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磕着了 一 妞妞感到疼。嘴里,鼻子里,头颅里,到处都疼。右侧脸蛋疼成一片。尽管她 的嫩小的生命已经饱受病痛折磨,还是不曾这样疼过。她想忘掉疼,竭力想些平时 感兴趣的事,可是她发现她现在并不感兴趣,因为她疼。她不停地哭喊:“找抽屉, 不找抽屉,喝水,不喝水,珍珍抱,不要珍珍抱,听小晶晶,不听小晶晶……”她 不知怎么是好,没有一样东西能使她不疼不难受。 “磕着了!”她一遍遍哭诉。很久以前,有一回,她磕在床架上,哭了。妈妈 一边抚慰她,一边问:“妞妞磕着了,是吗?”她记住了这个词。她不明白她的疼 是肿瘤造成的,这肿瘤在她出生时就已经埋伏着,现在正凶猛地向整个头部和身体 扩散。她大小了,不可能明白。她认定她又是被什么东西磕疼了。绝大多数成年人 至死也不曾经历的癌症的剧痛,她在短促的生命中都遭受了,可是她只会说:“磕 着了!” 也许她的理解并不错。打一生下来,她就是一头受了致命伤的小鹿,被抛在悬 崖上,在磷峋的岩石堆里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悬崖,向深渊跌落,一路被崖壁 的利石刮得血肉模糊。 我伸出手掌,一只小鸟飞来停在我的掌心上。她是一只被毒箭射中的小鸟。她 扑闪着稚嫩的翅膀,渴望飞向蓝天,却一次次跌落在地上。毒性发作,最后的跌落。 生命从无中来,通过这个世界,又走向无。脆弱、敏感。稍纵即逝的生命,坚 硬、冷漠、亘古永存的世界。生命和世界,多么不同的东西。当生命通过世界时, 怎么能不被磕着呢?愈是纯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着,愈遭到这个世界的拒斥。 妞妞不明白为什么世界总是磕着她,磕得越来越疼。疼得受不了。她不明白为什么 有爸爸妈妈领她通过这个世界,还总是让她被磕着。她太疼了,紧紧抓住爸爸的胳 膊,忽然想起爸爸说过想办法,于是哭喊道: “妞妞磕着了,好爸爸想办法,想想办法!” 我搂着她,无言流泪。面对她的无法解除的疼痛和无可逃避的毁灭,我羞于重 复这谎言。 二 放疗之后,妞妞的病情只稳定了两个月。从九月中旬开始,她越来越频繁地哭 诉:“磕着了,磕着了!” 这天夜里,她几乎通宵不眠,刚睡着就立刻哭醒,不停地喊:“磕着了!”雨 儿觉得她有低烧,想给她量体温。她挣脱,喊道:“不行!”然后仍诉说:“磕着 了。”皱着眉,闭着眼,神情极为痛苦。有时使劲揉鼻子。 第二天仍是这样,不肯喝奶和进食,哭叫着:“磕着了,谁干的!他妈的!” 时而安慰自己:“磕着了,没事——没关系。”“爸爸疼小妞妞——好妞妞——心 肝妞妞。” 中午有一小会儿的平静,吃了几片桃。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夹着“勇敢”、 “真棒”、“高兴极了”等词语。可是,马上又喊“磕着了”,呻吟不止。 我一直抱着她,她轻声对我说:“爸爸疼,妞妞哭。” 她好几次喊:“怕!怕!”我说:“妞妞不怕。”她哭得更凶了:“怕!妞妞 怕!”我不禁也放声哭了,她便大喊:“勇敢!勇敢!” 此后,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仍是伶牙俐齿,笑声欢语。但是,隔四 五天便要发作一次,哭喊“磕着了”。经过放疗,眼睛的情况一直稳定,因此我们 无法判断她哪里疼。有时候她自诉:“肚肚疼。”我们怀疑是肿瘤转移到内脏所致。 带她去请眼科儿科、肿瘤科专家检查,却又均没有发现转移的迹象。 我的可怜的妞妞,她精神委靡,流着鼻涕,哭得那么伤心。我抱着她,她把小 身子紧紧贴在我身上,听着我的温言细语,渐渐平静了,忽然有了呼应,自怜他说 :“娇。”我说: “是呵,妞妞娇,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她听到“命根子”这个新词,笑了, 连连喊“命根子”,高兴了一小会儿。 我们俩带着妞妞CT扫描的片子,登门拜访一位退休的老专家。尽管CT室在诊断 书上明确写着“未见扩散迹象”,我们仍不放心,希望听取更加权威的意见。老专 家非常仔细地看了这些片子,然后告诉我们:“已经全部钙化,看不到活的肿瘤组 织了。” 多么高兴呵,一出老专家的家门,雨儿笑,我也笑,妞妞能够活下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疑虑。这些日子来妞妞总哭喊“磕着了”,是怎么回事呢? 当天晚上,我在妞妞左侧脖子后摸到多个肿大的淋巴结,坚硬而不可推动。我 知道,这是癌症转移的典型征兆。 两天后的那个不眠之夜,我从她始终张开号哭的口腔里发现了大块的隆肿,上 有白色的覆盖物。翌日驱车去医院,她在车里极不安,自个儿哭喊:“一二三四五, 站起来!”硬要雨儿抱她站起来,走出这辆正在飞驶的汽车。我抱着她在医院的院 子里踱步,等候宣判检查的结果,她仍然极不安,不停地扭动身子抽泣。 希望彻底破灭了,破灭得不留一丝一毫。医生诊断,癌症沿颈下向口腔内大面 积转移。 善良的胡大夫远道而来,给妞妞作检查,诊断同样确凿无疑。 视网膜母细胞瘤的转移和致死可有三种方式:脑组织受累;肿瘤侵犯鼻咽腔引 起吞咽困难和窒息;向远处转移到肝肾和骨骼。其中,第二种在外观上最惨不忍睹, 事实上也最受折磨。 妞妞的命真苦。 此刻她紧锁眉头,闭着眼,软绵绵地躺在雨儿怀里。屋里响着音乐,她在听, 断断续续轻声说着短句,有时是报节目:蓝精灵——生日快乐——鸟叫了——草地 上。有时由歌词产生联想:啦啦啦——拉拉好。大街上传来汽车喇叭声,她说: “车响。”立刻想起了什么,说:“阳台,舒服极了,暖和极了。”雨儿没有明白 她的意思,她急了,抬高声调说:“去阳台!”雨儿抱她到阳台上,她欣慰他说: “太阳,舒服极了。”向窗户的方向使劲招手。 胡大夫走后,雨儿哭成了泪人儿。 “现在只能想,她活着也是受苦……”我试图开导她。 “我都明白。就是眼前——她还热的哪,抱在怀里,牢牢抓住你,怎么也不能 想象就凉了。” 那边,阿珍守在妞姐身边,也在流泪。妞妞却坐在床上玩着玩具猫和狗,忽然 叫了起来:“瞄呜,汪汪!” 三 在疼痛的间隙,妞妞仍有生动活泼的时候。阿珍抱她来找我,我听见她的声音 由远及近:“找爸爸,找爸爸……” 在我面前站定。阿珍哄她:“爸爸不在家。”她脱口而出:“珍珍瞎说八道!” 我一把接过来,问:“是不是爸爸?”她骄做他说:“这是爸爸。”又摇摇手 里的书,告诉我:“妞妞的书。”然后要求:“出去走走。”我抱她到走廊上,自 言道:“天凉下来了。”她马上搭话:“下雨了,天晴了,天黑了,灯灯亮了。” 又想起了音乐。我抱她回屋,一进门,她立即说:“妞妞的房间。”拿着磁带 盒,自问自答:“谁的音乐盒呀?妞妞的盒。”边听音乐,边预报节目,还随时插 入对自身感觉的通报:“放屁了,妞妞放的屁。”突然细声细气地喊起来:“是呀, 太高兴了!”原来是《小晶晶》曲首的诵词,她预先说了出来,语气惟妙惟肖。 我把音量开大了点,她出声地笑了,然后说:“喜欢,喜欢开大点!”我叹她 聪明,要去告诉雨儿。她马上说:“告诉妈妈,喜欢开大点。”我问:“听不听弹 琴?”她答:“听,给妞妞去弹琴。” 这时候的妞妞,右侧脸蛋已经明显膨大。由于鼻咽腔内充塞着肿瘤,呼吸艰难, 总是张着小嘴。喂一口健儿粉,往往要喘一、两口气,方能下咽。说话也艰难,话 音吐出来,气接不上,又重新说,有时一句话要开好几次头才说出来,分几次才说 完。尽管如此,只要疼得不太厉害,她仍然兴致勃勃他说呀说。然而,我看得分明, 她不时用小手揉右侧的耳朵、鼻翼、腮帮。有一回,她正玩得高兴,突然举手使劲 揉鼻梁右部,脸上表情陡变,哭了,喊道:“痒,鼻鼻磕着了!” 磕着了!磕着了!这一声声喊叫如同节日晚宴上响起的丧钟,清楚地提示着欢 宴即将结束,死神正在破门而入。 妞妞醒了,静静地躺在小床上,伸着小手把玩床栏。她自言自语:“啊呀,小 宝贝。” 揉一揉脑袋,说:“痒,磕着了。”雨儿凑近她,她闻到气息,说:“妈妈抱。” 雨儿抱起她,她说:“听音乐。”一边听,一边念念有词:“妞妞太不得了了…… 世上,世上只有妈妈好。”话音刚落,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唱,”她 要求,“跳跳舞,拍拍妞妞。”雨儿说:“妞妞真好。”她说:“喜欢。”窗外传 来汽车喇叭声,她告诉妈妈:“车p 、了。”她还无端地笑了几回,笑出声来。雨 儿说:“笑得真好。”她冲着妈妈又哈哈一笑。 趁着暖和,阿珍张罗给她洗澡。自发病以来,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我担心她不 肯洗,没想到她的状态好极了,坐在盆里玩积木、碗、毛巾,不停他说话。她知道 是阿珍和妈妈在给她洗澡,便说:“晚安,珍珍晚安,妈妈晚安。”我照相,咔嚓 一声,她说:“照相机。” 洗完澡,她漂亮极了,白净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精神,又像是一个健康 孩子了。可是,给她穿衣时,我摸到了左侧颈部的肿大的淋巴结和右侧肚颊的硬块。 下午,阿珍带她,她自个儿在床上玩。忽然,她弯下腰,脑袋顶着床,小身子 弓在那里,一动不动。阿珍一个劲儿问:“妞妞干吗呢?”她不理,继续弓身子, 接着又趴下,脸蛋埋在被褥里,久久不动。阿珍以为她要睡觉,不再理会。突然, 她大哭起来。我冲过去,抱起她,只见她的鼻孔外满是夹带着血丝的鼻涕。 “磕着了!”她哭着告诉我。 夜里,雨儿带她,我被她的哭声惊醒,从而儿手中接过她。她流着鼻涕,大哭, 喊:“疼,疼,疼死了!”又喊:“想办法!”还夹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她张 大着嘴,我看见上颌的肿瘤长得更大了,呈乌青色,令人毛骨耸然。 妞妞在我怀里睡了一夜。她侧着身,一只小手始终攀在我的胸前。灯光下,我 端详她的半边膨大的脸蛋,发现右鼻孔内侧已经明显增厚。难怪她呼吸越来越艰难, 吃力地张开小嘴,屋里响着她的重重的呼吸声。 亲骨肉呵,我的亲骨肉。爸爸的至亲至爱的骨肉。我的骨肉正在被大块大块地 销蚀。多么好的妞妞,疼得死去活来,却在爸爸怀里放心安睡了。好妞妞,病成这 样还常是高高兴兴的。谁于的呀?妞妞于的呀!珍珍瞎说八道,妞妞也瞎说八道! 给爸爸吃,不吃算了吧!阿珍说,妞妞实在太好,这病不该妞妞得。 这么好的妞妞,马上要走了。可爱的声音,转瞬就会沉寂,再也听不到了。最 后的生命欢乐,连同那不可忍受的剧烈疼痛,都将同生命一起结束。人生真是一个 梦,甚至连疼痛也是虚幻的。当生命消失之后,这曾经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疼痛 叉在哪里?既然如此,它有什么要紧,忍受它又有什么必要?磕着了,磕着了!妞 妞磕着了,爸爸磕着了,妈妈磕着了,我们一家都他妈的磕着了!谁干的呀,他妈 的谁干的?妞妞那么信赖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却不能救她,我是他妈的什么爸爸? 这么好的妞妞非死不可,这是他妈的什么世界?打雷了,下雨了,天塌下来了!喵 呜,汪汪,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妞妞要进来。开大点,妞妞喜欢开大点。找 呀找呀找呀找,找爸爸,爸爸在这儿呢。喂,喂,妞妞给爸爸打电话,妞妞给爸爸 写信。太不得了了!妞妞哭,爸爸疼,爸爸心疼妞妞。好爸爸想想办法,快点想! 去外外,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就是不去嘛!爸爸抱抱小妞妞! 抱紧点!好妞妞,不怕,爸爸抱着呢,谁也夺不走。夺不走,死了,夺不走,死了, 死了,妞妞死了,爸爸死了,一具大尸体搂着一具小尸体,白色的双桅船,飘起来 了,飘起来了。爸爸和妞妞在一起…… 四 我穿上那双著名的红舞鞋,抱着妞妞从早到晚跳个不停。妞妞喜欢。这是她最 后的快乐时光。我能给她的只有这个了。 伴随着西洋进行曲的音乐,我踏着节奏明快有力的步伐。妞妞坐在我架起的胳 膊上,静静地享受音乐和身体的律动。一会儿,她躺了下来,脸蛋枕着我的手臂。 “躺在娃娃身上。 “她要求。我把娃娃给她,她说:”妞妞的娃娃。“摸着娃娃的腿,说:”娃 娃的尾巴。“ 她枕着娃娃,躺在我的臂弯里,四肢随意地荡悠着,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 换放一盘西洋古典名曲。近来妞妞特别喜欢听乐曲,胜过听歌。她听得很专注, 很投入。有一段华彩,她每听必笑、连连说:“真好听。”雨儿说,一个飞跃。不 过,无论听音乐听得多么入神,远处传来车笛声,她都不放过,必自言:“车。” 跳累了,我抱她坐下弹琴,弹了一个《找朋友》。她又点《小机灵》,我不会, 乱弹一气。她说:“不听弹琴了。”我问:“爸爸弹不好,是吗?”她说:“弹不 好,妞妞不弹钢琴,妞妞喜欢听音乐。” 好吧,再听音乐。突然喊:“磕着了!”但不哭,喊一下就算。常咳嗽,诉说 “打嗝了”,想必是咽喉部难受。我看见她口腔内肿瘤已经遮住了一半以上的喉孔。 她在我怀里不住地喘气。渐渐瞌睡了,吃小手,把本来已很狭窄的通道堵住,呼吸 更艰难了,带着重重的擦破音。好像已经睡着,正准备把她放到床上,她闭着眼不 满地喊起来:“赶快去换音乐!” 果然,那盘音乐已到尾声…… 一觉醒来,那边房里传来妞妞娇亮的嗓音:“小狗叫汪汪……”我迸屋,看见 她正和妈妈玩。雨儿坐在地毯上,她站在雨儿面前,活泼极了。一会儿弯下腰,摸 雨儿的脚和拖鞋,说:“鞋,丫丫。”一会儿朝后跷起腿,跨到小椅子上,终于踩 了上去。雨儿逗她:“啊,干什么呀!”她也调皮地拖长调子“啊”了起来。 我凑近她,她抓住我的头发,说:“头发。”雨儿问:“谁的?”答:“妞妞 的——妈妈的。”抓着我的眼镜了。雨儿又问:“谁的镜?”仍答:“妞妞的。” 雨儿说:“再想一想。”她答:知道爸爸戴镜。“然后双手搂住我,说:”不要镜 盒,爸爸抱。“每回她抓去眼镜,我都用镜盒换,她不想换,所以先发制人说不要 镜盒。 我抱起她,她故意把身体朝后仰。我说:“好家伙!”她莫仿我的语气说: “坏家伙! “然后大笑。 放到床上,她并脚蹦跳起来。床板不响,我说:“怎么搞的?”她跟着喊: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挪个地方,床板响了,她越跳越欢,欣赏床板的震响。 阿珍进来了,问她: “妞妞什么响?”答:“小肚皮响。” “要玩的!”她下令。给她玩具小熊,小熊脖子上套着玩具手表,她边摸边说 :“小熊戴手表。”眼中笑意盈然。灵巧地摇响手铃,自个儿说:“妞妞摇摇铃响。” 抱着玩具兔,说:“爸爸疼小妞妞,妞妞疼小兔兔。” 妞妞终于睡着了。现在她越来越难以人睡,服了镇静药,也只能睡一小会儿, 常常突然就哭醒,喊“磕着了”。 雨儿打亮手电,让我看她的口鼻腔。上颌肿瘤日日见长,快塞满口腔了。右鼻 孔被肿瘤堵塞,只剩下了一个小孔。由于使劲用嘴呼吸,上嘴唇开裂,渗着鲜血。 小宝贝多能忍呵,别的孩子不定怎么哭闹了。今天晚上,她和爸爸妈妈玩,还 那么快乐,笑得那么甜。我哄她睡,她故意逗我,突然“啊”的一声,狡狯地一笑。 随即疼痛就发作了,不停地喊“磕着了”。我说:“没关系,跳跳舞就好了。”她 跟着说:“磕着了,跳跳舞。”我伴随音乐跳舞,她笑了,笑出声来,立即又转成 哭声,喊“磕着了”。我赶紧夸她,说她乖、好、可爱,爸爸喜欢极了,她吃夸, 渐渐安静下来,自己说:“吃吃小手睡觉觉。”我抱她到走廊里踱步,直到她睡着。 我外出半天,去医院取药。妞妞在家里不停地喊:“找爸爸,带妞妞找爸爸!” 时而对自己说:“找爸爸,爸爸没有,不在。”我回到家,她听见动静,又喊: “带妞妞找爸爸! “我悄悄进屋,不作声,她从床那头爬过来,摸到我,一转身扑在我身上。 “爸爸疼妞妞,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我一把抱起她,她多高兴呵,双眼放光,笑盈盈的,在我怀里骄做地挺直身体, 四处张望。我连连说,宝贝,真是爸爸的小宝贝啊。她把脸转向我,盲眼盯着我的 脸,一字字清晰他说:“小心肝。”再加上一句:“爸爸的心头肉。”然后放声而 笑。 “心头肉”是昨天才听到的词。当时她刚睡醒,精神不振,一再哭诉“磕着了”, 流了许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渐渐平静了,不时轻声说:“跳跳。”看她这么乖, 这么能忍,我情不自禁他说了一大串夸奖她的话。她躺在我怀里,“望”着我,静 静听着。我说,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娇娇,小宝贝,小心肝,心头肉,命根 子。她抬高嗓音,唯独重复了一个词:“心头肉。”这个词新鲜,引起了她的注意, 而她果然记住了。 “撒娇娇,妞妞撒娇娇。”她告诉我。 我问雨儿:“阿珍呢?”雨儿答:“在看电视。”妞妞立刻说:“妞妞也看电 视。”我抱她到厅里,电视里正演歌舞,她说:“唱歌,真好听。”跟着唱起来: “跳啊跳啊。”话特多,不断出声地笑,真是高兴呵,因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楼都沉睡着。大楼的正中,十八层楼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盘旋而上。 我怀抱妞妞,气喘吁吁,爬上一级级梯阶,然后快速奔下,再爬上……夜里雨儿带 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极了。她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肩,哭得喘不过气来。口 腔里的肿瘤已经有鸽蛋那么大,使她几乎不能合嘴。由于哭喊和挣扎,于裂的嘴唇 流了许多血,一排整齐的小牙齿浸在鲜血中。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哭着对自己说:“爸爸在这里呢。”在我怀里,她渐渐止 哭了。她实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里。 “下,下!”她在我怀里不停地喊。 她马上就要进入不醒的长眠,在长眠之前,还必须痛楚万分地走过这些不眠的 长夜。当我抱她奔下楼梯的时候,也许有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转移和缓解了她的痛 感。下,下,不停地下,但愿这楼梯永无止境,可是它在底层突然停住了。我立即 抱她重新往上爬……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聪明!然而妞妞再也 没有精力数数了,我也不数数,只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 八层楼梯上,像一条长长的气管里的一块咳不出来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面冷,我停在底层大门内,哄她:“已经在外外了。” 她知道没有,重复说:“去外外。” 我只好真的抱她到外面,但外面实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楼里。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气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镇痛。我听从。她靠在我 肩上,头不抬他说:“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风了。她抬了一下头,说:“风,风大,真大呀。”我问:“回家好吗?” 她同意: “回家家听音乐。” 她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眨巴着眼睛,静听音乐。半晌,轻声说:“唱歌,妞 妞爱唱歌。”又半晌,轻声叹道:“真好听。”连叹三次。 一面的录音快放完了,她说:“音乐没了,知道没了。”有一种自豪感。雨儿 翻面。她说:“又响了。”我没有听懂,她可真着急,说了又说。雨儿听清了,向 我复述一遍,她才满意。她是这样渴望交流,每回我们听不懂她的话,她都非常焦 急,一再重复,直到我们听懂了,复述出来,或作出应答,她才松弛下来。 正听着音乐,她又被一阵剧痛袭击,哭喊起来:“磕着了!头头磕着了!”我 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这样,她仍关注着音乐和外界 的各种声响,不断有所反应。正哭着喊着,她会突然停一下,预报下一个节目,提 示某一句歌词,或者告诉你:“车响”,“门响”…… 真的,大街上车笛声多了,走廊里传来了门的开关声,天亮了。我们和妞妞一 起度过了又一个凄苦的不眠之夜。 五 “我们得想个办法。”我对雨儿说。 “我想过了,还是不给她做放疗吧。” 前些天,我们已经带妞妞去过北京医院,询问再次放疗和作化疗的可能性。医 生认为,放疗只起局部控制的作用,化疗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会长,力劝我们放 弃。但我没有完全死心。也许有一天,我们回顾往事时会说,当初妞妞癌症扩散, 我们都绝望了,没想到她放疗化疗全抗过来了,活到了今天……然而,连我自己也 觉得这幻想太离奇,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还那么可爱。”我说。 “可爱是可爱,但你不能看不清总的形势。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多待几天。你想 想,有这几天没这几天,过后看都是一样的。” “我是想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这一关是躲不掉的,现在减轻了,以后还会重。我们迟早得面对这一关。” 停顿一会儿,她轻声说:“还是让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学家了,我只是诗人。” “有时候你是哲学家,而我们是——市民,不是诗人。”语气极平静,可是我 看见她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的妞,一个顶好顶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他说:“往后她会越来越痛苦。我们不能不做任何治疗,又 拖着,让她带着最悲惨的记忆到那个世界去。” 雨儿哭出声来了:“作决定是最难的,一切都不可挽回”我们一定要挺住,向 前走。“ 她点点头。 音乐没了,爸爸想办法。爸爸办,办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办法。妞 妞磕着了,爸爸想办法。好爸爸,赶紧想想办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说过“想办 法”,他就一定会有办法的。她在剧烈的疼痛中记起这个词,抓住这个词,多次重 复这个词。这个词给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办法。爸爸对妈妈说:“我们得想个办法。”这办法已经有了,它 在那里,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唯一可以使妞妞摆脱疼痛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