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帝啊,上帝, 你会得到安慰。 ——引自鲁伯特·布鲁克的一首诗歌的残篇 亚当看见内森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双腿上盖着一条毛毯。 他走过草坪,蹲到内森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内森脸色苍白,眼睛依旧黯淡无光。 “你还好吗?”亚当柔声问道。 “我想,我现在已经酒醒了。”内森说,接着叹了口气,扭开头。 “对不起,亚当,坐下吧。”他示意亚当坐在另一张草坪躺椅上。 “说实话,我感觉头脑一片空白,浑身无力,我什么都不愿想了,就想这么下 去算了,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 亚当躺进旁边的躺椅中,说:“是的,那不可能,最糟的已经过去了。” “是吗?我不这么想。” 内森打了一个冷战,把毯子往上身拉了拉,接着说:“现在大家都是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的心态谁也不愿管事。你不该叫丹尼神父收走我的猎枪。” 昨天早上,亚当感到十分惶恐,于是打电话给格兰切斯特的牧师,请他到内森 家,让他乘机取走内森的枪,并且在内森神智清醒之前照顾他。亚当自己脱不开身, 有两个身患绝症的堂区教民每天都要他过去看一看,不然可以好好陪陪内森。 “我给你女儿打个电话吧,内森,看到她们,你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亚当 恳切地说。 内森摇头说:“不要,我不愿惊动她们。这事会让她们为难,她们也只能违心 地说些关心的话罢了,因为她们想象不出30岁后的人的情感……我和维多的……” “恋情,”亚当说:“年轻人以为这是他们的专利,只有经历这样的情感才会 成熟。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一样吗?” “是吗?”内森看了亚当一眼,说:“你对莉迪娅的感情就是这样,对不对?” “是的,但时间能冲淡很多,还有很多事比爱情有乐趣。不过,话又说回来, 我希望她最后一天给我打电话而不是你。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过了好久我才原谅 你。” 亚当看见内森惊愕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他没想到会把这件事在 这个时候告诉内森。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但我一直以为我能劝她打消那个想法,至少可以安慰 安慰她……” “你认为她会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你?或者是你比我厉害,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内森说,有点动怒。 “现在想想,难道你还不明白她的动机?”亚当理智地问。 “不,我他妈的就是不明白,”内森一把扯下腿上的格子呢毯子,说:“维多 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但莉迪娅那天的口气跟平常完全一样,只是有点儿激动,有点 儿迫不及待。我一直替你感到高兴,你没有……” 内森说不下去了,亚当心想,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法启口说出他看见莉迪娅时 的情景。 两人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亚当说:“但我觉得自己像是……局外人。其实,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敢去看维多的心情。” “维多和莉迪娅,”内森低声说,“莉迪娅和维多,她俩现在已经弄混了,我 都不能把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分开来。” “我倒没那么想,”亚当说。 “不过是很奇怪,维多的心脏也不好……”他又回忆了维多与他见面的情形, 想了想他俩之间的谈话。 “维多问了许多莉迪娅自杀的情况,她是不是不信莉油娅是自杀死的?” 局长丹尼斯·蔡尔斯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要我一听 到剑桥警局抱怨有人妨碍他们办案,立刻就会把你招回来。” 他往后一仰,叹了口气,说:“别傻了,伙计,我了解亚力克·贝尔纳,他挺 不错,就让他干他的活吧。” “我没想不让他干活啊。”金凯说。 他向上司道了谢之后开车赶往剑桥,一路上都在想,局长说的确实很对,但他 知道亚力克·贝尔纳并不想全力以赴办这个案子,因此出于责任和需要,他必须亲 自调杏此案。 他的身边放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维多的材料和手稿,现在他可以把它交给贝 尔纳了,因为昨晚离开警局前,他已经把所有的材料全部复印了一份,之后又翻了 一遍那些东西,心中大概有了一个谱,知道维多都干了些什么。 那本传记虽然没有写完,但情节完整而生动。他跟着莉迪娅,一个孤独的孩子, 长成一个有理想的年轻姑娘,看着她放弃奖学金,看到她步人婚姻的殿堂。维多满 含激情地描述莉迪娅对摩根·阿什比的深情厚意,他不由暗忖,维多自己是否也曾 有过那样的感情生活。 他想找到摩根·阿什比问问他拒见维多的理由,也想看看维多的朋友和邻居内 森·温特,但首先他要把亚力克·贝尔纳摆平。 他再次坐在贝尔纳的办公室里,说:“我想看看法医的报告,亚力克。你应该 不反对吧。” “你的行为已经超越了朋友的界限和义务,你插手了犯罪现场,我本可以就此 事对你提出投诉的。这都算了,主要是他妈的太粗暴、太专横了。” 金凯强忍着没跟贝尔纳动粗,怕误事儿,还是低声下气点为妙。 “你说的没错,亚力克,”他说:“对不起,但是,你想想我的处境,维多死 了,我太伤心了,所以说话没了分寸。让我看看法医的报告,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 吧?或许,我还可以提些有用的建议呢。” 贝尔纳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把法医的话转告你吧,你不要再 得寸进尺了。麦勒兰博士的心脏衰竭是因为服用了一种过量的洋地黄,法医没说毒 药什么时候开始发作,因为不同类型的洋地黄生效的时间不同。洋地黄毒苷药效快, 而洋地黄制剂要过好几小时药力才会发作。大多数洋地黄中毒事件是治疗时服用过 量引起的,而不是由自杀目的导致的,我们找到了麦勒兰博士的医生,医生确定她 没有心脏病史,最近也没服用什么药物。” “莉迪姬服用的是什么药?”金凯问,他看过那份卷宗,想再多记下一些有关 细节。 贝尔纳从办公桌里抽出另一个档案夹,看来他至少把莉迪姬的档案留在手头备 用了,金凯颇感欣慰。 贝尔纳打开夹子,手指一边飞快地滑过纸张,一边响咕着:“让我看看,由于 心率有点不齐,莉迪姬服用异羟洋地黄毒青,但是法医附了一张条子,说异羟洋地 黄毒音通常不是治疗该病的首选药物,因为只要分量比药物剂量稍多一点儿,就会 导致中毒。要不是莉迪姬以前有过自杀行为,他会把她自为意外死亡。” “但他们分辨不出维多服用的是不是同一种药?” 贝尔纳把手指抿紧,说:“是,我们甚至没有把握,莉迪姬·布鲁克服用的是 不是她自己的药,尽管她的体内有异羟洋地黄毒音,因为我不是化验师,说的只是 我个人的想法,异羟洋地黄毒音是洋地黄毒音在体内分解后的副产品之一。” 他扫了一眼报告接着说:“如果真要想查出点什么,必须对其中的12种羟基作 比较。” “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告诉我,查来查去案子的关键都在这里。没有别的什么 发现了吗?”金凯问。 贝尔纳换了一个档案夹,说:“麦勒兰博士的血液中含有酒精,这让人疑惑, 没其他的。” “这么说,她午饭时可能喝了葡萄酒或啤酒什么的片金凯问,他记得维多白天 不爱喝酒,不过或者她改了习惯呢。” 她的胃中空空的,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到案发时,中午吃的东西已经消 化掉了呢。我们还得搞清楚她午饭在哪儿吃的,跟谁在一起。”金凯想,都他妈的 过了将近朝小时,他们到底都在忙什么?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 你们在花园中找到什么没有广贝尔纳厌恶地说:“想想看,花园大门外的河边整天 有牛在那儿兜来转去,已经派了人去调查,但不指望有什么收获。” 金凯接着说:“哦,那房子呢?” “目前还没发现什么,看样子麦勒兰博士是在给自己泡茶的时候,突然觉得头 疼恶心什么的然后失去了知觉。医生说,要不是一个人在家,本来是有救的。” 金凯闭上眼睛,心想,天啊,千万不能让基特听到这话,不然那孩子会内疚一 辈子。 “死亡时间呢?法医总能说出大概时间吧?”金凯问。 贝尔纳说:“她儿子说5 点钟看见她时,感觉她还有呼吸,我想他没说错。” 他把材料装进档案夹中说:“验尸宫今早验了尸,我知道她的家属已经请牧师 安排了一个小型追悼会,因为她的尸体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归还他们,他们觉得为了 她儿子,该准备个收场仪式。” “知道追悼会定在哪天开吗?” “好像是周五下午一点钟,地点在格兰切斯特的教堂。” “明天?是不是太匆忙了一点,你说呢?”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亚力克?”他接着问,尽量不动声色,“按常规办呗。 我们已经在村里挨家挨户询问,看看刀口天下午有没有谁看见什么不同的情况。当 然,我们还打算与她单位里的同事谈谈。” 换句话就是,什么都没查出来,金凯暗想着,嘴里应道:“这是当然。” 贝尔纳突然身子前倾说:“这次调查我不需要你的帮助,邓肯,只要你不再插 手此事,我就很感谢了。” 金凯好声好气地说:“好了,亚力克,讲理一点吧,你没法阻止我找人谈话, 我也不能强迫他们回答我的问题,你干嘛要介意呢?要是我真的找到了什么,请放 心,我会告诉你的。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你们联系上她的丈夫了吗?” 他不无恼火地回答:“我们查了他留给学院的地址,但他已经离开那儿了。现 在正在查内政部的记录,看看他是否已经回国了。” “他不是带了个研究生一块走吗?或许她的家人知道他们在哪儿。” 贝尔纳一听惊愕万分,金凯这才知道他不了解这段隐情。 “我相信,只要你摆出一副公干的样子,他的系里就会有人告诉你那姑娘的名 字和详情。”他笑了笑,接着说:“别担心,亚力克,我不会要你谢我的。” 贝尔纳重新坐好,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你最好别干扰了别人的工作,还 有,查案的时候不准说是在执行公务。”两人达成协议后,友好地分手了。 金凯在格兰切斯特的一家酒吧,坐了会,等到酒吧间老板闲下来,他走过去, 问:“您知道内森·温特住在什么地方吗?” 酒吧老板立即充满关切之情,手指向剑桥大学,说:“就是前面第三幢农舍, 白墙黑镶边茅草屋顶的那栋,前面种了很多花。” 他打量了一下金凯,掩饰不住好奇地说:“你听说过我们这里的麦勒兰博士吗?” 他边说边摇头,道:“像她那样漂亮的年轻女子竟然突然死了,谁能想得到? 更想不到的是内森听说她死了,居然发了疯。他死命想砸开她的门,最后还是邻居 把他拖走,替他请了华伦老医生包扎手上的伤口。” “有这样的事儿?”金凯听了很受触动:“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温特先生?” “我们从小一起上学,他现在住的是他父母留下的房子。他们几年前去世了, 他的妻子也去世了,我想他是到这里换环境的。” “可怜的人。”老板非常同情地说:“人是看不透的,我们还以为他跟麦勒兰 博士只是普通朋友呢,现在他肯定很悲痛。”他的口气有些得意。 金凯谢过他,乘他的好奇心转到他身上之前赶紧告辞。 他步行前往内森家,脑子里想着刚才听到的东西。 维多是不是爱上了内森·温特?她怎么从来没说过,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这件 事至少表明维多和内森的关系,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整洁漂亮的外观一看就像出自园艺大师之 手,肯定找对了地方,门外种满了花草。金凯弯腰摘了一朵蓝色小花,塞进口袋, 然后按响门铃。 前来开门的男子穿了件教士服,手里拿了一把草药。 那人高高瘦瘦,花白的头发有点卷曲,眼镜滑到鼻梁上,友好地冲金凯一笑, 说:“你好,有什么事儿吗?” 金凯赶忙掩饰住自己的惊讶,说:“哦,我有事找内森·温特。” “我想内森现在不方便会客,能否由我转告……” “是谁呀,亚当?”屋里传来一个更低沉的声音。 “我是邓肯·金凯,维多·麦勒兰的前夫。” 那个男子一听眼睛睁得老大。“噢,快请进。我叫亚当。”他说着往后退,让 金凯进来。 金凯想,这位就是亚当,真高兴自己看了一些维多的手稿。 亚当领着他一边走在过道上,一边轻声说:“内森很难过,你不会介意吧。” 他停住了话头,瞥了金凯一眼,然后接着说:“不过,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想 你也不好受。” 亚当带他穿过门,来到一间大房间里。 “早上我们都呆在花园里,刚刚才进屋吃午饭。”他说。 金凯走进类似厨房兼饭厅的地方,他看见一个男子坐在里面的桌边。他满头白 发,与光滑黝黑的皮肤以及黑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站起身来时,金凯发现他很 结实。他看起来强壮而健康,如果不是一脸疲惫,肯定精力充沛,生机勃勃。难怪 维多会喜欢上他。 “内森,”亚当说:“这位是邓肯·金凯,说是维多的前夫。” 一听到他的名字,金凯看见内森的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神色。这么说维多曾说 起他。这个想法让他稍感宽慰。 他俩对视了一会,内森便走过来,他右手裹着绷带,只能伸出左手跟金凯握手。 “坐那儿去吧。”他说,朝桌边的一个位子指了指。 “我们正在吃鸡蛋西红柿三明治,”亚当把手上的草药放在厨房台面上,说: “我做的虽然没内森好,但还过得去,要来点吗?” “我刚吃过午饭,谢谢了。”金凯说着坐进内森指的那张椅子。 亚当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内森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也被他收走了。 “那么,我给大伙儿泡点茶吧。”亚当说。 金凯看着内森客气地站起身,然后又坐进椅子里。 内森坐在那儿有点吃惊地看着亚当,似乎不习惯被人照顾,亚当在朋友厨房里, 像在自家里一样。 “我给内森煮了个蔬菜炖罐,”亚当大声说:“闻着味道还不错,我就知道弄 些蔬菜,内森只好将就了。” 内森说:“维多经常提起你,我想她很喜欢你。” “是吗?”金凯底气不足地应道,说:“我们好多年没见面,就是最近才有了 联系。我觉得她好像变了很多,不过以前我也不怎么了解她。” 内森轻轻摸了摸手上的绷带,然后看着金凯说:“我也一样,现在我也没机会 再了解她了。” 亚当端着茶具走了进来,把它们摆好。 内森说:“我知道警察给你打了电话。” “负责这件事的警官知道维多和我之间……的关系,” 金凯接过亚当递过来的茶,说:“还好他那么做了,当时基特孤零零的,只有 一个警察陪着。” “你知道基特的情况吗?我一直很担心他。”内森伸出颤巍巍的手取茶杯,金 凯看见亚当没敢松手,帮他一起把茶杯放在桌上。 “他去维多父母亲那儿了,他们与格兰切斯特的牧师有联系,他可能知道基特 的近况。” “牧师?”内森说,好像没听懂他的话。“安排丧事。”亚当说,眼睛问询地 看着金凯。 “是个追悼会,明天下午一点钟举行。” “这么快?他们还没通知大家啊。” “丹尼神父今天下午肯定会来你家,内森。”亚当抢先说,想让他放宽心。 “需要通知的只是邻居吧,她学院和系里的同事呢。我得给他们打电话……” 他说着就要起身。 亚当伸手压了压他的胳膊,说:“好了,内森,我来打吧,你只要写个名单给 我就行。” “她丈夫呢?你们知道怎么联系他吗?”金凯问。 “伊安?我不知道,没人与他有联系吗?”内森说。 “好像没有,他似乎躲到了什么地方,谁也找不到。” 金凯说。看见内森表现出很厌恶的神情。 “这个了不起的伊安·麦勒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金凯有些好奇。 “我就知道他学问做得不错。”内森不带感情地说。 “可是?”金凯催促道:“别卖关子啦。” 内森笑道:“好吧。伊安·麦勒兰是属于那种特自以为是的人,总以为自己无 所不能,动不动就说‘我来介绍你认识某某吧……’那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了?像 他这种人怎么会不顾一切,跟个小女生私奔呢?” “我想他只是有点野心。”内森说。 他想了想又说道:“我不大了解那个人,但是想想,他已经不年轻了,而自认 的才华并没人买账,所以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找个愿意听自己唠叨的人,要么重 新评价自己。当然第一条路更容易。” 很有见地,金凯暗想,从维多讲的很少的言语中,他知道这话不假。他低头喝 茶,抬起头来,发现内森正打量着他。 “你来我家有事儿吗?我想问你一件事儿,你别介意。维多同你谈起过我吗?” 他问。 “维多说你们是朋友,不过她跟我讲了很多她正在创作的莉迪娅·布鲁克传。 我看了关于莉迪娅之死的刑事报告,知道发现莉迪娅尸体的人是你。” “这样啊,我问过维多怎么知道刑事报告内容的,可她避而不谈。”内森说。 “她给你讲过吗?她怀疑莉迪娅不是自杀死的。”金凯问。 “没……没有,不过我猜到了。”内森慢吞吞地说,眉头皱成一团。 “你觉得她的怀疑有道理吗?毕竟发现莉迪娅尸体的人是你。” “我……不知道。”内森说,金凯从他的眼中看出他很不安。“当时,我认为 警察做了详细的调查。” “要是他们没有呢?”金凯问。 过了片刻,他又问道:“莉迪娅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东西留给她前夫?” 亚当认真听着他俩的谈话,从不插话。真是一个好听众,只是他天生如此,还 是后天锻炼出来的呢。 “你说呢,亚当?”金凯说着转过身,看着亚当,问道:“你同莉迪娅的关系 比其他人要密切。” “你弄错啦,金凯先生。”亚当淡淡一笑,说:“虽然我也不想,但在莉迪娅 去世时,我们的关系早就疏远了。” “难道你从没怀疑莉迪娅死得奇怪?” 亚当似乎想了很久,最终才说:“是的,从来没有。” “你了解维多吗?”金凯又问。 维多写的亚当很生动,让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至少认识那个早年与莉迪娅 在一块的亚当,他不信他会说谎。可是,他会不会隐瞒什么呢? “只见过她一次,是为了她的书来找我的。”亚当说,好像很遗憾似的。 “你帮上她什么忙没?” 亚当耸了耸肩,说:“怎么说呢?她想知道莉迪娅是什么样的人,我尽力了。 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是莉迪娅与不同的人打交道会有不同的表现,而且我对 她看法也不是就一成不变了。” “说的好,”金凯笑道:“你是不是学哲学的?” “哲学和宗教各一半。”亚当并不避讳。 “我说呢,”金凯得意地说:“我想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接着他又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问:“传记作家的工作不就是要收集对主人公 的不同看法,把它们再现出来吗?” “这完全是痴心妄想,”亚当不以为然:“因为传记作家注入了自己的观点, 根本无法真实而客观地再现主体。” 内森说:“但事实是相对的,即使只是传记作家自己一味的描述也有价值,可 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艺术作品,理解我们自己。” “事实并非总是相对的,”他缓缓说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不可否 认的事实。”听他这么说,内森和亚当惊讶地看着他,眼睛一动不动的。 “维多是死于心脏衰竭,但不是心脏病突发而死。她是被人毒死的。” 他死死盯住他们眼睛,搜寻着他们的表情,看他们是否知道这么回事,但只他 们只是茫然和惊愕。 过了良久,内森才开口道:“你别开玩笑了,那绝对不可能。” “我想内森已经受不了了,你别再吓他了,到底怎么回事?”亚当插嘴道,伸 手拉住内森的胳膊,支撑着他。 “对不起,”金凯说:“我也想不是真的,但我刚刚从警察局回来,验尸报告 表明,她的体内含有足以致命的洋地黄含量。” 内森霍地站起身来,砰地捶一下桌子,踉跄着走到窗前望着外面。 过了一会儿,内森转身看着他们,面色如灰,说:“她会不会不小心吃错了药?” 金凯摇着头说:“不大可能,她的医生从来没有给她开过洋地黄,她也没跟什 么人一起住,不会是同伴把药搞混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下此毒手?” “我不知道,”金凯说:“这正是我要查的。我觉得该从摩根·阿什比身上着 手。” “摩根?”亚当皱着眉头说:“干嘛要从摩根身上着手?” “刚才的问题你们还没回答,对吧?莉迪娅为什么要把财产留给已经离婚了20 多年的前夫?” “我怎么知道?”内森反问道,抄双手插进裤袋,来回踱步。 “也许是她觉得自己欠了他,毕竟是他们俩人共有的财产,或者她找不到别的 什么人可以馈赠。” “或者她还爱着他呢,”亚当小声说道:“他们离婚时她那么痛不欲生,还试 图自杀呢。” “这个问题重要吗?”内森快要嚷了出来:“这跟维多有什么关系?他妈的!” 内森在屋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说:“维多告诉我,她想见摩根,与他谈谈莉迪 娅的事儿,可是他说话很不客气。” “这有什么?”亚当说:“摩根说话一向很粗鲁,他最讨厌我们几个啦。” “为什么?”金凯问。 “肯定是嫉妒呗。” “嫉妒你们一群人?”金凯不胜讶异地问:“不是就嫉妒你一个人,亚当?” 亚当瞅了一眼内森,然后才回答:“哦,我想主要是嫉妒我,但他对莉迪娅的 朋友,都没有好感,金凯,这件事说来话就长。” 他朝内森努了努嘴,内森又在眺望窗外了,问:“你不介意吧?” “对不起,”金凯站起身来,说:“能告诉我怎么找到摩根·阿什比吗?” “他和妻子在剑桥西郊有个工作室,”内森头也不回地说:“卡伯顿路巴顿附 近,很好找的。是栋农家大院,旁边有一排涂得金灿灿的谷仓。” “对这个你并不喜欢的人,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啊。” “我又没说我去过那儿,”内森猛地转身看着他:“这大家都知道,我去看朋 友的时候经过那里。” “哎呀,我的炖罐,”亚当忽然叫道,赶忙站起身来:“我把它忘了!” “我不再打扰你们了,”金凯说:“谢谢你们的招待。” “我送送你。”亚当说着朝门口走去。 “我来吧,亚当,我的手脚没问题,”内森说:“快去厨房看看火吧。” 亚当握了握金凯的手,说:“需要我做什么的话,去剑桥的圣马克教堂找我。” 内森一边领着金凯朝外走,一边说:“谁知道亚当这老头子还会有这个癖好, 吃蔬菜炖罐。” 他停了下来,看着金凯,说:“你是说有个恶毒的家伙,蓄意下毒,杀害维多, 这绝不可能,我不信。” “我理解,但你会信的。”金凯说。 内森打开门,金凯正要出门,他又问:“明天……你会去那儿吗?” “会。”金凯紧紧握了握住内森的手,然后走出大门。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相信,这两个人听到维多被人毒害的消息,确实非常难 过,非常震惊。可他觉得,他们并没有把所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他。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朵蔫了的小蓝花。 亲爱的妈妈: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到有人死了竟这么高兴。 摩根的爷爷昨天晚上不行了,听了这个消息,我兴奋得一整晚睡不着。 我承认自己是很可恶,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理由高兴。他爷爷住在加的夫(英 国威尔士东南部一港市,是威尔士首府),是富有的工厂主,身患癌症已经好多年, 对他的家人来说,他的去世是种解脱,再说摩根就见过他几次面而已。听说他给每 个孙子都留了一笔财产。 如果真有此事,虽然不可能是一大笔钱,但至少够摩根建他的摄影工作室,剩 下的可以留着买房子。您想象得出,我是多么高兴。我们的小公寓刚够我们两人住, 但我打算要个孩子,我们若想有个象模象样的家,就需要一处过得去的房子,等孩 子稍大一些,能给他腾间屋子。 妈妈,你看到我写孩子的时候用的是他?其实我非常想要个小女孩。 好妈妈,您当时是希望我是个女孩?还是做梦都想要个结实的小男孩,穿着背 带短裤,能让您想起爸爸? 您是不是还想要一大群孩子,整天唧唧喳喳的,不想只生一个丫头片子,只会 看书不会玩? 当然,你从来没有不喜欢我,我非常佩服您,因为不管命运带给您怎样生活, 您总能把日子过得非常滋润,但是从没告诉我您是怎么办到的。是不是人的本性就 是宽厚的呢? 您是不是觉得,我怀孕后变得特别充满哲思了。我没法多写东西,每次坐在桌 边,都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听说几个月后,我就不会这样慵懒了,会有的是精力, 我想到那时再多做点就行了。谢谢您告诉我那么多对付早晨呕吐的办法,但那些法 子对我都没什么用。我一直吃不下东西,最近瘦了不少,不过医生说不要紧。 昨天在布朗学院吃午饭时碰见达芙妮,她正忙着应付三年级的考试,看到我结 了婚准备当妈妈,羡慕得不得了。不瞒您说,有时候我也很想念校园生活,不过我 不知道,为什么人会想念那种整天都是学习的可怜生活。 但并不常常想,我发现,我很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对了,《新观察者》答应 发表我的两首诗,这对我而言可是一宗大事儿,只是我一味沉浸于可能获得一小笔 财产的快乐中,差点儿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 妈妈,哪天您过来,我们一起去买婴儿用品,您想得到我开始织毛衣了吗?我 的一团蓝色毛线绞到一起,怎么都理不顺。 现在的剑桥可美了,每年这个时候,剑桥都很漂亮。 怒放的番红花,像宝石珠玉,点缀着学院后面绿茵茵的草地,草地那端,依旧 光秃的树木围着国王学院凹凸不平的石墙,再远处就是剑桥郡一碧如洗的天空。我 想,这一晃而逝的时刻是世上最动人的时光。 莉迪娅 1964年4月21日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