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简·怀特菲尔德举枪瞄准门口,悄悄走到厨房的另一端。她双手持枪,这样就 可以控制住第一枪的后座力,不会使枪口上扬而无法打第二枪。她瞄准门柱以左十 英寸,地面之上三英尺。假如他老实的话,会站直身子慢慢走进来。这样枪就不会 直指他的脸。如果他不老实,低着身子冲进来,这样枪口就正好对准他的胸膛。然 后,她要花上整个晚上的时间,来擦洗地板,填补墙上的弹坑。 他张开双臂,手指分开,慢慢走进厨房,像要拥抱某人似的。他的声音听上去, 像是从高处传来,所以真见到他很高,她也毫不意外。他身材瘦削,肌肉发达,这 可不是什么好迹象。他的短发是深棕色的,眼睛也是棕色的,所以十有八九,就是 杰依克看到的那个家伙。 从脸上看,他大概四十来岁,要是当小偷的话,未免有点偏老。他脸上的胡子 大概三天没刮,看上去很疲倦。 这是个好迹象。 “我叫约翰。费尔克,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问。 “你不在家,我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去处。汽车旅馆……”他似乎意识到,还没 回答她的问题呢。“你指的是安全警戒系统?” “你知道我是指这个,”她冷冷地说。“你怎么干的?” 他抱歉地轻轻耸了耸肩。“他们装系统, 总会把门窗都防上,这些地方都没 法进。但是在每幢房子的阁楼顶上,都有一个通风口,就在屋顶之下。如果你把屋 顶上的格栅挪开,有时候刚好够一个人容身。” “如果这个人刚好在屋顶上。” “你的邻居正在粉刷房子。他刚好有一架梯子。” 简暗下决心,只要捱过这一劫,她一定会把防盗公司再请回来。“然后呢?” “你一旦进了阁楼,有一扇活门可以下来。我切断了报警器。” 她咬了咬下唇,把枪抬高几度,对准了他的腹部。 “报警器的电源如果被切断,备用电池就会启动。” 他的目光移到枪上。“警戒系统的电源箱在你卧室的壁橱里。我找不到电池, 所以把电池的电路接到你的电吹风上,直到电池耗尽,我才关掉了控制整个房子的 主限流器。给你装防盗系统的人很聪明,甚至连电话都没放过,所以我必须确保在 切断电话线之前,警戒系统已经无效了。” “你不该这么做,”她说。 “很抱歉,”他说,“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把电话线切断以后,又把电源 接通了,这样如果有人闯进房子,警报还是会响的。我只不过真的不能让警报响到 警察局去。(警报器能一面在房屋内部报警,一面接通电话通知警察局)电池的电 又充满了,你看,又没造成什么损失。” “如果我开枪打中你,恐怕都没法打电话叫救护车了。” “如果你从这么近的距离开枪,恐怕我也用不着救护车了。”他看起来又有了 什么主意,眼睛直盯着她的双眼。“如果你不开枪的话,一关掉警报系统,我就可 以帮你把电话线重新接好。” “那可真劳您大驾了。你这么不怕麻烦,到底为什么?” “我想消失。” “据说你还怕惊动警察。” “是的。” “这么说来,你是罪犯吧。” “你也一样。” 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回答方式竟然有了点好感。 他说话直来直去,反应很快,没有边说边看她的反应,然后临时决定拿出哪套 故事应对。但是,没人能对安全报警系统的工作原理那么了解,除非他有足够的理 由,或者根本没有理由。“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然后抬头看她。“就这么说?” “你可以坐下来。如果你高兴,躺着也行。” “在哪儿?” “就那儿,”她说,几乎被他的糊涂样逗笑了。“地板上。” 他坐在地板上。她一边盯着他,一边走到房间的另一端,直到他们之间相距八 英尺,她这才有把握,让他无论怎样都无法摆脱她手里的枪。他一动不动坐在光滑 发亮的地板上,膝盖微曲向上,双手抄腿。他没什么赘肉,一副运动健将的模样, 穿一条干净的蓝色仔裤,上身则是黑色T 恤,脚蹬一双高帮运动鞋。从衣服上,很 难看出他到底是什么人。因为他还算干净,十有八九不是疯子。而且,他这种年纪 的男人,肚子多少都会有点发福,除非他们以打架为生,或者在性方面有问题,再 或者,他们在监狱里呆过漫长岁月。这三种劣迹在他们身亡,往往会兼而有之。从 坐姿上,她判定这个家伙似乎在监狱里蹲过,虽然坐得不算自在,却又纹丝不动— —或许,他曾是个被捕的士兵。 “谁告诉你来这儿的?”她问。 “哈里·坎普尔。” 听到这个名字,仿佛在她的胳膊上打了一针镇静剂。 效果虽然是让人镇定,但最初感到的,却是那锋利的银针直刺进了血管。她的 第一反应是反抗。“你在哪儿碰见过哈里·坎普尔?” “我曾是个警察。” 她觉得脚下的地面开始崩塌。这种说法能解释得通,而且他的样子也基本吻合。 或许,这甚至还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对警戒系统懂得这么多,以及他为什么会有那 样一把枪。但是,哈里·坎普尔不可能把警察当朋友,来谈论起自己的任何事情。 所以,这家伙“一定是撒谎,最大的可能是,哈里·坎普尔当时根本无法自由到家。” 她很意外,自己竟然会想起“自由到家”这个词。 这个词来自她和邻居小孩们玩的一个游戏。当大人们看到时,总是会问“你们 在捉迷藏吗?”但是在这儿,这个游戏只有一个名字,叫作追捕。追捕这个词,充 分反映了游戏的严重性。玩这个游戏,需要很高的竞争力和技巧,而且玩起来没有 任何限制。参与者常常会爬树、爬上屋顶,或者跑几百米到河边,匍匐在旧码头旁 边的杂草和石堆之间。 每个被迫到的人都会变成追人的人,直到最后一个。 最厉害的那一个人,会被其他所有人无情地追捕,有时是一堆人在一起密集搜 索,有时则像猎虎者一样,散布开来,筛过整个地区。仅仅存活到最后还不够。要 赢得这个游戏,你还得成功地单独回头,触摸到所有人开始出发的那棵大树。你将 会从最后一片隐身之地冲出来,又热又喘,舌头干燥,穿过一片开阔地,张开臂膀 拍在树上,大声叫道:“自由到家!” 她觉得很难过。哈里坚持得足够长了,最后只剩他一个人,但却还是没有赢得 这场游戏。“你抓住他了?逮捕他了?” “不是,”费尔克说。“他是和我联系告诉我的。” “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帮过他。大概是五六年前吧。你知道哈里?” “知道一些。告诉我你怎么帮他的。” “我当时是圣路易斯警察局的警官,哈里在一次集体逮捕中被抓了。三四个人 在一条黑漆漆的街上,人人身上有血,个个衣服一塌糊涂,还都说自己没管任何闲 事,就突然挨了顿揍。” “所以你把他们全逮捕了?” 费尔克扬了扬眉毛,忧伤地笑了笑。“你想,你到那儿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虽 然打电话再叫了一辆警车,可那也不是立刻能到的。你下车走上街沿,心里想的是 除了开枪,世上绝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一个人制服四个人。 一般来说,这些人也会清楚地知道这点。你尽量说话,尽量用大灯和警棍吓唬 他们,尽量让他们产生纠纷。这么做的时候,他们都在一齐叫喊,说谁干了什么什 么事。 如果你把一个人叫到一边,想单独问点情况,其他人要么就跑了,要么就会攻 击那个人。总之场面很糟,你只能在其他警车到来之前,先想办法吓住他们,让他 们不要跑,一个个坐下来说话,把事情弄清楚。“ “那哈里是受害人?” “我不认为哈里曾经当过受害人。他不过是打架太差劲了,你了解的。” “我曾经了解过他。” “什么意思?” “我好久没见他了。” 费尔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做声,然后说道,“不管怎样,他们把他抓起 来的时候,他可奇怪得很。罚款他肯付,可要是让他指控某人,他却不想追究。这 家伙可是被打得嘴唇开裂,眼睛乌青,鼻梁十有八九也断了。一开始我想,OK. 这 家伙是个通缉犯。但是我一查,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让他坐下来,和他好好谈了 谈。”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在芝加哥设了一个流动赌局,有一年多了。看上去这个主意满不错的,哈 里自己不赌任何东西,却能从赌金里抽头。他去找玩家,把他们凑到一起,为他们 互相介绍。他有几个富得流油的玩家,喜欢这种刺激:又能赌大钱,又能匿名,保 持低调。赌金越高,抽头越多,哈里还能收人头费。他就像主办聚会一样主持赌局。” “哈里遇到什么问题了?”她仔细辨别,不想错过任伺能证明他说谎的破绽。 “跟所有小团体的秘密活动一样,这个游戏的名气越来越大。结果,不可避免 的事情就发生了。有人来找他,要加入牌局。问题是无论答应与否,他都没有出路 了。要是不答应,下一个找上来的可能就是警察,或者其他什么带枪的人,那这好 端端的生意就会断送了。那个想在牌桌上有个位子的人,总是能加入到不欢迎他的 地方。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杰瑞·卡帕多西亚。” “就是他。你要是知道这事,干吗还让我再来重复?” “为了决定,到底该不该给你一枪。” “噢。”他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要是哈里讲的和我不一样呢?” “你可以下辈子找哈里算账去,”她说。“后来怎么样了?” “他让卡帕多西亚加入了牌局。哈里不知道卡帕多西亚打的什么主意,他是想 接管牌局呢,还是想从富佬那里捞一票走人,或者只不过想和那些有钱的陌生人玩 玩扑克。大概三周以后,两个人踢门进来,开枪打死了卡帕多西亚。到底他们是来 抢劫时认出了他呢,还是卡帕多西亚试图反抗,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这 谁也不知道。但是门倒地的一刹那,组织牌局的哈里就有麻烦了。有钱的那帮人很 生气,因为他胆敢允许匪帮的人介入牌局。杰瑞·卡帕多西亚的朋友们则认为,他 出卖了他们的兄弟。警察想找他问话。杀死卡帕多西亚的那帮人,肯定也饶不了他, 因为别人肯定会来找他,无论他是否看见了什么。假如有人肯出大价钱的话,他甚 至可能会猜出,这事究竟是谁干的。杰瑞·卡帕多西亚的父亲已经半退休了,但知 道他的人都说,他有办法从哈里嘴里挖到那个名字。所以突然之间,哈里四处受敌。” “你又为他做了什么?” “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认为,和他一起被捕的三个人不是因为卡帕多西亚而 想杀他,因为他们没有枪。他承认自己刚才招惹了他们,所以才会被打。他靠玩牌 出千来赚点路费,连‘Abracadabra ’都不用说(公元二百年时,古罗马一巫师开 出的治热烧的方子,是把Abracadabra 在纸上写十一遍,每写一遍都去掉一个字母, 直到最后只剩一个A ,以此纸符挂在患者脖颈上进行治疗。现引申为这一类装神弄 鬼的咒语,魔术师在表演时常用来增加戏剧效果)。我想了一会儿该怎么处理他。 在我看来,他干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是罪大恶极。所以,我把其他人拘 留了一晚上,替哈里编了一个名字记录在案,因为他自己太害怕了,连假名都编不 出来。然后,我就把他放了。” “他去哪儿了呢?” “我不知道。也许他来找你了。我直到几天前,才又听到了他的音讯。” 假如他在撒谎,也真是很在行。他有事实,或者说,至少有部分事实,而且恰 恰是他能够知道的。而且,他说了她想听的东西。她想相信哈里平安无事,想知道 有人几天前还看见他活着。“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在哪儿撞见他的?” “我没碰到他。他给我打电话的。” “为什么?” “他知道我有麻烦了。他告诉我,如果我想隐踪消失的话,有一扇走出这个世 界的门。他告诉我,那扇门就在你这儿。” 费尔克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但却充满困惑。“他没理由对我撒谎。” “你对他并不了解,而且在你眼里,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会信任他?” 当人们试图探究自己做事的原因时,常会觉得不可思议,费尔克仿佛就以那种 不可思议的神情,回头审视着自己的想法。“也许是因为他讲的故事吧。是那么…… 奇怪。他说多年以前,他在游轮上碰到过一个老头。在海上,赌博是合法的。船上 有押赌、吃角子机,甚至有的船上还开牌桌。坐游轮观光的价格很昂贵,所以那种 长途观光游轮上的,大多都是有钱人。” 她想,他竟然连这个也知道。如果不是哈里亲自说的,他还有别的渠道吗?她 仔细听,想找出破绽。 “于是,哈里就买了一张票,装作是个业余玩家,对吃角子机玩腻了,到船上 去找更多的业余玩家骗钱。偏偏牌局里有个老头,哈里就是玩不过,不管他如何耐 心等候时机,多年的经验也没让他占到半点上风。老头是个南美的工业家,从委内 瑞拉还是什么地方来的。一天晚上,他们在老头的房里玩牌,除了哈里以外,别人 都输光,回了自己的房。最后,他们玩一对一了,哈里还是在输。最后,哈里把自 己的回程票也押上去了,一亮牌,又输。” 他也开始观察她,很可能在想,自己表现得还不错,因为她还没打算开枪呢。 “老头站起来揽钱,突然面部表情很奇怪,眼睛凸出来,像雕像似的僵硬了, 眼看就要倒下去。哈里伸手扶他,一手抓住他胳膊,另一只手从他脸上带过,老头 嘴边的小胡子就掉了。” 她专注地听着,而且开始听到她感兴趣的东西——不是破绽,而是证据。他说 这个故事的腔调越来越像哈里。他的声音,字里行间的节奏,都和哈里说话一样。 他也不完全是在模仿哈里,因为不是刻意的。但是,他绝对听过哈里讲这个故 事。 “当时没时间细想,但老头显然是心脏病发作。这下,哈里要做一个抉择。老 头倒在桌上时,身下压着哈里所有的钱,还有其他更多的钱。而且他知道,除非南 美风俗和这儿截然不同,一个戴着假胡须的人才不是什么工业家。但是,哈里做了 他应该做的事。他拿起电话,叫了医生,然后把所有钱全装进一个包里,把包锁进 了房间里的小保险柜。老头被救过来了。在他被送上直升机之前,给了哈里两样东 西——保险柜里的四万现钞和你的地址。你瞧,他知道哈里最需要什么,从一开始 就知道,因为他和哈里一样,本来就不是业余玩家。” 简一边听着费尔克的故事,一边让记忆中的事件浮现起来,填补着脑海里的空 白。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六月底那个晚上闷热的空气,在怀俄明州的寿首恩和北阿 拉帕荷(印第安人部落)两部落的大风保留地。(保留地是殖民统治者在掠夺当地 的土地后,为便于控制而划归原居民居住的地区,在北美仅存的50万(一说80万) 印第安人,有给80%都被迫迁入保留地。这里大风是保留地的名称)那是她大学最 后一年的夏季,她加入了特克姆塞社团,这是一个学生组织,其出发点是建立联系。 他们认为,十九世纪早期,从一个部落游历到另一个部落,以图联合所有印第安人 的尚尼部落首领,也许不完全是没有道理的。 简那个夏天的任务,是和一个名叫伊洛娜。泰泽的吉卡里拉亚巴契人一起旅行, 穿过北部大平原,以在周围的当地节日活动中建立选民注册体制。他们要参加的节 日有:蒙大拿州北切恩人的七月四日集会和乌鸦集会(当地人命名的一种节日集会), 南达科他州的奥格拉拉部族集会和立石集会。那天晚上,在欢庆活动以后,她把几 个有兴趣的年轻印第安人吸引到了汽车旅馆。她发表了一番演说,告诫他们,仅以 塞尼卡人或是科曼奇人或是纳沃合人单独地来对抗整个社会,无异于自杀。 她讲述了过去二十年来,州政府和联邦政府如何置法律和公德于不顾,对易洛 魁人的种种不公正行径:他们为了修筑金祖瓦大坝,没收了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玉 米种植者保留地,还有纽约州阿里格尼保留地的大部分:为了修建水库,霸占了图 斯卡罗拉保留地的大部分;美国还和加拿大联合起来,为了拓宽圣劳伦斯水道,妄 图割据莫霍克人的圣瑞吉斯和考夫纳瓦加保留地。她的这一套演说已经讲得很流利 了,她一遍遍地讲着,如同—个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的信使,刚从遥远前线赶来,警 告那些在这里打着相似战役的当地士兵。 他们离开十分钟后,她正在问自己,到底使他们受到了鼓舞还是感到了厌烦, 却听见了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四位长者。一开始,她以为他们是来找自己儿女 的,但是他们说,他们是不同部族的年长者派出的一个代表团。那天早些时候,伊 洛娜为了说服一位高大英俊的寿首恩部落学生,让他对这个组织的冒险精神留下深 刻印象,不经意地提到了简善于把走投无路的人藏匿起来。 这些长者来的目的,是要把阿尔弗雷德·壮熊(印第安人以事迹为名,此为意 译)托付给她。 她发现,阿尔弗雷德·壮熊是个与众不同的难题。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好结 束了假扮希腊人的生涯。他不得不停止冒充希腊人,因为他假装的不只是一个普通 希腊人。他一直自称是个特殊的希腊人,是亚里士多得。奥纳西斯和斯达沃斯。尼 阿乔斯(亚里士多得。奥纳西斯是希腊船王,斯达沃斯。尼阿乔斯也是希腊巨富船 商)的亲戚,手头有数目惊人的大生意。他在全国各地招摇撞骗——什么用他表哥 废弃的储油罐作为浮标,来利用海潮发电啦,什么召集了一群美国人投资买一个电 视台,因为他作为一个外国人,不能以自己的名义直接投资啦。还有一个简一直没 搞明白的骗局,利用机场安检透视仪,在知名人士不知情的状况下,给他们拍出比 裸体照还要赤裸的照片,然后利用比利时一家空壳公司的名义,作为黄色图片出版。 至今为止,他已经从那些精明的投资者手里骗了不少钱,还有不少精明的警察在找 他。 简鼓足勇气,瞄了阿尔弗雷德·壮熊一眼说,“你们要我冒着前途无望和生命 的危险,来救这样的人?” 长者代表团的领袖名叫约瑟夫。七头牛,是南布鲁尔部落人。他悄声说,“这 是个人渣。但是,他也很可能是这个地球上,最后一个存活的比奥萨克族印第安人。” 简问道,“比奥萨克?你是说比奥萨克?”众所周知的说法是,地球上最后一 个比奥萨克人,已经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说在纽芬兰(北美 洲东部岛屿,现属加拿大)的法英殖民者有什么共识的话,那就是他们都认为比奥 萨克人彻底灭绝了。比奥萨克人从来没能理解私有财产的概念因此,他们被认为是 小偷民族。 一位学者模样名叫罗纳德。马背杀手的阿拉帕荷人说,“看看加利福尼亚,他 们为瑞依斯角公园举办了一个纪念仪式,结果谁来了呢?除了一百年来出现的第一 批沃帕人和海岸米沃克人,还能有谁?在俄勒冈州和加利福尼亚州交界,也发生了 同样的事情,出席摩道克人士绝纪念仪式的人,一半都是摩道克人。”。 简说,“但是纽芬兰不是加利福尼亚,而且比奥萨克人已经灭绝一百六十年了。” 七头牛说,“他知道一些故事,还有语言。他为人所不齿,但是,在他这个年 纪被抓去关进监狱,就等于判了他死刑。你希望大家能为印第安人的事业,都团结 起来。好啊,这也是个印第安人,他脑袋里装着他们部族的全部遗产。” 七头牛说服了她,他也知道自己成功了。阿尔弗雷德·壮熊又名阿尔弗雷德。 斯特朗(斯特朗意为强壮),又名第摩斯尼斯。帕特拉科斯,她把他装进后备厢, 开出了保留地,穿过了一道州警察设置的路障。州警察已经追到这里,猜到他会躲 在人群中了。 她想出一个主意,把阿尔弗雷德·壮熊化身为委内瑞拉人。那时,她干这一行 还没多久,但是却很有天分。 在本世纪的早期,人们曾经从墓碑上拿来一个名字,再搞一份这个死者的出生 证,以此为基础,再用这个名字搜集其他身份材料。到八十年代,这套方法因为用 得太滥,在美国已经行不通了。但是简把赌注押上了这个方法,在一个没有那么多 假身份需求,又没有普及计算机记录的国家,可能还行得通。简有一个大学同学, 叫玛努艾拉。考里多斯,她暑假里在委内瑞拉梅里达市的家中,学做父母的蔗糖生 意。玛努艾拉帮她收集名字,上缴文件,觉得很刺激。 部落里的长者们和阿尔弗雷德·壮熊达成的协议,是他得在一年之内录制一千 小时的录像,讲述他的父母和祖父母曾经告诉过他的故事——比奥萨克的神话和宇 宙观,古时候的奇闻轶事,和其他任何流传五六代的故事,再加上一千小时的录像, 讲述已失传的比奥萨克语。当简在纽约为他送行,看着他蹬上一艘游轮时,他用她 不懂的语言送上了一句祝福,眨了眨眼睛,踏上了船的跳板,对轮船的事务长用西 班牙语说了些什么。她这时大大松了口气。 一年以后,她收到了一封信,回邮地址是“马背杀手,大风保留地,怀俄明州”。 信封里面,是一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人类学教授来信的复印件。信上说,前五百 小时的录像已经被复制,传送给各位专家进行分析。 其语言是与其他语言分立的一支,和人们根据现存资料拼凑出来的比奥萨克孤 立语言,有很多相似之处。他想了解阿尔弗雷德·壮熊的更多情况。简把这封信转 寄给了这位拥有着船队生意的神秘委内瑞拉人。 四年之后,阿尔弗雷德给她派来了哈里·坎普尔。那是一个寒冬的夜里,从河 对岸的加拿大吹来强劲的冷风,简穿着厚厚的羊毛袜子和法兰绒睡袍。她刚从芝加 哥回来,在那儿她转移了一个名叫罗尔的十岁男孩。她把这孩子藏在芝加哥,好躲 开洛杉矶那帮街头流氓,他们会暂时以为,这孩子因为想退出流氓团伙,被他们成 功地打死了。当哈里说道,“我叫哈里·坎普尔,我从芝加哥来,”她的第一个念 头,他是为了罗尔的事情来的。他说这话带着抱歉的口吻,就像人们来通告某人死 讯时的腔调。 确实有人死了。哈里先告诉她碰见阿尔弗雷德·壮熊的故事,作为找上门来的 来历交代,不过,他很快就言:归正传,说起了杰瑞·卡帕多西亚。 哈里说的风格略有不同。她现在仿佛还能看见,他。讲述时的表情。于是,这 个杰瑞·卡帕多西亚,在午饭时候来妈妈酒吧找我。妈的,比这还糟。向我走来的 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对。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女人。 她看上去像电影里的啦啦队长,你知道,就是那种啦啦队长的片子,淋浴镜头 以前的情节百分百是浪费时间的那种?简不知道,所以他接着就解释起来了。“ 她头发绝对金,皮肤绝对滑,年纪绝对轻。在妈妈酒吧里,这样的小妞可是好久没 见啦。妈妈酒吧可不是旅游手册里能找到介绍的那种。说得好听点,这就是一个巢 穴吧,似乎她是这个地方惟一还有全部牙齿的女人。所以,房间里的每个头都转向 她,瞪着她和她身上的每个部件。让事情更糟的是,她的名字是列努尔。不是埃莉 诺,不是莱娜,偏偏是列努尔。等我和杰瑞·卡帕多西亚熟了以后,我突然意识到, 把她放在身边也是一种安全措施——好比在战场上,先放一阵炮弹雨,来场空中轰 炸,再加上照明弹,把敌人晃得头晕目眩。然后,一帮穿着军服的小家伙才从战壕 里爬出来发起攻击。不过看样子,他也是真喜欢她。我其实还听说过,她甚至不是 只跟他一个人好。他得和情敌竞争,因为她不知道到底是更喜欢他呢,还是另外的 那个。” “不管怎样,既然他已经吸引了库克郡(芝加哥隶属于库克郡)里一半人的注 意,他就发表了演说。他喜欢玩扑克,希望得到我牌局的邀请函。” 费尔克没提这些。也许哈里告诉他的是个缩略版。 哈里当时在和警察讲话,而人们和警察讲话的时候,都会尽量挑关键的事。这 件事的关键,是谋杀。 她试图回忆哈里告诉她的谋杀情节。“当时,这杰瑞·卡帕多西亚小赢了点钱。 我一直盯着他的手,就像要往上面洒点芥末吃了它们一样专注。我知道杰瑞这种人, 他完全可能找机会藏牌捣鬼,甚至换进几张有记号的牌。倒不是他需要这个钱,这 不过是条件反射。这家伙可不是什么有职业精神的玩家,他就是个小偷。到目前为 止,我还没逮着他捣鬼的证据,但是今天晚上他小赢了一点,这很有可能就是他捣 了鬼,当然也可能只是走运。当这种业余玩家看到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即使最出 色的家伙,也不免有点乐昏了头,难免不会铤而走险。” “我整晚都在喝碳酸饮料,让自己保持清醒,结果是内急。要我在这当口离开 房间去解手,我还真有点儿紧张,但我说服了自己,最好还是去一趟。假如杰瑞要 搞鬼,他就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搞。那天晚上的牌局,设在一个老式的汽车旅馆,有 八个小房间。厕所就在杰瑞正后面。杰瑞总喜欢面对着大门坐,原因很明显。” “这样,我就进了厕所,发现要把五六瓶饮料尿出去,还是得花点时间的。我 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发现门上有一个透气孔。假如我一脚踩在浴缸上,手抓住门上 挂毛巾的把手,就能向下看到房间里的情形。更妙的是,我能居高临下地看,就像 拉斯维加斯的大老板监视牌桌庄家一样。只有一件事我还没想好——要是我抓到杰 瑞捣鬼,又该怎么办?” “接下来,大门那儿出了情况。我没听到敲门声,但估计还是有人敲了门。一 个叫米尔海文的家伙是个阔佬,估计一辈子都没自己去应过门,这时却说,‘一定 是又送饮料来了。哈里,开下门,好吗?’他没见听见我的动静,就自己去开。” “他的手刚放上门把手,一转,这差不多也就是他能做的一切了。门是被踢开 的,撞在他身上,把他撞倒在地。两个家伙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双手举枪瞄准,往 杰瑞·卡帕多西亚的胸口射出两发子弹,另一个拧过米尔海文的身躯,对着他额头 就是一枪。一起打牌的还有四个人,他们都发狂了。律师奈德勒向门冲去,但是向 杰瑞开枪的人守在那儿,一枪把他放倒,然后站开,等奈德勒倒下来又再次瞄准。 有人把牌桌踢翻了,食品杂货店大亨维拉德和经纪人史密斯矮身躲在桌子后面。我 只想告诉他们这不是什么高招。他们被穿过牌桌绿毛毡的子弹打了三四个孔。霍尔 曼,那个体育器材连锁店的老板决定耍个杂技,从关着的窗户跳出去。他刚跑两步 就被击中了,等他撞到窗户上时,已经成了死人霍尔曼。然后,我又听到一声枪响, 几乎要昏过去了。当时除我之外,已经没有别人可打了。” “我还在厕所里看着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这两个人要么不知道我的存在, 要么听见有人说了,我不在附近没法去开门。他们开始偷东西——拿钱包手表一类 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这六个人的钱可不是小数。每次他们来玩,我卖给他们每 人一万块的筹码,这也是为了确保每个玩牌人的诚意。但是他们带来的,要远远超 过这个数,要是万一手气不顺,还能再买筹码。绅士们从不要求别人接受支票付的 赌债。所以这当儿,这两位枪手从口袋里挖出不少金矿。他们拿了钱,走出门,又 把门在身后关上了。” “我还瘫在厕所门上,像一只小猫爬上大树,才发现树比看上去的还要高。我 浑身发抖。不瞒你说,我还真庆幸,我撒完了尿他们才闯进来。大概一分钟以后, 我才慢慢下来。我出去看了那六位朋友,没有一位需要急救医生。” “我想,也许应该打电话叫警察。我的意思是,我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不是吗? 我甚至都伸手去拿电话了,但最后却停住了。无论我再做什么,都不能救这六个人 了,但却还能做很多事情来救自己。你看,事情很奇怪,也许这不过是起一般的抢 劫,他们可能弄到了十几万。但是,他们踢门进来的那一刻,没有人喊‘把钱交出 来!’,第一个进来的人找到杰瑞·卡帕多西亚,立马给他两枪。我去看了杰瑞的 尸体,毫无疑问,他们在洗劫尸体时,又对他的左太阳穴来了一枪。那就是我听到 的最后一枪。” “如果说这两个匪徒看人很准,在十分之一秒就意识到杰瑞不好对付,或者杰 瑞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惹得匪徒慌了神,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在我看来,这更像 是有人专门想干掉谁,其他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掩饰真实动机。这当儿我开始琢磨, 这事对我的将来会有什么影响。我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因为我刚刚已经证明了,我 是这间房里惟一还有将来的人。这间房就是我的第一桩头疼事。用不着中央情报局, 他们也能查出是谁租了这间屋子。还有一件事,就是杰瑞一个月前已经听说这个赌 局了。如果他听说了,差不多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也知道了。而且,即使他出于某 种原因,没跟他兄弟们提起这个赌局,还有他身边那个女人哪。” “列努尔?”简插话问道。 “是啊,列努尔,”他说。“她姓桑德斯。” “她会去找警察?” “警察是我的主要烦恼,”哈里说。“但是警察不是我惟一的烦恼。要么这样 要么那样,警察总能查出是我开的赌局。他们也不会笨到连尸体都数不清,一定会 发现我的尸体不在其中。这会带来麻烦,绝对。他们会想方设法找到我,逮捕审问。 但是我还有其他的考虑。我开始想起召揽人局的五位绅士:维拉德、米尔海文、奈 德勒、霍尔曼和史密斯。我这才想起,其实我对他们根本没什么了解。如果我被警 察抓去,问完话又被放出来,他们的亲友会当这事没发生吗?可能吧。但就我的经 验,这个国家的富人都不是随随便便就有钱的。这种一路都没留下任何把柄的人中 间,许多都是冷酷无情的。这种人的继承人也好,合伙人也好,也可能是冷酷无情 的。而说到继承人和合伙人——” “——杰瑞·卡帕多西亚,”她接口道。 “对,”哈里说。“关于他,我就不用瞎猜了。我知道他的兄弟。其中几个每 周都到一个家具店的阁楼上去,在那儿,巧手安迪。哥利士为卡帕多西亚家族收来 的地盘费记账。从那帮兄弟里任意拎出两个,都可以证明人类进化走的不是直线, 有许多死胡同和回头路。” “接下来还有继承人的问题。杰瑞·卡帕多西亚的父亲名声很响。他曾在几年 前宣布洗手,家族事业由杰瑞接管。这个人花了整整四十年的时间,才用双手建立 起这番事业,而做法,就是杀死不肯交钱的人。他身体健康,也就六十几岁。我听 说他讲英语和本地人一样流利,除了有几个词从来没有学会,比如慈悲。等他听说 自己惟一的孩子被杀死了,他会做什么?我确实担心被警察抓去问话,但是这仅仅 是因为,人们听见枪响就会去找他们,而他们能连闯红灯快速赶到现场。真正令我 烦心的,是被杰瑞·卡帕多西亚的父亲抓去问话。”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了另一个麻烦。其实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看见两个 人破门而人杀了六个人,然后用了五分钟跪在地上搜他们的身。我以前从没见过他 们。我没见着他们的车,如果他们有车的话。他俩都身穿从汽车旅馆随手找到的工 作服,那种白大褂。我是从透气孔看到他们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看到后 背和头顶。如果这两个打枪的人在报纸里看到,当时还有目击者生还,他们会怎么 办?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踢门进来的第一道命令,是要了结杰瑞·卡帕多西亚, 那么他们一定知道杰瑞是什么人,不是吗?他们肯定知道,如果老卡帕多西亚找出 杀人凶手,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你肯定他们知道杰瑞父亲的底细?”她问。 “我知道你不是芝加哥来的,但是相信我,”哈里说。 “不知道老卡帕多西亚,就好比不知道南希。希纳特拉有个父亲。”(南希。 希纳特拉的父亲弗兰克。希纳特拉为著名演艺人士) “这么说来,这两个人很可能也在找你。” “子弹刚换上膛就会来找。”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消失一小段时间,”他说,“我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所以我也不能让 警察把他们抓起来,老卡帕多西亚更是不会放过我。而且,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两 个家伙也不是单独行动的。有人出钱请他们来杀杰瑞·卡帕多西亚。事实上,这两 个人是否被雇,是我惟一的希望。” “这算是希望?”她问。 “对我来说是希望。这些天来,我的标准比一般人降得更低。我猜干掉杰瑞的 原因,是有人想接手卡帕多西亚的生意。假如这人现在又瞄上了杰瑞的父亲,或者 试图把卡帕多西亚的事业据为已有。这人总会有点名头,我只有消失,才能让他认 为我不会向别人多嘴,他的人也就没必要把我的脚塞到绞肉机里,也不用让我人头 落地永远沉默。” 当简回忆这一切时,这段是印象最深的。哈里自以为,只不过需要消失一小段 时间。她仿佛看见他说话的样子,他的脸既憔悴又充满希望,就像遭受洪灾的难民, 说着雨一定很快就停。这才是哈里的本来面目。 哈里找上她的门,除了阿尔弗雷德·壮熊的故事以外,没什么能给她的。两个 匪徒没给他留下一毛钱,连最后一局的筹码也没留下。他试图提供咨询作为补偿。 他有次问她喜不喜欢马,她回答说喜欢,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赌马”。 “小于二十赌一的,根本不要押注,” 他建议道,“不值得你花时间在上面,你根本就赚不到钱。赌马的秘诀是,数 字误导人们,认为实力强弱是一门精确的科学。任何行家也不可能猜得那么准。当 一匹马以二十对一开的时候,他们所说的,其实不过是这匹马赢的几率不大。事实 上,胜率可能是十对一或者八对一,除非这匹马只有三条腿,或者其他所有的马都 被绊倒了。”哈里花了一辈子来让自己相信,胜率不大的马也迟早能赢。她对他专 心了解一段时间以后,终于明白了个中原因,这类马能激起他的同类感。如果对人 也像对赛马一样指定胜率的话,哈里就是那个二十赌一。她有一种直觉,哈里得藏 身不止一小段时间,所以,她给了他一套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伪装。那是五年前的事 了。 费尔克对故事的精髓都把握对了,就是哈里为了让警察帮忙,会讲出的那部分。 这其中关于谋杀的情节,讲得含含糊糊,确保让警察明白,哈里不知道什么关键细 节,所以不值得警察花时间审讯。但是同时,又足够生动,能让警察相信,哈里要 是被抓进监狱会有什么下场。 她感到一阵很强的冲动,想要相信费尔克。就比如哈里对费尔克说,阿尔弗雷 德·壮熊给了他四万块,而对简说的是五千,而且假如不是哈里告诉他,又能从哪 里听来这些故事呢?还有他说话的口气。他曾经听过哈里的声音,而她能听出来, 他对哈里有好感,觉得他很有趣。也许哈里真的没事。也许这个人也和哈里一样, 是一个没人愿意收留的无家可归者,尽管他或许干过些坏事,但的确不是个恶魔。 他没提起的部分,费尔克所不知道或者没记住的部分,使他更像是真的。哈里曾经 问过阿尔弗雷德·壮熊:“如果你要小胡子的话,你干吗不自己留一个?”老头子 告诉他,“我留出来的太稀,人们会看出来我是印第安人。” 简说,“好吧,你现在可以站起来了。”她放松臂膀,让枪口向下对着地板, 走进了客厅。 “你愿意帮我?”他问。 “我没那么说,”她说。“我不过是没对你害怕到要开枪的地步。去把我的电 话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