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窗外仍然下着雨。风已经停止了呼啸,雨一直下着。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也是 我和小喜约好出去旅游的日子。好像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因为下着雨,所以 搭不了帐篷,更不用带做饭的工具。 我简单地带了几件衣服,拿着一只小旅行包就出门了。 妻子一直神色慌张,我出门的时候,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打车来到市里的时候,才知道出来太早了。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早出门。 一时想不到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于是索性走进了电影院。 下着雨的日子,电影院里也不可能有多少人。里面几乎都是空座,只是有几对 恋人坐在每个角落里。我想他们不会像我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吧。 上映的是一部美国爱情片,但是我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眼前一片模糊。 我闭上眼睛想睡一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突然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兴趣, 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只想闭上眼睛。 这时电影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呻吟声,我睁开眼睛。银幕上有一对男女正在做 爱,两人全都脱光了衣服,被压在下面的那个女人正快乐地呻吟着。画面只限制在 两个人的上半身。 一看到这样的画面,我的身体也有了反应。我突然来了性欲。 我开始用手抚摸自己的阳具,并把头往后仰,然后闭上眼睛。突然间,我想拥 有一个女人,于是站起身从电影院跑了出去。 再过一会儿就能见到小喜了。再等一会就能抱小喜了。可奇怪的是我不想抱住 小喜,而是想抱住她以外的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 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呢? 人真是种琢磨不透的动物。在我这种年龄,竟然无法 把持自己,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我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是恐惧和绝望的心情 把我带到那种地方的吗? 我用伞遮住脸,在狭窄的小道上走着。这里就是红灯区。 没结婚之前也来过此类地方,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又一次走在这种地方。 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妓女叫住了我。 “叔叔,玩会儿再走吧。” 我看了她一眼,然后快步离开了那里。 “叔叔。” 妓女再一次唤我。我在转弯的地方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第一感觉就是她的年龄 太小,但是作为一个妓女还算漂亮。 我快速环视周围。除了这个妓女没有别人。我快速走向妓女,她笑着说:“跟 我走吧。” 她带我走进一个更为狭窄的胡同,一直走进了一个昏暗的房间。 我的心在狂跳,像一个初次接触女人的少男一样。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妓女则微笑地看着我。 “给我定金吧。”她伸出了手。 “多少钱? ” “你是要多玩一会儿再走吗? ” “对,我待一会儿再走。” “那么,给我一万块吧。” 我点了两万元递给她。 “哦? 给这么多? ” 她惊讶地看着我,随后走了出去。 很快,她又走了进来道:“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赶快脱衣服躺下来啊! ” 我没有动弹,她则开始自己脱起衣服。 “你多大了? ”我问道。 “你看我像多大? ” “看起来像十八岁左右吧? ” “十七岁。” 她的上体露了出来。和她的小小年纪比起来,她的身材相当丰满。可是乳头却 是干葡萄一样的颜色,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接触了很多男人之手的乳房。可皮肤还 是很白嫩。 她开始脱裤子。我咽着唾沫,凝视着她的举动。她一边催促我,一边脱下了最 后一层身体的遮蔽物。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完全,是很不错的身材。 我看了看她的下腹部,有点不均匀,突出来了一些。 “叔叔,你看什么? ” 她爬上床躺了下来,毫不害羞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懒得脱衣服。 “要不要我帮你脱啊? ” 她从床上走下来,开始一件件脱我的衣服。我一动不动,任凭她摆布着。 她一边脱一边念叨着,诸如你怎么这么瘦,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之类的问题。我 都草草地一一回答了她。 不一会儿我已经被她脱得精光。我跟着她到床上躺了下来。 “给我一支烟。” 我递给她一支,她点上火塞进我嘴里。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叹息着,慢悠悠地吐出白蒙蒙的烟。 她紧贴着我,开始抚摸起我的性器。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 “没有。” “可是我觉得你有心事。” “是啊! 一大早就来这种地方确实有点不正常。” “哦,立起来了。” 她快乐地说道。我的性具真的在她手里挺了起来。她认真地抚摸着,像是小孩 玩玩具似的随意摆弄着。 我虽然很兴奋,但却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和这个年轻的妓女发生关系? 还是 就这样躺一会儿就走? 那东西已经到了极限。 “你为什么不上来? 是不是不喜欢我? ” “不,不是的。等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 “你是不是怀孕了? ” 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点点头。 “几个月了? ” “四个月了。” 我吃了一惊,无法理解她都这样了,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接客。 “孩子父亲是谁? ” 她摇摇头:“不知道。”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多么幼稚。一个妓女怎么会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她的身体里有着无数男人的精液。 那肚子里的孩子会是谁的种呢? 我的性具已经蔫了下去。她的手也已经离开我 的性具。我们的关系像冷风扫过一样变得冰冷。 “因为这样才不愿意做吗? ” “不,不是那样。其实我不是一定要做那个才来的。我是没有消磨时间的地方 才会到这里来的。你,打算生下这个孩子吗? ” “不。” “那为什么不去医院? 是不是因为没钱? ” “是没有钱,但是,也不愿意去医院。” “可肚子会一天天变大,到时候不能再做手术了,你打算怎么办? ” “那没办法,生呗! ” 她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话语里有一 种绝望的语气,我能切肤感受到她的绝望。 “我可以穿衣服了吗? ”她看着我的脸色问。 “行,穿上吧。” 她的脸像受了侮辱般变得通红。看到她穿衣服,我也起身穿上了衣服。 她穿好衣服后出去了一趟,须臾又进来,手里拿着两瓶汽水。 我接过一瓶汽水喝了起来。 “你在这里干多长时间了? ” “快六个月了。” “你家里人知道吗? ” 我又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不知道,家里要是知道了我就完了。” “那你为什么过这种日子? 这种生活好玩吗? ” “不,我很想出去,这里每天都像地狱。” “那你走不就行了? ” “可以随便走的话,我早就走了。” 她说欠了这里的老板很多钱,还清债务之前,他们是不可能放她出去的。她说 债务就是把妓女们捆在这里的手段。 “你欠了多少钱? ” “一百万左右。我要是能越早还清那些钱越好,不然会累积更多利息。”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债务应该是日渐减少,但是你的债务却 会日渐增多? ” “没错,我是没办法离开这里了,除非天灾地变,或是上帝帮我……” 我觉得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这里是比监狱还要可怕的地方。在这种红灯区 度过整个青春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暗淡、绝望,只有这一点吗? 妓女的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久了,都不会有别的表情了吗? 她用无所谓的语 气听我说着这一切,也用无所谓的表情看着我。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觉得我可怜吗?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问同样的问题,问 我为什么过这种日子,今年多大了,怎么陷进这里的,往后有没有机会逃离这里, 可那些人只是好奇心作祟才会问那些问题。现在我都不愿意回答了。” “如果有一天得了不治之症,不能再做这种事怎么办? ” “那时候应该会被他们赶出去吧! ” “你到底怎么沦落到这里的? ” 她咯咯笑了起来,像是早知道我会问这些问题似的大声笑起来,笑完后把一切 经过像说别人的故事似的向我讲了一遍。 她的名字叫何由美。她是单亲家庭,有五个兄弟姐妹,她最小。她父亲是小学 老师,在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交通事故而去世。从那时候开始她母亲靠做一些 零活来养活他们五兄妹,家里自然穷苦,穷到常常以粥代饭的地步。要活下去,最 重要的是吃饭问题。对于一个吃都成问题的家庭来说,自然没有资格考虑孩子的上 学问题。 她的大哥上完高中后成了职业军人,二哥因为成绩突出,做起了家教,所幸的 是他的主人看中他是个人才,于是资助他念完大学。两个姐姐也好不容易上完了中 学。 最后才轮到她。她上了中学,但是缴不起学费。因为这个原因,每天她都要受 老师的气,有时连中午饭都吃不到。从此她讨厌去上学,讨厌过穷日子。 想靠自己的双手出去挣钱,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经常旷课。 终于要念完初二的时候,她离家出走了。这个时候的她,还拥有一个少女的叛 逆。她在街上彷徨了半天,买了一份报纸,看到招聘电话后就打了过去。然后就稀 里糊涂地卷入卖春团伙组织里了。 那广告的内容大概就是这样:“招聘女服务员,提供吃住,月薪保障50万元。” 陷人卖淫团伙的她虽然后悔自己的无知,但是已经太晚了。 那天,她被关在旅店内,被两个青年轮奸,当天晚上就被转手卖给了别人。 等天亮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釜山的红灯区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以 何种价格被卖掉的。刚开始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哭,每天都想方设法逃出去,但是 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就习惯了,不再做一些徒劳的挣扎,反而想到从中寻找快乐。 现在,她连逃走的欲望都没有了,只是一天天凑合着过活,她说把自己想成是一只 蟑螂会比较舒服一点。 “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 “我不想回家,虽然很想念妈妈,可我知道我不能回家。我都这样了,怎么回 家啊? 而且我再也不想受穷了。” “那你觉得现在的你就不穷苦吗? ” “不知道,反正这里是地狱。” “想不想和我去旅行? ”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啊? 你说什么? ”她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我是问你想不想跟我去旅行? ”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眼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去旅行啊? 我连一步都不能离开这里,很多人在外边守着呢! 我出不 去。” “要是还清债务不就能出去了吗? ” “还清债务是可以出去,那你帮我还啊? ”她开玩笑似的问我。 我点点头:“是,我来帮你还。” “叔叔怎么帮我还啊? ” “怎么还? 还钱不就行了吗? ” “叔叔为什么为我还那么多钱呢? ” “没什么,只是想给你。” “我是问,为什么会为我花那么多钱? ” “我也不知道。” “哈哈,不要再开玩笑了,你快回去吧。你这叔叔也真奇怪,花了钱又不做。” “等我,我去银行取完钱再回来,就在这里等我,一小时内回来。” “你不要再骗我了,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她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有解释,转身走了出去。 她不相信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是我想实现对她的承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这是为什么呢?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妙而又难以理解。 我直接去银行取了两百万元。 当我再次见到何由美的时候,她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我让她把主人叫出来。 “你是来真的吗? ”由美的声音颤抖着。 “当然是真的。”我看着她认真地点点头。 “那你给我看看带来的钱。” 我把一百万元的支票递给她看:“这下相信了吗? ” “可是叔叔,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她抓住我的胳膊使劲晃 着说,“叔叔,你知道你现在干什么吗? 你不是骗我的吧? ”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想帮你。” “把我从这里带走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 “处置? 去旅行啊! ” “去哪里? ” “去海边吧,安静的海边比较好。” “然后呢?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 “接下来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也去我该去的地方。” “仅此而已吗? ” “是的。” 她用困惑的眼睛看着我,接着突然向外面跑去。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健壮中年人。这是一个皮肤黝黑长相凶狠的 家伙。他接过一百万元后,又找其他理由要求再多付二十万元,我于是又拿出二十 万元。由美泪汪汪地收拾着包袱。 我和小喜约定见面的时间快到了,但是现在反倒不想去见她了。我想和这个年 轻妓女,不,曾经的年轻妓女去旅行。 我们吃完午饭,去了市外的公车站,在那里上了去忠武市的公车。本来我们是 想坐船去的,可是想到小喜可能在那里等着我,只有坐公车可以避开她。 雨一直不停地下着。 由美坐在我的身边,紧紧抱住我的胳膊,并不时抬头看我的脸色。虽然她已经 有了自由之身,但对我这个人还不够了解,所以脸上还是充满着不安的表情。 “叔叔,你干什么工作的? ” 车出发了一段路后,她向我问了第一个问题。 “啊,我是大学教授。” “啊? ” “我在大学教书。” “是真的吗? ” “是,当然是真的。” “骗我的吧? ” 她摇着头掐了一下我的大腿。 “是真的。” “那怎么证明啊? ” “这还用证明吗? ” 我从怀里拿出我的工作证给她看。她看了一眼,表情立刻僵硬起来。可能对她 来说,我这个人一直都是不解的谜。这也可以理解。在她的世界中有很多理解不透 的东西存在。我想让她了解我这个人,我不想在她眼里成为一个谜。但是我又不能 跟她认真地说明什么,于是闭口等待她的询问。但她却一直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我睡着了。 等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由美已经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但没多久她就醒了, 仍然用那种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我笑着嘱咐她放心睡一觉。 “我睡不着,刚才做了一个梦。” “做了什么梦? ” “很多男人在追我,我拼命地逃,这时叔叔却挡住了他们。” “然后呢? ” “他们看见叔叔后都逃走了。” 公车停在了安检所门前,有个警察走了上来。我有点紧张,但是警察立刻又下 了车。 “叔叔今年多大岁数了? ”她似乎只是随便问问。 “你看我像多大? ” “大概四十岁左右吧。” “猜得很准,我今年四十一了。” “那你结婚了吗? ” “当然结婚了。” 这时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由美。那是个染黄色 头发、打扮有点过时的年轻女人。她的旁边坐着看起来像是弟弟的男人,是个很健 壮的人。 黄头发女人的眼神让我感到不安,更有一种不快。看来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我不得不压低声音回答由美的问题。 “你有几个小孩啊? ” “有一个女儿,在读小学三年级。” “长得漂亮吗? ” “不算太漂亮……” 我笑着摇摇头,由美也跟着我笑。我把嘴凑到由美的耳边悄悄问道:“你呢, 你想成为什么人? ” “我呀,我想做一个护士。我觉得穿白袍的护士特别好看,可是……” 她没说下去,而是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也紧紧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完全就 是一个小女孩的手,柔软又脆弱。 这时候,前面黄头发女人轻轻靠在了旁边男人身上。 过了一会儿,公车进入忠武午市。黄头发女人下车的时候,再一次回头看了我 一眼。这时我才看见她身边那个男人的长相。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相 很普通。但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也不像是正常关系。他们各自拿着旅行包。 我带着由美走进了茶房。茶房很安静,没有几个客人。我要了两杯茶,看了看 身边的由美。 “从现在开始你要跟着我走,而且要很听话。” “我们去哪里啊? ”她睁大眼睛不安地看着我。 “我们去医院。” “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 ” 我向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过来。她靠了过来,我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小声 说:“我们去医院做手术,你把孩子拿掉。你不能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到处走,总有 一天要拿掉的不是吗? ” “我不要。” 她脸色苍白,使劲摇摇头。 “我知道你也许不想去那种地方,谁愿意去医院做手术呢? 但是为了你,必须 要去做掉。你现在还是年轻女孩,前途又一片渺茫,再拖着个孩子,可怎么办呢? 把孩子打掉,你才能自由地生活,带着孩子还能做什么呢? ” “不要,我不想去医院。” “你自己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吧,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跟我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我不能这样由着你。” “可是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帮助我? ”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她还是不太相信我。我能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到现在 她对我确实没有多少了解。 她不能理解我,更不可能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即使我对她说明,她也未必会相 信我。 “为什么要帮助你? 我也不知道。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去医院的费用由我来负 担,所以趁这个机会还是去医院把孩子做掉,只要一会儿就过去了。” 她仍然摇头,但已不是刚才那种顽强的态度。 “如果你要是生下这个孩子的话,因为没有父亲不能上户口,不能上户口的话, 以后长大了也不能上学,什么都干不了。而且你还要挣钱养活孩子,你以为生孩子 像养活小狗那样简单吗? 你的一生会因为那个孩子而吃尽苦头。” 我们之间持续着沉默。她的视线落在地上,两只手臂交叉着,好像在思考着什 么。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我:“但是太对不住老师了啊。” “有什么对不住的? 不要有那种想法。我只是很单纯地想帮助由美你,这样我 也会很高兴的,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老师,你希望我为你做点什么呢? ” “我什么都不需要。” “那你为什么这样帮助我? ”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不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才这么做,所以你尽可以放 宽心。” “我想去了。” “你是说你想去医院吗? ” 她点点头。 我们走出茶房,找了一家妇科医院。虽然我很不愿意去那种地方,但还是硬着 头皮走了进去。 走廊的椅子上坐着的人们都看着我和由美。我把由美送到接待窗口,然后走到 另外一条走廊上等她。我不想和那帮打胎的女人坐在一起。 “我是来做手术的。”我听见由美的声音。 由美在一张卡片上填写着什么,然后递进接待窗口里。过了一会儿她走进了等 待室。 终于轮到她了,护士叫她的名字,她走进了诊查室。同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看起来像是被拖进屠杀场的羔羊。我往等待室看了一眼,里面已经没有多少 人。我走进去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过了将近一小时,护士向坐在等待室的我喊:“手术结束了,你去恢复室看看 吧。” 我急忙走进恢复室。那里躺着四个女人,好像都是做流产手术的。由美也躺在 她们中间,我没有走进去,而是远远地看着她。 “没事吧? ” 由美带着虚弱的笑容点了点头。虽然已经眼泪汪汪,但是看着我的眼神显得很 安定。那是好不容易走过艰苦历程才有的表情。我关上门,回到等待室,等待她出 来。 一个小时后由美出现在我面前。 “医生说我得好好休息,一定要吃好,才能养好身体。” 我支付手术费后,牵着由美的手走出医院。 “我们去海边找一个房间在那里养身体,怎么样? ” “好! ” 她的脸色苍白,连走路都显得吃力。 我们打车去了延安的一个旅店。我想起小喜跟我说过的那个叫水岛的地方。小 喜说那里还没有开发,人也少,而且很安静。我想带由美去那里呆几天。 我想到了小喜,她现在一定气炸了。不会还在码头等我吧? 可能在街上游荡, 要不然就是回家了,并气得直跺脚。也一定往我家打过电话。 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不对她守约,而带着由美,做出这种奇怪的事 情。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由美比小喜更需要我。她需要别人的帮助,肚子里的孩子 也需要打掉。 可是小喜没关系,她是富豪家的女儿,现在她最多因为我的失约而生气罢了。 码头没有去水岛的船,我估计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水岛这个地方。 终于找到一个知道水岛的中年男人,他是开船拉客的生意人,当然也是违法拉 客的商贩。他说给五万就能把我们带到水岛,我跟他砍价到四万元,然后跟着他走 向停船的地方。 他的船就停在离码头两百米远的地方。那是一艘小船,船中间放着一张椅子, 船上面罩着塑料帐篷。我们坐在帐篷里,正好可以避雨,但却避不开海上呼啸的风。 我和由美冷得紧紧靠在一起。 船正打算出发的时候,一对男女呼喊着向这边跑了过来。 “等一等。” 居然是在公车里的黄头发女人和那健壮的中年人。 “这船去哪里啊? ” 女人气喘吁吁地问。 “去水岛。”船主人边解缆绳边说。 “水岛是哪里? ” “从这里坐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那里人比较少,是安静的地方,人也热情好客, 景色也不错,而且海鲜很便宜,要去的话就上船吧。” 那船是我租的,可是主人连问都没问我,就打算做别人的生意。 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坐。 我对船主说:“我说伙计,这船是我租的,凭什么还带别人? ” “反正都是去,而且也不是没有位子,对你也没什么大碍啊! 我也想多挣点。 我这生意也不好做,你多担待一些吧。” 船主人说得头头是道,虽然我感到不快,但是懒得再跟他废话。 他们上了船,他们,特别是黄头发女人看见我后吓了一跳。可是惊讶之后马上 笑容满面坐到我们对面。这个女人看起来还没有三十,穿着牛仔裤和红色衬衫,不 时瞄我几眼。男人则一脸的焦虑,自顾自看着大海抽烟。 船出发了,穿过几个岛屿后,滑进茫茫大海之中。我不想看对面的两个人,于 是望着大海。 由美可能感觉很冷,紧紧贴着我。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结果自己冷得直哆嗦。 “水岛这个地方怎么样? 好吗? ” 黄头发女人突然问我。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你是第一次去吗? ” “是,第一次去。” 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刚才也是坐公车来的吧? 从釜山来的公车? ” “是的,没错。” “我好像在车里见过你。” “哦,是吗? ”我装作不知道。 “如果到那里以后觉得不好怎么办啊? ”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过了头。 黄头发女子凑到我们面前,向由美递过来什么东西,是鱿鱼须子。由美说不吃, 但是她坚持把那鱿鱼须子放在了那里,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子。由美低头看了一会 儿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鱿鱼须子,拿起来递给我。 “你吃吧,我不想吃。” 我知道她刚动完手术,不可能有胃口,于是撕开鱿鱼须子扔进嘴里嚼了起来。 “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 黄头发问由美,眼睛却看着我。她似乎在想方设法跟我们套近乎。我没搭理她, 她见无人回应,也不再说话。 一小时三十分钟以后,船到达了水岛。 那是一个很小的岛屿。水边聚着几处不大的房子,孩子们站在屋檐底下,看着 我们下船。孩子们向我们挥挥手,我也向他们挥挥手。 村子前长着一棵老松树,松树旁边是一片沙滩。虽然小,但这里确实风景迷人, 沙子也特别细。村子里只有五户人家,所以不可能有什么旅馆。 岛屿的主人们看着我和黄头发,上下打量着我们。我叫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妈, 跟她说想要一个房间休息。她很高兴地带着我们来到了她的家。 黄头发则跟着另一个岛民走了。 我们走进大妈家的一个小房间,那是一间开门就能看见大海的屋子。 我向女主人指了指由美,说她身体不舒服,请她把房间弄暖和一点,我可以多 给她一点钱。 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我们吃了女主人准备的晚饭。虽然几乎全部是海鲜,但是 能感觉到女主人是很用心的,口味非常好。由美也吃了一大碗饭。 吃完饭,房间也开始暖和起来。我让由美躺在温暖的炕上。 她需要休息。因为这里长期没有电,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石油灯,那么一点光亮, 只够让人看到眼前的东西。 女主人对此感到抱歉,但是我觉得这石油灯比电灯好。因为暗暗的灯火,屋子 显得更加舒服。由美也说更喜欢这盏石油灯。 我脱下衣服躺在由美旁边。 我躺在那里抽着烟,海浪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么安 宁的夜晚。 “我感觉房子马上要塌下来似的呢! ”由美害怕地说道。她指的是海浪声。 我们坐船来的时候,海浪还没有这么大。可是随着天黑下来,海浪比刚才更加 猛烈起来。 我特别喜欢温暖的炕,便钻进了被窝里。由美和我贴在一起,我紧紧地抱着她。 由美忽然哭了起来。我没有劝她,由着她哭。可能是想起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还有就是想起对未来的恐惧和彷徨吧。 “老师,谢谢你。” 哭了半天,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仍然紧紧地抱住她:“不要哭了,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我们看看海浪吧。” 她说着打开了房门,风呼啸着吹了进来。 “你的身体不适合吹冷风。” “没关系。” 我们在被窝里只露出头看向大海。 我们看见浩淼的海浪在黑暗中汹涌澎湃,它突然覆盖在海滩上,瞬间又消失在 黑暗中。 在远处的黑暗中,有比这黑暗更加可怕的巨物高高升起,马上又变成白色光亮 跌落在沙滩上,接着再一次消失在黑暗中。 “我害怕! ” 由美翻身躲进我的怀抱。我看着大海,紧紧抱住怀中的由美。 我感觉我和大海互相感应着。很久没有跟大海这么靠近了。 不,这应该是头一次吧。我感觉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只小虫子,渐渐地被卷人 海浪之中。很快,我成了大海的一部分。然后我成了大海。我变成海浪高高升起, 突然降落。 由美在我怀里探出头,看着我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过两三天 再回去。” “回去以后怎么办? ” “回去以后……回去以后该怎么办呢? ”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不我们就住在这里不要回去了,我不想回去。”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 过了不知多久,我被什么人摇晃着醒了过来。是由美。 “不要再睡了,快起来吧! ” 由美的身体冰凉。好像自己去过海边了。 “我们去海边散步吧? ” 我开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已经亮了,蓝色的天空没有一点云彩,晨光照耀 着沙滩。经过一晚上的风雨,天气转晴了。大海像冰面一样风平浪静,水平线的那 头有几艘船儿游戈着。 我快速穿上衣服走了出来,我想拜托女主人煮一碗海带汤,没想到她笑着说, 海带汤已经煮好了。 我和由美来到沙滩上。有一对男女正在散步,就是昨天和我们一起坐船来的那 个黄头发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看到他们破坏了心情。 黄头发看见我们后,笑着向我们点点头。 “你好! ” 我也勉强笑着向他们点点头。可是那个男人却皱着眉头把脸扭向了大海。他似 乎对我也充满敌意。 由美一边走着一边拣贝壳,每当拣到漂亮的贝壳,都会跑过来向我炫耀一番。 现在已经看不出她是个妓女,倒像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我不得不惊讶于她的 这种改变。 我们终于走完了沙滩。沙滩尽头有一个小山坡,小山坡上有一条上山的小道, 一棵高大的松树孤独地面向大海耸立着。 我牵着由美的手走上小道。大约十分钟后,终于走到老松树下。 老松树的周边是一片宽阔的空地。我们坐在老松树前面看大海。如诗如画的海 面上,散落着几个小小的岛屿,船只们缓缓滑过,海鸟们自由翱翔。 这时由美唱了一首歌。她的声音惊人的好听,听着她的歌声,我躺在那里抽了 一支烟。 由美唱完歌,告诉我她肚子饿了。 “我们先回去吃饭吧,吃完饭再来。” 我们看向山坡下面,下面是一片海滩,一片雪白的海沙。只有站在这里才能见 到的海沙。 我们回到住处,吃了早饭。那真是一顿美味的早餐,可以随便吃海鲜。由美把 饭泡在海带汤里,转眼就吃了一碗,还吃掉了我分给她的一点饭。她有这么好的食 欲,让我很是高兴。 等我们吃完饭走出来时,太阳已经非常毒辣。我们爬上了小山坡,在一棵松树 下面坐了下来。由美继续唱歌。她会唱很多歌。 她说都是上学时学过的歌,但我都很喜欢听。 太阳很快照到了我们,我们不能再坐下去了。我向由美指了指位于反方向的沙 滩。 “要不我们去那里? ” 我的话还没说完,由美已经跑了过去。那里是一片小小庄园般的地方。我们躺 在那里消磨着时问。 我不时地下水游泳。由美的身体还没恢复,所以不能下水,她看起来十分着急。 海上没有海浪,所以我游了很远。 我回到海滩上,枕着由美的腿,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成了一个奴隶,脚上拖着铁链在挖地。 我感觉自己慢慢陷了进去。我的头顶是火辣辣的阳光。我流着汗,挖啊、挖啊, 头顶的天空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圆。等我深深地被埋进地洞,洞口出现了一个人。 “你在干什么? 还不快挖? ” 他高高在上,向我吼叫着。因为他的背后有太阳光,所以看不清他是谁。可声 音竟是江武宇的声音。 我求他救救我。江武宇却说,不挖好就没有办法活命。可我已经精疲力竭,手 上起了泡,嗓子干得发疼。 我又听见江武宇向我喊着什么,这时从上面开始掉起了沙子。 我再也看不见江武宇了。我的视线完全被沙子遮住,我渐渐被巨大的黑暗吞没 …… 我惊叫着醒了过来。由美正在摇晃着我。 “老师,你快起来看那边,快看那边。” 我欠起身子,看向由美指的地方。 黄头发男女正在我们的上游,就是刚才我们坐着的地方,也看着我们。 我起身的时候,他们又消失了。我感到心情很不快,他们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 们。 第二天也很晴朗。我们又去了昨天的那个小山坡。由美的身体和心理正以惊人 的速度恢复着。 第三天,从早上开始就特别热,我和由美吃完早饭又走向那个小山坡。我们在 海滩上躺着,消磨时间。 由美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游泳,我偶尔下水,通过游泳来解热。 那天中午,吃完女主人准备的饭盒后,感觉有点昏昏欲睡,于是枕着由美的腿 睡着了。 但是睡到一半就被由美叫醒了:“他们又在看我们呢! ”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看向松树那边。 黄头发女人和那个男人果然站在前方看着我们,可是这次他们的态度跟以前不 太一样。他们说着什么话,女人用手指了指我们。 “你们上来吧,两位都上来吧。”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锐利。 “有什么事吗? 干什么啊? ”由美生气地问她。 “你们上来就知道了,快上来吧。” 黄头发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凶狠,男人在一旁抽着烟。 由美抬头看向我:“让我们上去呢! ” 我抬头向他们喊:“有什么事吗? ” “你们快上来吧,上来不就知道了吗? 安东九,你快上来,带着那个女孩一起 上来。” 这是命令的语气。 我惊得差点魂飞魄散。那女人怎么知道我名字? 一种不祥的预感传遍我的全身。 我慢慢站起来穿上了衣服。 “你要上去吗? ”由美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问。 “上去看看吧。” 我们上去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男人和女人都用一种冰 冷的眼光盯着我。那个男人始终皱着眉头,这会儿眉宇之间的沟壑似乎更加深了, 他的表情让我想到了朴警官。 “安东九,看样子这几天玩得很好啊! ”女人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 “现在该是跟我们回去的时候了,玩了这么长时间也够了吧? ” 我好像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但还是不敢确认。 男人终于吐掉嘴里的烟蒂:“我们是警察,这是我的证件。” 他从腰上取下了什么东西,终于,他拿出一副手铐,铐住了我的手腕。 手铐在阳光下发出异样的光芒,这时由美走到我们之间。 “天啊! 不行! ” 我向由美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由美后退了一步。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干什么? ”她哽咽着问。 “这个人是杀人犯。”黄头发女人说道。 由美冲上去试图扯开黄头发女人,不料女人的头发被整个拉掉了。 那是一顶假发,他们为了追踪我才扮作了一对恋人。 “能给我一支烟吗? ” 我笑着问男人。男人表情木讷地递给我一支烟。我用被铐住的双手接过烟,塞 进了嘴里,男人为我点上了火。我抽着烟打量由美。 由美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既有怜悯,又有不安和恐惧。 我不知不觉地摇了摇头。 我想告诉她我没有杀人,但最终没有开口。但我的眼神里写满了那句话。 我抽着烟看向茫茫大海。往后再也不能看见大海了。我感觉大海轻轻地拥抱着 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海的空气。海水的咸味儿在我的肺部慢慢融化。我想跳进 大海里。中年男子大概发现了这点,走过来使劲抓住我的手。 “走吧! ”他威严地说着。 一直站在旁边发着抖的由美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不,不行,你不能走! ” “小姐,你也跟着来吧,你有卖淫行为。” 黄头发女人捉住由美,不由分说。走下小山坡,我问能不能摘了手铐,男人摇 了摇头,但他解开了一只,铐到自己手腕上。于是,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被铐在一 起。 “对于一个杀人犯,不能不用手铐。”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粗鲁地说道。 由美哭哭啼啼地跟在我后面。我告诉他们,由美没有犯任伺错,让他们放过她。 但他们都默不作声。 照顾我们三天的女主人惊讶地看着我。我向她再三感谢后,支付了两倍的住宿 费用。 女主人收下钱,仍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们上船后,她一直在那里挥手,直 到我们消失。 在船上我向他们询问关于江警官的消息。 “江警官辞职了,收到你的逮捕证以后就辞职了,所以由我来接手你的案子。” 这个消息让我很惊讶。 我没再问关于他别的事情。一想到他以这种方式来回应曾经的承诺,以前对他 的所有不快都消失了。 回到釜山,我被带到警察局,随后送到了拘留所。在那里,我跟由美分了手。 她已哭成个泪人儿,说她永远不会忘记我。 晚上,我被叫了过去。把我从水岛带回来的警察开始询问我一些问题。 “别的都已经结束了,只有一点还不清楚,那就是杀死吴世兰的动机是什么? 你必须得说出来,我想现在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不耐烦地说道。心里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其实关于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吴世兰不是已经死了吗? 警察用拳头捶了一下 桌子吼道:“有这样回答的吗? 让我看着办? 你是耍我? 是不是想好好清醒一下? 你最好现在好好跟我说。说! 为什么杀死她? ” 我感觉很烦,随着时问的推移越来越烦躁不安。 终于我说了无心的谎话:“因为烦她才那么做的。” “因为烦她才那么做的? 什么意思? ” “她的钢琴声太烦人了! ” 警察不可思议地向我靠近,睁大眼睛逼视着我。 “真的吗? ” “是的。” “钢琴声有多烦人? 这是杀人的理由吗? ” “真的很烦。她就生活在我们家楼上,因为每天晚上弹钢琴,让我无法入睡, 所以一生气就把她杀了。”我想像着吴世兰的样子,这样说着,心里反而有一种解 脱和嘲弄的快感。 警察难以置信地歪着头看我。但从他的表情我能看出来,他有着赶快了结这个 案件的焦虑,所以没有对我的理由抱有任何疑问,只是补充了一句:“你的精神状 态正常吗? ” “你也看到了,我很正常。” “幸亏正常。”他如释重负。 就这样,我的杀人动机被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