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巨大的投资和幻想的设计 从来没有人像这一代作父母的这样,对子女干涉得过多过细。他们(我们)执 拗地为子女设计着未来,并试图使子女就范。家长们心血与物资投资之巨常常超过 自己的负荷能力,呕心沥血。 中国人民大学一位女讲师, 因丈夫有外遇而离婚。她把5岁的孩子送到北京海 淀区少年宫学习音乐。她以自己的衷肠和眼泪赢得了老师的同情,儿子破格被收下, 插入小学高年级合唱班,半年后她又将儿子带到中央音乐学院办的器乐学前班。这 时她惊讶地发现,眼泪和衷肠并不能叩开儿子成龙的龙门。学前班的考场上挤满了 家长,谁也不理谁,互相较着劲,用目光搏击。她十分精明,归后,四方借贷,为 儿子购置了钢琴,聘请了钢琴教师,教师授课的月收费,已由16元增至30元以上, 她也不吝惜。 钢琴已成为紧俏物资,数度提价,市场仍不能缓解。 当然,莫扎特、施特劳斯这些驰名世界的大作曲家都有良好的学前音乐教育。 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15岁的盛原已经在全国性的珠江钢琴邀请赛上夺魁;17岁的 提琴手郭昶,已经两度于梅纽因国际比赛中获奖;11岁的马向华,一支二胡曲在港 赢得四座赞誉。 而今,似乎安排幼小的子女学音乐被看成一种成才捷径。既可使子女早期进入 竞技状态,又可逃避高考的煎熬。 可是,音乐未必适合所有的孩子。 父母亲为子女设计的蓝图,未必能够成为现实,特别是那些对子女期望过于急 切的父母。 报载:一对年轻的父母,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并借贷,为儿子购置了一架昂贵 的钢琴。从此,他们如监狱的看守那样看守孩子练琴,剥夺了孩子一切游戏时间。 弹琴成为苦役,钢琴成为仇敌。孩子为了摆脱痛苦,用刀剁了手指。 另一个孩子,则趁父母不在,用锤子狠狠地砸碎了钢琴键盘。 我也差点儿把儿子逼疯了。 他刚刚呱呱坠地,我就含着口琴,吹给他听。希望从他混沌未开的脸上找到陶 醉。我把收音机的旋钮开到最大,放音乐,希望能看到他的喜悦和音乐感受。其实, 那会儿, 我的儿子除了懂得吃奶啼哭,往襁褓里拉屎撒尿,什么也不懂。儿子7岁 时,我和他妈妈认为他具备了学音乐的条件,他对音乐有很好的感应与记忆能力。 可以初步用固定唱名唱简单的谱,唱变化音,升F降B转调儿,都能唱得准,手指的 条件也不错。于是我们商量,让韩剑学钢琴吧。于是我和妻都希冀并深信不疑儿子 会成为钢琴家。想到深紫色的天幕升起来,黑雾弥漫的剧场里浮着的成千双如痴如 醉的眼睛,全盯着我们的宝贝儿子。他坐在乳白色的光圈儿里,十个手指把那架钢 琴,那个老大的大黑盒子弄得丁冬响;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神经质的笑。谢幕;他会 说话的手指捧着花儿……我可真他妈的醉了! 我们给韩剑找的钢琴教师是我们读艺术院校时的老师,非常慈善又富有教学经 验的老太太,徐非。 从此,每天晚上,我和妻挟着儿子练琴。儿子居中,我们一边儿一个,虎视眈 眈。两个小时,一丝不苟,像挟着一个小犯人。 儿子坐在琴凳上,扭。 妻说:“屁股长草了?” 我说:“凳子咬屁股哇?” 妻说:“坐好。” 我说:“不许动!” 在黑沉沉的钢琴和黑沉沉的父母之间, 7岁的儿子像一只小甲虫,可怜虫。他 把屁股钉在凳子上,两手在键盘上爬行。 妻说:“手指立起来。” 我说:“让你把手指立起来,听见没有?” 妻说:“立!” 我说:“立!” 我和妻子王作勤,毕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两小时陪练时间,尚知道该弹什么, 怎么弹。那些与音乐绝缘的家长,往往懵懵懂懂陪坐,只知督促孩子重复已经大错 特错的指法, 不是F没升,便是B没降。他们以持久战取胜,每日让子女练琴4小时 至6小时,连续不停。 我说:“节奏越弹越快,赶什么?” 妻说:“别赶,稳一点。听节拍器的。” 我说:“怎么还赶?赶鬼呀?” 妻说:“赶集呀?” 我气愤地将儿子的右手抓过来:“别赶!” 儿子哇地一声哭了。 哭得我和妻心乱如麻,惶恐。 可是,我们是绝不会让他离开钢琴的,尽管有点儿心软,心疼。 其实,我知道,长春有一位技艺娴熟的著名钢琴家,听说他小时候被父母终日 捆在琴凳上, 能动的只有手, 能碰的只有琴。后来他练就了两手好功夫,却得了 “钢琴症”,无论什么场合,犯了病就弹琴不止。国际比赛选拔的时候,他占住了 琴凳,弹得昏天黑地,弹得主考官们瞠目结舌,最终弹掉了比赛资格。在监督孩子 练琴的时候,往昔的借鉴全忘了。我们巴不得儿子突然在一个早上参透了音乐的禅 机,十指全都生出灵魂,我们操之过急。 “放松,胳膊紧张什么?” “别紧张。听着,别紧张。” “两只手怎么配合的?两只手咬牙切齿呢。” “左手弹旋律,右手干什么呢?” “练不好,别想下来。” “今儿豁出来,陪你到大天亮。” 我们一唱一和。 我们发现,儿子的笑声没了,歌声失落了,天真活泼可爱全都丢了。面对钢琴, 他充满了仇恨,望着黑键白键,眼泪汪汪。当我们指出他错误的姿势和指法时,他 无声地流着泪。 后来,他坐上琴凳就哭,成为条件反射。 完了! 失落、失意、失望,怨天怨地也怨自己,我甚至怀疑自己的遗传因子不佳。我 们无法使7岁的孩子懂得并看到我们为他设计的未来是何等壮丽辉煌; 也无法代替 他坐在琴凳上修炼成正果。有一点,我们还是清醒的:艺术家成功的最重要的基因 是热爱艺术。未来的和现实的钢琴家都必得视钢琴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我们的 儿子对钢琴却只有仇恨。 不学了!把钢琴谱全部送人! 这一抉择对于我们是痛苦的,对于儿子是极大的解脱和欢乐。我们意识到,我 们的设计连同实施方案全都不可避免遭到惨败的结局,决心让悲剧早些落幕。 不学钢琴学什么? 琵琶。 因为血缘,因为责任,因为自信,因为憧憬,因为幻想,身为父母不甘失败, 开始了第二设计。这一次采取了比较温和的怀柔政策,循循善诱。哄着,请儿子练 琴。 经济上的投资日积月累,不必一提。重要的是生命的投资。一年365日,52个 星期。每日一至两小时陪练,每周六下午教师前来授课,我得好生侍候、陪着。每 周六的晚餐都得为教师准备佳肴,凡此日,王作勤就得抱着热锅,闻着油烟,大干 加巧干。我在颤抖的琴弦声里度日如年,妻子则简直是自已被油煎,被蒸煮,被翻 炒。不能说儿子不用心,他毕竟在枯燥的夹弹、轮指、扫弦之中渐渐长大了。他的 基本功比较扎实,音乐感觉不错,曾在区与市的比赛中名列前茅。转眼就是该报考 音乐学院附中了,我和妻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带着韩剑去母校,想到儿子可能成 为校友,心与鸟儿齐飞。初试,复试,孩子发挥不错。就在这时候,音乐学院有位 熟悉的老师警告说,不要乐极生悲,恐怕预后不佳。教琵琶的老师自己有两个私人 学生应考,本年度只收一至两名。 又完了。 果然。 我费尽了心机为儿子进行了第二次设计,进行了经济投资、智力投资与生命投 资。然而,父母给子女的未来设计,无法抵御命运对子女的抉择。 我的设计是海市蜃楼? 我的投资全是打水漂? 也许,父母根本就不该为子女做如此设计,更应该随遇而安?也许,父母越是 牛不喝水强按头,牛越是不喝水?记得龚自珍曾有文章贬斥“病梅”,对于那些以 人工之力,强扭着将梅花枝条捆绑蜷曲成各类形态的人表示了极大愤慨。儿女并非 可随意蜷弄的梅花,父母也不应当做制造“病梅”的花匠。那么,这次韩剑的落榜, 是对我的惩罚?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叫做《初升的太阳》的书,写的是苏联的一 个孩子,父亲是画家,母亲是音乐家。父母协同作战,逼着儿子弹钢琴。孩子被锁 在房中,却无意于十二平均律,偷偷地画了很多画儿。画稿藏在钢琴共鸣箱里。父 母见他不肯好生练琴,怒不可遏,管教甚严。忽一日,那孩子爬窗子逃到了大自然 当中去,他的生命中涌动着愉悦的大潮和艺术创造的欲望。他在地上,用树枝勾画 描摹着他心中和眼中的世界。父亲悄悄地来了,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竟然自己发 现了人类曾摸索多少代才总结出的透视规律。 后来,这孩子学画儿了。 后来,这孩子的美术作品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展出了,成功了。 后来,14岁的小画家随小伙伴去打猎,为了救别人,自己的胸膛误中了枪弹… … 14岁的太阳,夭折了。 但是他的短促的生命史和艺术简历说明了什么?难道不是说明他的潜质拂去了 尘灰,得到了弘扬吗? 这一日,1987年7月9日,我想起这些事是不足怪的。 一阵轻雷,催下了渐浙沥沥的雨。海淀小镇错落的屋脊,瓦片儿如闪闪发亮的 鱼鳞。高层建筑的阳台真洁净,盆花儿,红的黄的绿的,点彩。路边,枝叶儿柔了, 湿了,乌儿的叫声润了。街上纤尘不起,柏油路面儿上滑过一层水,晶亮的。 我的心里轻松些了。儿子走进考场,没有中途下来,准考证一定是找到了。 这时候,我的肚子发出了孤独的咕噜声。 去吃了一碗冷面,辣的。 狗肉要了一碟,不新鲜,黑的,又干。闻着腥,扔了。 云,还在天上涌动。 韩剑从考场回来了,没有淋雨,却像水浊过的小公鸡。高考准备阶段开始瘦下 去的脸,成了窄窄的一条,两腮也嘬进去了,这会儿挂满了沮丧,那人,好似一副 空壳,走了髓。 我问:“考得怎么样?” “完了,”他说,“这回全完了,全砸了。” 他的妈妈惊得眼睛更显大了:“不是说挺好吗?” “我,那是硬撑着的,硬撑着!” 我一时说不出话。也许,我不该采取任他自由发展的战略?也许,应该逼迫他 继续学钢琴,学琵琶?也许,我们帮助他选择的志愿(第一志愿填写的北京大学) 太冒险,全错? 许多1987年普通高校考生的家长, 都在6月15日至18日紧张地为子女几乎是最 后一次设计。为数不少的家长可背出一类二类三类学校的去年的录取分数线和今年 的招生人数。在为子女填写志愿草稿的时候,无不感到笔的沉重,无不再三斟酌。 所有的人都清醒地意识到竞争的激烈和形势的严峻,于是,渴望提前录取,或者, 至少可以碰碰运气,早些得到解脱,多得到一次机遇。 北京院校提前单独录取第一志愿报名情况,出现了新的变化: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计划招收3人,报名人达628,录取比例209,3:1。 北京电子专科学校,计划招收7人,报名人达1327。录取比例189,57:1。 空军政治学院,计划招收7人,报名人达937。录取比例133.86:1。 并不排除家长与学生焕发了对于政治工作的新的热情的可能,同时也必须承认 那些不言而喻的诸多心理因素在起作用。 这一年,高分数段的许多考生(以外语为例),把外交、外贸、外经放在第一 位,这可以看到新的经济形势在人们心上的投影。 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显然显示了子女对家长的悖逆心理。一些考生背着家长, 改填志愿为外地的高等院校,甚至在填写的时候宣言:离家越远越好!填报外地院 校的原因当然不仅于此,也许绝大多数青年学生志在四方。但如下数字却包含着一 部分考生希望自立,自强的愿望。 北京考区,文史类,第一志愿:南京农大录取比例32:1;长春地质学院50:1; 哈尔滨建工学院41:1;厦门大学14:1。而北京的院校:北京大学(外语类)2:1; 中国人民大学(文史类)4.7:1;北京师范大学(文史类)10:1。 可惜的是,相当多的学生家长并没有意识和顾及到子女的自立愿望。孩子们在 80年代大都早熟。事实上16岁的孩子已经相当有主见,在心理学上称之为“第二次 断奶”,力图摆脱父母的羁绊,挣断脐带。我并不是说家长们用心血为子女设计的 蓝图全不可取,但往往忽视了孩子的潜质和自立意识,教育方法不当。大多数父母 仍然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一厢情愿, 强制子女向东或者向西。 于是,出现了所谓 “代沟”。我们不能一味地责怪下一代。很多青年学生既要求自立,也在自强、自 证。作家韩少华的女儿韩晓征,是《北京青年报》推荐的87届高中毕业生中的希望 之星。中学时代已发表许多诗作和散文。中篇小说《夏天的素描》刊于大型文学月 刊《十月》。一日,在首都剧场,我看见韩少华买了束花,给女儿拿着,满脸写着 幸福、慈爱和得意。 我走过去,与少华握手,寒暄。 “少华,这是你的千金?” 那晓征却背了脸,听见问,匆匆回了一下头,笑了笑,又把目光抬起来,注视 着茫茫人海。 我用目光问少华:您的女儿,这是?…… 少华靠近来,附耳道:“我的女儿难得和我一起出来,她最不满意的,就是别 人说——这是韩少华的女儿。” “噢,为什么?” “她说,有那么一天,我和她一起出来,要让别人说——这是韩晓征的父亲。” 这可以说是自立意识的一种表现方式。 我的儿子也有他的表现方式。高考总复习开始不久,家里忽然接到一封香格里 拉饭店服务员的录取通知书。我很吃惊,问韩剑: “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考了一下,还参加了复试。您同意吗?” “现在来问我?——你可以去,假如你愿意。在大饭店当服务员也不错嘛。”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 是的,我心里有些不快,这,大约也是对家长的挪揄、挑战和漠视?我感到了 他在暗示自己独立的力量。事实上,他在钢琴凳上哭泣,在音乐学院被淘汰后无动 于衷,都是对我们的挑战。 看到他高考结束时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想,第一志愿报北京大学,也许又是我 们的错?不,这次是充分尊重他的意愿的。依了我,也许更希望他学中文,可是, 志愿表上填写的是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