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次日早晨,洛威尔和菲尔兹赶到当铺。当铺设在一个无窗的店面房。出来招 呼他们的是一个大块头男人,体重少说也有三百磅,脸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西红 柿,满下巴长着淡绿色的胡须。他的脖子上用绳子吊着一大串钥匙,他一走动, 钥匙就碰得叮叮当当的响。“文恩先生在吗?” “在,当然在。”他答道,随即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问话 者的衣着,“我早就告诉过那些纽约侦探,我没有使用过来路不明的钞票!” “我们不是侦探。”洛威尔说,“我们相信这个是你的。”他把信封搁在柜 台上,“是从伊卡博德·罗斯那儿拿来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哎呀!他不付清欠款,他会有麻烦的!” “文恩先生,我们对你朋友的死感到很难过。你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对待 罗斯先生吗?”菲尔兹问道。 “哦?你们好像很爱管闲事呀。好吧,你们算是找对人了。你们给多少钱?” “我们不是把你的报酬从罗斯先生那儿给你拿过来了嘛。”菲尔兹提醒他。 “它本来就是我的!”文恩说,“你们不承认?” “难道做什么事都是为了钱?”洛威尔执拗地拒绝。 “洛威尔,别这样说。”菲尔兹低声道。 文恩的笑容再一次凝固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眼睛瞪得灯笼大。“洛 威尔?诗人洛威尔?” “噢,是的……”洛威尔只好承认,觉得有点难为情。 “‘什么东西比六月的日子还要珍贵?’”大块头念道,慢慢笑了起来。 什么东西比六月的日子还要珍贵? 如果有,那也是完满的时日来临; 天堂在试探大地是否谐和, 而她温热的耳朵轻轻覆盖其上; 我们观看,或者倾听, 听见生命呢喃,或者看见生命在闪耀。 “第四行的那个词是‘温柔地’,”洛威尔纠正他记错的地方,语气里带着 一丝恼怒,“你看,是‘她温热的耳朵温柔地覆盖……’” “千万不要说美国没有伟大的诗人!啊哈,说来难以置信,我也有你家的地 址!”文恩得意地宣告。他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本皮边儿的《我们的诗人的住宅及 常去之处》,翻到埃尔伍德那一章。“噢,我的出版物名录中还有您的亲笔签名。 接下来是朗费罗、爱默生,还有惠蒂埃,您的书我买的最多。爱说笑的霍姆 斯的名字也在其中,要不是他在太多的东西上签名,他的排名仍然会比较靠前。 “ 大块头脸上泛出酒糟鼻那样的红色,神情亢奋,他从大串钥匙中取下一把打 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洛威尔的姓名。 “哎,这根本就不是我的签名!”洛威尔说,“写这些字的人连笔都不会握! 我要求你立即交出你全部的假签名,先生,否则,今天傍晚你会收到我的律 师希拉德先生的信的!“ “洛威尔!”菲尔兹把他从柜台旁推开。 “书中有这么多插图,这个人凭这些插图就能找到我家,你让我晚上怎么睡 得踏实!”洛威尔喊叫着。 “我们需要这个人帮忙!” “是的。”洛威尔把他的宽身长衣弄直,“可找人帮忙也得看对象。” “如果你愿意,文恩先生,”菲尔兹转身向着当铺主人,啪的一声打开钱包, “我们想了解一下罗斯先生的情况,然后我们就走。你所掌握的情况卖多少钱?” “我一分钱都不卖!”文恩发自内心地笑道,他的眼睛似乎都要眯到脑袋瓜 子里去了。“难道做什么事都只是为了钱?” 文恩提出洛威尔给他四十份签名就足以抵偿他的报酬了。菲尔兹向洛威尔扬 扬眉,示意他接受,洛威尔面色阴沉,勉强同意了。洛威尔在一张两栏信笺上签 名,“一件高档商品。”文恩以赞赏的口吻对洛威尔的书法下了断言。他告诉菲 尔兹,罗斯以前是一个报纸印刷商,后来印刷伪钞。罗斯犯了一个错误,把伪钞 交给一个赌博团伙,他们用这些钱去欺骗当地的赌鬼,罗斯甚至用这些钱去买东 西,然后利用一些当铺来销赃,虽然有的当铺并不情愿(这位先生说勉强这个词 时,口形扭曲得相当厉害,他的舌头顶在上嘴唇上方,都快要弄湿他的鼻子了)。 罗斯的被害只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返回街角后,菲尔兹和洛威尔把打听到的情况一一向朗费罗和霍姆斯复述了 一遍。“我想我们可以猜测出巴基离开罗斯的店铺的时候,他的手提包里装的是 什么,”菲尔兹说,“一袋子伪钞,这是他孤注一掷的计划的一部分。问题是, 他怎么会参与制造伪钞呢?” “如果你挣不到钱,我猜你肯定也会这样做的。”霍姆斯说。 “不管巴基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参与伪造钱钞,”朗费罗说,“他现在脱身似 乎正是时候。” 星期三晚上,朗费罗站在克雷吉府门口,像往常一样迎接他的客人。进入大 门后,客人又受到了第二次欢迎,不过这一回是特拉普的吠叫声。格林说,收到 参加会议的消息后他的精神好多了,他希望现在就恢复他们的日常计划。他一如 既往地为他们分派的诗篇勤奋地做准备。 朗费罗宣布会议开始,学者们各就各位。主人给大家散发意大利文版的《神 曲》,以及他的英文译文的校样。特拉普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看。这条看家犬对 惯常的井然有序的座次安排和主人的愉快心情感到很满意,便在格林坐着的洞穴 状扶手椅子下伏下来。特拉普晓得这位老人对它有着特别深的感情,这从他扔下 来的食物就可以看出,而且,格林的铺着棉绒的椅子最靠近书房的壁炉,这里是 最暖和的地方。 一个“恶鬼”就在我们背后,他把我们分割得这样残酷。 雷走出总局,上了马车,上下眼皮直打架。他尽力驱散睡意,只有在这个时 候,他才感觉到近来晚上睡眠时间太少,尽管由于林肯市长的命令,他实际上被 困在了办公桌前,每天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库尔茨新换了一个马车夫,一个 来自沃特敦的年轻警察。马车颠簸着向前行驶,雷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睡意蒙 眬中,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走近他耳语道:“我在这儿,我没死。”但即使是在 梦中,雷也知道这儿不是因为塔尔波特的死而需要他去解开的那个谜语的一部分。 我没死,我活着。他被两个人吵醒了,他们抓着马车的皮吊带,在讨论女性 的选举权。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尔后又清醒地意识到:他梦见的那个面目狰狞的 家伙长得和跳窗者一模一样,只是脸庞大了三四倍。不一会儿车铃响了起来,售 票员高声喊叫着:“奥伯恩山到了!奥伯恩山到了!” 在等待爸爸出发去参加但丁俱乐部会议时,刚满18岁的梅布尔·洛威尔仔细 打量着爸爸的法国桃花心木写字台。其实他更喜欢坐在角落扶手椅上,在一块陈 旧的拍纸簿纸板上写字,而这张写字台倒是大材小用,派了存放稿件的用处。 梅布尔没有父亲那样的好心绪。她无心去追求哈佛男生,也没有兴趣和小阿 米莉亚·霍姆斯的女红班坐在一起,谈论她们要拒绝谁,接受谁(外国女孩子是 免谈的,因为拒绝她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值得讨论),听她们的口气,好像 整个文明世界都在等着加入她们的女孩俱乐部。梅布尔渴望阅读,想周游世界, 想到现实生活中去看看在父亲和其他富于想像的作者的书中所读到的东西。 爸爸的稿件还是像往常一样,胡乱摆放在写字台上,尽管将来查找起来既不 方便还需要特别的小心,否则笨重的纸堆可能会突然一下子翻倒。她发现有几管 羽毛笔都已经用旧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笔杆,还有很多首只写了一半的诗,有些 地方她想接着往下读,但墨迹越来越淡,无法看清楚,真是令人沮丧。她爸爸常 常告诫她切莫去写诗,因为已写出来的诗歌中劣品居多,而好诗,就如不存在十 全十美的人一样,是不可能写出来的。 在一张画了线的纸上有一幅奇怪的草图,是用铅笔画的。草图画得一丝不苟, 她想像着,这也许是一个迷失在森林里的人特意画下的地图,或者,也可能是一 个人在苦苦思索象形文字的意义时一本正经地画下的,画草图的人试图破译某种 意义或标识。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和父亲一块儿出去旅行时,他经常粗略地画下 他曾与之一起用餐的演讲组织者或外国显要人物的画像,把它们贴在信函的页边 上。现在,想起这些曾让她发笑的滑稽的画像,她首先得出的结论是,这幅草图 描画的是某个人的大腿,他的脚上穿着特大号的溜冰鞋,腰部画了一块像扁平的 板子一样的东西。梅布尔对这种解释不满意,把草图侧着看了又倒着看,发现脚 上参差不齐的线条有点像火焰的曲折形状,而不是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