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京绝景值百万 每个人当接受一项任务时,都希望了解那项工作的性质和意义。策太郎不断询问那 须启吾,就在于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知道了别人提供的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舞台,任何人都会兴奋的。可是,能 在这个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只是极少数人。多数人的工作并非不重要,然而,在整 个历史舞台上,他们仅仅充当小角色而已。 人世间这个舞台实在太巨大了,人们往往看不起那些不显眼的角色。 就像齿轮上的传动齿,缺一个也不行。但是,在庞大的机器里做一个轮齿,不分昼 夜地转动着,真是多么孤寂啊。 当策太郎从整个人类一直想到个人的命运时,不禁感到做轮齿的悲哀凄凉。 那须在离家时对策太郎讲过,两个小时以后才能回来,可是不到一小时他就回来了。 “您回来得真快呀。我还没有让老妈子做饭呢。” 策太郎看着那须说。 “现在来不及吃饭了。情况紧急,咱们一定要分秒必争。稍有疏忽,就会被俄国搞 垮。你怎么这样悠闲自在啊!喂!咱们立刻走。” 那须说完,拉着策太郎的手腕。 “上哪儿去?” “到文保泰家去。” “去干什么?” “唠叨不休地问为什么,真讨厌!……得了,咱们边走边谈吧。现在不可能坐着慢 慢讲。” 看来,一定是发生什么紧急的事了。. 那须把策太郎连拉带扯地拉了出去。 出了胡同口,看见近处停着一辆马车。 那须指了指马车说:“那是公使馆派来的车。咱们说话要小心,千万别让马车夫听 见。干脆,在上马车之前,我把你的任务交待清楚。” “这么几步路就能讲清楚?” 他们离马车的地方最多不过三、四十米。 那须走得特别慢。 正因为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他才突然变了样。 “你的任务是,”那须用急促的语调说。他的脚步移动得很慢,说话的速度却像连 珠炮似的,“把钱交给文保泰。为了阻止清政府和俄国订立第二次撤兵协定,就要用重 金收买清政府的要人。” “现在钱在哪儿?” “我拿着呢。” 那须说完,略微打开皮箱给策太郎看了看。 这已经不是一小时前他匆匆忙忙离家时拿出去的那个皮包了,而是一个很高级的旅 行用皮箱。 “怎么给他。” “只要交给他就行了。” “一共多少钱?” “分两次交。今天给庆亲王七十万、那桐三十万,总共一百万。” “您说的‘万’是指什么?’’“日本钱。” “嗬嗬……。” 当时,有一千块日元的财产已经可以说是富裕之家了。 城市也是极少拥有万元家产者。如果是百万日元,真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巨资了。 “第二次交款,再给他们两人二十万元就够了。此外,文保泰提出要咱们给他五万 日元。” “那小子?……那小子又没有什么能够扭转时局的本事,给他那么多钱,太不像话 了……”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也决不会白白做中间人吧。” “要是耐着性子和他讲价钱,肯定会便宜些的。……这家伙!开口要五万日元,简 直是开玩笑!” “那么,你去和他磨嘴皮好了,他也许会让让步,少要一点。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已经没有讲价钱的余地。俄国公使莱萨和庆亲王已就第二次撤兵协定达成协议,甚至还 签了字。” “那怎么办?……” “幸亏还没有办完批准手续。” 清政府的批准,是要得到西太后的许可。 自从发生义和团事件以来,西太后尝过苦头,极少插手外交事务。所谓批准,仅仅 是形式而已。凡经庆亲王过问的事,可以说百分之九十都不会改变的。 “什么时候正式批准?” “今天庆亲王拿着协定书,进宫晋谒西太后。真险啊!据说,知道内情的人以为事 情即将办妥。也就放心了,殊不知在什么地方把秘密泄露出去。他们认为即或被日本方 面知道,日本也将措手不及……到现在为止,我们已掌握了不少这方面的情报。你不是 也知道一些吗?” “那么,庆亲王晋谒西太后有什么结果呢?” “事情也是凑巧,不料,正在这时,西太后感冒了,没有见成。庆亲王讲,等明天 西太后病好了再办,于是退了出来。……我们得到了这个情报后,急忙研究对策。” 这时,两个人距马车只有五米远了。 那须干脆停了下来。 “看来,咱们工作得很出色了?” 策太郎看着那须手里的皮箱,问道。 “哎!不管怎么样也要设法……问题是钱的数目和交付的途径。至于俄国的动态, 至今尚未了解到,一定要瞒过他们。另外,和银行打交道,也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张 扬出去。同时,也不可能全部付现款。总算是得到了比较令人满意的结果。” “谁去交涉钱的?” “是我的上司。当然,我不能把名字告诉你。何况他也不是公使馆的正式职员。” “那,那么和谁打交道的?” “一个叫陶大均的老头子。他是庆亲王的秘书。另外,我们决定由文保泰交款。交 款时,双方各派两个人,由各自指定对方的人出席。咱们只能指定文保泰了。……而对 方则指定了你。真不错啊,你呀l 我把你从东京叫来,是派上用场了!” “是吗?……” 从遥远的东京来到北京,仅仅当名交款的证人,这是策太郎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的。 策太郎想,自己未能通过文保泰设法了解清政府要人动态,但是却通过其它途径了 解到俄国的策划活动。 参谋部派来的情报专家,到目前为止尚未弄清俄国的动态,何况是外行的策太郎呢。 虽说如此,交涉贿赂款项的工作却交给了自己。据说,这项任务本来应当由比上司 那须启吾更高一级的人物来担当的。…… 策太郎反复思考之后,心想,反正我只不过是齿轮上的一个齿。 那须从东京找来了策太郎,而策太郎又发挥了作用,对此那须感到十分高兴。可是, 此刻策太郎的心情,却像是被一阵冷风穿透胸膛似的。 “现在该明白了吧!你是对方指定的证人,我只是随从啊!对方除文保泰之外,也 派一个人作证。” “是!明白了。” “那么,咱们去吧。” 那须兴致勃勃地踢了一下石子路,向马车方向跑去。可是,毕竟还是跑不了多快, 他手里的皮箱实在太重了。 策太郎追了上去。 马车从金鱼胡同奔向铁狮子胡同。这两个地方相距并不算远。 很久以前,明朝嘉定伯的府邸就在这一带。他的府邸前有两只石狮子,这就是铁狮 子胡同一名的由来。据说狮子可以除魔,很多富豪人家的门前都喜欢放置狮子。这条胡 同虽然称作铁狮子,但摆着的却是石狮子。 “对方要求我们来时不要引人注目,其实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据对方说,采 用什么方式进行秘密访间,你是知道的。” 那须在马车里小声说道。 “嗯!是的。我明白。” 策太郎回答道。 对方肯定是让他们从后门进入悠悠馆。 策太郎为马车夫引路。 文家的后门果然有一个看门人,像是在那里晒太阳似地等着策太郎等人的到来。 车到了门口,看门人连声说:“请进!请进!” 说着,把他们带了进去。策太郎一看,果然是悠悠馆。 文保泰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文保泰坐在日本席上,他的面前横放着一座崭新的、近似半圆形的石碑。石碑的最 长处约一米。 当时的富豪人家,为了光耀门相,一般都请当代最知名人士为其祖先书写碑文。 照理说,为不相识的死者歌功颂德,本是问心有愧的。可是,巨额酬金,对那些文 人来说,确实有极大的吸引力。 一般将这种做法称作“谀墓”,就是对死人谄媚的意思。清朝中叶,文豪袁枚专门 为人书写碑文以谀墓致富。他购买了一座当时有名的称作“随园”的大庭园,经常在随 园饮宴作乐,还将席中肴馔记录下来,写了《随园食谱》一书。 还有一些人,特意用重金聘请著名文人、书法家,为其先祖撰写碑文。然后,从碑 文上取拓本分送亲友,以将其业绩广为传播。虽然这类碑文与“谀墓”用的碑文有所不 同,但也要花相当高的代价。 这块新运来的石碑,大概属于后者吧。 这时,文保泰身边没有放水桶、墨汁、棉花球。看来,他还没有打算开始工作,或 许是专门等待策太郎等人的光临吧。反正他也知道,随着策太郎等人的来临,势必带来 巨额钱财。 “啊!欢迎光临!” 文保泰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请坐!” 于是,策太郎、那须在紫檀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文保泰隔着桌子坐在他俩的对面。 须臾,芳兰出现了。她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香茗。就茶的热度看来,是事先烧好了的, 因为坐下不到一分钟就端了上来。 “那么,我看这件事,还是早办早结束好,您的意见呢?” 那须先开了口。 他没有寒暄一番,也不曾自我介绍,单刀直入地讲了出来。在秘密场合,以随员身 分出席的人,以不作自我介绍为宜。 “请喝茶……我也希望尽快处理。” “可是,还有一个人呢?……” 那须问道。 按照事先的规定,双方指定的人和随员,实际上是起着交款的证人作用。 “随员吗?” 文保泰听后嗤笑着说。 “嗯。那是事先规定了的……” 那须感到不安了,向策太郎递了个眼色说。 “当然有啊。我们是信守诺言。我不是说了吗?咱们已经开始了。” “证人在哪儿?” 策太郎急切地问道。 “在这儿哪。喂,你瞧啊!” 文保泰把脸转向斜上方。随着文保泰的视线,他们看到芳兰站在那里。她的脸蛋比 任何时候更红嫩,可爱的朱唇更加紧闭了。 “是芳兰吗?” 策太郎问。 “哎!是的。怎么?不行吗?” “那,那,那没关系。” 策太郎仓皇答道。 “喂!你。……”那须在旁用日语低声地说。 “那个小姑娘可靠吗?咱们把钱交给他们,是拿不到正式收据的。证人很重要!那 个姑娘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是那桐推荐来的。肯定与那桐有联系。” 策太郎低声回答。 “是吗?!……” 此时,那须才放下心来,把皮箱摆到膝盖上。 芳兰依然站着,紫檀木椅只有三张。可是,说也奇怪,这时,她给人的感觉完全变 了,在那须和策太郎的眼里,她已经不是一个侍女而是一个出色的证人了。 那须将钥匙插进皮箱的锁眼里,轻轻一转,发出轻脆的咔的一声。他好像故意让旁 边的人焦急地等待似的,慢腾腾地打开了皮箱。 策太郎明显地感到,坐在对面的文保泰正屏息注视着皮箱。 皮箱内放满各种纸币,甚至还有金条。那须从箱盖的夹层里取出装有银行支票的文 件袋。 按照双方事先商定,凡是英镑、美元、俄国卢布,汇丰银行(香港汇丰、上海汇丰 银行)发行的纸币,均按兑换成日元的比率支付。至于金条,全是刻上记号的,也都是 按照标准行情支付。 芳兰站着,手拿笔记本不断计算,面部几乎没有表情。 策太郎在数钞票。打开箱盖前刹那间的紧张心情,此时亦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大概把注意力放到数钞票、计算换算率上,精力分散了,策太郎反而觉得轻松了一 些。他暗自苦笑,心想:“难道我是为了数钞票才来北京的吗?” 芳兰的计算相当快。 开始,大家面对这一大堆钞票,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算完,难免有些厌烦。然 而,换算工作意想不到地很快就完成了。 中途,芳兰也协助点数钞票,她动作是那样迅速,使人联想到她是否曾在银行工作 过。 工作全部结束了。策太郎如释重负地说:“啊里可算完了,可算完了!” 交接巨额钱财,没有收据可谓美中不足。然而,从收买的意义上说,又是不能给收 据的。 文保泰令芳兰准备纸笔,研好墨。他思索片刻,拿起毛笔蘸足了墨汁,用苍劲有力 的笔锋写上:“北京绝景值百万。” 又在纸的一角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姓名,然后交给策太郎。 “北京绝景值百万”,大概是指收到一百万日元。 收到这种文字晦涩不明的字条,等于毫无价值,可是总比没有任何凭据好些。 “光是把这么多钞票运出去就够呛了。” 策太郎开玩笑地说。 “哎,王爷那边已经派人来取钞票了。” 王爷自然是指庆亲王了。 当那须和策太郎坐上马车回家时,那须兴致勃勃地对马车夫说:“喂!回去的时候 比来的时候轻松多了吧?” 马车夫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他当然无法理解那须的诙谐。 “你们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回去也是两个人,有什么不一样?” 马车夫一本正经地讲。 “哈哈……” 那须放声大笑。 策太郎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