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午夜伊甸园 尽管撤销了对吉姆·威廉斯的判决,佐治亚州最高法院的裁决似乎与缓期执行 没有什么两样。地板上的那个洞孔在整个审理过程中一直被忽略了。 斯宾塞·劳顿指控威廉斯的主要证据依然非常充足。显而易见,在第二次审理 时,威廉斯的辩护必须更加有力,否则结果将可能是第一次审判的重演。 然而,威廉斯却信心十足,满心欢喜。他吹嘘说,州最高法院撤销原判这一点 表明他完全是无辜的。他得意洋洋地认为,最高法院的裁决书表明,斯宾塞·劳顿 和警方都没有说实话。威廉斯向别人暗示,他在第二次审理时的辩护将会更具说服 力。“从现在开始,事情将按照我的意愿发展。”他眨了眨眼睛,面露狡黠地说道, “某种‘力量’正在发挥作用。”他故意不告诉听者,以便让他们自己去琢磨到底 是公众的同情心已经转向他这一方,还是事情早已有了定论。 一天晚上,威廉斯邀我到梅瑟庄园小聚。到那儿后,我发现他正坐在书房的桌 子旁喝掺有滋补品的伏特加酒。他向我讲述了“贪赃舞弊的”斯宾塞·劳顿和“带 有成见而又愚蠢透顶的”奥利弗法官——他最近特别喜欢谈论的两个话题——的故 事,然后又转到有关那些为他服务的神秘力量的话题上。 “你知道,我对最高法院会撤销对我的判决一事从未怀疑过,”他说,“我早 就知道他们会这样做,我对此深信不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从未想到他们会 驳回我的上诉。如果我为此变得瞻前顾后,变得一蹶不振,总往坏处想,那么最糟 糕的事情将会发生。”我能感觉到威廉斯在密切观察着我,一心想知道我会有何反 应。 “全力以赴,”他接着说下去,“就是这样。这就像我以前对你讲的,在杜克 大学有人用掷骰子来作一个小小的实验。为了改善我在这场官司中的处境,我采用 的方法和杜克大学那些人用的方法一样。他们的做法和我现在玩心理骰子游戏—— 通过精神动力学——一样。 “你也许会认为所有这些都毫无价值,”他接着说道,“为我的官司全力以赴 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已经获得一个极为擅长这种工作的人的帮助。我现在可以告诉 你,对我的案子开庭重审时,法官、地区检察官以及所有陪审团成员都会感受到这 种巨大的震撼力。”威廉斯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硬币,捡出九个放进桌子上面一个整 洁的储存筒中。储存筒下面有一层吸墨纸。 “我用‘震撼’这个词,是因为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词。”他说,“这种震撼, 这些思想上的波澜——无论你用什么词来表达——将由我和一个名叫米纳娃的女人 共同引发。她住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波夫特——从这儿乘车到那儿大约需要四十五分 钟。我今天晚上就去拜访她。”威廉斯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瓶水。“这是 雨水,”他说道,“米纳娃告诉我今天晚上要带上它。她还让我带上这些硬币。今 天晚上晚些时候,这些东西将会产生效力。”威廉斯抬头看了我一眼。“如果你愿 意,欢迎你一同前往,最多用两三个小时。有兴趣吗?”“当然有,为什么不呢?” 我回答道。话刚一出口,我就想到了许多不应该去的理由,但是为时已晚。半小时 之后,我们走出梅瑟庄园后门,向车库走去。在车库的东方式地毯上,停放着一辆 绿色的美洲豹牌小轿车。威廉斯把伏特加补酒放到驾驶台上,然后把车慢慢地驶进 韦恩大街。一会儿,我们便穿行在萨凡纳市寂静的街道上,越过塔尔马奇大桥,在 浓浓夜色中,行驶在南卡罗来纳低缓的田野上。 仪表盘中射出的灯光使威廉斯的面部看上去有一种淡淡的红润。“如果我刚才 告诉你米纳娃是一个巫医或一名伏都教牧师,那还差不多,”①他说,“但又不完 全是。她是波夫特县最后一位了不起的伏都教巫医布撒德医生的同居妻子。不管你 有没有发现,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伏都教领地的中心地区。 自从黑人奴隶把伏都教从非洲带到美国以来,沿海这一整片地区一直是该教派 的根据地。 “布撒德医生是几年前去世的,之后,米纳娃便继承了夫业。许多年来,布撒 德医生一直是该地区的医圣。他身材高大、瘦长,腰板很直,极富感召力。他留着 一捋山羊胡,戴一副紫色眼镜。无论谁看到紫色眼镜后面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都将难以忘怀。他最善于为患者在刑事案件中‘辩护’。 届时,他会坐在法庭中,一边咀嚼草根一边怒目而视那些心怀叵测的证人。 有时,当证人们走上证人席,布撒德医生灼灼的目光会使他们改变各自的证词。 要么这样,要么落荒而逃。布撒德医生也会将其法力作用于陪审团和法官。我听说, 萨凡纳的一位法官曾说,他能判断出是否有根巫参与某一官司,因为如果有,他的 座椅将被点缀一新,他将发现椅子周围摆满了草根、药草和骨头。 “布撒德医生生活非常舒适。人们请他向他们的敌人施加咒语,或请他解除别 人加在他们身上的魔法时都付给他报酬。有时,当事双方都付他钱,他的积蓄越来 越多。布撒德医生在圣海琳娜岛修建了两座大教堂,动辄乘坐豪华轿车。他也是个 喜欢与女人厮混的人,在他晚年时,米纳娃成了他的情人。”威廉斯呷了一小口酒, 然后把酒瓶放到驾驶台上的挡板后面。 “布撒德医生死后,米纳娃戴上他的紫色眼镜,自己开始干起巫医这一行。她 行医中用的技术既有其丈夫的也有自己独创的。由于随时都能与布撒德医生进行直 接交流,她奠定了自己的地位——而且获得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法力。她经常去丈夫 的墓地,召唤他的灵魂。”威廉斯说他不相信伏都教。“我并不怎么看重伏都教中 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什么草根啦、涂抹过的骨头啦、青蛙舌头啦等等。这些无非 是些道具。 但是我对其背后隐藏的精神力量充满敬意。米纳娃吩咐我带九枚明亮的硬币和 一些‘未曾在水管中流淌过的新鲜水’。硬币好办,但是根据她对水的要求,我要 么从河流中提取,要么想法弄些雨水。幸好我院子里的脸盆里存有一些雨水,现在 就装在这个瓶子中。”“如果你装在里面的是自来水,她能分辨出来吗?”我问道。 “从外表和气味上分辨不出来,”他说,“但是她看一下我的脸立刻就能分辨 出来。”夜幕下的波夫特镇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威廉斯驱车沿大街行驶。汽车驶 过一片古老而宏伟的建筑群,这些建筑隔着港口与远处的海岛遥相对应。 那是一套建于十八世纪的豪华住房,建筑材料为砖、沙土碎石混合材料和木头。 波夫特位于萨凡纳和查尔斯顿中间,以前曾是一个重要的运输中心,现在却变成一 个已被人遗忘,但是保存完好、宝石般美丽的小镇。我们沿着狭窄的街道行驶,一 排排在夜空中熠熠发光、非常标致的白房子映入眼帘。一① 伏都教:一种西非原 始宗教,先仍流行于海地和其它加勒比海诸岛的黑人中。 会儿之后,整洁有序的市区变成了未铺石子的街道和破旧不堪的小农舍。我们 把车停在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前面。木屋前面是一个沙土铺地的院子。整个房子除了 门和窗户之外都没有上漆。门和窗户用的是淡蓝色的漆。“蓝漆,”威廉斯说道, “可以避邪。”木屋里面很暗。威廉斯轻轻扣了一下门,然后把门推开。拥挤杂乱 的屋子中只有电视机发出的一点儿亮光。房间里有一种用猪肉炒菜后留下的刺鼻的 气味。在一张长沙发上躺着一个男人。我们进来时,他动了一下身子。一位年轻的 黑人妇女掀开布帘,从里屋走进来。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对着房子的背面点了点 头。我们继续向里面走去。 米纳娃坐在一间小屋中,小屋里点着一盏光线很暗的灯泡。她很胖,看上去就 像一袋面粉。她在圆滚的身子外面穿了一套紧身棉布衣服。她的皮肤呈淡棕色,圆 圆的脸宛如一轮安详的明月,除两条小辫子以外,她将其它灰白色的头发向后梳成 一个圆髻。她戴着一副紫色金属丝框眼镜。她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瓶子、 树枝、盒子和碎布料。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各种购物袋,其中有些鼓鼓囊囊地 装满了东西,有些则是空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威廉斯进来,她无所顾忌地张开嘴, 笑了笑,然后示意让我们在两把折叠椅上就座。 “我一直在等你来,孩子。”她用一种半似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啊,你近来好吗,米纳娃?”威廉斯问道。 米纳娃脸上掠过一片阴云:“我一直在忙着处理大量的坟土。”“现在忙完了?” 威廉斯说。 米纳娃点点头。“嗯,吝啬和欺骗大行其道。”米纳娃用一种悠远的声音说道。 这声音发自她内心深处,听起来就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在一颗遥远的星球上所 说的话,现在才通过她传到地球上来。“我儿子的前任妻子,她和他生了三个孩子, 她开车打这里经过时往我的门廊上扔了些坟土。我收拾了整整一桶。我出出进进不 方便,就是因为这个。最近生意也不是很好。 接着我的儿子又惹恼了警察。我夜不成寐。此外,我还和我那已经去世的丈夫 大吵了一架。”“是和布撒德医生吗?”“对,就是他。”米纳娃说道,“我需要 给自己弄点儿钱,我最近在搞彩票,为的是给自己弄些钱。我经常去找他。每次我 都给他一个硬币,让他给我出一个数字。但是他什么也不说,我把他骂了个狗血喷 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让我赢钱。”米纳娃把刚才一直忙着加工的一个小蜡像 玩偶放到一边,“好了,似乎我们应该谈些正经事了,对不对?”“对。”威廉斯 回答说,“现在我们要着手策划第二次审理的事情。”“啊,我知道这事。”米纳 娃向前倾了一下身子,把脸贴近威廉斯,“他现在正在极力与你作对,孩子!” “他是谁?”威廉斯吃了一惊,“不会是布撒德医生吧?”“不是,不是。”米纳 娃说道,“是那个男孩,那个死去的男孩。”“丹尼吗?啊,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 是他一手策划了整个计划。他知道我当时已经开始厌烦了他玩的各种游戏。那天晚 上,他知道我在庄园里存有两万五千美元现金,因为我当时正打算去欧洲旅行购物。 那是他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他可以杀死我,然后把钱抢走。”米纳娃摇了摇头: “那个男孩正在极力与你作对。”“嗯,那么你能找到对策吗?”“我可以试一下。” 她说道。 “很好,我还有其它的事情要做。”威廉斯说道。 “什么事,孩子?”“我想请你代我诅咒那个地区检察官。”“那是当然。再 对我说一下他的名字。”“斯宾塞·劳顿。劳动的劳,停顿的顿。”“对,我以前 曾对他的名字施过法力。告诉我,自从我们把你解救出来以后,他近况如何?” “他非常绝望。他出任地区检察官已有两年,但是从未在法庭上打赢过什么官司。 他丢尽了脸面,人们都在嘲笑他。”“人们应该继续嘲笑他。你有没有把我要的东 西带来?”米纳娃问道。 “带来了。”威廉斯回答道。 “是没有在水管中流淌过的水吗?”“嗯。”“你把水盛在一个酒瓶里了,是 吗?上面没有任何标签?也没有任何金属盖?”“是。”“那九枚硬币呢?”“放 在我的衣袋中。”“很好,孩子。现在我要你坐下为我做点事情。”米纳娃递给威 廉斯一枝羽毛笔和一瓶商标为“鸽子血”的红墨水。“在这张纸上写七遍斯宾塞· 劳顿的名字。要把名和姓连在一块写,不要出现‘某某的’或‘某某是’之类的字 眼。好了,你现在就开始写,我在这儿做些其它的事。”米纳娃开始向一个塑料购 物袋中装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两把泥刀、一些碎布料、几个瓶子。桌子上的电 话响了起来,米纳娃把话机从那堆东西下面拖了出来。 “喂!嗯。好,听我说,”她用一种半似耳语的声音说道,“她想让你回去, 但是她要让你跟在她屁股后面向她祈求。不要忘记我对你说的话。和她再次睡觉之 前,请把一勺蜂蜜放到浴室中,然后假装洗澡。之后,要用我给你的那种麦斯林纱 布把自己擦干,然后把它晾干,不要洗。然后,把它裹在一个紫色洋葱头外面,并 在四个角上打上结。什么?我说打个结,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种结。每个角打两个 结,对。然后你再把那块纱布埋在她要经过的地方。对,对。好了,亲爱的,你可 不要指望她能给你多少钱。因为她一分钱也不会给你。她和她丈夫和不来,原因就 在于此。对。她不会给别人钱的。听着,要当心你自己的财产——你的脏袜子、短 裤、你的头像。她也许会把这些东西送给我这样的人。把她的一张照片放到你钱包 中隐蔽的地方,或者把它夹在什么东西中间,要头朝下放。请按我的吩咐去做。就 这样,没错。及时和我联系,再见。”米纳娃隔着桌子看了一下威廉斯,“干完了 吗,孩子?”“完了。”他说道。 “很好。嗯,你知道死寂时间是怎么回事。死寂时间持续一个小时——从子夜 前的半个小时到子夜后半个小时。子夜前的半个小时用于行善,后半个小时用于做 恶。”“对。”威廉斯说道。 “看起来人们今天晚上善恶都要来点儿。”米纳娃说道,“我们最好现在就动 身。把那张纸放到你装硬币的口袋里,把那瓶水也带上。我们现在去花园。”米纳 娃拿起购物袋,走出后门,迈着缓慢而又笨重的步子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去。我们 紧随其后。她走近下一座房子时,一个老头从门廊上的椅子里站起身,走进房子里 去。另一座房子的一扇窗户也被关上了,从某个地方也传来一声关门声。站在一簇 欧洲夹竹桃旁边的两位男子看到米纳娃后,也各自退隐到黑暗中去。一会儿,我们 来到了小路尽头。小摇篮般的新月悬在一小片高高的黑树林上空,我们走到一座坟 场的旁边。在树林那边一百米处有一个灯光篮球场,从那儿的泛光灯射来的光亮给 这片坟场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一个男孩正在球场上运球、投篮。嘣、嘣、嘣… …咣铛。除此之外,整个坟场上一片冷清寂静。 “许多人干这样的工作,”米纳娃说道,“但现在看来,似乎今天晚上我们几 个人可以独享这座花园了。”我们一个跟一个地走进墓地,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走 了一会儿,最后来到一座位于一棵大雪松下面的坟墓旁边。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是 一座新坟,因为与其它坟不同的是,坟头上铺了一层新土。米纳娃在墓碑旁边双膝 跪倒,然后把手伸进购物袋,拿出一把泥刀递给威廉斯。 “到那边去,用这个泥刀挖一个四英寸深的坑,”她说道,“把一枚硬币扔到 里面,然后埋上土。”威廉斯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土很容易就能挖起。 显而易见,这座坟经常有人挖动,因而土很松软,就像沙箱里的沙子。 我站在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观看。米纳娃和威廉斯隔着布撒德医生的尸骨面对 面跪在那儿,就像坐在一块野餐用毯子的两端。 “现在该行善了。”米纳娃说道,“首先,我们让那个男孩轻松一下。 对我讲些他的情况。”“他曾经试图杀死我。”威廉斯说道。 “这我知道。对我说些在那以前的情况。”“好吧。”威廉斯清了清嗓子, “丹尼总是和人打架,有一次他对他的佃主非常不满,向那人家的窗户扔了一把椅 子,然后又到外面用砖头把那人的汽车砸了个稀巴烂。还有一次,一个被雇佣来他 家灭鼠的人惹恼了他,他对着那人的眼睛猛击一拳,抓住那人的脑袋往路面上猛撞。 后来丹尼听说那人发誓要报警,将他绳之以法,他便抄起一根棒球杆,一边追得那 人在麦迪逊广场上四处逃窜,一边破口大骂,扬言要把他杀死。有一次,他向我吹 嘘说,他曾经用手枪对着一个骑摩托车的家伙开了五枪,一发子弹打中了那家伙的 脚。他这样做是因为那个家伙想和丹尼看上的一个酒吧女郎约会。丹尼的母亲不得 不向警方寻求保护。为了对付他,她弄到了一份逮捕令。根据逮捕令,一旦他与她 之间的距离小于五十英尺,警方就会逮捕他。”米纳娃抱拢双臂,全身开始发抖。 “那样做没用。”她说,“那个男孩仍在极力与你作对。”她思考了一会儿,“对 我讲一些他干过的善事。”“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威廉斯说道。 “难道他干的全是坏事?什么东西让他感到高兴?”“他的卡马罗牌轿车。” 威廉斯说,“他非常喜欢那部车。他经常开着车四处飞奔,为的是试一下他一次能 让几个车轮离开地面。他高速拐弯时通常可以让两个轮子腾空。他驾车去泰比时, 喜欢飞车越过那条通往拉扎莱托河大桥公路上的陡坡。因为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 让四个车轮同时腾空。他非常喜欢那样干,他绝不让任何人碰他的车,那是他的骄 傲和欢乐。他用喷雾器把车漆成他喜欢的浅黑色。他会花上几个小时去修车、擦车, 在车上漆一些赛车上常有的条纹,而且他也善于在车上漆赛车条纹和小花饰。他极 富创造力。大多数人在这一点上不理解丹尼。他很擅长画画儿。他上学时许多课都 不及格,惟有美术课例外,而且总是得优。当然他的才气没有得到充分的开发,因 为他缺乏耐心。我那儿有他的几幅画,这些画狂放不羁,充满了想象,但你会发现 他很有才华。我过去常常对他说,‘丹尼,好好学这种东西。你善于干这一行。’ 但是他从来不能专心致志地干任何事。无论学什么,他都半途而废。但是他非常聪 明,而且富于机智。有一次我雇他将梅瑟庄园的两个水晶吊灯拆洗一遍,当他快要 拆洗完毕时,我发现他把所有的小灯架都装反了。那些灯架有好几百个。我解释说, 每个灯架就像一个个钻石戒指,平面必须朝外,尖细的一端必须朝里,否则灯就不 会亮。我告诉他必须把它们拆下来重新安装,并且重装所需时间我也付钱。嗯,他 盯着那盏吊灯看了好长时间,仿佛那是一条响尾蛇。然后他从梯子上爬了下来,说, ‘见鬼去吧,我可不呆在这儿了。我来这儿,可不是为灯架服役的!’他的这句双 关语惹得我捧腹大笑。我当时想这太有趣了。他转过身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庄园,但 是我看到他嘴角上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看到我被他的双关语惹得大笑,他非常高 兴。”米纳娃笑了笑。“我感到他后退了一点儿。”她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威廉斯问道。 “我的感觉和你刚才说的有关他的事情一样。我感到那个男孩开始有些放松了。” “为什么你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威廉斯问道。 “他刚才听到你说喜欢他的话了。”米纳娃说。 “什么?但是那时……他想杀死我!”“我知道他与你作对,孩子,而且我现 在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让你痛恨他。他想向世界表明你痛恨他。那样一来,人们 就会认为,你将他残杀死是因为你对他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如果那样的话,你一 定会坐牢,而且他对此也很清楚。”“我有充分的理由恨他,”威廉斯说道,“他 曾经想杀死我。”“但是他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他也想让你付出巨大的代 价!”米纳娃把她的购物袋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摆放在她的面前。“我们没有时 间与你争论!我正在他身上寻找突破口。现在我可以开始工作了。快点,我们没有 多少时间了,现在一定快到午夜时分了。再挖一个坑,把另一个硬币放进去,这次 心里要想着那个男孩的卡马罗牌轿车!来!开始干起来!心里想着那个男孩在车上 漆的那些漂亮的条纹,想他干得非常出色。”威廉斯默不作声地又挖了一个坑,把 另一枚硬币投进去。米纳娃也在她那边挖了一个坑,往里面扔了一条草根,然后把 它埋好,在上面撒了一层白粉。 “现在再挖一个坑,这次要想你收藏的那个男孩的两幅画。心里想着它们有多 么漂亮。我们正在努力使他不再插手你的官司。他正在后退。啊,他正在后退。我 能感觉到这一点。”米纳娃捡起一条树枝,向地上捅了几次。她一边捅一边念念有 词。她又撒了一些白粉,然后在那些土上画了一个圆圈。“你干完了吗,孩子?现 在再做一次,心里想着那句‘为灯架服役’的双关语。心里要想它当时是怎样让你 大笑的,而且要想当时你的大笑是怎样使那个男孩高兴得微笑起来的。 照我说的去做。”米纳娃继续在布撒德医生的坟头上举行法事,而威廉斯则在 那位老人的脚下默默地又挖了一个坑。 “现在再做一次。”米纳娃说道,“这次要把剩下的全部硬币扔进坑中,并且 同时想刚才那些所有的事情。要想那个男孩干过但你刚才没有对我讲过的善事。” 米纳娃在一旁注视着威廉斯照她的吩咐去做。“现在拿出那个瓶子,向每个埋好的 坑上浇一点水,让你对那个男孩友好的想法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将反过来保佑 你。”米纳娃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静坐了几分钟。这时从一座教堂传来午夜的钟声。 她睁开眼,非常敏捷地捡起一个粉红色的塑料钱包,用泥刀向里面装了一些泥土。 “在午夜时刻从一座坟墓上取来的泥土的效力最大。”她说道,“这不是为了你, 孩子。我这是取来私用的。”她叹了一口气。“黑色的魔法永远不会停止,有所失 必有所得。一旦你开了头,就必须持之以恒。就像公用事业公司发行的单据。就像 杂货店。否则他们会杀死你。你必须持之以恒。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现 在那个钱包鼓鼓囊囊地装满了泥土。 她把它放回自己的购物袋中。 “现在午夜已过,”她说道,“该做恶了。我将要对那位地区检察官施法。他 是一个男人,他曾经有九个女人,我要去拜访九位已经死去的女人,九位。我要召 唤她们的灵魂三次。但是我不能保证她们都为你出力。不过只要努力,就会有希望, 而且那些死者将会和他算帐,算帐的方法与以前一样。 请把那张纸从口袋里拿出来,就是上面写着他名字的那张,然后把它平放在地 面上,让有字的一面朝上。”威廉斯一一按照她的吩咐做了。“现在把纸折叠一次, 然后再折一次。再把它放回到你的口袋里去。好了,现在你给我好好坐着不动,我 要召魂了。”米纳娃嘴里开始发出一些难以听清的声音,那声音既像梦呓,又像耳 语。 我听清的只有那几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名字:维奥拉、卡山德拉、塞琳尼蒂、 拉茜尼娅、黛丽娅。米纳娃启用了她带来的各种道具——草根啦、小饰物啦、粉末 啦、方块布料等等。她将它们放在前面的地面上,用两根本棍搅来搅去,仿佛在做 一种伏都教色拉。然后她又将那些东西一一放回自己的购物袋中。 做完这些事后,她看了一眼威廉斯。 “去坟场边等我,”她说道,“不要往回看。我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做。”于是, 威廉斯和我从她身边走开。刚走了几步,我就躲到了一个橡树后面,在那儿我仍可 以看到米纳娃。她开始咕哝起来。咕哝声一会儿变成了呻吟,呻吟又变为啼哭,啼 哭声变得越来越大。米纳娃挥舞着双臂,就像两个旋转的驱动轮。最后,她累得气 喘吁吁,两手垂在两腿之上。她低头呆了一会儿。此时,坟场上一片安静,只有从 远处传来的嘣嘣的运球声了。最后,米纳娃又开始用一种急促的声音讲起话来。 “你听我说,老头子!你为什么这样待我?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付给你硬币, 让你给我出个数字,但是你死活也不肯帮我个忙!你每天晚上躺在那儿嘲笑我。是 我待你不周?还是你年老体衰、牙齿掉光后我没有在床上好好侍候你?去你的吧, 你听我说!”米纳娃用泥刀使劲捅着地。“给我出一个数字!你说话呀!”她又捅 了一下地,“你不给我出数字,我也绝不会让你获得安宁。你瞧我穿得破衣褴衫, 我得买套新衣服。我们家的房顶都破了,我们的儿子惹恼了警察,有人在我们家的 门廊上撒了些坟土。我出入受阻,生意也不景气。”米纳娃每说一句埋怨的话,就 用泥刀猛扎一下离布撒德医生尸骨很近的泥土。最后她把泥刀扔进购物袋中,叹了 口气,站起身来。 我悄悄走开,来到坟场边和威廉斯会合。一会儿,米纳娃嘴里咕哝着来到我们 跟前。“这个倔老头,”她说道,“我骂了他个狗血喷头,但他还是不肯给我出个 数字。”“到现在为止,你还没在那场彩票赌博中获胜吗?”威廉斯问道。 “不,我获胜过。”她回答道,“有一次我把三十六美元押在三个三上。 那个数字很正确。”“你赢了多少钱?”“我本应赢一万美元,但是我分文未 得。”“为什么?”“赌注登记经纪人把数字改了!”“你怎么能让他随便就得逞 呢?”“他根本没有得逞,孩子。我已经做好准备,不让他再捣鬼了。我在花园中 回敬了他,现在他已病入膏育。然后我们请了一个新经纪人。”我们走在离开坟场 的那条小路上。米纳娃一边走一边向威廉斯作临别前的指示,他必须把写有斯宾塞· 劳顿名字的那张纸放进那个盛满雨水的瓶子里,然后把水瓶放在壁橱暗处,不能让 阳光或月光照射到它,直到审理结束。 他必须从报纸上剪下一张劳顿的脸部照片,用钢笔将他的眼睛划掉,首先是右 眼,然后是左眼,在他的嘴唇上画九条线,仿佛把它缝起来,然后把他的照片放到 上衣口袋中,并一定要让一位牧师摸一下他的口袋。然后,他必须在丹尼·汉斯福 德死去的地方将那张照片烧掉。 “这样一来,”米纳娃说道,“斯宾塞·劳顿就会在你这场官司中失败。 但是你还必须做另一件事,即每天都要闭一次眼睛,对那个男孩说你原谅他的 过错。而且你必须在内心深处真的原谅他,你听清了吗?”“听清了。”威廉斯说 道。 米纳娃在两条路的交叉处停住脚步。“好了,你们现在回萨凡纳去吧,要按照 我所说的去办。”她说道。 “你现在不回家吗?”威廉斯问道。 米纳娃拍了一下她的购物袋:“孩子,我从不把坟土带回自己的家。我得先把 它扔掉,而且必须是我一个人去扔。”在我们开车往回赶的路上,威廉斯默不作声。 “你会按照米纳娃说的去对付斯宾塞·劳顿的照片吗?”我问道。 “也许会。”威廉斯回答道,“这有点俗套,但也许最终证明是良方——把他 的嘴缝起来,将他的眼睛划掉。对,我也许能够坚持下去。”“每天都要说原谅丹 尼这件事呢?你会那样做吗?”“绝对不会。”他说,“丹尼除了是一个杀人未遂 者以外什么也不是。”威廉斯从驾驶台挡板后面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剩下的伏特加 补酒。 “我的官司归结为一件事,也只能归结为一件事,”他说,“那就是钱。 丹尼知道我在家里有两万五千美元现金。我的律师鲍勃·杜弗那天晚上来我家 后四处转了转,看看我家里都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不时捡起一些小东西,将它 们翻过来观看。我问他付他多少钱他才肯代表我打官司,他说‘五万美元’。后来 我觉得需要一名优秀刑事律师,便雇佣了鲍比·李·库克。 鲍比·李·库克把他的妻子带到我家,她拿走了价值五万美元的古董。那是雇 佣他的费用,这还不算他的其它开销。他的助手约翰·赖特·琼斯的费用是两万美 元。而现在我又得为另一次审理花钱。 “但是丹尼的母亲向法院起诉,要我向她赔偿一千万美元,却获得了胜利。尽 管丹尼以前给她带来了不少痛苦和伤悲,尽管她当年曾亲手将他赶出家门,并向警 方寻求庇护,以免受他的骚扰,但是待到丹尼归天之后,却突然变成了她的宝贝儿 子,并奇迹般地从一个让人担惊受怕的累赘变成了一份价值一千万美元的资产。只 有天知道,要反驳她的起诉,为我辩护,需要花多少钱。 “所以,你瞧,这都和钱有关。我喜欢米纳娃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此。如果你乐 意,可以嘲笑伏都教中那些滑稽可笑的东西,但是今天晚上她只收了我二十五美元。 我不知道你能否弄清她的意思,但是不管你怎样看待这种事,她至少是个可以讨价 还价的人。”我未置可否,但是我突然顿悟了,对,我确实弄清了米纳娃的意思。 对她的意思我明白如镜。我想知道的是,威廉斯弄懂了没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