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沈颀被一阵急切的电话声惊醒,她犹豫半天,承受着刺耳铃声周期性的煎熬, 这才缓缓接过,问:“是……谁?” “是我,陈公达。” “我吃过晚饭了。” “不是为这个……你……你要是还想看看那个古怪的连环案子的进展,就过 来吧。” 沈颀瞬间被这话震得异常清醒,手不住地发抖:“那……是不是……又有人 ……死了?” “是。……” “这次是谁?” 陈公达轻轻顿了一下,很费劲地说:“市委副书记……岳衷怀。” 沈颀手里的话筒似乎中了地雷的埋伏,一下子飞出老远,伴着很短很脆的一 声烈响,玻璃的碎片混入了因减肥才能通过的异常尖锐的风啸。 如果说晋达公司私藏枪支与故意犹杀人足以轰动大半个中国,那岳衷怀的死 可以毫不夸张地记在外星人当天的报纸头条上,假如他们也看报纸和懂得死亡含 义的话。 这是一个狂飙不羁的黑夜,伴着激烈无常的暴雨,如同一万多年前那场摧毁 人类最早文明的洪灾。仿佛雨中含有大量的沥青,足以让人体无完肤一般。沈颀 坐上了陈公达的吉普车,仍有一种马上要陷入地下的感觉,尽管底盘很高,但还 是有很多黄泥喷溅在旋涡上,吉普车的翻车率是普通轿车的三倍,沈颀不愿胡思 乱想,但她真的强烈之极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堕入黑暗无光,没有一丝空气和 缝隙的无间世界,仿佛是一场精神与灵魂的活埋。 在出事现场,单警察就围了百来号人。各种各样的路障叉麻雀垒长城般纵汇 横聚。记者或普通市民都被算作闲杂人员赶得很远,董炎极其庄肃但其实是威胁 他们:“不准把此事公开!否则……”他咬牙切齿地瞪圆了眼,又有凶案现场作 背景,惊雷闪电作烘托,似乎意思是否则你们的下场就跟随岳衷怀一样。 陈公达走在沈颀前面,并向周围不住地亮着警证,这才没人理会沈颀,直到 岳衷怀的居室,守门的刑警要求沈颀单独出示证明,董炎抬头时瞥见了沈颀,默 许般点点头,沈颀方能得以进屋。 屋里的景象我描绘不出,因为所有给我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说 不清楚,我又未能亲眼目睹,再现只会更加模糊逊色,也只能用写作的人词穷时 所写的一句再庸俗不过的应付之辞:“简直没办法用语言形容。” 不过还是必须要形容一下:三十多平方米的卧室变成了一个天然的画室,一 个民族工业时代的大染坊。很久以前,沈颀还是个学生时,警校有位没有任何名 气的教授,但他的另一个身份却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办过很多画展很多人对他 疯狂的抽象画难以理解,他却偶尔透露说,自己常将沾满了颜料的排笔四下乱用, 任意恣性,无所拘囿,恬然所至,被甩出的颜料就很自然地喷洒于纸面上,毫不 费力地成为一幅伟大的抽象作品,因为抽象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 能永远地争议,好比从地底深层挖出的一块圆形石头,可以说是枚恐龙蛋,也可 以说是猛犸屙的屎。 眼前就是这样一种景象,大泼墨大写意,仿佛有谁力大无穷,先轻而易举地 将岳衷怀弄出点儿血,然后抓着他的一只脚,在整个卧室的墙壁玻璃或家具之间 毫无规律地来回撞击。沈颀从不敢设想也不能相信,一个人身上所有的血全部都 洒出来,居然能有这么多,无一不被浸得通红,这与一般的颜料不同,它仿若拥 有了强大钻透力的腐蚀性,深深渗入了内部,入木三分,在我们的视界看不到的 空间中肆虐无忌。 沈颀惊了好半天,这才去看岳衷怀的尸体。谭敬奇一直在身旁,只是她无心 去发现。布一揭开,尸体上的某些血肉也沾到了布上,这很像她在学生时代用透 明胶将错字从纸上粘下就在那一瞬,沈颀感到一个色泽较浅的自己猛地从体腔中 溢出,那也许是自己的灵魂,一下子跌入了尸体中,与其重叠,变得丑恶,那是 一种前所未有的噬心裂骨般的恶心——难看的东西真的难以让人产生同情之感, 即使它们本身并无过错,但似乎丑陋本身就是罪恶。 沈颀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于水清,这个被学校与社会同时毫不留情地唾弃的 悲惨生命,此时正隐匿于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注视着这里。但她拿他毫无办法! 如果他仍然真实地存在,那人间的法律不能也无能为力。 可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沈颀突然想到,也许这一切全是人干的,并没有什 么于水清。金天闯撒谎?不可能,他要是有这样横溢的编谎才华,早就成了骗子 或者作家了。或许于水清确有此人,但早已死了,凶手拿于水清作幌子,一个接 一个地杀害。他与于水清共同的敌人。于水清难道就真的在那次离校后死了?仔 细究底,整个学校还没有谁是亲眼看见的。于水清的家人也都不在人世,会有那 么巧?他必定还有亲人,说不定正是这个亲人在丧心病狂地替他报仇。但无论怎 样都解释不了,受害者们不可抗拒而又离奇诡异的死亡方式,这实在不是能用正 常的逻辑思维去推测的。 “岳书记的家人呢?”陈公达问谭敬奇,“他女儿叫岳瑶是吧?” 谭敬奇受惊过度,很难再说出完整的话来,“小瑶……啊……小瑶哪儿去了?” “队长! ”一个年轻警员在卫生间喊:“你快来看一下! ” 陈公达愣了愣,沈颀已经抢先一步跑进去,洗手间的宽大镜子有一处碎裂, 并在不断扩大,接着一阵脆薄的响声,整面镜子分裂得极为彻底,成千上万的碎 片映出大小不同的千百个沈颀。 镜子后面的墙上,有四个用锐器击砸的大字:“石冶碑林”,陈公达等人悚 愕地站在门口。沈颀早已预料,虽然事出突然胸口一震,也不是怎么太惊惶,但 三名警员验证后,平静地说:“是用铁锨砸的。”“铁锨”二字才真正地撞击了 沈颀的灵魂。沈颀忆起金天闯讲的往事,刁梓俊正是用铁锨挖坑,活埋于水清的。 “去石冶碑林! ”陈公达喊着。 金天闯梦见了奇特的景象。 他置身于一处白昼将尽的黯淡空间,被一种朦胧不安的忧伤缠住。低沉,遥 远,抑郁而庄穆的重量感令他产生了难以忍受的不适。他在无意间触到自己的脸, 感到一片空前可怖的湿润。他在大滴大滴地落泪,冥冥薄暮的尽头,传荡来延绵 无竭的呜咽,它来自黑暗的最深处,因毫无节奏感而不同于其它旋律,那是用生 命最原始的发音器官吹弹出的。世界的尽头究竟有什么,是程科一直在研究并打 算毕生投入的无限谜团。人类目前的原始科技只不过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的可笑 雉形,人永远存在着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没有什么是不是可知的,但也许某些东 西,我们短暂的一生甚至子孙后代几世都无法参详,这致命伤来自于野蛮与文明 交织冲撞所诞下的对宇宙迥然枘凿的认识方式。谁敢说上帝本身的构造不是物质 呢?造物主于熙熙攘攘的尘世之外,暗暗制造了另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