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父母……石井夫妇马上就快回来了,对吧?” “是啊,你是说你叫前烟是吧?” “对,我叫前烟滋子。” “看样子你很了解我的事儿,是吗?” 大概是听滋子提到了石井夫妇的缘故,真一这样猜测地问。滋子对着电话点着 头,说道: “是啊,我了解一些。石井夫妇是你父母的朋友。”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滋子听真一在电话里嘟囔了这么一句,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滋子问道:“你打算怎么出来呀?” “我能从后面的阳台跳到围墙上,再跳到小路上去。” “你家房子后面还有路吗?”滋子问。 “有哇,是一条单行道。” “那么,这样吧。我去叫一辆出租车,到你家后面的小道上去等你。等我的车 到了后面再打电话给你,你看怎么样?”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 “别客气。” 滋子挂断了手机,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她在想自己今天的运气还不错,能让 塚田真一出来还真得感谢门口那个女孩子呢。 那个女孩儿还守在石井家的门前,看上去她似乎感觉有点儿冷,但她脸上固执 的表情一点儿也没变。滋子从她面前走过,女孩儿把视线转向一旁,没有出声。 走到大路上,滋子叫了一辆出租车,按照真一说的开到了他家屋后的仅能容一 辆车通过的小路上。滋子打开车门,一边看着石井家的阳台,一边打着手机。真一 答应说马上就来,话音刚落,就见他迅速从阳台的栏杆翻了出来,轻轻一跳就从围 墙上跳了下来。 “小心点儿!” 滋子小声提醒着真一,生怕引起前门的那个女孩儿的注意。 塚田真一还穿着刚才那身服装,肩上也还背着那只帆布书包。见他跳下来,滋 子才注意到真一的个子很小,也许现在正是该长身体的年龄吧。 “你是前烟吗?” “是我,咱们快走吧。” 真一上了车,出租车开出了小路。车子一离开石井家,就听见真一轻轻地舒了 一口气。 “走得远点儿好吧?咱们找一家咖啡店坐坐,好吗?” 对滋子的话真一没有反应,连头也没点。真一一直歪着头看着窗外。滋子也没 再多说。 结果,在出租车开到公交车的御茶水站的附近时,滋子想起这里有一家“山之 上”饭店,里面的咖啡店很清净。滋子向真一解释说这是一个经常用于采访的场所, 真一还是没说话。 她们在饭店门口下了车,先下来的真一挡在滋子的前面,说: “今天的车费……” “啊,这你就别担心了。”滋子说。 真一摇着头,说道:“那可不行,是多少钱?” 说着就要从书包里掏钱,滋子看着他笑了,心想,这可真是个老实孩子。 “真的不用你掏钱,是我找你采访的。” “所以才更要还你钱。”到这时,塚田真一才面对着滋子严肃地说“采访的事 儿,我不能答应你。” 滋子一下子愣住了。 “你说什么?” “你就别采访了,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来呢?” “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我就是想从家里逃出来。所以,我应该把车费还给 你。” “等等,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采访的事儿就算了吧。” “塚田君……” 滋子想说什么,看着真一的脸把话又咽了回去。她看见真一脸上的表情,和他 逃避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一样,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心是相当紧张和胆怯的。看到他的 逃避的目光,滋子心中不觉涌起一股怜悯之情。 “好了,我们就先不谈采访的事儿了。”她拉着真一的手说。 “既然到了这儿,我们先坐下来喝杯茶吧?你现在也不能马上回家呀?那个女 孩子大概还在你家门口守着呢吧?再说,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就有责任把你送回 家。然后再说采访的事儿,正好也可以见见石井夫妇。” 昭二听完滋子的话,没有马上说不行,也没有发火,只是疑惑地朝真一上下打 量了一番。 “我不清楚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可也不能把这么个没地方去的孩子给放走呀。” 听昭二这么说,滋子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心想,不管过后昭二会不会发火, 先把眼前的事情安顿好再说吧。她忙着准备晚饭,昭二在客厅里和真一一起坐着怎 么都觉得别扭,也起身到厨房帮滋子做饭。 今天没有工夫去超市买东西了,滋子担心她们出门的时候真一会跑掉,只好有 什么就吃什么了。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诱拐?”滋子一边剥着洋葱一边冲昭二说,“你也想得 太多了吧。” “是吗?……可我还是觉得不塌实。”昭二回答。 “喂,小心点儿,别弄到外边来了。鸡蛋还得使劲儿搅一搅才行啊。” “行了!”昭二不高兴地说,“我累了一天回来,你倒好,莫名其妙地给我找 这么多事儿。” 滋子连忙说:“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求你了。过两天我一定给你做好吃的, 好好补偿你。” 昭二无奈地笑了,说道:“你说吧,这鸡蛋到底要怎么搅和?” “你放在那儿吧,把冰箱里的奶酪拿给我。” “喂,我说,报道员也好,记者也好,会干这种事儿吗?和自己要采访的人关 系太密切了也不好吧?” “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做。”滋子老实地说,“我是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 “是啊。可是,他到底为什么非要离家出走呢?不搞清楚可不行呀!” “他不愿意说,我觉得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滋子说。 “是吗?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吧?无非是和父母吵架之类的事情吧,还能有什 么呀?”昭二很不以为然地说。 滋子可不这么认为。 “在这个年龄的孩子当中,你见过几个像他这么严肃的脸孔的?你想想,他是 个父母双亡,被别人领来的孩子。怎么会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就离家出走呢?我猜他 准是遇到什么大事儿了。” 滋子说完看看昭二,又问道:“你和母亲吵了架会这么做吗?” 听滋子提到母亲,昭二立刻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哦,这事儿要让母亲知道 可不得了,准得闹得满城风雨的。” “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告诉她。”滋子说。 “不过,咱们家周围可有爱打听的老大妈呀。”昭二调侃地说。 滋子笑了。“你说什么呢?学我的话是不是。快给我拿盘子来。” 晚饭准备得很丰盛,真一却吃得很少。尽管滋子一个劲儿地劝,真一只是一言 不发。昭二不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冲着真一说:“饿了吧?多吃点儿,可别客气呀!” 一会儿又说:“滋子可是挺会做饭的,多吃点儿吧。”真一不管他们夫妇二人如何 张罗,仍然是低着头不说话。 气氛紧张的晚饭快吃完的时候,滋子开始觉得自己带真一回来是错误的。也许 应该帮他找家旅馆住下才对。可是,那样又得担心他会跑掉…… “累了吧?我去给你找被褥,早点儿休息吧。明天再说明天的事。”滋子冲真 一说。 “你洗个澡吧?还是洗个澡舒服。哦,我去给你找换洗的衣服。”滋子一边忙 着一边叨叨着。 “就穿我的吧,你不是刚给我买了一套新的吗?” 听着滋子和昭二你一句我一句的,真一也不答腔。滋子忽然觉得自己和昭二就 像是舞台上的相声演员似的,生怕冷了场。 看到真一总是这副样子,昭二忍不住发火了。 “喂,我说。”昭二冲着真一厉声说道,“你是小孩子还是小学生啊?别人这 么关心你,你怎么就这么个态度呀?绷着个脸给谁看呀?” “昭二……” “滋子你别护着他。”昭二是真生气了,“我得教教他做人的礼貌,不能惯坏 了他。” 真一抬起了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我错了,对不起。” “这还差不多。”昭二还想说什么,只见真一抱起了他的帆布书包。 “你们还是让我走吧。” “你有地方去吗?这么一晚两晚的凑合可不是个事儿啊。” 真一说着就要朝门口走。滋子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生气,别生气。昭二,你也真是的。是我硬把他带来的,他本来是说要去 找旅馆的。” “那就让他去好了。” “别说这么冷酷的话。” “冷酷?”昭二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说我冷酷?” “不是冷酷是什么呀?” “我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你却把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领到家里来。不仅如此, 还要让我忍受他的无理,还说我冷酷?” “你工作怎么了,工作了就很了不起是不是?我不也同样在工作吗?” 眼见滋子和昭二为了自己的事儿吵了起来,真一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绝望的表情。 “别吵了!”真一突然大喊了一声。 滋子忙回过头来看着真一。这会儿她才发觉真一的手腕早已从她的手中挣脱了。 “塚田君……” 真一转向还阴沉着脸的昭二,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们对我这么热 情,而我却不领情。” “别这么说,是我让你来的。”滋子打断真一的话。 真一摇着头说:“不,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们。” “你打算到哪儿去?” “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住,住宿的钱我带着呢。” “你还是回家吧。”昭二插嘴道,“干嘛非要离家出走不可呢?” 昭二又按照自己想法继续说道:“我也干过这种事情,和父母了吵架不好意思 回家对不对?” “不……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昭二又火了,冲着真一吼道,“不回家总得有 个不回家的理由吧?你说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昭二,别那么大声行不行?”滋子站在昭二身边,说道,“咱们都别生气, 好不好。塚田君,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不行吗?你说出 来我们也许能帮你呢。” 塚田真一又缩着头不说话了。 昭二不管不顾地说道:“瞧瞧,瞧瞧,不说话了吧。我说嘛,根本就没什么大 不了的理由。” “昭二,你安静点儿。” 滋子的眼光始终盯着真一的脸,她知道这时候如果不能让真一相信自己的话, 他就真的要走了。 真一把头偏向一边,眨了眨眼睛犹犹豫豫地说道: “你……要写出来吗?” “啊?” “我离家出走和大川公园的事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是不是也要写出来呢?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写下来,这就是你的工作,你的目的,不是吗?” 滋子挺直身体说道:“和大川公园的事件没有关系的事儿我是不会写的。” “你胡说。” “我不胡说。” “来采访的人都是这么说。”真一仍然不肯相信滋子。 昭二向前跨了一步,挡在滋子面前,大声说道:“滋子绝不是胡说,她说了不 写就肯定不写。她跟那些记者可不一样。” 听着昭二如此强硬的口气,真一终于抬起头来,滋子刚想说什么,真一却先开 口说道: “你说得好听,真的会那么做吗?你能保证不把听到的写出来吗?而且,得保 证不但自己不写,也不能把我说的情况卖给其他人。” “喂!你说什么呢?你把滋子当成什么人了。” 昭二听着真一的话,真想挥拳头揍他几下。滋子忙把他拉住了,说:“别这样。” “那我就告诉你们吧。”真一说话的语速变得很急促,说道,“今天,你都看 见了不是吗?你知道追我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吗?你知道她为什么追我吗?” 真一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已经有好几次了。她要么在我回家的路上,要么打电话来。我恳求她不要打 电话到石井家来,可她还是打来了。我躲着不见她,今天她就追到家里来了。我不 想让伯父伯母知道,一直没告诉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也不能瞒着他们了。” 昭二哈哈地笑了起来:“是你的女朋友吧?是不是怀了孕来找你,要你对她负 责任的?” 滋子在想,昭二怎么说这么刻薄的话呀。她刚要制止他,又一想,昭二是不是 在故意逗真一说实话呀,先看看真一是什么反应吧。 塚田真一听了昭二的话,浑身一震,只见他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别这样,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昭二为了缓和气氛,又说道,“说 吧,到底是什么事儿?” “那个女孩儿……”塚田真一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话从自己的身体深 处掏出来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叫通口惠子。她原来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现在已经退学了。 “通口惠子……” 滋子肯定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又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说过似的。她突然想起来了, 佐和市的教师一家被杀害事件的有关报道中好像就有“通口”这个名字。 想到这儿,滋子像触电似地抖了一下,脱口问道:“是叫通口吗?是哪个通口?” “到底是谁呀?看你紧张的。快告诉我呀。”昭二催促说。 滋子完全明白了,真一也知道滋子明白他说的是谁了。真一朝着滋子凄惨地笑 了笑。 “通口惠子,就是那个杀害我父母和妹妹的罪犯通口秀幸的独生女。” 昭二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疑惑地问道:“罪犯的女儿来找你干嘛?她干嘛追着 你不放?” 真一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才低声说道:“她要我去见她的父亲。” “什么?让你去?” “是的。就是要我去,去见她父亲,她说她父亲有话要对我说。她就是为这个 来找我的。” 真一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就好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母亲面前告状的小孩 儿,唏嘘地说道: “那个人想见我,就是想让我知道惠子和我一样也是一个牺牲品。还想让我在 给他减刑的申请书上签名。” 真一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滋子和昭二默默地听完了真一的叙述。滋子把真 一又拉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真一很快止住了眼泪,但呼吸仍然很急促,就像一个落水者在阴暗的泥水里拼 命挣扎之后,终于能浮出水面求救了。 “好点儿了吗?” 滋子看着真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道:“要喝点儿水吗?” “……好吧。” 真一接过滋子递给他的水杯的时候,手还在发抖。 昭二这时不好意思地给真一道歉道:“真对不起,我刚才不该说那么刻薄的话。” 真一苦笑着摇了摇头。 滋子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真一问道:“通口惠子是不是在为他的父亲申请减刑呀?” 真一点点头。说道:“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我家附近的邻居和她家原来的公 司里的职员也在帮她。” 昭二并不清楚真一家事件的详情,滋子简单地说给他听了之后,他仿佛是在给 自己捋清思路似的,看着真一说道:“这么说,那个通口秀幸就住在你家附近,他 曾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自己经营的一个专业洗衣厂红火的时候有十来名员工, 是吗?” 真一说:“通口秀幸的公司名叫‘白秀社’,是从他父辈继承下来的,在他这 一辈扩大了经营。” 昭二又插嘴道:“要说十来个人的公司,那跟我家的公司规模差不多,都是小 企业。” “是啊。不过,通口秀幸的欲望很大,他不满足于只是扩大他的‘白秀社’, 而且把目光盯上了房地产。” 昭二皱起了眉头,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说不太清楚,总是泡沫经济时期的事吧。” “那个时期多少公司和个人都在拿房地产做赌注。” 那时候流行所谓“负债经营”,通口秀幸就是在1995年的秋天贷了十亿日元以 上的贷款。结果是‘白秀社’破产,通口秀幸个人的资产也成了零,公司员工也遣 散了。 “当时在日本有许多这类的小企业因此而破产,真是又愚蠢又可悲。”昭二冲 着沉默的真一说道,“可是,这也不能成为为他减刑的理由吧。” 滋子也接口道:“我也觉得没有理由同情他。” 其实,在通口秀幸面临破产时,如果他能合理地利用有限的资金和他那些有经 验的员工还是有机会重整旗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