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库蒂奥尔向我猛喝了一声,我就像一个极力不让自己摔倒的拳击手那样,机械 地前后叉开了双脚。参加瞻礼巡游的人群开始歇斯底里般地疯狂起来。大家你推我 搡,哇哇乱叫。他们的声音几乎压倒了合唱队的歌声。喧闹声愈演愈烈。这些平时 沉默严峻的教民,在耶稣受难瞻礼上充分发泄自己的情绪。一些人围着大赎罪者, 逼他加快脚步。大家甚至想把他绊倒在沉重的十字架底下。我真希望有人把他的风 帽摘下来。可是没人这么干。挤在窗口、阳台、台阶甚至石拱上的人震耳欲聋地喊 着,拍起了巴掌:穿红衣的赎罪者第一次跌倒了。人流意外地往后退去,我看到了 他那双已经满是瘀伤的脚。 “你呆在这里,就是为了看这场闹剧吗?”库蒂奥尔问我,“我可没有这份雅 兴。我是个共济会员。要不是认出了你,我才不会参加瞻礼呢。我们去酒吧聊聊怎 么样,嗯?”我可根本不想聊什么天!尤其是不愿穿着这身可笑的衣服讲述我的旅 行。这会使巴黎警察局警觉起来的。我想起副总理兼内务部长曾再三嘱咐要严守秘 密…… “明天吧,要是你愿意的话,”我说,“今晚,我想看看这场戏怎么收场……” “随你的便,神甫先生,”库蒂奥尔开玩笑地说,“不过,你要是想逮住马耳他人, 那还不如回家去呢,老伙计。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三天了。”他连手都没有伸给我, 就走了。我继续观看起缓缓行进的瞻礼队伍。人流重新聚集起来,穿过市政厅的拱 门。在步履踉跄地拐进一条带坡度的小街前,大赎罪者又在广场上跌倒了一次。灯 火通明的屋子里,活现出一幅幅家庭生活的图景。千家万户都站在层层叠叠的平台 或阳台上,伸长脖子,想从瞻礼队伍中认出某一个熟人。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我听见大家唱起感恩歌“主啊,饶恕我吧”。不断重复 的歌词具有一种幻觉般的魔力,与赎罪者脚镣的叮当声和断续的喘息声交相呼应。 瞻礼队伍在两条细瓶颈似的小巷口汇合,引起了一阵骚动。我趁机赶紧脱身出来。 库蒂奥尔确信马耳他人不在此地。这玩笑不能再开下去了。 我踅回了原路。穿着这身该死的长袍,走起来很碍事。我尽可能快地朝刚才已 注意到的哨楼走去。看到哨楼,就意味着找到了坎布齐亚的家。我在墙角停了下来。 在狭窄、荒凉的小街里,有一盏路灯竖立在向左拐去的小巷口。在小街的另一边, 展现出另一番景象,使人联想起挽诗中虔诚哀婉的灵魂冉冉升天的情景。我一身黑 衣,像个送葬人一样地站着,凄然面对眼前的景象:一场浩劫后的废墟,破败的门 柱,摇摇欲坠的烟囱,花岗石砌成的窗框,只差一把铡刀就活像一座断头台了—— 一切都是那么阴森可怕,污秽杂乱。而在徒有其名的房子里,地上除了一堆堆垃圾、 一团团破布和几块废铁外,竟然一无所有。远处,巡游的人群正举着火把向瞻礼的 目的地——小教堂走去。 我一面拾级而上,一面不住抱怨:胖子和他那位副总理兼内务部长根本无法理 解,挣钱糊口是多么不容易啊。 “博尼什,你要把马耳他人和文件给我弄回来!”谢天谢地,头儿。你说得倒 轻巧! 要抓到马耳他人已经是不可能了。库蒂奥尔很清楚他说这话的意思…… 我的脚踢到一块异常坚硬的石头。这时,我想起来了:那老汉告诉我,拉埃蒂 迪亚就住在哨楼的对面,我现在却在朝旧炮塔的二层爬去。……我赶紧走下台阶。 微风传来了远处的人声和圣歌声。我看了看方向,朝一个通向黑门洞的单拱门走去。 走到门口,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呈现在眼前。 大门敞开着。我走过去,鼻尖贴在窗上向里张望。客厅里阴森森空荡荡的。我 躲在暗头里,心怦怦直跳,连气都不敢喘。刚才,我听见身后有一阵脚步声,这会 却又听不见了。我潜到石块后面。身上的长袍此刻帮了大忙,在黑暗里一点也看不 出来。另一幢房子二楼的灯亮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能再犹豫了。我走进屋里,蹑手蹑脚地在宽敞的前厅里移动着。一个人也没 有。大壁炉里燃烧着的柴禾,不知是哪位老祖宗点燃的……火舌舔食着乌黑的小锅。 悬挂小锅的吊钩,很像红衣大赎罪者脚上的锁链。几个陶盆叠放在樱桃木碗橱里。 低矮的平顶上,石灰呈鳞片状地剥落下来。刻在橄榄树干上的耶稣像突出在粗糙的 墙面上,周围散乱地贴满了虔诚圣徒的图片。 大厅中间有一张跷脚桌子,上面用旧报纸盖着一个脏盘子和一只酒杯。装在老 式煤油灯罩里的电灯泡映照着一片衰败的景象。一只绿色的瓷灯罩残破不全地歪在 灯座旁。 我走近散发出旧毛巾气味的粗瓷大碗槽,只觉得一阵恶心。卧室的房门虚掩着。 既来之,则安之,我径直走了进去。一张桌子上铺着一条带流苏的披巾,上面触目 地摆着一只烛台。我下意识地掀起披巾。什么也没有。但在抽屉里,在两本邮政手 册之间,夹着一只信封。好啊,总算找到了一点什么! 信是一个多星期前从巴黎第七区克莱尔街发出的。一看信,我愣住了。 显然,这是马耳他人的来信。殷勤的侄儿告诉拉埃蒂迪亚姑妈,他已经平安到 达,请她不必担心。他又能给姑妈寄钱了。“如要和我联系,”他补充道,“你可 以写多丽丝的地址。或者写到巴黎封丹路‘科西嘉’酒吧约瑟夫收。你只要在信封 角上注上我姓名的开头字母D.C.就行了。约瑟夫知道的。他会把你的信件转给我的。” 我大为振奋,把信按原样放好。显然,多丽丝一死,那联系也就中断了。库蒂奥尔 肯定仔细搜查过她的住处。可是,“科西嘉”的约瑟夫这条线索还没有暴露!好吧, 现在,任何推测都是不合时宜的……幸好屋里没人,我要把所有的房间都搜查一遍。 这干起来很快,也不费劲,一切似乎都敞开着,一切都明摆着,随你搜。 衣柜抽屉里没有什么我感兴趣的东西。尽是些杂乱的废纸、旧本子和发黄的明 信片……哦,总算找到了一张照片,这是我的猎物多米尼克·坎布齐亚童年时的照 片。是他和父亲在萨尔坦度假时,在我所熟悉的那座教堂前拍摄的。他牵着父亲的 手,微笑着……我,竟然傻呵呵地感动了。 我又翻开柳条筐。里面尽是些脏衣服。碗槽前闻到的那股恶心味又冲了上来。 我赶紧盖上盖子。 我屈下身来。没有电灯,什么都看不清,只摸到一些陈年的积灰。我沮丧地站 起身,连教士长袍上沾上的尘土都不想掸一下。部长十分重视的那些文件肯定不在 这里。其实,他们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我徒劳地寻找着照亮地窖台阶的电灯开关。餐厅地板上显现出来的翻板活门给 人以地牢入口的感觉。幸好,我在壁炉附近的花岗石围栏上找到了一盒火柴。火柴 的光亮只能照亮我鼻尖前的一小块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火柴,向破旧、溜滑的 台阶摸索着,走下这鬼魅般的地狱。 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去堆满古籍的城堡探秘。一条宽敞的拱道从两间房间 底下穿过。拱道角上有一张桌子,上面立着一支蜡烛,是用熔化的蜡液粘在木头桌 面上的,那光景像是在等待宗教裁判法庭书记官的到来一样。 我点燃了蜡烛,睁大双眼观察四周。墙上渗出的水珠沾湿了我的长袍。烛光向 地窖深处照射开去,只能照到第三级台阶。其余的淹没在更可怕的阴影里。 我因为寒气、害怕和疲倦而哆嗦起来。我觉得:自己凭着一根蜡烛,在徒劳地 寻找与国家安全休戚相关的文件! 拱道尽头,一扇厚实、古老的橡木门出现在眼前,勾起了我对科西嘉历史的回 忆。在热那亚人统治时代,这扇门想必是用来逃到隔壁房子里去的。 望着破破烂烂的铰链,我真担心会发出声响。可是没有。我拉开门来,并不觉 得很沉。看来常有人进出这扇门。我的厌烦顿时成了兴奋。我好奇地走进一个拱形 的壁龛右面,一块生锈的壁炉挡板盖住了透光的洞口。这正是我所想象到的。在那 英雄的时代,为了逃逸,几乎什么都想到了。 这里只缺一只海盗故事中常提到的那种半圆形盖子、缀着钉饰的箱子。 我把蜡烛向前伸去。果然,在盖子上和周围地板上洒满了蜡迹,这表明这只神 秘的箱子并没有在蒙昧时代过后被遗弃。拉埃蒂迪亚老太会把钱放在那里吗?不大 可能:箱锁没有上闩。 与厚实轻快的拱门相反,掀起沉重的箱盖时,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声响。 一股樟脑味扑鼻而来,驱淡了陈年旧墙散发出来的硝石味。我像个徒手的捡破 烂人一样,在一堆揉皱的黑缎料里乱翻。我大着胆子把手伸进箱底,心中不断地祈 求耗子别把我的手当成意外的甜食给咬下来…… 突然,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的手指摸到了一件硬梆梆的东西……是一把手枪! 我急不可待地褪去了用旧衣服做成的枪套。我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把手枪塞进穿在 长袍里面的裤子口袋里。这是一支德国造九毫米口径的毛瑟枪。 我继续搜寻箱底。这次,我的手指又摸到了一只纸板盒。倒空纸盒,一个用布 条扎住的档案夹出现在我的眼前。没有发霉,也没有受潮,看来还没放多久。 我念起来:“坎布齐亚案件。马赛登记律师卡洛蒂事务所。”我找到了马耳他 人在博迈特监狱拘押期间的档案。他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我解开布带。才翻了头几 页,我就发现,法庭笔录与一些不知名的文件混在一起了。我把这些材料揣进怀里, 将档案夹放回箱底,继续兴奋地搜寻着……可是,再也没什么东西了!我只好作罢。 突然,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阴沉的寂静。我毫无防备,就像听见枪响似地惊 跳起来。我脸色发白,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另一个颤巍巍的声音用科西嘉语回答道 :“明天见,晚安!”我被逮住了!老太婆回家来了!怎样从这个马蜂窝里逃出去 呢?一个男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大门锁眼里响起钥匙声。 我屏住了呼吸。为了伸展一下在壁龛里呆得麻木不仁的四肢关节,我向拱道里 迈了一步,却撞在墙上。我盘算着各种逃脱的可能性,最后得出结论: 应该等拉埃蒂迪亚睡着后,悄悄走到门口,小心地把门打开。要是她还没睡熟, 就会从床上跳起来,看见一个教士逃出去,消失在黑暗里。 这漫长的几分钟简直没有完。时间似乎停止了,拉长了…… 终于,钟楼报出了清晨两点,底楼寂静无声了。这时,可怕的鼾声打破了沉默。 我意识到必须走出这地牢。我只觉得很冷,却没想到竟然冻成这样。 我好不容易移动了脚步,提着鞋,把文件塞进裤腰里,撩起长袍,跨上了石阶。 至少,台阶还不至于发出响声。 由餐厅通向大门的石板地面也没出声。我小心扭动钥匙。房门无声地打开,放 出了我这只黑乌鸦。我奔向街上,手里提着鞋。长袍飘荡,眉头紧张得缩成一团。 我穿过市政厅的拱门,来到了广场。咖啡馆还亮着灯。人群中,有两个小伙子正拿 着手枪朝天放空枪取乐。我躲在墙角里,重新穿上鞋。随后,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 子,向广场中心走去。 我恼怒不已。这些意外的情况耽搁了我赶上去普罗普里亚诺的末班车。 我可不想走13 公里山路!至多再等3 小时吧。我不断诅咒着胖子:他此刻正 张开着脚趾,双手叉在大肚子上,在圣马塞尔大街那套四居室带阳台的公馆里舒服 地打鼾呢! “神甫先生,跟我走吧?”这不像是一个慈悲为怀的神枪手招呼我的声音,不 像。原来,是库蒂奥尔开玩笑地注视着我。我一声不吭。 “是啊,神甫,我套中了你!你或许想利用圣灵活动,在拉埃蒂迪亚家里找到 马耳他人吧?嗯?放心吧,我们早走在你前头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博尼什。你 们保安局的人真让我们感到好笑。你等着吧,回到巴黎,我会马上找你们算账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