牛鬼鸡呜狗盗的混迹处。 天黑不久,他出现在后街的金陵酒肆的店门外。 不等他迈步入店,斜刺里钻出一个獐头鼠目的泼皮,贴近他身侧,鬼鬼祟祟在 他耳畔低声说:“符东主,借一步说话好不好?” “哦!”他向对方邪笑:“你居然认识我,失敬失敬。” “阁下住在裕丰客栈,曾在鸿泰谈了半天买卖。”那汉子的语音放得低低的: “干我这一行的人,消息不灵通,就只有喝西北风啦!” “呵呵!你老兄到底干的是那一行呀?”他一脸流气:“拉皮条?打闷棍?还 是打抽丰?” “胡说八道,在下是做买卖的……” “哦!做买卖的?同行嘛!失敬失敬。呵呵!你老兄做那一种买卖呀?” “符东主,你不是要采购绸纱吗?” “对,在下……” “有批货,上等的,急于脱手,比鸿泰的行情便宜四成,安排得妥妥当当,保 证没有风险。” “哦!我明白了。”他用行家的口吻说:“你在开玩笑,要买黑货,我可以去 找地龙卢九,至少也便宜五成。你老兄这样冒冒失失的兜揽,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这一行我是第一把手,你老兄大概是初出道的嫩货,小心地龙打断你的腿,你在挖 他的墙脚,抢他的饭碗,你知道吗?算了吧!老兄。” 那家伙一听苗头不对,老鼠般溜走了。 进入食厅,灯火辉煌,人声吵杂,闹酒的声浪震耳欲聋,食客几乎满座,一连 三间的大食厅,近四十副座头,食客之多可想而知,乌烟瘴气自在意料中。 总之,在这里喝酒的人,决不是有身份的大爷。 他在边间的一副座头落坐,吩咐店伙送来几昧小菜三壶酒,自斟自酌留心厅内 的动静。 这里,可看清全食厅的每一角落,可监视店门出入的景况。 凭他的江湖经验,他看不出任何异状。即使有跟踪的人,这时已不可能找得到 食桌来监视他。 刚喝了一杯酒,那位獐头鼠目汉子又出现了,而且多了一个人,一个粗眉暴眼 满身邪气的四十左右大汉。 “这些家伙在打我的主意。”他心中暗笑:“地龙卢九亲自出马了。” 两个家伙果然排开阻挡在走道中的醉客,邪笑看向他的食桌走来。 “呵呵!”他先发制人打招呼:“卢九,你不该派一个生手来装神弄鬼。看样 子,你阁下真有货。坐下啦!叫店伙加两双杯筷,我请客。” “哈哈!该兄弟请客,兄弟是地主。”地龙卢九拖出凳子坐下,用手示意同伴 也落坐,满脸奸笑:“符东主,你是第一次在敝地露脸,兄弟不得不防着点。说实 话,东主对兄弟的货有兴趣吗?” 他召来店伙,加酒菜杯筷。 “如果来源不带腥,在下当然有兴趣。不然,你另找别人商量。”他率直地说 :“带了腥,在下担不起风险。贵地的捕头乾坤手林威远精明得很,手段够辣。你 是地头龙,知道风色可以趋吉避凶,在下可就成了代罪羔羊啦!” “你放一千万个心,在下的货从不带腥,不然就不可能混到今天的局面。”地 龙不客气自己斟酒:“乾坤手这些日子不好过,几件无头命案已把他弄得焦头烂额, 那有闲工夫管这种小事?” “你地龙的口碑是不错的。”他举杯奉承:“有你这些话,在下就放心了。这 样好了,等看过货,咱们再谈其他细节,怎样?” “一句话,依你。” “好,一言为定,其他的事,你去安排,如何?” “好,一言为定;这就说定了,符东主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地龙欣然问。 “有。” “掌灯时分,咱们在金马门孝烈桥头见面。” “好。现在,我敬你,为明晚的交易干杯。” 三人举杯。那位獐头鼠目的仁兄,始终一言不发,地龙也不为双方引见,似乎 把他看成跟班仆人。 但符可为留了心,他发觉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内涵此外表丰富得多,那双鹰爪 似的手指与常人不同。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他心中暗忖。 正事谈妥,双方皆按规矩隐起话题,也依惯例不探问对方底细,避免套口风。 酒至半酣,三个男人不久就谈上了女人。 这方面,地龙卢九的材料非常丰富,地头龙当然清楚本地每一处风月场所的花 魁月首,谈起来如数家珍。 正谈得起劲,突然间,人声渐止,猜拳闹酒声徐消。所有的食客,皆将头转向 厅右的明窗前。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汉,领着一位明眸皓齿,年约廿左右的年轻女郎,随在一位 店伙到了窗台下,店伙拖过一张条凳,让老汉落坐,低声交代了几句,迳自离去。 原来是女郎吸引了所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