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德克回想起了小时候类似的情景。那是很久以前了。或许还不算太久吧。那 是个夏天的星期天,克劳丁负责准备一次早午餐,可是桌子太小,位置不够,德 克的爸爸,德克的姐姐,亲戚们,还有别的客人。下午,他们到河上划船,经过 伊利古堡和布法罗,从和平大桥下面穿过,驶进空旷的伊利湖,好大的湖啊,像 内陆海一样。有个白肤金发碧眼的朋友取笑克劳丁的穿着:带有印花图案的粉红 色两件套游泳装,外面加一件宽松的半透明女式夏装,半敞着怀。我们的贝蒂? 格莱博,大家揶揄她说。所以她就回到楼上换衣服,德克也被她叫过去,他那时 大概13岁,或16岁的样子,也可能是18岁,从学校回来,在家呆一段时间。换衣 服的时候,妈妈不准德克直视她,不准看。像打电话的时候一样,克劳丁说话声 音嘹亮清晰,她开始审问德克——整个上午去哪儿了?和谁一起?然后会去哪儿? 晚上什么时候回来?——连珠炮似的问题,却毫不相干。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德克 想发怒、焦虑不安,感觉身体里的欲望被唤醒了,又觉得厌恶,他想赶快逃离那 里,逃出妈妈那光线昏暗又弥漫着香水味的卧室。 他有过很多女朋友,其中有的比他“年长”——大他几岁。在那些夜晚,她 们使他的性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时的他还太年轻,还不懂。如今的他是成年 人了,感觉到身体里强烈的冲动,随之而来的还有懊恼和急躁,他想他懂了。 她希望德克仍然是个孩子,一个不成熟的、血气方刚的大男孩儿。他是个专 门玩弄女人的色情骗子,是个性欲的征服者。他有强烈的欲望,而且对发泄欲望 的对象从来都是态度冷淡,这些正是他能征服女人的地方。他是个天生性能力很 强的成熟男人,而有的时候却像个阉人一样,他妈妈的木偶阉人。 “不行,我必须得走。” 她恳求德克再多呆会儿,再住一晚上,明天再走,每次德克要走的时候,她 都会这样恳求,即使是预先已经说好了要离开的时间。那是一段滑稽又熟悉的对 话,因为太熟悉,而且德克知道一定会那样,所以他丝毫没有觉得不自然。 德克说他有工作要做,因为大瀑布的那件事,他已经很多天没到办公室去了。 克劳丁不悦地皱了皱鼻子。她知道有人自杀了,但是她不会过多地去打听, 她也不会问儿子是不是找到尸体的人之一,或者是不是触摸了那具尸体。 就像她不会去问——哪个城市?——州北部的那个小城市的情况一样,那里 没有波纳比家族的熟人。 克劳丁把德克送到停车道上他的车旁。她还戴着那顶带着面纱的草帽,那顶 帽子很漂亮,上面装饰着天鹅绒丝带和几朵假花;她穿了一件蓝色印花太阳裙, 套在她那变得柔软的身子上,显得松松垮垮。道别之后,一股强烈的同情感和烦 恼涌上德克的心头,克劳丁依然藏在那块可笑的面纱后面。她是一个受了伤的隐 遁者,也许她是被束缚在里面无法脱身了。夏洛特庄园的女主人在等人去解救他, 等待爱他的人把她从咒符中解救出来,或者,至少撕下那块面纱。 冲动之下,德克斯伸手拉了拉。“妈妈,得了吧。您一点儿都没变丑。” 但克劳丁大声地喊了起来,又惊讶又愤怒,她不让德克动手。她闪到一边, 德克跟了过去,她用双手紧紧抓住帽子,德克用手敲了敲,帽子歪到一边,他笑 了。在做游戏吗?——是的,是游戏。德克灵巧地顺手摘下她的帽子——还有面 纱——一个面色苍白、精神恍惚的女人瞪着他,眼睛里有几根血丝,褪色的金发 很整齐地竖在脑后,她的脸上没有皱纹,脸色蜡黄,面部僵硬、恐怖,嘴巴涂着 很扎眼的红色唇膏。她愤怒极了,克劳丁扇了德克一记耳光,德克只是笑了笑, 她又用手指甲朝德克的左脸颊抓去。“该死的家伙!竟敢这样!滚开!我恨你!” 德克笑着驱车离开夏洛特,他的身体在颤抖。 妈妈脸上的表情使他困惑不已:痛苦,惊慌,愤怒。而他看到那张脸的时候 吃了一惊:出乎意料地年轻。 在大瀑布守夜结束的18天后,德克? 波纳比驱车穿过广阔的、地表像冰川雕 刻一样的纽约州,驶往特洛伊。 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很激动,精神振奋,但却有点病态 的宿命论。未来要怎样,它就会怎样。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他是个有前途的诉讼 律师,终日痴迷于法律策略,而就在今天早上,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命运悬而未决, 于是他迫切想要拿到利特莱尔家的住址,那是从彩虹大酒店经理那儿得到的。其 中还有电话号码,不过他没有给那个红发女人——那个站在她面前却对他视而不 见的女人——打电话。也许只是为了让她看自己一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路途遥远,大约300 多英里。因为忘记买了,他就穿了一身从壁橱里拿出来 的新衣服:藏青色的运动夹克,夹克上饰有海军服上的那种铜扣,一件条纹运动 衬衣,白色灯芯绒裤子,头戴一顶白色游艇帽,脖子上扎了一条纤维领带,领带 上有一个矩形铜制领带扣,脚上穿了一双藏青色的帆布鞋。 德克? 波纳比,一位衣着光鲜的绅士。 他开车沿着莫霍克河向前走,一路上他被迫多次停车,到路边撒尿,还得找 那些站在公路上被人看不到的地方,因为公路旁边就是沃本、凯纳斯托塔和福特 ? 亨特的村庄。(太紧张了!他总是尿急!)即使在他不睡的时候,失眠也像恶 毒的蓝色火焰一样,来回舞动。 “该死!够了。不要了。” 经过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村外一片摇曳在风中的雏菊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些 花朵都是有眼睛的。他笑了笑,他的生活似乎太简单了。穿过没膝的草丛,在乱 丛中采摘了几朵花,他要送给那个红发女孩儿,使她看自己一眼。他拽下一朵强 韧的野花(菊苣吗?蓝色小花瓣?),扯下茎和藤,上面的刺划伤了他的手。好 多白色和淡粉色的野玫瑰。可是他的手还在流血!他又摘了一些雏菊,还有一簇 毛莨,那些开着金黄色小花的应该是毛莨吧。在一条小沟里,他发现了一种淡色 的像银莲花一样的东西,那让他想起了红发女孩复杂的表情,于是,他顺手将它 们连根拔起。汽车尾箱里有个一夸脱大小的玻璃瓶,他拿到小沟边,盛满了水, 然后把它采到的花都塞了进去。一大束看上去不很美观的花,大概有一百朵吧。 他的心跳很剧烈,心中还抱有略显荒谬的希望。 走到奥尔巴尼,他停下来想喝点什么。他在一家酒店里买了一瓶香槟,对面 带微笑的售货员说:“等等。拿两瓶那个。” “两瓶圆盖的派力格农吗?好的,先生。” 不一会儿,他就穿过了哈得逊河上的那座桥,驶进特洛伊,那是个多坡的城 市。那里的人告诉他,牧师和利特莱尔太太以及女儿已经搬离特洛伊第一长老会 教堂附近的教区长住宅区,不在此居住了。是利特莱尔太太开的门,她屏住呼吸, 惊愕地看着德克? 波纳比,她认出他来了。女儿在特洛伊音乐学院附近租了房子, 独自一人住在那边。 这是个好兆头,德克心想,是吗? 德克穿过小镇,找到去那所破旧的新哥特式音乐学院的路,又穿过一个街区, 找到了阿莉亚居住的那所红砖房。在房前的砂砾小路上,他停了下来。他听到了 一个女人的歌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他抬头望去,看到二楼一扇窗 户敞开着。他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塞满了花的玻璃瓶,出神地听着那歌 声。一个纯净、清澈、甜美的女高音,却出人意料地在演唱热情洋溢的战斗歌曲 : 我亲眼目睹的荣光 是上帝到来的曙光! 他践踏的佳酿 正是愤怒的葡萄存储的地方 他释放出了预言的闪电—— 这太像阿莉亚的声音了!冲动之下,德克清清嗓子,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 不过还是气从丹田而出:“——用他那可怕而又锋利的宝剑!” 他敢肯定自己的声音不够响亮,阿莉亚没有听到,不过她的歌声却戛然而止, 没有荣光,没有哈利路亚的荣光,只有突然而至的沉默。 德克站在门廊上,按响了门铃。楼上窗户里一个女人在盯着他看,德克装作 没看见。 她会开门吧,也许不会。就这样,我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此时,德克? 波纳比感到内心无比的平静。这很好,这就对了。他把自己的 命运放在一个女人手中,而他对这个女人几乎一无所知。 当阿莉亚开门看到他的时候,感到震惊不已,太意想不到了。 他们二人凝视着对方,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