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挤在监理所认领尸体的失主,一见张交管走进事故股办公室,就像在商场里见 到了抢手货,四人呼的一下全围了上去。张交管又怕是发横财的,这次就问得特别 详细,经过询问反复对证,只有一个长着净是些皮的瘦脸老汉,说的还真像是鉴定 书上写的那样:嘴角右部有一黑黡,还有一黡长在胸前的正中,除了这些和身高吻 合外,他自己拿的照片上的人和尸体刚从水渠里打捞上来时的拍照也相像,据谈落 水的时间正好在走失后八日之间。 这些确切的书证,终于解开了张交管心头的一道难题。于是,他一身轻松地驾 驶着北京212 吉普车,拉上瘦老头,一脚油门就到了县殡仪馆,让死者的亲属确认 尸体后,一股青烟上去,算是悼别了像鬼魂一样,在他脑子形影不离的尸体。 死者名字叫杨武志,生前患有陈发性的精神分裂症,是邻县人,三十六岁。经 法医再次鉴定,落水前的一天午夜,确因车祸致伤,让人撇在路旁的水渠里,溺水 窒息而死。 杨武志的父亲就是那个瘦老头。他为了治好儿子的精神病,多少年来没黑没明 地手足胼胝,使他的额头上也多凿了几道河床,艰难的岁月在他的两鬓已留下了一 株秋霜。他不想为这个被厄运捉弄了六年之久的儿子再去操心劳累挣钱,他滴下了 两股长长的泪水,像似两条长长的绳子,系在他的心上,栓在儿子的骨灰盒上和他 颤抖的双手连在一起,抱着儿子的魂灵款款地踱走出了殡仪馆 瘦老头是个安守本份的庄稼人。他也理解监理所的难处;他也明白这样也算是 为他家生活上解除了一个很大的累赘。他没有和所里的人胡搅蛮缠,只是从逃逸基 金中领回了除火化尸体,买骨灰盒后剩余的1800元,就虔敬地躬身点头,与张交管 他们辞别了。 那时候定交通事故责任是件较容易的事。在这之前,据说宝鸡市的北大门有一 个交通查验站,也处理交通事故。这个站的站长是位老交通,他处理了一起山区公 路发生的两车相撞事故。去时他披着一件脏唧唧的黄色棉大衣,一个人到事故现场 后没有做任何资料丈量和文字记载,就让肇事双方匆匆撤了现场,大咧咧地甩了甩 棉大衣的袖子,说让双方肇事驾驶员去各自修车。事后双方驾驶员修好了车,来站 要求划清事故责任处理一下,可这位站长竟然呲着被烟头熏得发黑的门牙,冷笑了 几声说:“我不是给你俩说过了,让各自修车吗?” 两位驾驶员一脸地尴尬又问了一句:“修车费各自掏多少,你得说清楚!” 他却不加任何思索的滑稽答道:“给你们不是说过了吗!让各自修车的意思, 就是各自的修车费自己掏,这还用问吗?” 两位肇事司机讨了个没趣,只好磨蹭着踱出了站门,各自想个人的事了。 认定一般性交通事故责任还是张交管说了算,因为他是股长就有这个权。事故 责任分全部、主要、次要、一定四个等级。当然张交管是老交通了,他对交通规则 却是倒背如流,也知道这规则中没有对牲畜的规定,更不可能具体到对狗而言。他 做小囡玩耍时,就对狗无缘,现在已快到知天命之年的人了,无意中见到狗,也会 鄙弃地瞥瞥。有时心情烦躁时,甚至会认为养狗的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然自乔主 任每每提到狗的主人有无责任,如果有责任,应该负什么责任的问题时,他就像蛔 虫钻进了肚子,用打虫药也打不掉似的。按发生事故的因果关系,这狼狗的主人咋 说也要负主要责任,进一步说:没有这狼狗,就不会发生交通事故,后面就不会出 现李忠良的妻子冒领尸体的怪事。可豢养狼狗的郝老六,仅是一个打猎的个体户, 就是给他摊了主要责任,他就是砸锅卖铁,档了家里的全部财产,也值不了几个钱。 于是他下意识寻思:省牧种场赖好也是个国营企业,又参加了第三者责任保险,给 他们划个主要责任,他们还沾便宜,说不上给乔主任做一下思想工作,也就同意了。 于是他心血来潮,再次给乔主任打了电话,说有话好好说,然乔主任和他坐在 一块,他把热心窝的话说了一火车,乔主任又嘬开了牙花子,说这事不好办。他张 口闭口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按照各自违章原因在事故中所起的作用大 小,公正地划分责任,至于是否参加第三者责任保险,乃是另一码子事,与划分责 任无关。他的面目涨得炭红,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事故责任是赔偿损失的唯一依据。规定中写到要以责论处,按责分担。这是张 交管脑子里主要考虑的难题。他总是不想变责任,因为李忠良家已经借走了那么多 钱,这借给私人的钱,既就是借错了,也就没法要了。他思忖着,越觉得这乔主任 不是个吃敬酒的料。这时他的脑子倏地又回到了当年处理乔主任他们场子事故的那 一幕:那是一起死了人的重大交通事故,一位老太婆的儿子,被他们场里的车压死 了,老太婆在事故调解室里闹的乌烟瘴气,抱住乔主任的腿,长达三个多小时,他 就是不急不躁,最后还俯首甘为孺子牛地把她驮到了另一个房间。然事故责任就是 没有变,多增加了些钱,算是把事摆平了。 想到这里,张交管坐在那里欲要发火的铁青脸上又添了几分笑意。 于是,他截住了乔主任要说的话。他说:“走吧!”,一边说一边硬是拽住乔 主任的左胳膊向院子拉。 “你看这事咱们变个处理法:你们负次要责任不变,就是多承担一点钱,你看 行不行?” 张交管又接着说:“咱们究竟是社会主义国家,始终要照顾弱者。郝老六是狗 的主人,负主要责任,承担30%的钱;你们负次要责任,承担60%的钱;李忠良负 一定责任,自负10%的损害赔偿费。” “你看咋个样?”张交管一双乞求的眼睛,死盯着像木头一样,呆呆站在那里 的给乔主任说。 他刚说完,乔主任白了他一眼,像是动了心思,脸上似乎也露出了一点儿很难 觉察的笑。 然仅这一点,被精明的张交管,用慧眼发觉了,他知道这事有了即将摆平的好 兆头。 “老张,你有这样的想法,就该早说吗!何必要等到现在呢!”说着乔主任就 噗哧地笑出声来。 乔主任走后,事故调解室内外仍和往日一样沉浸在一片喧嚣的氛围中,门庭若 市,攒三聚五的人出出进进,很少有静谧秩序的日子就这样一天挨着一天,流逝如 飞地过去了。 当然,发生这事儿的消息,也随着时间地流逝,以正比例的速度,传播得比什 么都快,没风也能滚出个千八百里。张交管虽说处理了这起案子。然却在社会上引 起了强烈的喧然大哗,无疑也传入了市交通监理处领导的耳里。 高处长是个矮胖子,倔脾气。他一听到这消息就直咬牙发狠,胖腮上的肌肉绷 得紧紧的。原来在部队上当团长养成的遇事兜圈子毛病又犯了,在办公室兜了半天 圈子,才急赤白脸地喊来了事故科的赵科长。他说:“怎么搞的!你看这个三所的 张志强,都是老手了,人云亦云,法医做了尸鉴,不看尸体的损伤部位和特征是否 吻合,就让一个女人错领了她丈夫尸体,竟然成了人们的笑柄。咱们研究一下。要 给三所通报批评;给张志强记处分。” 说完他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就响了,是省交通监理局事故处打来的电话。 “省牧种场的一位领导来我这里笑谈中,说你们宝鸡三所处理了一起错领尸体 的案子,让人家赔了好几万元。有这事吗?” 高处长忙陪着笑脸,接着话岔在电话里说:“有!我们马上就研究,准备通报 批评三所;给具体处理这起事故的人记处分。” “你们将这个事调查处理后,及时写成书面材料,迅速报到局里来。” “是!是!我们一定及时报来。” 高处长接完电话,就狠狠地把话筒摔在了桌子上,高质量的硬管话筒线却以同 样的力量迅速反弹到高处长的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忽然像黑暗一样兜头压了过 来。 这一下他更恼羞成怒了,他又喊来了赵科长。“快给三所打电话,让他们所里 领导来!”赵科长奸佞地亮了一下鬼脸,就去他的办公室打电话了。 数日后,宝鸡处里的通报下来了。在通报中写到:给予三所在全处通报批评; 因张志强同志在工作中有严重渎职行为,故给予警告处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