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说九号房醉入梦乡,那是夸夸其谈。但至少,九号房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而且 比平时睡得更深沉。众人皆醉唯我独醒这句话,在此时此地指的就是九爷,因为他 滴酒未沾。事实上还有两个人也没睡着,那就是帮主和交通,他们像波涛般起伏的 被筒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小如睡上了通铺宽敞的位置、盖上了干净的新被褥,夜夜不断的噩梦终于在这 个醉人的夜晚远离了他。然而,小如突然又梦见从阴曹地府来的夜叉握住他的手, 并且越握越紧。奇怪的是,小如从梦中惊醒了夜叉仍然紧握着他。小如坐起来才看 清楚,握住他的不是什么夜叉,而是九爷。见小如醒了,九爷松了手,小如顺着他 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那个会波动的被筒。九爷什么也没说,扯过一条毛巾盖上眼 睛睡觉去了,撇下小如独自发呆。 小如岂是只会发呆的笨鸟,一动脑筋就领会了九爷的用意。小如悄悄靠到帮主 身后,手伸进了被窝。帮主的四肢和交通的四肢以一种浑浊的状态交织在一起,所 以没有感觉到另外还有一只手在摸他,直到这只侵入的手摸准他的耻处之后用劲一 握,帮主才感受到身后的鼻息比交通更粗重。帮主受到惊吓,小如手里的东西就在 迅速萎缩,除了用力掐紧它,小如没有别的办法。 交通的惊恐是短暂的,当他穿好衣服袖手旁观时,脸上就只有不安了。 “没你的事!”小如轻声命令交通躺下。帮主很快就放弃了挣扎,因为经受不 住下体的痛苦。妥协了就宽松了,帮主得以理出头绪来处理问题,他首先要了解的 是小如行凶的动机:“我操你妈?” “谁?” “什么谁?” “不要明知故问,是谁陷害我父亲?” 帮主并不答话,而是一口咬住小如的胳膊,小如死命贴紧帮主的后背,决不松 手。在玩命的抗挣中,帮主的身体越来越滑溜,包括耻处。奔涌出来的汗水无疑增 加了小如攻击的难度,还有胳膊上撕心裂肺的巨痛。小如以前所未有的惊人毅力忍 受了这一切,被子早已踢到一边,两具紧密相连的身体在扑腾、在低吼。九号房苏 醒了,又糊涂了,如果说帮主狂怒得像一匹野马,那粘在他背上的小如就像一名坚 定的驶手了,只不过小如牢牢控制的不是缰绳,而是帮主的生命之根。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围观的勃勃兴致,一个裸体的 人已经够有看头的了,何况他还被人攥住了命根子。眼看帮主就要摔倒小如了,在 脱缰的那一瞬,小如反守为攻,猛然咬住帮主的脖子,心力交瘁的帮主哪能经得起 致命的一击,他松了嘴,以血盆大口朝天号叫:“王——苟——” 小如像听到命令的战士一样从帮主的身上撤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包扎伤口。战 败的帮主任由身体裸露,垂头丧气地抚住耻处,片刻的沉默之后,爆发出绝望的吼 声:“我没命了。我活不成了。” 新娘吓了一跳,以为帮主受重伤不行了,想掰开他的手看看伤势,帮主却拉过 被子盖好死活不让看。帅哥剥开两支香烟,将烟丝捻成团敷在小如的伤口上,再用 一条手帕扎好。大家不知道两败具伤的双方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更 不知道帮主大叫王苟何意,面面相觑又畏葸不前。在这种情况下,九爷的态度格外 引人注目,遗憾的是九爷没有态度,因为他在平稳地睡觉。九爷好像知道大家在看 他,但他没有动,毛巾仍然遮住他的双眼,以稀松平常的口气说:“没事了,睡觉。” 小如写好一张内容简单的纸条:既是冤枉,定要申冤。 小如第二天送开水的时候,小鸟倒完了开水,小如将折好的纸条丢在空勺里, 靠向圆孔轻声说:“送到十三号房给梅健民。” 到傍晚收监,小鸟就带来了十三号房的消息,梅健民的字条同样简练:相信法 律不要乱来。 父字今天收监的是胡干部,他把住外间的铁门,让小鸟进来锁里间的铁门。小 鸟塞给小如字条的同时,也塞给小如一句令人不安的话:“他中午晚上都没吃饭。” 小如一时难以适应游手好闲的牢头生活,抬尿桶、叠被褥、洗碗、分饭、擦地 板,所有这些沉重的劳动,一夜之间都跟他没关系了。刀疤甚至为小如挤好牙膏, 小如很奇怪刀疤怎么认得到这是他的牙刷?不过小如什么也没问,他要的正是这种 奇怪的快感。 早上喝过粥,小如打着饱嗝,看刀疤和交通在外间忙碌,感觉肚子胀得难受。 新娘他们气宇轩昂地在通铺上来回走动,小如忍不住脚趾阵阵发冷,试着参与到行 走的行列中。小如显然不习惯拥挤不堪的散步,他左右躲闪着别人,其实大家已经 给他让道了。小如惊喜地体验到“散步”的妙处,肚子不胀,脚上也暖和了许多, 并且有助于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看来,帮主这个保险柜的缝隙是找到了,关键的是如何撬开它。应该设计一次 强制行动,迫使帮主说出王苟陷害父亲的真相。 九爷不假思索就反对小如的强制行动:“不能心急,心急了保险柜就要打败我 们,而不是我们打败保险柜。” 名点完了,开水送过了,衣服洗好了,东边的太阳也照到西面墙角了。小如让 其他人都进里间歇着去,好给自己和九爷腾出说话的空间。九爷面朝墙坐在水桶上, 双脚踩墙,太阳正好能晒到他的脚面。小如也坐在水桶上,不过是背靠墙壁,阳光 刺得他睁不开眼。这样,九爷看起来是跟墙壁说话,其实是跟小如说话。梅健民传 来的那张纸条拈在九爷指间,它被揉成一团,九爷弹指一挥,就无声无息地落向茅 坑了。九爷问小如:“王苟跟你父亲有什么过节?” “不是太了解,”小如说,“一般没有。” “只有两种情况。”九爷分析,“一,王苟对你父亲有深仇大恨;二,王苟与 闵所长不共戴天。手段是嫁祸,本质是你父亲被冤枉。” “所以要逼帮主说实话。” “心急吃不了鱼头肉。直接逼帮主说出谋杀真相,他无疑要以死抗争,因为协 从谋杀至少也判无期。如果要他说的仅仅是王苟跟谁有仇,我料定,帮主会妥协。” “对,首先弄清楚王苟为什么跟我爸过不去。” “不对,要先弄清楚的是闵所长为什么跟王苟过不去。因为你父亲管的是户籍 科,帮主不认识,而看守所是帮主的家,闵所长和王苟他就滚瓜烂熟了。” “帮主他成天胡说八道,能信吗?” “记住,没人可以在我面前撒谎。” “但是,口说无凭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要叫他写下来。” 小如把帮主喊了出来,踢给他一只拖鞋,帮主于是坐在拖鞋上仰望着不怀好意 的九爷。九爷低下头,直视帮主说:“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闵所长在什么问题 上得罪王苟?” 帮主不但没有看九爷的眼睛,反而别过脸去,深思熟虑后才瞪了九爷一眼,悠 悠地说:“别逼我,逼急了我撞墙,撞墙了指导员总该给我换房。” 小如抬来一杯水,摆在帮主面前,开导说:“你说出来怕什么?反正我们知道 就拉倒,再说上起法庭来你也可以不认账。” 帮主没理小如,脸又别向一边。九爷发话了,九爷的话总是能击中要害:“你 这么不合作,就等于逼我们撕破脸。” 帮主不以为然:“撕破脸又怎么样?” “要不了你的命,至少可以要你半条命。”九爷凑到帮主的耳边说,“你向哨 兵买酒喝,违反了监规第一条;你折磨交通,违反监规第二条;你高声唱歌,违反 监规第三条;你在号房讲黄段子,违反监规第四条;你吹嘘作案伎俩,违反监规第 五条……” “够了,所以我要求换房。” “你在号房鸡奸交通,按严打通知,至少判五年徒刑。” 帮主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小如趁热打铁:“全号房都看见了,我可以 让他们举报,也可以让他们闭嘴。” “那好,”帮主败下阵来,“我只说闵所长和王苟的矛盾,别的就没有了。” “不,要写出来。”小如强调说。 目送九爷和小如进里间,帮主老半天回不过味来,“写出来”是他从未经历过 的,一股不可抑止的惊恐在胸中涌动。发生的事件超出了帮主的经验积累,暂时不 可能有什么应急措施,所以只能心事重重地默然走开。 小如责成帅哥找来稿纸和圆珠笔,交到帮主手中。 帮主用拖鞋垫坐在地上,盘起腿,面对通铺床板上的几张稿纸发呆。在寒冷的 季节,又是九号房阴暗的里间,帮主却满头大汗。帮主咬完笔头又咬指头,腿都盘 酸了,稿纸上仍然空空如也。 小如在跟九爷大谈《易经》和玄学的起源,旁边围着几个懵懵懂懂的听众。帮 主就是此时行过来的,他一手拿纸一手握笔,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小如停止说话, 微笑着等帮主提问。帮主潮红的眼眶里盈满泪水,悲凉而忧伤:“学者,我不知道 写什么。” “事实怎样你就怎么写。”小如和蔼地说,“写不好没关系,写清楚就行了。 也不急,一个礼拜够吗?” “我小学没毕业。”帮主这么说,眼泪就夺眶而出。 “初小足够了。”小如站起来,把纸按在墙上写下题目《真实情况》,安慰说, “我们又不交上去,写错别字没关系。” 如此宽松的要求,再拒绝就有无理取闹的嫌疑了。帮主接过小如的硬笔书法, 如丧考妣地回到老位置。写下寥寥几个字,帮主就将纸推到一边,埋头哭了起来。 小如近前问他:“怎么回事?” 帮主擦去泪水,指那张纸说:“你看,民、明、门、名、们,我不懂哪个是所 长的姓。” 站在帮主身后的九爷也认清了这几个字,九爷翻出一张报纸给帮主:“你读读 这篇稿子,跟你要写的差不多。” 帮主稍一浏览这篇题为《正局长贪权,副局长行凶》的稿子,就交还九爷说: “哪里会一样,王苟可没有杀闵所长。” “表演该结束了。”九爷捡起那张纸,在帮主眼前晃一晃,“能写出如此多的 同音字、能如此迅速阅读一篇文章的人,竟敢哭哭啼啼地装文盲。我劝你不要聪明 反被聪明误。” 再次败下阵来之后,帮主省悟了,无论智商还是情商,自己都决不是这位铁腕 九爷的对手。心里想通了,手里就写得顺。原来,王苟的老婆叫叶月,三年前离了 婚。离婚之后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逮进看守所,王苟总是以提审的名义打她。闵所长 批评了几次,两人因此翻了脸。 当天傍晚收监,小如就将帮主写下的文字折成纸条,注明“投海源三中405 信 箱”交到小鸟手里。兴奋退去之后,小如渐渐担忧起来,万一小鸟随地一扔、根本 没投进周明老师的信箱呢? “真是环境锻炼人哪,当两天牢头就学老成了。”九爷先是表扬,然后点拨, “问小鸟海源三中门卫的长相就知道他有没有进去。” “这个还是不能说明问题,他从三中大门口过一下就行了。” “再问他信箱号码的颜色。” “如果他故意不投呢?” “人的心思是什么他就做什么,小鸟为什么要故意不投?” 小如想想也对,凡事都有个动机。“那好,明天送开水我就问他。” “又太急了,”九爷摇摇头说,“派内役进城无非是买米买煤买杂货,不可能 天天要买,何况他们是轮流进城的。” “要不然让帮主写下一个问题,王苟为什么跟我爸过不去?” “这等于逼帮主泄露王苟的谋杀,我们目前还做不到。” 天黑透了,白炽灯蛮横地亮起来,小如一时没了主张,有点发呆。号房里的人 三五成群,挤作一堆说三道四,小如的表情告诉别人他和九爷有重要的话要商量, 大家都自觉远离他们所在的角落。九爷从床板的夹缝里摸出一把塑料小梳子,一下 一下梳理他本来就十分滑溜的长发,好像在梳理混乱的思绪。九爷梳完头,用小梳 子敲打自己的手心,悄声说话的样子就接近耳语了: “帮主把事情简单化了,世界上的事绝不会这么简单。王苟为什么要离婚?叶 月犯了什么事进看守所?离婚没什么,是正常现象。不正常的是,离了婚为什么还 要打叶月?王苟心中一定有难以平息的屈辱。打一打自己的原配老婆也是情理之中 的事,何至于跟闵所长翻脸?可见事态的严重。当务之急,解决第一个问题,王苟 为什么离婚?”“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九爷掖好小梳子,盘起腿准备打坐,最后一句话是闭起眼睛说的:“好比你去 北京,乘飞机却要先到南边的厦门,看起来走远了,其实离目标更近了。” 帮主在过道的墙角搂紧交通的脖子耳语,不知道帮主在说什么,把交通的脸都 说红了。小如将帮主从交通身上剥开,提出新要求:“王苟为什么离婚?写下来。” 帮主甩开小如,显得非常气愤:“我说过,我只写王苟和闵所长的矛盾,你这 是得寸进尺。” “我非要你写呢?” “小不点,做不到。”帮主一屁股坐回墙角,重新搂紧交通的脖子。这不让小 如生气,小如生气的是帮主居然叫他“小不点”。小如气呼呼地对刀疤说:“帮我 办一件事,你从明天开始可以不搞卫生。” 刀疤两眼放光,弯下腰请教小如:“谁来搞卫生?” “你跟交通对调,他搞卫生你摊被。” “要我办什么事呢?” “叫那狗日的帮主难受难受。” 刀疤瞅瞅在与交通耳鬓厮磨的帮主,拿定了主意:“叫交通潇洒走一回。” 刀疤和新娘、帅哥联手,硬是从帮主的怀里夺过交通,并勒令交通把外裤内裤 全脱了。刀疤从帅哥毛衣破烂的袖口抽出一根毛线,一头扎住交通的卵蛋,另一头 由帅哥牵在手里。帅哥牵着交通在通铺上来回走动,就是刀疤所谓的“潇洒走一回”。 九号房欢欣鼓舞,一会儿叫帅哥走快点,一会儿又叫帅哥走慢点,只有毛线不断扯 痛交通才能达到喜人的效果,如果两人同速前进、毛线耷拉下来,那还有什么看头? 为了防止交通去拉毛线,又有积极分子将交通的双手反剪绑住。 交通绝望地哭了,因为他做不到跟忽快忽慢的帅哥保持步伐一致。交通小娘子 似的哭泣更加激动人心,有人上去把他外套脱了、卷高毛衣和汗衫,这样,交通丰 满圆润的下身就充分暴露于众人面前,在白炽灯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来自宫廷 的官窖瓷器。 有人对交通说:“哭什么?喊帮主救你就是。” 有人对帮主说:“赶紧英雄救美人吧,这么白胖的屁股被我们看了不心疼?” 这些话惹得交通更伤心了,真的边哭边喊:“救我,解大哥救救我。” 整个号房都笑得前仰后合,帮主被笑红了眼,像疯狗那样一跃而起,扑向小如。 新娘和刀疤早有防备,挺身架住了帮主。 “我写。”帮主声色俱厉地怒吼,“我他妈的写还不行吗?” 刀疤要去解毛线,小如制止了他,小如对帮主说:“在写好之前,帅哥随时可 以拉交通起来潇洒走一回。”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