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悚 河水翻滚,冷风凄冽,我站在河沿上看一群人忙忙碌碌。女的哭天抢地,男的 心急火燎。我也环住双肩,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终于,那在河里摸索的男人上来了,三个人拖着一个红色的东西,已不是我记 忆里的艳红,那被水浸过的衣衫已成深红,血凝固的颜色。仿佛是历时久远,她一 头漆黑的长发,贴在脑后,了无生息。黑与红形成鲜明的对比,僵硬得可怖。我看 到一只白森森的手,被水浸泡得已是惨白,五指狰狞地弯曲着似要抓什么东西。心 突突地跳起来,终于,在那三个人把她的脸翻过来时,头要炸开一样的晕眩,那青 白的脸、乌紫的唇、头发的黑、衣裳的红、手指的狰狞、脸的青白、唇的乌紫。我 甚至看到她手背上的尸斑。我想尖叫,可喉头暗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人群里冲进来一个青年,他宽阔的背对着我不住地耸动,他匐下身去,我看到 他把脸叠在她的脸上,缓缓地,他把唇印在她的唇上。我看到有泪滑下来,不自禁 地哭起来。只是怕惊动了他,我隐忍着抽泣声,只任泪无声滚落…… 刚才还一片喧哗的人群瞬时悄然无声,只听到他悲怆的哀号,如受伤的幼兽。 等了很久,他抬起头来,泪眼一一扫过人群,我终于看清他的脸。他——他— —为什么那么熟悉?我看到眉心那粒大痣,黑如点墨。手颤抖着伸向他,想要抚上 他的脸,却穿了个空,我还是如昨晚一样,抓不住任何事物。 他忽然收起泪,发疯似的把她身上的红裳扯下来,露出里面红色的肚兜,胸前 绣着一对交颈而眠的鸳鸯。他边扯边喊:“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嫁人。我给你的 旗袍呢?旗袍在哪?在哪?你说话啊你!” “柳少源,你给我住手!我女儿已经死了,你滚!”双眼红肿的老妇人挣开丈 夫的怀抱,推开他。我看他跌坐在地上,伸手想扶他一把,可手还是捞了个空,心 忽然有些悲楚,我跟他的距离,表面只有一步之遥,实际却已远隔千里。 “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哈哈——”他仰首对天长啸,笑未止忽然 就蹬下身,一把抢过她搂在怀里:“我们还要在一起,这一世不行,下一世。我们 再在一起。”说完抱着她纵身跳下,河水重咆哮起来,转瞬就没了他的影,心无可 遏制地疼痛起来,却流不出眼泪,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望着水面的旋涡。 等到快要绝望时,那张年轻的脸突兀地从河里冒出来,转眼就变得苍老,眉心 的那颗黑痣怵目惊心,与我脑海深处的记忆叠合…… “啊!爷爷——”我大叫,坐起身来,四周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来自窗边, 窗帘随风翻动着,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人。慈眉善目,眉心有一颗玉米粒大小的黑痣, 正是十年前爷爷的模样。 “爷爷?”试探地叫了一声,他只是望着我,并不答话。慢慢地他的脸开始扭 曲,异常痛苦的样子。伸手想要拉他。这时候,门被人叩响,奶奶的声音从外面传 进来:“小影,小影,你怎么了?”紧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把目光调向门口,房门洞开,奶奶从门外进来。等我再回头看窗边时。窗帘 暗影投地,月色正浓,哪里有爷爷的影子? “奶奶,我看到爷爷了。就在窗边。”我爬起来,想要向窗口扑去。 “小影,你又做梦了。乖!早点睡吧!你爷爷他早在十年前就不要我们了。” 奶奶一把搂住我,把我的头按在怀里。黑暗里,我感觉到奶奶的身子轻轻的颤 抖着。 也不知道是突闻爷爷的音讯激动,还是因为空调的温度太低。 “不,奶奶,真的!真的是爷爷。他皱着眉头,好痛的样子!爷爷从来没有这 样过,爷爷一定是在受什么苦。”我抬起头,看到奶奶的腮边挂着泪痕,唇不住的 哆嗦着,面色苍白,目光闪烁不定。她的眼神里,我除了看到怨恨,还有害怕?我 被脑海里跳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奶奶为什么要去害怕? “是他不要我们!是他不要我们!!!”奶奶激动起来,目光变得更加犀利, 十指捏得我双肩隐隐作疼。看到她的神情,心一痛,想起她这一生所经历过的不幸, 而我还让她这么挂心,只逞口舌之快,只会一再揭她的伤疤。 我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奶奶,是小影眼花了。我只是做了一个 梦而已,小影只有奶奶。” 奶奶在我怀里终于哭出声来,这是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奶奶流泪。一直以来,她 都那么坚强,为我撑起一片天。可现在,她靠在我的怀里像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无依无助,她瘦小的身躯激起我所有的保护欲,这时,才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以背 负起一切。 最后,她靠在我怀里安稳地睡着。而我却莫名其妙有些惶惶然,说不清是因为 害怕、思念,还是忽然间滋生的责任感。反正再无睡意,只好就这么靠在床头,直 到天明…… 一早我回店里,门把上还贴着我前一晚留的纸条,看来骆太太昨天并没有来。 生意出奇的好,一大早就接了好几单生意。等我把别人订做的旗袍料子选好时 已经是中午。匆匆吃过饭就开始设计款式。 来我店里做旗袍,通常只要把三围报给我,我就会根据她们的个人气质,身高, 身材来为她们设计出适合的旗袍。所以我的价位也就比别的旗袍店贵得多。 每一件旗袍都是我倾心制作,那些阔太太完全不用担心参加party 上会与别人 撞衫。因为我做的旗袍每一种款式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她们买我的旗袍绝对是 物有所值。 等把几张图纸画好时已日落西山。跑到对面的水果摊买了几个雪梨算是犒劳自 己。整个人陷进藤椅里啃雪梨,阳光从门面的玻璃窗钻进来,散在那一排排的旗袍 上,给五颜六色的旗袍都蒙上一层金色,格外好看。 华灯初上时,泡上一杯普洱茶,热茶雾气氤氲,店外的两颗榕树如情侣般相拥。 云峰发信息说让我早点关门跟他去淮海路吃烧烤。正想答应,忽然想起那位骆 太太今天应该会来拿衣裳,就推辞了。 我去衣架上找骆太太的那件旗袍想包起来,把几排衣架都翻了个遍,却怎么也 找不到。想起昨天只有蔚彬来过店里拿过衣服,可能是他拿了去,于是打他店里的 电话,接电话的是前台小姐:“您好,蔚蓝摄影楼。” “请问,安蔚彬在吗?” “安总不在,请问您哪位?” 忽然想起蔚彬说过,只要是女人来的电话,他都会让秘书挡掉。生意上的客户 都会直接打他手机。于是说:“我是他姐姐,找他有点儿事。” “哦,是安小姐呀。安总前几天就接下一单生意,今天一大早就去丽江拍外景。 真的不在。“蔚彬跟别人介绍我时,从来不说我的名字。说讲明白了就生分了。 “哦,那麻烦你了。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下,你们安总昨天带回来的旗袍里有没 有一件墨绿色的旗袍?” “旗袍?安总全带走了。” “哦!那谢谢你了,再见!”挂了电话,从头凉到心底,开店以来,还是第一 次出现这样的乌龙事件。一会儿要是骆太太来我怎么跟人家交待?太没诚信可言了。 再打他手机,那小子居然关机,把我气了个半死。心底忍不住暗骂他几句,又 怪自己粗心大意,在他挑衣服的时候没有仔细检察一遍。 等到了晚上十点半,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因为骆太太并没有来取衣服。只盼 明天能够联系上蔚彬,让他把衣服给我快递过来。 把林太太要做的旗袍的布料裁好的时候已过十一点。由于几天都没有睡好,我 早已有点睡意朦胧,关了店门准备回家。 最近市容整改又见松懈。前面一条小巷的路边,小摊贩如雨后春笋般统统又冒 了出来。什么麻辣烫、炸鸡柳、烤玉米……应有尽有。店门这里本就人烟稀疏,一 到晚上就更显冷清,所以比起前面的门庭若市,简直是天壤之别。虽说街边摊并不 是很卫生,可在深夜里,那一捧桔色的灯光让人心暖和不少。所以如果不算太累的 话,我总会穿过一条马路去吃麻辣烫和一些小点心。其实每次都不能吃完,却爱在 那里坐上一时三刻。与其说是去吃,倒不如说是去体味一些现实生活里不能体会到 的温馨。虽然那样的温馨全是别人的,但有时觉得,能看到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 快乐。 摊主多半都是夫妻或是一家三口。那温馨的场面常让我想起爷爷在家的时候。 那时,我常常坐在他的膝上,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也就是那件‘秦淮灯影 清旗袍’。那个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怖血腥的故事,到了爷爷的嘴里,惧意顿失三 分,其实爷爷尽量避开血腥恐怖的场面,说得最多的不过是里面的情感,缠绵悱恻, 所以自小我就向往有一天能看一眼那件旗袍。 夜微微有些凉意,我刚把门锁扣好。还未转身耳边就响起一个幽森的声音: “李小姐,我的旗袍好了吗?” 那声音贴耳传入,深入浅出,心一惊,本能地回头。我身后站的正是骆太太, 她今天的头发放了下来,乱蓬蓬地披在胸前脑后。一双原本很生动的眼睛也有些黯 然无光。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针织衫,比之前的高贵典雅,这一身太过拖沓。 见到我时她嘴角上扬,给了我一个笑脸,我打了个冷颤,汗毛在瞬间莫名其妙 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天真有点冷呵!”我双手交替着搓着双臂勉强堆起笑。 “是啊!李小姐,我的衣服好了吗?”她向我伸出手来,那双前天还素净的手 指夹盖上竟擦上了血红的指夹油,指尖修得削尖,那血红跟手指的苍白形成鲜明的 对比,与记忆某处的场景叠合。我似看到这双手已不如前日的丰腴,肤色虽白,却 有些木然,惨白的手上点点青紫的细斑。像是,像是——尸斑? 我猛咽了口水,强压下心头的恐惧,颤声说:“骆太太,你过两天来取好不好? 衣服让别人领错了,现在他人在丽江。你留个电话,等他回来我就给您打电话。 啊?“ “为什么被人拿走了?呜呜……我的旗袍。”她蹬下身,双手抱膝哭了起来, 双肩一耸一耸,很伤心的样子。 “骆太太,对不起!我过两天就给你取回来好不?实在是对不起。你别这样好 吗?”我准备拉她起来,可刚一碰到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那双手如从 寒冰里捞出来的一样冰冷。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正不知怎么安慰她时,她的哭声曳然而止,抬起脸来,脸 上绽出一个动人的笑颜,只有腮上残留的泪珠可以佐证,她刚才的伤心。她一哭一 笑,不过两分钟的事情,情绪转变快得让人难以接受,她笑着问我:“丽江是吗? 不要紧的。我先走了,不急,不急。“ 也不等我说再见之类的话,便转身离去。我这才发现,她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跟 鞋,与她那一身服饰搭配显得有些突兀。忽然记起,刚才并没有听到高跟鞋的声音。 而她身形飘摇,似足不点地,所步之处,也并无高跟鞋击打石板的声音。 我力持镇静,回家的路上,心都悬到嗓子眼,总在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一定 是自己失聪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我真的失聪,路边车辆驰过的声音我也听不见, 无声一直持续到回家,躺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重恢复听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真的只是暂时失聪。 可是,为什么我刚才能跟她对话?都快要睡过去了,脑子打了个激灵,忽然想 起刚才跟她的对话,头皮重又发麻起来。 我想起关于那件旗袍的鬼异传说,以及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后怕不已,再打 蔚彬的手机,依然还是关机。虽然心底还是不太相信那些传闻,可我还是忍不住祈 祷:千万别让蔚彬有什么事!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