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齐家寨,位于冀南平原,从行政区划上看,它属于河北洛川县。一个普通的 村落,像大部分平原地区的村庄一样,几十年来一直祥和、安宁,没有大富大贵, 也没有大灾大难。然而,上溯到几十年前,齐家寨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齐家寨 也有过大排场,整个寨子,包括周围十里八村都是地主齐祥斋的。齐家寨四周修 着寨墙,寨墙里修着高高的炮楼,二十四小时有人站岗放哨,像一座城堡似的, 不管匪患多严重,这个村子总是安然无恙。解放后,齐祥斋被镇压,他的大儿子 经台湾去了美国,小儿子因先天性哮喘留了下来,这个留守的儿子跟着齐祥斋可 受了罪了,文革期间齐祥斋已经卧床不起,挨批斗游街示众的事都由儿子代替, 没多久,父子俩双双离世。 说到齐祥斋父子遭罪,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要不是他,乡亲们还拉不下脸来 批斗他们的东家呢,要不是他,齐祥斋父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还不会受到严峻地挑 战呢。 这个人是齐家管家齐大倔的大儿子齐继承,外号“骚胡子”。 客观地说,齐祥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生性比较淡薄,又抽鸦片, 他也没有太用心思去经营父亲留下的家产,也没有处心积虑地盘剥他的佃户,家 里家外的事务都是由管家齐大倔帮他打理。齐大倔是齐祥斋父亲收留的讨荒孤儿, 小名老木儿,在齐家大院长大后做了齐家的管家,齐祥斋父亲帮他成了家,还送 他一个小院。齐大倔感念东家对他的恩情,也改姓齐,因为他脾气暴躁,人送外 号“齐大倔,”这齐大倔一叫叫到了老死。 齐大倔生下大儿子后让老爷赐名,老爷说,祥斋无兄无弟,齐家的家业你和 他共同继承吧,这个孩子就叫齐继承。给齐继承赐过名字不久,这个老地主突然 脑中风,死了。临死前,他艰难地用手指指齐祥斋,又指指齐大倔,齐大倔明白, 老东家是让自己尽心尽力帮助少东家打理这个家,他流着眼泪,拉着老东家的手 说:“老爷,你放心吧,我对齐家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齐大倔对齐家确实忠诚。除了出租,齐家还保留了几十亩地,这几十亩地都 是齐大倔亲自带几个长工耕种,起早贪黑,没偷过一点懒。每季收租时,齐大倔 更是不敢懈怠,丁是丁,铆是铆,弄得分毫不差。其实,齐祥斋不看帐的,他是 甩手掌柜,但齐大倔没有生过一丝愚弄东家的心。齐祥斋也依赖齐大倔,没把他 当外人。齐继承和齐祥斋的小儿子年龄相仿,到了识字年龄,齐祥斋请来了私塾 先生,两个孩子一起受教育。齐祥斋进城回来,不管买什么礼物,吃的、玩的、 用的,有自己儿子的,就有齐大倔儿子的,那时候,齐继承在别人眼里也是个少 爷。 齐继承这个人心眼太活泛了,他是齐大倔的儿子,但齐大倔的耿直和忠诚他 一点也没有承袭。当齐祥斋被揪到人民政府公审大会主席台上,当政府号召让人 民审判他时,齐继承第一个跳上主席台指着齐祥斋的鼻子骂他“剥削穷人的恶霸 地主”,“骑在穷人头上作威作福”。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恶霸?剥削?东家 怎么恶霸了?他没欺负人啊?他剥削谁了?要说剥削,齐大倔还有点儿,收租时 短一两都不行。 齐大倔没有听到人群里的议论,当齐继承冲上主席台时他愣住了,半天反应 不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全身的热血都往头顶涌,他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倒下去 了,倒地时,他把一口鲜血喷在了周围人的身上。 齐大倔的死,被记在了齐祥斋的头上,要不然,齐祥斋还真没有害过人。齐 继承由于向地主份子齐祥斋反戈一击,成了进步青年,贫农代表,被批准进入区 政府作了宣传员,这一年他十六岁。齐祥斋原本已经给他定了亲,打算年底完婚 的,齐继承一进步,把这门儿地主份子包办的婚事也退了。 当上宣传员的齐继承比原来接触的面宽了,眼界大为开阔,不仅区剧团美女 云集,敢情村村都有美女,正是怀春之年的齐继承眼也不够用了,腿也不够用了, 心思也不够用了,天天地上窜下跳,招蜂惹蝶,在区政府工作半年,告他调戏妇 女的不下五例,区政府对他进行思想教育后,撤消了对他的工作安排,他又回到 了齐家寨。 齐继承从此臭名昭著,直到二十五岁还没娶上媳妇。后来,他弟媳妇把一个 远房表妹介绍给他,这才算成了个家。弟媳妇的表妹是个跛子,一开始,齐继承 听到跛脚就恼火了,他骂他弟弟:“你不是糟践我吗?瘸子也敢给我介绍?就你 那熊样还找个眉清目秀的,我凭什么要个残次品?”他弟弟说:“我是看在妈的 面子上才让我媳妇说的,妈为你整天愁眉不展,呕也呕死了,你还说这种没人性 的话?谁不让你找好的了?你找个九天仙女也没人拦着呀?怎么不找呢?也不撒 泡尿照照你那德行,谁家好姑娘肯跟你呀?不要拉倒,再管你的事我是王八蛋!” 齐继承晚上躺在床上反复琢磨,总这么苦熬着不行啊?腿有毛病,别的部件 又没毛病,在床上,也看不见腿疾,为什么不要呢?再次的女人搂到怀里也比自 摸强啊? 齐继承天不亮就敲开了弟弟家的门。 成亲后的齐继承也没过几年好日子,瘸子给他生下一男一女就死了,那时候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患上了浮肿病,一直肿死。是齐继承的母亲和弟媳帮 他拉扯大了两个孩子。这期间,爆发了文革,虽说是文化领域里的革命,但各个 行业都没有置身事外。农村没有反动学术权威,但是有黑五类里边的地主份子, 齐祥斋算是派上了大用场,为齐家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作出了巨大贡献, 隔三差五地被拉出来运动运动。假如没有齐继承,齐祥斋这个地主份子可能只是 被拉出去应应景,但有了齐继承就不一样了,齐祥斋的反动立刻有了理论依据, 比如剥夺长工的姓氏自由,企图让穷人世世代代成为他的马牛,比如小恩小惠地 拉拢穷人,其实是想更狠地剥削他们,自己的父亲就是为他卖命,直到累得吐血 而亡。组织运动的红卫兵们大都是年轻人,对齐祥斋也不了解,看他整天低首下 心的样子,确实像个坏人,斗起来也有了仇恨。 齐继承成了造反派头头儿,很是风光了一阵儿,但老百姓大都躲着他,他母 亲和弟弟一家也不理他。齐继承把仇恨全记到了齐祥斋的头上,齐祥斋死后他把 大粪泼在他的坟头上,齐祥斋病病歪歪的小儿子听说后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 假如说土改时齐继承登台控诉齐祥斋是一时冲动,想出风头,那么他后来的遭遇, 比如遭受众人唾弃,一直娶不上媳妇,媳妇死后一直续不上弦,自己的种种不幸 不都是这个老地主份子带来的吗?他死后的几十年间始终阴魂不散,让齐继承一 生也没续上弦。齐继承生性是多么爱女人啊,可他的女人缘生生让齐祥斋给搅了。 他没有女人,只好过嘴瘾,张口闭口就是女人脖子以下大腿以上那点事,别人都 叫他“骚胡子”。 有人喜欢听齐祥斋“骚”,谁?未成年的半大小伙子们,刚刚进入青春躁动 期,然而又很懵懂,听了齐继承的黄段子后都学会了手淫,并且,他们听了还想 听。有个时期齐继承给生产队放羊,节假日他身后跟的孩子比羊还多。他利用羊 交配向孩子们普及性知识。羊嘛,小动物,没羞没臊,吃饱喝足随时随地都会发 情。 听齐继承“骚”的孩子群里也有他的儿子齐国富。齐国富虽说是他儿子,但 从小他没管过,儿子对他没什么感情,有时候也跟着别人叫他“骚胡子”。齐继 承讲黄段子时他留意观察孩子们的表现,有的捂着鸡鸡,有的搓脚拧手,有的抓 耳挠腮,有的面红耳赤,只有他儿子一个人傻愣着。齐继承看他儿子的裤裆,也 没变化,那时候儿子已经十四岁了。齐继承忽然有点着急,儿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小的那几年没留意,现在他有了毛茸茸的胡子了,怎么对性事没兴趣呢? 齐继承开始张罗给儿子找媳妇,他自己有切身体会,知道想女人的滋味不好 受,决不能让儿子重复自己的命运。从儿子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张罗了十年,齐 继承也没给儿子张罗上媳妇。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女儿有了变化,用他的话说, “一下浪起来了”,他觉得不妙,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把儿子的婚事着落在女 儿身上。 换亲很容易,那时候,相貌、身体、智力有点缺陷的男孩子,或者因家庭条 件差、年龄偏大而找不到对象的,但凡家里有个姐姐妹妹,也不会让他打光棍。 齐继承很容易找到了交易对象,竟然是当初齐祥斋给他订那个未婚妻生的孩子, 这家的男孩是个哑巴。后来齐祥斋才知道,那女人的命也很苦,因为她们家里那 几十亩地的家业,解放后也被划成了地主,一家人一直抬不起头,于是委委屈屈 嫁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人家是贫农。女人婚后也不幸福,整天郁郁寡欢, 不到四十岁就死了。齐祥斋到这时候才公开承认自己的悔恨,自己一切的不幸都 是从抛弃这个女人开始的。 齐继承从儿媳妇玉儿的眉眼之间,依稀能够看到她母亲当年的影子,很耐看。 只是玉儿不生育,过门五年也没怀上孩子。他一问齐国富,齐国富就骂他老不正 经,瞎操什么心?齐继承又偷偷问儿媳妇,玉儿开始脸红,齐继承问的次数多了, 媳妇说,你还是问你儿子吧。齐继承就知道问题出在儿子身上。他真有满腹的怨 气说不出口,为了儿子,他把女儿的幸福牺牲了,女儿和同村一个小伙子好半年 了,愣是让他生生拆散,给儿子换了媳妇,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却是个废物。自 从那年和齐祥斋反目后,父亲活活气死,母亲从此不理他,弟弟也鄙视他,他凭 什么鄙视我呀?论长相他比我呆,论心眼他比我少,可他凭什么事事比我顺啊? 啊?他家庭和睦,人丁兴旺,还有些狗屁人缘,为什么?弟弟已经有了三个孙子, 个个虎头虎脑,一看就是富贵相。我齐继承凭什么就得绝后?我不仅要有后代, 而且还得要有出息的后代,我就不信这个邪。 齐继承开始运作借种的事。 他看上了同村康老大家的二小子。这小子也是听着他的黄段子长大的,但他 从小就有心计,有一次齐继承看到他的裤衩前边都湿了,但他依然抑制住自己, 不露声色。这家伙聪明,学习好,才十五岁就考入了市重点高中,全公社,不对, 是全乡,只考上他一个,这比过去那秀才都主贵,要用用他的种,我齐继承的后 代还愁没出息? 暑假里,齐继承留意盯着康家二小子,发现他天天到河边去,上午去看书, 下午去游泳。这天下午,齐继承牵着自己家的牛也来到河边,借故和人搭讪: “二娃,放假了?” 这小伙子小名二娃,农村人喜欢叫小名。康二娃瞟了一眼齐继承,没吭声。 齐继承说:“还没有中状元就这么大谱儿?” 康二娃微笑一下说:“啥谱啊?我是在回忆你当初给我们传授那些宝贵知识。” 齐继承顿时眉开眼笑:“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中听。那不过是 些理论,不结合实践也没啥意思。”说着,拿眼睛瞟康二娃,观察他的表情。 康二娃讥讽地说:“你还能帮人实践?” 齐继承说:“那当然。别人我不能,二娃你要想实践我就有办法。” 康二娃又瞟了一眼齐继承说:“憋什么坏主意呢?” 齐继承看这小子不上套,只好把自己的意思讲了。十六岁少年康二娃睨视这 个讨厌的小老头儿,似乎有一丝怜悯,又有一丝好奇,他调皮地说:“我为什么 要帮你呢?” 齐继承说:“我们是互相帮助啊?我儿媳妇水灵灵的,一掐一股水,我都舍 不得碰,你小子还忸忸怩怩个啥?” 康二娃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需要帮助。” 齐继承到这会儿才看出来这小子不好对付,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自己需要这 样的后代,他狠狠心,咬咬牙说:“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三十块钱。咋样?又美气 又挣钱,哪儿找这好事?” 最终是三十块钱迷乱了一个高中生的心智。他们家太穷了,齐家寨家家都比 他们过得好。他父亲是个病秧子,母亲身小力薄,他哥哥早早辍了学帮家里干活 儿,但他们的日子永远是个穷,分田到户后家家生活都有了改善,只有他们家还 是年年落饥荒,他在学校对面小卖部看上一款红梅牌袖珍收音机,携带方便,又 能帮他学英语,又能听音乐,不到二十块钱,他都买不起,有了骚胡子的三十块 钱,收音机不到手了吗? 齐继承留意着儿媳妇玉儿的生理周期,他有这方面的知识。这天,他把儿子 支到田里看玉米,儿子知道他是个老不正经,一般不在外留宿,齐继承为了把儿 子逼到田里,狠狠心把自己家没成熟的棒子掰了五六条,埋在地里,回到家里骂 儿子不操心,家家都有人值更,就你舍不了女人,哪怕值到十二点再回来也好啊? 儿子说,你怎么不去啊?你又没女人,又没瞌睡,不正是值更的好材料吗?但说 归说,到晚上还是抱着席子被卧出去了。 玉儿的工作很好作,因为老没孩子她也很着急,尽管责任不在自己,但还是 觉得抬不起头。借种的主意是公公出的,也不怪自己,更重要的是玉儿对齐国富 这个性无能也有了一定的怨气。齐继承没有告诉玉儿他找的谁,他怕借完种玉儿 再和人纠缠不清。他对康二娃也嘱咐过不让他吭声,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齐继 承站在院子里望风,屋子里果然悄无声息,三分钟不到康二娃就出来了。齐继承 追到大门外问:“弄上没有?”康二娃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继承又回屋问玉儿,玉儿已经把房间门闩上了。 为了增加安全系数,齐继承决定第二天再请康二娃补一枪,可是第二天这小 子没露面,第三天也没露面,一个假期再没看到他,开学后倒是回来了,从亲戚 家回来的,黄瘦黄瘦,说是得了什么怪病,厌食,乏力,只好休学。不过,这时 候儿媳妇已经害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儿媳妇给齐继承生下一个大胖孙子,孩子长得聪明可爱, 人见人夸,可齐国富却恨不得掐死这个孽种,问媳妇是谁的,媳妇哭着说不知道, 问齐继承,齐继承也说不知道,“你别无事生非,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龙种,就 取名天赐,我们家就靠天赐来振兴了。” 齐国富说:“你们以为我真是个废物?我是让你这个老东西给害的!一想起 来你说那些不要脸事我都硬不起来。假如我是听别人讲那些,可能也会冲动,但 你是我的亲老子,你说那些话让我没脸见人,是你把我变废的!你看着,我马上 会养个自己的儿子。” 齐国富一发狠,第二年就养出了自己的儿子。人见人爱的齐天赐成了爹不疼 娘不爱的孩子,爹是真不疼,非但不疼,而且还恨,娘爱,却不敢爱。齐天赐成 了齐继承的孩子,从小给齐继承睡,他的饮食起居都由齐继承负责照料。齐继承 想起齐国富那些振聋发聩的话,一个骚字也不敢在齐天赐面前讲,齐继承在他人 生的最后十年,他的灵魂被齐天赐净化了,不说脏话,只做善事,成了一个慈眉 善目的老头儿。他经常带着齐天赐到父母坟上,到齐祥斋坟上,坐坐,拔拔草, 给齐天赐讲他小时候的事,讲父亲的暴躁,母亲的慈爱,齐祥斋老人的温良恭俭 让,直说得老泪纵横。 齐天赐用他胖胖的小手给爷爷擦着眼泪,天真地说:“爷爷,你是不是想他 们了?你叫醒他们吧?” 齐继承说:“我是想他们了,但我叫不醒他们,他们不会理我的。” 齐天赐瞪着又黑又亮的眼睛问:“为什么?” 齐继承说:“因为我做了错事。” 齐天赐稚嫩的声音略带忧伤地说:“爸爸妈妈们为什么总记住孩子的错呢? 爷爷,我哪里错了?为什么爸爸妈妈总不理我呢?”说得齐继承抱着孙子嚎啕大 哭,他说:“天赐,乖孙子,那不怪你,都是爷爷的错。” 齐继承死后,齐天赐一个人睡在爷爷的小屋里,有时候,弟弟妹妹进来找他 玩,都会被爸爸喝斥。齐天赐在孤独中一天天长大。虽然他的学习成绩挺好,但 初中毕业时父亲没让他考高中,说让他回家干活,供弟弟读书。齐天赐想,明明 弟弟的成绩一塌糊涂,他能上出个什么名堂啊?爸爸这么偏心,难道我是抱养的? 齐天赐回乡务农后,留意暗访自己的身世,他发动自己要好的伙伴们到大人 那里去探听消息,从反馈回来的信息综合分析,齐天赐是他妈妈亲生的,但他的 父亲不一定是齐国富。因为齐国富婚后五年不生养,风言风语传说他有毛病,好 不容易生下齐天赐他应该高兴得当宝贝才对,齐天赐又那么可爱,他为什么讨厌 他呢?不合常理。至于齐天赐是谁的儿子,则有两种猜测,一种猜测是,齐继承 的儿子,因为他老不正经,还因为他十分疼爱齐天赐;另一种猜测是,老康家的 孩子,因为齐天赐长得和康家人很像。康家老兄弟二人,老大是个药罐子,一年 到头在床上躺着,老二不务正业,也没成家,一年到头到处乱窜,也不知道忙的 啥,有人怀疑齐天赐就是这康老二的,因为康老大的儿子们那时候小,老大才十 七八岁,哪会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啊?只可惜,康老大和康老二都不在了,康老 大是熬干了,油尽灯灭,康老二是喝醉酒淹死了。 康老大家出了个有本事儿子,把一家人都带走了,康家在齐家寨连一条小猫 小狗也没有留下,齐天赐要想弄清自己的身世,得亲自南下,找到康家的人,做 个DNA ,才能得出结论,只要不是康家的儿子,他就是爷爷的儿子,从此后他就 不会再为自己的身世苦恼了。 齐天赐只和妈妈告了别,他说他的同学在南方打工很挣钱,他也想多给家里 挣点钱,所以他决定去找他的同学。他妈妈拉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你还 得成家,挣了钱自己存着,别乱花。南方要是好,就别回来了。”说着,又偷偷 塞给他两百块钱,妈妈在他面前流露出了少有的温情。那一刻,齐天赐的眼睛湿 润了。 齐天赐走后一直没和家里联系,秋去冬来,齐家寨又变成了光秃秃乌蒙蒙, 一个萧索的土包子。 这天,齐国富夫妇正围着火炉剥玉米粒,玉儿的神情怔怔的,一副心不在焉 的样子,连围巾掉在火炉里都没察觉。齐国富眼疾手快地抓起玉儿的围巾说: “愣什么呢?又想那个野种了?他就是只猫狗,养这么多年也会记住主人,出去 这么久连个电话都不打,标准的白眼狼。” 玉儿说:“你亏心不亏心啊?你要对他好点儿,他会出去吗?孩子从小到大 没得过你一个好脸色,他又不是傻子,他心里能过得去吗?啊?好歹他是我自上 掉下的一块肉,你要是念一丝夫妻之情,也该有些宽容,可你没有。这么多年, 孩子的事让我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只想一个人赎 我的罪,可是不管我怎样低头,你都不放过孩子,罪孽是大人种下的,他有什么 错?” 玉儿的动容,让齐国富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他第一次没有为玉儿维护齐天 赐发火,也没有争辩。玉儿说:“这么多年来,为了迁就你,我也淡着他,可他 是我的孩子呀,他在家,我眼睛能看见他,可以不理他,但我现在看不见他,不 知道他能不能吃饱穿暖,不知道他白天干什么晚上睡哪里,我能不想他吗?天天 晚上你睡得像一头死猪,我听着带哨的风,心里揪成一团,半宿半宿地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他冻得抱成一团的样子。你知道我心里是啥滋味吗?” 齐国富想到了二十一年来他对齐天赐的怨恨和冷眼,想到了齐天赐在他面前 的恭顺和小心,心底涌出了一股戚然,他一声不吭地听着媳妇的数落。玉儿看齐 国富第一次为天赐的事示弱,连忙闭上了嘴。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大门“吱呀” 一声被推开,夫妇俩同时向门口望,看见村长带着几个警察走了进来。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