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束刺眼的光圈再次亮了起来,汽车发动了,转动的轮胎与地面摩擦着推动着 车身向前,车驶出去几米远后腾空而起,在空中缓缓地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形,转弯 进入左边的半空中不见了。 辛一痴呆地坐在后面,眼神暗淡无光,虹膜上带着条条的血丝;车开的很平稳, 丝毫感觉不到颠簸。他的双手僵硬地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叉开,像是两只鹰爪按 在上面一样。他的耳朵乱嗡嗡地叫着,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在里面筑巢一样。他的脸 白的像是一张纸贴在上面似的,他只感到到脑袋乱糟糟的,脸颊像是贴在火炉上一 样滚烫,手指痉挛着,心脏在缓慢的跳动着,他把脸转向窗外,眼睛在玻璃上下意 识地搜索着什么,上面除了黑糊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相信 自己已经死亡了,虽然航空的汽车早已踩在了他的脚下,他以为自己是在梦游,是 的,我是在梦游,我没有死亡。他想到了掐自己一下,他抬起一只手,在另一只手 上狠狠地掐了一下,是的,没有疼痛的感觉,我的猜测千真万确。他抬起脑袋,再 次盯着前座上一胖一瘦的警察看半天,是的,我可以看到他们,他们是存在着的。 他怅然地躺在了后面,闭上了眼睛,想好好理理自己的思绪,它太乱了,简直让我 感到天旋地转。 右边的瘦警察眼睛望着前方,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多余的嘴唇堆积在嘴角,像 是吃着一块熏肉一样。他很着急地踩着油门,换了挡,速度更快了,他想缓解一下 紧张的气氛,他吹起了口哨,口哨声并没有让旁边的胖子感到愉快,胖子眨了一下 眼睛,用两根二拇指塞住了耳朵。他狡黠笑了,转过脸来说,“很难听吗?这是跟 我的师傅学的,他可是一把吹口哨的好手,什么样的音乐到他嘴中都能变成口哨, 可惜你见不到他了,他以前就是坐在你坐的位置上教我的!” “他死了吗?”胖警察把手指从耳朵上拿开说。 “是的,我亲眼目睹,就死在了我的面前。”瘦警察皱起眉头,喟然地说,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看不出来一点痛苦的表情,他 见我从外边走进来,就微笑着奋力地向我挥手,我知道他已经等我很久了。我爬在 床上,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流了下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示意让我把耳朵贴在他 的嘴上,我浑身抽搐的慢慢地把耳朵贴在了他的嘴上,当他微弱的声音传到我的鼓 膜上时,就只剩下一句了,我听到他说我以为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呢?是的, 他在等我,他膝下无儿无女,只有我是他最亲的人,然而我却未能在他生命的最后 时刻守侯在他的床边,说起来真让我感到惭愧!”他腾出一只手在眼角擦了擦。 飞车再钻向更深的黑夜。坐在车内,几乎听不到汽车的轰鸣。 辛一靠在后座上,脑海里浮想联翩,他决心再掐一下自己,是我自己没有感觉 还是我在梦游呢?他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出现着一胖一瘦的警察,他感到失望, 但却想用掐自己的办法来拯救自己的处境,是梦游,是梦游,是梦游!他嘴中默默 地念着,狠狠地再次掐在了手腕上,手腕上感到一阵疼痛,并且深深的指甲印留在 了上面。他抚摩着被掐的手腕,放声地说:“我不是在梦游!” 胖警察快速地转过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屠夫盯了一眼被宰杀的猪一样, 他感到身上一阵阴冷,胖警察不耐烦地说:“你当然不是在梦游了!”胖警察转回 了脸。 “他精神错乱了,这样的情况我见过好几次了,一点儿也奇怪!”瘦警察看了 一眼胖警察说,“他不相信自己已经死掉了,这类人往往是猝死的!” “都是一群胆小鬼!”胖警察带着轻蔑的口吻说。 当这些字眼钻进他的耳朵时,他感到自己轻松了,像是解脱了一样,紧绷的神 经顿时松弛了,他耷拉着肩膀靠在了后面;刹时,他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莫名其妙 的沉重感,像一副千斤重的扁担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他用手在肩膀上推了推,上面 什么都没有,是我的肩膀让我感到了沉重吗?他闭上了眼睛,心想,“我真的死了 吗?我是怎么死的呢?他们将把我带到哪去?问吗?不问吗?都有什么用呢?一切 的疑问都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解答,为什么要问呢?我就这么容易地死了,实在… …,我的尸体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我是怎么跳出来的呢?我安然无恙,却停止了 呼吸,这实在难以猜测!”种种的疑问和回答都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知道疑问后 面的回答,却不知从何下手,他感到了生命的无奈。 飞车在加速,它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大鸟一样在钻向更深的黑夜。夜浓浓的, 空中没有什么东西来阻挡它的前进,却也感觉周围有什么枝叶或藤条在外边摩擦似 的,发出哧哧的响声。 他感到身上一阵发冷,像是从外边吹来了一阵凛冽的寒风似的,他睇视一眼窗 户,玻璃牢牢地装在上面,并没有破碎的迹象,他皱了皱眉头,双手交叉着抱住了 双肩;这时,他期待起了强烈的阳光,他把自己想象到了阳光下,阳光毒毒地晒着, 他感到了温暖。他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了喜悦的微笑。 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大地,我为什么没有好好的享受和珍惜呢? 他的手透过衬衫感觉到了自己的体温,凉冰冰的,他伸展出一只手,另一只手 在臂膀上使劲地揉捏了几下,是我的胳膊,它是冰凉的。他没有去摸身体上的其他 部位就已经知道它们也是凉的,但他并不感到沮丧,他耷拉着肩膀靠在了后面,深 深的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很久没有这样微笑过了,几年来,他 的微笑都不能像这个微笑一样让他感到愉快,他总是在痛苦的微笑,竭力地、勉强 地、附和地微笑着,那不是微笑,那是傻笑,是我自己的傻笑。眼前变的模糊了起 来,他闭上了沉睡的眼睛。 黎明正在远方吞噬着无尽的黑夜。 “他是睡去了,还是死去了?”胖警察带着蔑视的眼光望了一眼后座上的辛一 说,“如果是死了的话我们就不用把这头死猪拉回去交差了,直接从这扔下去,什 么事儿都省了!” “他没有那么容易死掉,除非你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瘦警察打趣地说。 “他的母亲可真可怜,孤苦伶仃的,空空的房子里就剩下老婆子一个人了!” 胖警察杞人忧天地说,“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也把他带走了,我们是不是很可 恶!” “是的,可恶极了,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瘦警察无奈地说,“但愿他的亲 人已在那边等待着他的到来了,我们像驾驶员一样把他送到目的地就算完成任务了, 但愿不要把他送到冷冰冰的监狱去,哪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看他的身子骨可吃不消。” “的确如此,他像是面包上的一根香肠一样!”胖警察嘲笑地说。 “没错,你的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当他们在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嘲笑辛一时,辛一的耳朵把一切都听见 了。当他们谈到他的母亲时,他的心像是悬了起来一样,他不想听,他想堵住他们 的嘴不再让他们说下去,当孤苦伶仃的字眼钻进他的耳朵时,他再也无法平静地躺 着了,他想痛快地哭一场,想把所有的怨恨和怒气都哭出来,他想试着掉几滴眼泪, 但不管他怎么的努力,眼泪只会在眼眶中散步似的转几圈便又散去了,总是掉不下 来。他感到自己是可恶的,他终于明白了战胜自己是多么的困难,他想狠狠地抽自 己几巴掌,却不知道怎么地抬不起手来。他只能默默地躺着,也只能默默地接受着 两个警察的侮辱。 他躺在后面,脑袋中想起了被他无意推到井下的大表妹,大表妹是他小姨唯一 的女儿,想想,已经过去四年了,这时想起来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清 晰地在他的脑海中翻腾。她只和他差两岁,长的是那么的可爱迷人,樱桃小嘴总是 带着无限的微笑,夏季总是穿着白色的裙子像一只蝴蝶一样地来到他家的花园中, 也就是这样的夏季,他的双手夺去他大表妹年轻的生命,这么多年来,谁都不知道 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只有他知道,因为他就是害死他大表妹的凶手。没有了大表 妹,又有了小表妹,这就让他更加没有了说出来真相的勇气了,就这样,他把大表 妹之死的真相隐藏到了现在。这个秘密将永远的隐藏下去,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他 想想枯井中的尸体,想想自己所坐的位置,他想:大表妹也是这样离开人间的。他 模糊地睁开眼睛,把脑袋转向左边,他望到座位上坐着他的大表妹,大表妹依然灿 烂的微笑着,她说:“大表哥,你也来了!”他点点头,“你还责怪我吗?是我把 你害成了这样!”当他期待着他大表妹回答的时候,大表妹却从座位上消失了,他 转正脑袋,眼前依然出现着两个模糊的影子。他的眼睛再次陷出了黑暗。如今,那 口枯井已经添上了,他每当走到那块枯井的土地上时,他都会有跌到枯井中了的感 觉,眼前一黑,身体眩晕;大表妹在无数在噩梦中与他相遇,他有时会不敢入睡, 害怕自己会一眠不醒,在睡梦中被他的表妹拉拽到阴间去,此时,他坐在这里,再 也不会为此担心了,他回忆起了那痛恨疾首的一幕:夏季的傍晚,暖暖的微风从围 墙外缓缓地吹来,吹到了他的衬衫上,吹到了他表妹的裙子上,表妹拿着一把扇子 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你累了吧,表妹,坐下来歇一会儿吧!你坐车走那么远 的路来,一定把你累坏了!”“我坐在车中只感到闷热,汗像瓢盆骤雨似的从身上 往下落,我的裙子都浸湿了。”表妹走着说,“说起累吗,实际一点也不觉着。” 枯井就在前面,他伸出手去拍打表妹的长发,当他刚伸出手去,他的表妹正回过头 来,看着他举起来的手说:“表哥,你真是无聊,还想拍我的头!”他望着前面的 枯井,想吓唬吓唬她,她也不拐弯,直直地冲着枯井走去,他只是想轻轻的推她一 下,当表妹转过身后,他便在表妹的身后推了一下,他急忙转过身来,做出挨打的 姿势,抱住了头。在他转身蹲下的那一刻,他的表妹喊叫着跌进了枯井,他听到了 长长的喊叫,他听到了从枯井中传来的石头落井的声音,他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迅速地转身,眼睛盯住了枯井的口,怎么了?表妹怎么了?是我把她推下去了吗? 这不可能,我根本没有用力!他慢腾腾地走到了枯井边,像往常一样把脑袋伸了进 去,下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感到身体上的血液在涌向脑袋,他从井口拔 出了脑袋,失魂落魄地坐在了草地上。我该怎么办?撒谎,是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了!就这样,他夺去了他表妹年轻的生命,并且撒谎欺骗了他的亲人,他感到了自 己的无耻和卑鄙。 “我真是可恶的寄生虫!”他在心里骂自己。他平静的躺在后面,身心感到无 比的协调和统一,他想继续这样平静的躺下去,他害怕睁开眼来,害怕一切他厌恶 的东西再次回来,他感到自己的虚伪和懦弱,像一只谁都可以踩死的蚂蚁一样,他 爬在地上,走来走去,重复着一样的规律,我是一只蚂蚁!他享受着这短暂的宁静, 他像是躲在宁静的港湾一样,耳畔传来笃笃的轮船汽笛声。 罪恶吞噬了我的心脏。 现在,我死了,我却还在对自己说谎。 “还需要几分钟到达那边?”胖警察转脸对瘦警察说,“我早已等不及了,我 只有回到我妻子的身边我才会感到我的存在,如果你也有这样一位贤惠美丽的妻子 的话,我想,你也会是这样的!守着我妻子的感觉有点像谈恋爱,甜甜的,却一点 也不让我感到羞涩。你觉的呢?” “别拿这些话来气我,我听到这类我就会感到我老婆的恶心!”瘦警察一脸尴 尬的表情说,“这实在是我的不幸,我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自己会落到今天这个 地步,当我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会追在我的屁股后面没完没了的唠叨,她什 么都要管,隔三岔五还要跟我打上一架,她总是把她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的身上, 她喜欢吃什么我也必须喜欢,这实在有点让我受不了!” “那怎么办呢?”胖警察得意地说,“你就没有想过和她分手吗?” “哎,她实在是讨厌的臭皮膏药,贴上去揭都揭不下来!”瘦警察倾诉似地说, “对她我实在是煞费苦心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都没有用,我只能这样凑合了! 我也只配长一双羡慕你老弟的眼睛了!你刚才问了我个什么来着?” “我问你,还需要几分钟到达那边?” “哦,快了,它已在我们的眼前了。” 胖警察得到这个满意的回答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坐在后面养精蓄锐的辛一说: “他睡去了!”“是的,你看他睡的是多么的甜美,像是跟你的老婆在约会一样!” 瘦警察接着说,“他也许绝望了,他在默默地等待着死神的出现,他绝望了!” “绝望,是的,绝望!”胖警察附和道。 “看,我们到了,欢迎回来!”瘦警察激动地说。 飞车在急速地向前行驶着。从远处看,一个移动的黑点在慢慢地前移,从左边 的空中,移动到了右边,倏忽不见了,夜空顿时恢复了刚才的状态,静静的,什么 都看不到了。飞车像是要降落了一样,它开始向下滑翔,幅度不是很大,随着一道 刺眼的白光的出现,汽车轰然一声落到了寂静的街道上,街道上静悄悄的,汽车像 是钻进了水晶球一样,忽地落到了这里。汽车的降落带来的震动让迷迷糊糊中的辛 一惊醒了过来,耳边的说话声顿时消失了,他只感到了一阵震动。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很昏暗,他的眼睛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前面的两个警察, 空间很闭塞,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眼前只存在着黑黑的一片,他可以感觉到,这层 黑黑的后面一定就是那两个警察,这点他坚信不疑,他可以隔着这层黑色的东西感 受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他感到屁股下失去了柔软,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座儿,是硬 邦邦的木板,两边也失去了玻璃,他顺着周围摸了过去,都是木制的,这是什么呢? 他猜不出来他坐在什么上面,他只是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随着震动他醒了过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他想着一会儿就改变的这些,就联想到了生命 的短暂,他把自己想成了徐徐落下去的夕阳,他望着眼前剩余不多的光辉,内心产 生了强烈的依依不舍之感,他没有想到太阳会在明天照常升起,他只望到了眼前的 黄昏。外边,像是马蹄一样滴答滴答地响着,我将被这响声带到哪去?他陷入了眼 前的黑暗之中。 马蹄声滴答滴答地响着,响声飘的很远,一直飘到了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