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小的英纳市只有一条主干路,市公安局在东端,海凌家在西端。马路中间的 有轨电车从早摇晃到晚,高峰时候,气得机动车司机恨不能推开它。听说市政府曾 研究过让它退休,可不知为什么至今还拖着,于是它任凭风吹雨打,我自摇晃在英 纳市的马路上,让浮躁的时代、浮躁的人们奈何不得。其实大海和有轨电车蕴涵着 英纳市独特的气质,没有了它们,这城市会变得无法想象,就象没有了西湖的杭州, 缺了故宫的北京,如果不是到处人满为患,上海城也难称其大了,所以长与短、对 与错全都要分怎么看,人世间的复杂性就在这里。 海凌每次回家都会乘有轨电车,尽管很慢,几乎凡是能称作车的交通工具,都 可以毫不费力、趾高气扬地从它身边超过去,但她还是喜欢。上了车,斜倚了栏杆, 看着外面的景色,随着车身的摇晃,可以想些什么,也可以不想,在那份心境里, 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生与死、过去和未来。每次乘上它,海凌都希望永远没 有终点,让此时此刻永驻心间。向辉默默陪她来到车站,忽然开口道:我们走一程 再坐车?海凌不忍拒绝他,于是两个人离开了车站,走进了深秋的夜晚。 天气还好,几乎没有风,天空象是洗过了,又冰了冰,点点繁星如破碎的泪滴, 晶莹而忧伤。向辉只默默地走在她的身边,什么也不说,海凌在心里试了几次,都 无法开口碎了这交响乐般的夜晚:微风如泣如诉,是小提琴细柔的吟唱;身旁不断 驶过的汽车,灯影流泻,象钢琴弹奏的创意曲;路边高高的帆船式路灯,倔强地仰 望夜空,倾诉着小号般高亢的激情;黑管是匆匆的路人,游走在旋律之间,惶惶的 永远不知所措。夏日里曾经浓荫蔽日的梧桐树,正在不断地失去自己的孩子——片 片枯黄的叶子落下来,而它却依然挺立着,或许早已明白了冬天的来临无法抗拒, 于是微笑着超越了这生命无法承受之轻。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不知从那里钻出来,肮脏的小手握了一支紫红的玫瑰, 衣服和脸蛋黑得象这夜晚,亮晶晶的眼睛充满了乞盼,对向辉道:先生,买支玫瑰 送给小姐吧。海凌想拉着向辉走开,英纳城的夜晚有许多这样的孩子,为躲在暗处 的大人推销昂贵的玫瑰。向辉却掏出钱买了下来,小孩说了声谢谢就跑开了。海凌 紧张起来,担心向辉送了玫瑰给自己,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气氛,她真的不知该如 何拒绝。向辉却并没有将玫瑰送给她,而是打开了透明的玻璃纸,海凌惊诧地看着 他,只见向辉慢慢撕了玫瑰的紫色花瓣,一片一片任它随风而去,海凌的心碎了, 想了一下午的千百个如何拒绝向辉的理由,全都随着玫瑰花瓣,飘逝在两个人身后 的路上。向辉的眼角闪着泪光,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海凌明白了,向辉要跟她谈 的事,就是表明不会爱她的心意,因为她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向辉的自尊。她忽然觉 得后悔起来,向辉无论是外貌还是体贴入微的性格,都是女孩梦寐以求的理想情人, 自己却如此地忽略他,就象暴殓天物。向辉表明了心迹,她却有些失落,没有了如 何拒绝的负担,又开始不想放手随他而去,她真的迷茫了。 两个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深秋的夜晚,从英纳市的东端走到了西端,直到海 凌家楼下的花坛边,才意识到该分手了,向辉依然不说话,似乎在等着她说再见。 海凌不忍心就让他这么走,正僵着,一阵骤然而起的钢琴声划破了暗夜,象一个巨 大的问号,隐含着痛苦和愤怒直入海凌和向辉的心房,又象一个即将受难的孩子, 惊恐、茫然地等着巨大磨难的来临: 他是个完美的孩子,他的心象他的容貌一样纯洁美丽,他不懂为什么会来到这 个世界上,不懂丑恶蛮横的苦难为何会追随他、伤害他,让尊严随着他的完美,一 起落入肮脏的阴沟,他哭泣着,试图述说自己的心灵,可换来的只是更加蛮横的伤 害,全不顾他的茫然和委屈。他只有收拾起破碎不堪的心独自上路了——人生的路, 决心找到这一切的答案。那路上是鲜花盛开的迷宫,每走出一步都会坎坷受伤,偶 尔也会有一束梦中的百合盛开,只是那幽香若隐若现无法把握,他依然不知道从那 里来,也不清楚要到那里去,活着就是与生俱来的惯性,机械地推动着他的脚步… …无数次的绝望和痛苦终于让他明白,这路上没有答案,只是汇集了自远古而来、 恒河沙般无数的苦难,由这里求幸福,就象缘木求鱼,错在自己。于是他转向内心, 寻着完美的坐标而行,他终于找到一方天空,澄明寂然,无生、无死、无苦、无乐, 心安然于此,肉体也终于找到了它的故乡——承载苦难的舟楫。 钢琴的余音渐渐没入远逝的夜风,一辆出租车停在花坛旁,几个晚归的人打着 酒嗝,互相吹嘘褒贬着下了车。嘈杂声让向辉和海凌回到了现实,海凌从小在妈妈 和海云的钢琴声里长大,以前她认为蝌蚪一样没有任何意义的音符,今夜却奇迹般 地潜入她的心灵。那个在她心目中除了弹钢琴就是躲在妈妈身后的姐姐,内心竟然 蕴藏了如此的激情和思想,这远远出乎了她的预料。向辉似乎也被深深地打动了, 他的表情放松了许多,问道:这附近住了钢琴家? 海凌道:是我的姐姐海云。 向辉吃惊地睁大眼睛道:她怎会弹得这么好? 海凌道:她不会吃饭时就会弹钢琴了,这么多年不上学不考试,专练这手儿, 弹不好能对得起谁。 向辉又问道:她弹得是什么曲子,听起来好象跟克莱德曼无关,倒象是一个留 着卷发的古代欧洲人。 你不愧是个“画家”,还有些艺术细胞,这跟我姐倒 有些象,她小时侯坐到钢琴凳上,就知道如何变化手指的力量和角度,让钢琴发出 不同的声音,用我妈的话说,叫天生会触键表现音乐的内在含义,她弹得是巴赫— —四百多年前的欧洲教会音乐家。海凌见向辉一付艳羡的表情,于是又道:你别以 为我多懂钢琴,我只是无意中听妈妈和姐姐交谈才知道的。 向辉问道:你妈妈也会弹钢琴? 海凌道:岂止会弹,她是英纳市歌舞团的钢琴伴奏。 向辉道:那么你爸爸一定也是音乐家了。 海凌的眼神立即黯淡下来,勉强说了一句:他是小号手。 向辉见她变了脸色马上换了话题道:你姐姐读音乐学院吗? 海凌道:娇小姐最怕学校和考试,让我妈宠得连书都没有正经读过,那里会上 音乐学院。原本我妈也是打算培养她当钢琴家,可是这娇小姐钢琴学到十三岁时, 坚决不弹其他练习曲了,除了必要的技巧训练,她只弹巴赫,什么萧邦、贝多芬一 概拒绝,也不知这老头何许人也,海云对他好象比对我妈都亲。这么多年,她一直 弹巴赫,所以钢琴一响我就知道她弹得是巴赫。 那么她刚才弹得曲子叫什么名字,向辉认真地问道。 海凌道:鬼知道,据说这个奇怪的老头,写得乐曲全都没有标题,后人只能给 编上号码演奏,这样吧,你跟我一起上楼,去问问海云,她懂得可比我多得多。 海凌邀向辉一起回家,更多的是为了逃避姐姐的眼泪,自从妈妈患上癌症后, 海云见到她便会哭,似乎想对她倾诉什么。海凌却很反感,许多年来,她一直觉得 海云和妈妈站在她的对立面上,早已不习惯跟海云交流情感,今夜听了姐姐的钢琴, 海凌的心有些松动,可是依然不愿意与她亲近,觉得尴尬而做作,于是拖了向辉做 挡箭牌。向辉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爽快地答应了她的邀请。 海凌开了门,并没见海云迎出来,她依然坐在钢琴旁沉浸在乐曲中,背影里写 满了忧伤。海凌叫了声姐,她才醒悟过来,转回身见向辉跟在海凌的身后,立即有 些不知所措。 海凌道:这是我的同事向辉。 她赶紧道:你好,脸上却是早已布满了红晕。 海凌觉得可笑心想:妈妈不在,看你还往谁的身后躲。海云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才没有逃走,但还是不能坦然地面对向辉,只好转过身去盖钢琴,她的动作有些慌 乱,撞了琴凳,又把琴谱打翻掉在地,她慌着去捡,头又撞到了钢琴,海凌幸灾乐 祸地看着,向辉不忍心了,赶紧帮海云捡了琴谱道:姐姐,小心点。 海云的脸更红了道:我去给你们倒茶。 海凌故意要她难堪,拦住她道:还是我去,你招呼客人,他可是你的知音,居 然听得出你弹的钢琴曲象留着卷发的古代欧洲人。 海云惘然道:真的? 海凌道:他会画画,也算艺术家,你们聊聊,说完便去了里屋。 见海云依然紧张的不知所措,向辉道:姐姐,你刚才弹得曲子,好象分几段, 有一段特别好听,你能再弹一遍吗? 说到钢琴,海云有些放松道:我知道,你说得是第三乐章,我弹给你听,说着 重新打开琴盖,沉吟了片刻,细长的手指开始轻柔地触动琴键,优美的乐曲立即流 淌出来,仿佛让人置身广袤的平原,小溪潺潺和着知更鸟的脆鸣,茵茵的绿草中开 着黄色的小花,一片澄明寂然。 向辉听得入神,情感随着海云每次触键的强弱起伏流淌,直到海云弹完了,他 还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中。看着向辉出神,海云不再紧张了道:你喜欢这首乐曲? 向辉点点头道:在这以前,我只听过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他的情感表达直接简 单,就象通俗歌曲,而巴赫就不同了,他的情感是多层次的、朦胧的,必须静下心 才能欣赏其中的美,而且我觉得他的音乐表现是有节制的,快乐痛苦或是温柔愤怒 都留了余地,没有走到极端。 海云道:你居然听得懂这古典钢琴曲? 向辉道:以前也不懂,只是今晚听了姐姐弹琴,忽然就明白了。 海云终于能看着他了道:真是难得,我所以喜欢巴赫,就是因为他的激情隐于 娴静,如田园般清明敦厚。其实除了这首BW826 ,他还有很多好听的钢琴曲,你记 得日本电影《生死恋》吗?主题音乐就是巴赫的一首创意曲。 海凌收拾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见海云还在跟向辉说着钢琴的话题,她有些吃 惊,从未见海云与陌生人说过这么多话,于是调侃道:你们还挺有共同语言的。 海云见她拿了东西要离开的样子,有些着急,口气里含着哀求道:留下来住一 晚上吧。 海凌断然道:我有案子必须回去,钱交给你,说着递过去一个信封。 当着向辉的面,海云有些不好意思道:每个月的薪水都拿回来了,你自己怎么 办。 海凌道:你别罗嗦,照顾好妈妈就行。 海云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海凌已转向向辉道:我们走吧。 向辉的脸色有些难看,勉强应了句:好吧。然后又真诚地对海云道:姐姐,有 时间我还来听你弹钢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