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只怕来不及 突然而来的强烈思念,因为这个陌生人的来临,又突然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发 现了很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孟玲会在我们的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 她之所以在这个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不是因为她曾经来过这里,而是因为, 她一直就住在这里,就在第三间客房,她一直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在小饭馆吃皮蛋瘦肉 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地知道了这个,但是那时候,那种有些不正常的强烈思念,让我 无暇顾及这么多,直到刚才,那个陌生人所说的话,才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当我坐在小饭馆里,有一小会,头没有那么疼的时候,回想起昨天在租书店的那一 幕,发觉那不像是骗局。去租书店旁边的药店买药只是一个偶然的行为,连我自己事先 也并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买药。至于走进租书店,则更加偶然,租书店的老板怎么可能 在我偶然走进租书店里那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制造出这样的骗局? 何况那个黑衣人在我进去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当坐在我对面的那女孩叫了无数次皮蛋瘦肉粥、而老板和老板娘也将这事忘记了无 数遍时,我更加确定这一切并非骗局--还是我和许小冰讨论过的原因,不可能有这么多 人参与到同一场骗局中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孩,故意将辣椒水倒在了老板和老板娘身上,在那女孩从他们眼 前消失之后,他们却丝毫不记得这是怎么回事--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了,如果 不是因为妈妈那个电话,我可能已经拉住那女孩问个明白了。老板和老板娘的表现,让 我想起了许小冰和我对于孟玲那些东西反应--两者完全一样,对于某些痕迹,我们都不 知道从何而来。而现在我明白了,就像饭馆里那个女孩一样,孟玲留下的那些痕迹,只 不过是被我们忘记了--也许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她一直就在我们眼前活动着,就在我们 眼前使用浴室,就在我们眼前漱口,就在我的眼前被沙发上的钉子挂破了手……因为她 和那女孩一样,具有被人转瞬就忘记的特性,所以我们也在一转身之间就忘记了留下这 些痕迹的人,而只看到那些痕迹,这才会感到奇怪。 这么看来,我先前关于孟玲的推断并没有错,她和那个女孩,还有刚才走出去的那 个陌生人,都是同样的人--那个陌生人不是对我认出他感到惊奇吗?一进门他就进行自 我介绍,一定以为我在一转眼间就忘记他了吧?我和许小冰当初设想的事情发展过程是 :无人知晓--显露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人看见--显露存在的证据--被某些人认识。现在 看来,所谓的“显露存在的痕迹”,实际上是他们已经进化--我不知道该使用什么词比 较恰当--他们已经进化到能够被人看见,只是还无法被人长久的记住。所以那个陌生人 对于我能记住他这一事实才表现出了那样的狂喜,因为这表示他已经进化到了一个阶段 --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发现我能够看到他时,不也是同样的惊喜吗?也许多一个人看到他 们,就表示他们进化得更加彻底…… 而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具有看到他们的能力。幸好,那个陌生人提到了 我的头疼,这提醒了我。我的这种能力,是在头疼之后才出现的,而欧阳也在和孟玲接 触之后,产生了剧烈的头疼,他曾经到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他的头部有异常放电。我怀 疑这种异常放电是孟玲引起的,我的头疼也有可能是孟玲引起的,也或许是隐藏在我们 公司的顾全引起的--总之,头疼的后果就是,我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人了。不知道欧 阳能不能看到呢?欧阳一提到孟玲的名字就头疼,那么我会不会在提到某个人名字时, 也产生剧烈的头疼呢?办公室的人们对于李云桐的名字那种特殊的反应,是不是因为同 样的原因? 想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给欧阳打电话,虽然在我刚才的设想中仍旧存在着许 多疑问,但是,在亲眼看到几个特殊的人之后,我终于确信,无论我的设想有多么古怪, 它也不可能比事实更加古怪。 也许事实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小时候看那些妖精变人的故事,我总是站在妖精一边,觉得他们既然变成了人,就 应该当作同类来对待。而现在,类似的事情发生了,我才发现,人类的固有观念很难改 变,一想到孟玲曾经和我们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我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虽然如此,仔 细想想,到目前为止,尽管发生了那么多的怪事,但却并没有人受到伤害--除了欧阳的 头疼之外--如果他们这种人的进化对正常人的生活不造成影响,倒也似乎没必要阻止, 也没必要如此害怕。 没必要害怕,却还是害怕,这是无法控制的。 我掏出手机,准备给欧阳打电话,电话却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正是欧阳打来的。 “喂?我接通电话,这才想起自己昨天对他发了一通脾气,当时自己哭成那样,现 在想来,不由感到万分羞愧,即使是隔着电话,脸也红了。 “你昨天是怎么回事?”果然,他一开口就是问这个,“手机干吗关机?今天上午 给你打电话,信号还不通,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吾了两声,索性不回答了,岔开话题道:“李云桐回来没 有?” “李云桐?”欧阳疑惑地问,“李云桐是谁?你没事吧?” “我问你李云桐回来没有!”我以为他没听清,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然而,他仍旧不明白:“谁是李云桐啊?江聆,这两天你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出什 么事了?” 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机在 这颤抖中几乎掉到地上。 “你真不认识李云桐?”我问。 “真的,我干吗骗你?你到底怎么了?” “你在哪?” “办公室。” “叫徐阿姨接电话。”欧阳不明白我找徐阿姨干什么,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要他 把手机递过去。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在欧阳将手机递给徐阿姨的时候,眼前金星直冒, 暗暗祈祷着,希望只有欧阳一个人忘记了李云桐。 “喂?江聆啊?”徐阿姨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阿姨,李云桐回来了没有?”我迫不及待地问。 “李云桐是谁?”徐阿姨奇怪地问,欧阳在旁边说:“她刚才也问我这个,谁知道 李云桐是谁呀?”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挂了电话,任手机响个不停。 我只觉得心脏部位被什么东西深深贯穿了,留下了一个凉飕飕的洞,空虚冰凉得无 法补救,似乎我自己也会被这个洞口所吞噬。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在旋转,连床也似乎在 波浪上起伏,没有一样东西是静止的,我怀疑自己下一秒钟是不是就会要疯掉了。 李云桐居然被他们忘记了。 就像饭馆里那个女孩一样,李云桐也这么轻易地被人们忘记了。 这件事和孟玲他们有关吗? 我只想了这么几个问题,就想不下去了。再继续想下去,我可能真的会疯掉,我觉 得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了。 又躺了一会,我换下被冷汗湿透的衣服--出了这一身大汗,双腿发软,烧倒是退尽 了。我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等不及公交车,直接打车到了公司,一路上手机在不断响着, 都是欧阳的电话,铃声刺耳地嘈杂着,像一根针在我太阳穴里搅动,车子的窗户关得紧 紧的,车内散发出一股闷热的臭气。我关上手机,打开车窗,冷风刷地吹了进来,这才 觉得清爽了许多。 一进公司,欧阳便看见了我,他急忙走过来,低声道:“你是怎么回事?” “公司里谁都不认识李云桐吗?”我也低声问。 “谁都不认识,我都问过了,”他说,“他是什么人?你找他有急事?”他满脸关 切的神情,密切注视着我的举动。我越过他的肩头朝办公室里望去--果然不出我所料, 李云桐的办公桌已经不见了。 “那张办公桌呢?”我嘶哑着嗓子,指着原来放置他办公桌的位置问。欧阳回头望 了望,惊异地看着我,眼中担忧的神色像阴云密布,他抓着我的胳膊:“那里从来就没 有办公桌--江聆,你有问题,”他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道,“你的头疼可能影响了你 的大脑,你在说胡话。” 也许他说得对,我点了点头。我真的不知道是我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还是现实中 出了问题。头脑是一个敏感脆弱的东西,它很容易受到伤害,一场高烧也许就把它烧出 毛病来了。而我们靠什么认识世界?我们所知道的这个世界,所看到的、听到的、感觉 到的一切,都是通过头脑来认知的,如果它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该如何看待这个世 界呢?对一个人来说,头脑创造的世界和现实存在的世界之间,到底有多大差距?到底 哪一个世界才算是真实的呢? 我没有办法违背我的头脑,即使它是错误的,我也只能依从,因为它就是我,我就 是它,如果不听从它,我就只是一具躯壳。我没法跟欧阳解释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轻 轻推开他,走到李云桐原来放办公桌的地方,那里现在还残留着一块长方形的印记,那 是长期放置办公桌留下的。 “如果这里没有办公桌,那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块印记问欧阳。欧阳上来看了看, 摇了摇头:“可能是受潮引起的吧?江聆,走,我们去医院……” 我甩开了他的手。 我们的纠缠已经引起了其他同事的注意,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问我感冒好了没有, 我敷衍了两句,避开走上来要和我说话的徐阿姨,走到魏风面前,找他要档案室的钥匙, 他看了看欧阳,欧阳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把钥匙交给我。 一进入档案室,我就知道自己不必再看了。 档案室里和我前天看到的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文件明显地少了很多,不用看也知道, 少了的那些文件,一定是和李云桐有关的。 我感觉到自己笑了一下,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其实我是想哭的,却笑 了起来,真是太奇怪了。 我在公司里继续寻找着李云桐存在的痕迹,可是什么也没有了,电脑里他的文件夹 消失了,公司的通讯录--旧的通讯录不见了--一份新的、没有李云桐名字的通讯录出现 在每个人桌上,就连他自己带来养在公司门口的一盆兰花,也不见了。 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没有李云桐这么个人。 这种情形和许小冰在公司发现的孟玲的事情多么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同样是没有 任何人记得,不同的是,孟玲在公司里留下了许多存在的痕迹。这多可笑--一个前两天 还活生生的人,现在看起来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消失得比死亡更彻底;而一个从来 没有存在过的女人,所有的证据却都显示她存在,也许,现在已经有更多的人认为她一 直就存在着吧?一个是逐渐消失,一个是逐渐出现,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李云桐 的消失,和孟玲的出现,这中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也许,一个消失,和另一个的出现,是一一对应的,这世界上的位置原本就有限, 有人进来,就必然要有人退出--进来的不止是孟玲一个,那么,出去的也当然不止是李 云桐一个。 只有墙壁上还留着他的笔划出来的痕迹,长长的一道,末尾稍微弯曲了一下,这是 前几天我们讨论方案时他不小心划上去的,现在它成为他在这里留下的唯一痕迹了,而 这痕迹丝毫不能证明它自己是一个叫李云桐的家伙留下的。 一切存在的证据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么李云桐他本人呢?他是不是也已经从这个 世界上消失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人怎么能够消失得如此彻底? 在我团团转这搜寻李云桐的踪迹时,同事们一直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那些眼睛 里充满了担忧。欧阳跟着我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拉住我,有几分严厉地道;“江聆, 你病了,真的,跟我去医院。”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目光,紧张、焦急、担心、恐惧… …种种情绪糅杂在他的眼睛里,使得一向开朗的他看起来有几分阴郁。他不容我争辩, 拉着我朝门口走去,我挣扎了两下,便任由他拖着离开了公司,徐阿姨在身后喊道: “欧阳,你带她好好看看,检查仔细点!”我不由苦笑了一下。 欧阳紧抿着嘴将我拖到了电梯前,仍旧不肯松手。电梯还没有上来,我说:“欧阳, 你松开手,我跟你去医院。” 他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是真的打算跟他去医院看看,发生了这种事,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了。欧阳 又观察了我一会,这才小心地松开了手。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我摇摇头,想说什么,又 止住了,想了想,勉强笑了一笑:“你不用害怕,有我呢。” 我点了点头。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憋在心里。”他继续说,“这两天,你的眼神比以 前深沉了很多,这不像你,还是以前那样比较好。” “嗯。”我点点头。几次想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却始终不敢开口。我不愿意欧阳 把我看成精神病人,如果我说出那些事情,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我多想证明李云桐是存在过的,我多想有个人告诉我,这一切并不是我的幻觉,我 并没有疯! “去找他老婆看看。”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一个 黑瘦的男人,带着忧郁的神情站在我和欧阳身边,容貌有几分熟悉。我正要和他说话, 他在唇上竖起一个指头,指了指欧阳。我猛然想起来,这个人是顾全,我在李云桐拍的 DV里见过他。我看了看欧阳,他眼睛盯着电梯门上的小灯,完全不知道顾全的存在。 “你别跟我说话,”顾全同情地笑了笑,“李云桐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是我告诉了 他全部过程,他决定要离开他的家人。你可以去他家问问,也许现在还来得及。”他说 出一个地址,我匆匆掏出记事本记了下来。 “你干吗?”欧阳问道。 电梯来了,我们走进电梯,顾全没有跟进来,他朝我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我 脑子里回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李云桐为什么要离开他的家人? 电梯徐徐下降,我鼓起勇气,低声道:“欧阳,我脑子很清醒,”他转过头望着我, 我将记事本递给他,“你看,这是李云桐家里的地址,你跟我去他家看看就明白了。” 欧阳深深地看着我,在他没说话之前,我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不是自己在跳动,似乎 是某种来自外部的手在抓着它,一张,一缩,一旦那只手停止动作,我的心脏也会停止 跳动。 “好,”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但是你要保证听我的话。” 那只手现在放开了我的心脏,它自由地跳动起来。我松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29 李云桐的家离公司并不远,车子拐了两个弯,远远地就望见小区内林立的新房。粉 红色的房屋衬托着蓝得透明的天空,给人一种无忧无虑的感觉。我和欧阳在小区门口下 了车,依照记事本上记载的地址,找到了小区内的第10栋楼房。 5楼左边那户人家,就是李云桐家。欧阳伸手按了按门铃,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身 后,忽然想到,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陈静很可能不在家。欧阳回头望了望我,笑道: “别紧张。” 门内传来脚步声,猫眼上光芒一闪,有人在门内问:“谁呀?”欧阳回头看着我, 我听出这是陈静的声音,往前站了站,紧张地道:“陈静在吗?” 门开了,陈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李晓虎正在客厅里的地上爬来爬去地 玩一辆小汽车,昨天李云桐失踪时那种悲伤的神情,现在已经完全从他们身上消失了。 “你好!”我说。 陈静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欧阳:“你们是?”看到她的神情,我已经觉得不妙, 再听她这么一说,我已经知道没希望了。陈静也不记得李云桐了,她到过我们办公室, 现在看到我们却好像不认识一般。虽然如此,我仍旧抱着一线希望,舔了舔舌头,深深 呼吸一口:“我们是李云桐的同事。” 欧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看他的神情,他也没有认出陈静,他和陈静之间 本来就是因为李云桐才认识的,现在李云桐消失了,那么他们当然也没必要认识了,是 这样吗?看着他们互相间那陌生的眼神,我的心里猛然揪了一下--人和人之间的纽带, 有时候竟然这么脆弱,你还没有去碰,它就自动断裂了。 “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叫李云桐的人。”陈静笑道。 “啊?”我捏紧了拳头,正要继续说下去,欧阳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 他说:“我们走吧。” 我摇了摇头,迅速转头面对陈静:“李云桐是你丈夫啊。”欧阳在我身后咳嗽一声, 我装作没听到。听到我这么说,陈静又笑了起来:“你搞错了,我丈夫不是李云桐。” “那你丈夫是谁?”我急匆匆地问。我这话很是唐突,如果李云桐真不是陈静的丈 夫,那么她完全可以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但是陈静显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似乎没觉 得我问得有什么问题:“我的丈夫是个海员,早已经去世了。” 听到她这么回答,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十分荒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太荒唐了,公司的人不承认李云桐曾经存在过,而他的妻子则更甚,不仅仅 忘记了他的存在,甚至还有了另一个丈夫。 “江聆,我们走吧。”欧阳说。 “能给我看看你丈夫的照片吗?”我继续问陈静。 陈静还没有说话,欧阳已经开口了:“江聆,够了啊,该走了。”他轻轻拉着我朝 楼下走去,我抗拒地用力站在原地,望着陈静。 “我丈夫没有留下照片。”陈静说,“他去世后,我们将他所有的照片都扔了。” 真彻底。我苦笑起来,这就像办公室的人将李云桐的所有物品清理干净一样,陈静 也清理掉了李云桐的所有照片,不用说,这个家里已经再也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了,一 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像落在地上的垃圾,被人扫进了垃圾堆里,现在能够证明李云 桐存在的那些东西已经成为真正的垃圾,而他这个人呢? 我终于决定放弃了,顺从地跟着欧阳朝下走,快要转弯时,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 却看见门缝中伸出了李晓虎的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叫李晓虎?”我问他。 “是!”他大声道。 我笑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你爸爸是谁?” “一个海员。”他说。 门关上了,欧阳递给我一张纸巾:“你怎么哭了?走吧。” 我怎么能不哭呢?李云桐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就算他还没有死,也肯 定是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背叛了他,欧阳甚至连他的 妻子也不认识了,可是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他,就算他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都 消失了,他的儿子却还在。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需要后代了,生命不是永恒的,记忆 不是永恒的,一切都有消失的一天,只有这代代相传的基因,因为后代的存在而始终延 续着,李晓虎的身体有一半来自于李云桐,那么,只要李晓虎存在着,李云桐身体的一 部分也就依然存在着。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陈静才以为自己有一个已经去世的海员丈夫? 就算她可以忘记关于李云桐的一切,却不能对这个属于李云桐的孩子视而不见,他不是 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必然有一个父亲,无论陈静说他的父亲是谁,无论他们说那个 父亲的身份和名字是什么,那些都只是一种符号,而最真实的证明就是孩子本身,他就 是李云桐的孩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一切,可是它发生了, 这种遗忘让我觉得绝望,而李晓虎的存在,却让我看到了希望。欧阳担心地打量着我, 他不知道我流眼泪,只是因为发现总算还有希望。 总算,李云桐的消失并不那么彻底。 “不要太激动,”欧阳说,“你昨天可能烧得太厉害了。” 我摇了摇头,看了看时间:“现在不早了,我们赶到医院,医院大概也下班了。” “嗯,”欧阳点了点头,“我送你回去吧,你好好休息一晚,说不定明天就没事了。” 一路上,欧阳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我看出他是故意要引开我的注意力,不让我去 想李云桐的事,这让我很感动。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交通堵塞很厉害,车子缓缓挪动着,汽车尾气从窗口灌了进 来,让人头晕目眩。当车子经过流芳湖那个小公园的时候,我忍不住探出了头。几天不 去,流芳湖上的风光更加妖娆,几树桃花红云般灿烂着,平整的湖面像一汪绿色的果冻, 朝天空反射着柔嫩的光,湖岸边有人来来去去。不知道李云桐失踪以后是不是来过这里, 即便来过,也和没有来过一样吧?我想起以前来这里时,经常在树枝上、墙壁上看到 “某某到此一游”的字样,当时只觉得荒唐,现在想来,每个人的心底深处,大概都害 怕被人遗忘吧?每个人都拼命在世界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人曾经说过:“不能 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还有人说过要“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世界上的坏人好 人,都不愿意随着自己的死去而永远消失,所谓的“混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也是因为知道,粉身碎骨固然可怕,在人世间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却更可怕。李云桐究竟 被遗忘到何种程度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同时遗忘了他?为什么我没有忘记他? 死后被人遗忘固然可怕,活着的时候就被世人完全忘记,这种滋味,是不是比死更要痛 苦百倍?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朝座位深处缩了缩身体。 “冷吗?”欧阳问,“关上窗?” “不用。”我摇了摇头。 如果有人被刀砍了一下,最初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要过上一小会,那种疼痛 才会变得明显起来。我也是这样。李云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对我的震撼过于剧烈,以至 于我一直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恐惧,直到现在,远离了李云桐曾经生存过的那些地方,车 子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缓缓前行时,我忽然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越是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就越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我的头脑不愿意更仔细地去想已经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仔细 想想,我就会明白一切真相,而我更知道的是,这种真相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如同一杯 毒药,它已经散发出致命的气息,我的思维自然地绕道而行,虽然喝下这杯毒药是必然 的,然而,能够晚一点,也就能够将眼前的平静维持得久一点。 汽车的车轮比我的思维更加缓慢,但毕竟在前进着,云升街的容颜还没有进入我的 眼睛,它的腐朽和沉默就已经扑面而来。这是云升街特有的气味,六号门牌下黑乎乎的 楼洞在车门右边大敞着,像一个居住着野兽的洞穴。 汽车无论多慢都会到站,思维无论多么迟钝,也总会明白一切。 我和欧阳下了车,进入云升街六号,就从阳光下进入了黑暗,从外面看来,他们不 会看出这里有人。楼梯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经过二楼时,欧阳疑惑地看了看202 号房敞开的房门--幽暗的绿光照常散发出来。 在302 号房门口,我刚刚将钥匙伸进锁孔,门就开了,许小冰已经回来了,欧阳和 她打了声招呼,她点了点头。 “你在家就好,”欧阳说,“江聆有些不舒服,你别让她一个人呆着,明天早晨我 来接她上班。” “哦?”许小冰疑惑地看着我,撇了撇嘴,“你没去看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起自己曾经多次和她说起李云桐的事情,不由脱口而出: “你记得我公司的同事李云桐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她不解地望着我。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头望着欧阳。 欧阳皱紧了眉头,仿佛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咳嗽一声,不相信地问:“真有 李云桐这个人?” “有啊,她老提起他。”许小冰指了指我。 “他是我们公司的?”欧阳侧着头,脸皱成了一团。 “是吧?”许小冰看看我又看看欧阳,“你们不是同一个公司的吗?” “他长什么样?”见许小冰语气这么笃定,欧阳有些动摇了。见他这么问,我心里 忽然古怪地跳了一下,仿佛是噎着了--许小冰从来就没见过李云桐。 果然,许小冰很快就说:“我没见过他,都是听她说的。” “哦。”欧阳慢慢地挺直了身体,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我,想了想说,“你好 好休息吧,明天我来接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好。”我疲倦地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李云桐是不 是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 许小冰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对自己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似乎有些恼怒,转身 朝厨房走去,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叫欧阳吧?现在听到孟玲的名字还头疼 吗?”话一出口她仿佛后悔了,马上回过头来,带着歉意的表情看着欧阳,似乎担心他 再次发病。我也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甚至做好了搀扶的准备。 幸好,欧阳没有发病,但他接下来问的一句话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孟玲是谁?” “啊?”我还算好,虽然吃惊,也只是望着他,许小冰却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大 得似乎要将欧阳的整个身影都直接塞进脑子里去,她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欧阳:“你 不记得了?前天我们一起去向碧华家找孟玲!” “什么啊?”欧阳怀疑地看着许小冰,“记得啊,不过我们找向碧华不是为了买毛 线吗?孟玲这名字我从来没听过?” 许小冰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转向我:“他是不是疯了?” 欧阳也疑惑万分,眼神充满恐惧地看看我又看看她,讪笑着望着我们,那表情似乎 认为我和许小冰都疯了。 “不知道,”我回答着许小冰的话,嘴里冒出一股苦涩的味道,“也许我们都疯了。” 说完,我再也忍不住,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上了。欧阳和许小冰在门外叫了 一阵,见我没有回答,也就渐渐没有了声音。 无论我多么想逃避,都是没有用的。真相就这样自动展开了,欧阳对于孟玲的态度, 就像是所有事情上的最后一把锁,现在,这把锁铿然落地,真相的门敞开了,无尽的虚 空包围了我,吞噬着我。当欧阳问出那句“孟玲是谁”的时候,我耳边似乎听到“铮” 的一响,霎那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多么愚蠢,一直以为孟玲和其他那些看不见的人 是另一种生物,我将他们不被我们所知的原因归结于他们还没有完全进入我们的社会-- 假如我的这种推断是正确的,那么,欧阳就不应该忘记孟玲。依照我的假设,孟玲在这 个社会中的位置,应当是从无到有,这位置只会越来越稳固,认识她的人也只会越来越 多,不应当有人这样彻底地忘记她,而我也知道,欧阳向来是记忆力很好的。 孟玲之所以被欧阳忘记,是因为事情的趋势本来就是如此。我早该想到,我狠狠地 捶了一下床--那个假设看起来很合理,但是却恰好与真相相反。孟玲,顾全,李云桐… …所有的人都不是另一种生物,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类。孟玲他们不被我们所知,不 是因为他们进入这个社会不够深,而是因为他们正在渐渐地远离我们的社会。就像李云 桐一样,孟玲也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同样,也和李云桐一样,她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 连她的妈妈也不记得她了,所以她才会对欧阳说“就当她从没存在过”,那天我们听到 那个的士司机说的话是对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把我忘了吧”,只不过孟玲不是像电 视中女主角一样真地希望对方忘记自己,而是不得已才这样说,因为她发现自己被人遗 忘是必然的趋势……我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对孟玲的记忆会比她母亲更为持久,也许,他 和孟玲真的曾经真心相爱过,只是他不记得了,就算他还记得孟玲,却已经忘记了这段 感情,现在,他更是连孟玲这个人也毫无印象了……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究竟 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呢?人的记忆怎么能被这样随意地删改? 难道,真的是我和许小冰两个人疯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我执拗地寻找着原因。现在要找出事情的原因,已经容易得多了,因为有了一个李 云桐,李云桐在这个世界上从存在到被遗忘,这中间经历了怎么样的过程,我很清楚。 我慢慢梳理着李云桐和孟玲两人被遗忘的经过--在所有这一类人中,这两个人是我最为 熟悉的--渐渐的,我所发现的一个事实,让我全身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李云桐表现异常,是从流芳湖的女人开始的,之后他就不断看到各种别人看不见的 人,最后,他就被人忘记了。我记得在向碧华家中见到的孟玲的那一页日记上也说明, 孟玲也曾经见到过那种“看不见的人”,那个时候她显然还没有被人遗忘,因为她在日 记中提到了她的妈妈和另外两个人,这些人都和她正常交往着。就在写过这页日记后没 多久,她就搬入了云升街六号--她大概是和许小冰一起搬进来的,但是没过几天,她就 被人们彻底忘记了。 从这两个人被人遗忘的过程,我得出一个令我绝望的结论:被人遗忘并不是一瞬间 产生的,就像某种疾病,它有潜伏期,而潜伏期的特征就是……我浑身颤栗,完全控制 不住自己,只是死死地咬着被角--是的,潜伏期的特征就是:能够看到那些“看不见的 人”!如果这真是潜伏期的特征,那么,我现在是处于什么状态呢?我不是已经具有这 样的特征了吗?这是不是说,接下来被人遗忘的,就将是我? 我连连摇头,由于痉挛,这种摇头的动作也做得不利索了。 我不愿意被人就这么遗忘!我想好好地、正常地活着! 我的眼前掠过一幅幅静止的画面,往日生活的种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在我的头 脑里绚烂地绽放着,每一件事都那么亲切,连那些讨厌的工作,那些我所不喜欢的人, 也变得无比亲切,我透过泪水看着这件小小的房间--连喜欢和我吵架的许小冰也变得那 么可爱了,在书桌上放着的那瓶辣椒鱼,是徐阿姨送给我的,当时我并没有当回事,然 而,在现在这个时候,想到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人送我任何东西,我忍不住爬了起来, 将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我所无比热爱的这个世界。真的,到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多么喜欢这个世界,喜欢一切,快要失去的总是显得特别宝贵, 就像孟玲以前在浴室的镜子上所写的:“失去以后才觉可贵。”现在我完全明白,孟玲 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种滋味。 我忽然那么强烈地思念我熟悉的所有人,忍不住掏出手机,一个一个地看他们的电 话号码--不能给他们打电话,因为我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要看到他们的电话号码, 看到他们和我通话和发短信的痕迹,心里就觉得温暖。看到妈妈的电话时,我的五脏六 腑都好像缠绕在了一起--妈妈还不知道呢,她很快就要失去女儿了,而这种失去她却丝 毫不知情,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过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天空从透明变得深沉,最后完全黑暗了,我才慢慢地坐了起 来。许小冰敲着我的房门叫我吃饭,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慢慢地开了门。 客厅里灯光明亮,许小冰一眼就看出我哭过,她惊疑地问:“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现在没事了。”我几乎是带着柔情对她说。我甚至还想拥抱她一下,不过为了不 让她太吃惊,还是放弃了。 如果能够,我想要拥抱我所熟悉的一切。 偏偏在这个时候,电视里播放着一首歌:“我怕来不及,我要抱住你……”我再也 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嘴里的菜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我怕真的来不及了。 “发生什么事了?”许小冰小声问。 “没什么,”我哽咽道,“一个朋友死了。” “哦。”她朝我的碗里夹了些菜。 朋友的死本来只是一个借口,然而,这让我很快想起来,我的确有一个朋友死了。 韩晓峰的葬礼,就在今晚举行。同学录上说他也在南城,我看了看时间,已经7点 半了,可能已经迟了。同学一场,无论如何都该送他最后一程。我顾不上再吃饭,匆匆 跟许小冰交待一声,拿了包就出门。 三楼的窗口里,依然飘荡着那歌声--“直到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我逃也似地狂奔起来,拼命逃出了这片歌声笼罩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