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成医 “三太太,三太太!”芮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谁呀?”她睡眼惺忪 地问道。小柳儿已经起床,在芮雪的授意下打开了房门,甘苦冲了进来。 “三太太,逄叔病得很重,浑身就像一块热炭一样。”甘苦着急地说。 “逄叔?昨夜不是还没事吗?他是不是因为去检查你们门上,才得病的呀?” 芮雪一着急,差点把自己昨夜曾同逄叔见面的事情说了出来。 “检查门上?”甘苦一脸的茫然,“三太太你是说昨夜吗?是我当值,雨很大, 我一直坐在门房内,并没见逄叔呀。” “是吗?”芮雪也呆住,“也许是你睡过去了呢。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马 上过去。” “那好!三太太,逄叔昨夜绝对不曾去过门上!我睡了大半天的觉,晚上当值 之前又足足喝了两壶浓茶,根本就没有睡意,确实没见过他。”甘苦觉得有必要在 芮雪面前辩白清楚。这位是未来的当家人,如果给她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那会影 响自己的饭碗。隐隐约约,甘苦觉得这位三太太是个厉害角色,比起逄叔来毫不逊 色,只是同老夫人相比,还不好说。 “我相信你。”芮雪笑着说,“相信你当差勤勉,值得信任。” 甘苦美滋滋地走了,芮雪则陷入短暂的沉思中。逄叔昨夜说得明明白白,从厨 房去大门检查,但实际则不然,这是为何?能说则说,不能说即使保持沉默,难道 芮雪还会追着他问不成?逄叔为什么要撒谎呢? 但此时顾不上多想,就去看逄叔。 逄叔颤栗不止,即使裹着厚厚的被子,依然抖成一团。芮雪让小柳儿速去厨房, 给逄叔做一碗热汤来。同时,手足无措的甘苦也接到了芮雪的命令,立即飞也似地 去镇上请郎大夫。 天气有些阴沉,东天乌云遮日,但看上去却不似有雨的样子。从甘家大院到甘 家集的道路却是青石板路,此时不但无丝毫泥泞,反而纤尘不生。所以甘苦一出门, 撒开腿一阵狂奔,不一时就回到了甘家大院。 让芮雪惊奇的倒不是甘苦的上气不接下气,而是他那沮丧的表情。“三太太, 郎大夫不在家,出诊去了。” “什么时候能回来?”芮雪倒不以为意,这对大夫来说,可说是最平常不过的 事情。 “不知道。”甘苦好容易呼吸稍微均匀了一些,“我留下了话,但瞧那意思, 郎大夫的家人也没有把握。” “可现在我们不能等呀。”芮雪也有些着急,“除了郎大夫,附近还有谁会看 病?” 甘苦哭丧着脸:“打小我就知道郎大夫,咱家就没用过别的大夫。三太太,郎 大夫的家人都面露焦急,正商量着出去找找他呢。” “对了,难道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芮雪不以为意。 “看来是,人家正商量事情,我也心里着急,就没问,但我还看见了药铺里的 大掌柜。我进去时,他说都怨他,没有问清楚,就放东家出去。据说郎大夫昨晚去 了董家堡,可大掌柜派人去问过,董家堡压根就没人请过大夫,所以他们商量着去 找,我看八成是不能等他。逄叔这样子,我们不如另外去请大夫。”甘苦这样建议。 “那要请示一下老夫人。”芮雪话没说完,就听得外面有人接道:“什么事找 我?”门一开,老夫人和绿意走了进来。她扫了一眼芮雪,随即急步走到床前,侧 身坐下,凝视着逄叔无神而又憔悴的眼睛,声音中充满了关切:“你到底怎么了啊? 你知道现在家里要指望你呢。就算是大雨影响麦收,你也不必如此着急上火,自己 病了受罪不说,让我们都跟着干着急呢。要看开些,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这 么多年来,大风大雨经过了多少,这样一场雨,算得了什么!” 老夫人回头看看芮雪,芮雪连忙上前,把郎大夫的情况低声说了,老夫人摆摆 手:“那还是先到我那里去取些药。”别看郎大夫祖居甘家集,但一直是游方郎中, 到了郎大夫的父亲,这才开了再生堂,行医之外,兼且卖药,从此不再远行。 甘苦答应一声,随即出去。老夫人拿出一串钥匙,让绿意回去,到她的箱子里 找一下,其中有速溶退烧药,可取一包,用温开水溶化,趁热喝下。 “老夫人,是什么样的药呢?” “包上写着几个字,很容易找。”老夫人有些不耐烦,瞪了绿意一眼。 芮雪冲绿意使个眼色,自己悄悄出来,绿意随后退出。两人一道,往后走去。 “我认识字,你放心好了。”芮雪说。 逄叔的房间里,老夫人的眼神变得柔和,说话的声音中,也少了一些冷竣。 “本正,你又何必如此赌气?真的气坏了身子,难道不是自己难受吗?我知道你是 心疼她,但人已经死了,多想徒劳无益,还是看开些吧。” “我怎么能看得开?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流氓无赖,在这个家里,我不知道还 能不能待下去。我如果告老,你会放我吧?看在我给甘家这廿多年的辛苦上,你会 让我走的,对吧?”逄叔依偎在墙角,满脸的泪水更加深了他的真诚,他充满期望 地望着老夫人,等待着她的决断。 “你胡里乱想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离开甘家?你在这里生活了廿多年,你 又怎么舍得?你舍得大少爷?舍得老爷的书房?舍得这座大院?”老夫人的声音有 些尖锐。 逄叔却低下头,不再看她:“怎么能舍得?只是我最近总是做梦,有时候梦到 老爷,有时候梦到……梦到……她,难道我真的老了吗?咱们甘家这座大院,上百 年了,我在这里也住了二十几年,我想换个环境,过些日子再回来。” “这就是你这两天考虑的事情?”老夫人鄙夷地说道,“本正,你真是越老越 糊涂。你说你梦到老爷,那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你伺候他好多年,一直跟随着他, 老爷在世上的最后时刻,你也在身边,我伺候他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吧?反正这么多 年,我没什么遗憾。我给他生了儿子,为他传宗接代,延续甘家的香火,他难道不 该感激我?想那么多,纯粹给自己增添负担,有什么好处?做人嘛,就得学会取乐, 哪怕你本来过的是苦日子,那也没什么。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我们不是都过来了?” “我不是说对不起老爷。”逄本正也许是说了这些话的缘故,竟然没有感觉到 冷,也不再哆嗦,“而是我深怕对不起老爷。老爷在世之日,你我对他都可说仁至 义尽,我作为甘府的小子,没有老爷的栽培和看重,哪有后来的我?当然还有你, 要不是你这么信任我,把一个大家交给我来管,又怎么有这么多年风雨同舟的日子? 但真就怪了,我越想说服自己在这里呆下去,就越是想离开。这两天满脑子翻翻滚 滚全是这件事,我不怨谁,我只会感激谁,有时候我会责怪自己,但就是在深深的 责怪中,我还是会做错事,让甘家蒙受损失。” “你别说了,谁也没有责怪你,你没看到下人们都那么尊重你吗?你这是因为 在病中,所以想问题、看问题都有些钻牛角尖,昨晚一夜的雨,也让你的心情变坏。 等你病好了,这些想法自然就像天上的云一样,随风而散。不准再说离开甘家的话, 这不是伤人心吗?至于她,你想她还有什么用?这么多年,说不定她早死了,你竟 然还在想着她?”老夫人说着,倒伤心起来。 “我不是想着,是梦到她了嘛。”逄叔辩解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骗谁?”老夫人撇撇嘴,回报以一丝冷笑。 “其实,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逄叔深深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老夫人,不再作声。 绿意几乎回避着芮雪,急匆匆地走在前面,见了少爷,都没停下脚步。“你们 干什么去?”少爷问。 “去取药,逄叔病了,老夫人让绿意回房间取药。”绿意走过去,仿佛没看到 他。芮雪停下来,回答。 “逄叔怎么了?为什么不去请大夫?”甘之如大奇。 “你呀,还是过去看看吧。郎大夫出诊未归,她怕逄叔顶不住,特意命绿意回 去取药。”芮雪显得很有耐心。 甘之如没说什么,径直往二太太的房间而去。芮雪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少 爷也开始变得深沉了许多。很少说话,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也许是生活, 尤其是彩绫的死让他有了这些改变吧。 绿意在前面等着她,芮雪紧走几步,赶上去。“绿意,你怎么不和少爷说话?” 她半开玩笑地说。 “怎么?我已经走过来了呢。”绿意有些慌乱。偏生芮雪还笑着,用一种看透 一切的表情,诡秘地笑着,看得绿意极不自在。“三太太,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 “绿意妹妹,我倒不知道你是怕被人看的,那好,我不看你就是。”芮雪故意 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是你看人的目光如刀呢。”绿意低下头。 “你是恭维我还是骂我?我倒真希望目光如刀,看透你的内心,可惜,我的目 光和你一样,没有那么强的穿透力。”芮雪叹口气。 “三太太怎么这么说?我难道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奸邪之徒不成?还要劳动您动 用入木三分的目光?”绿意听着不舒服,也针锋相对,以攻为守。 “你当然不是奸邪之徒,但是绿意妹妹,每个人都有自己隐秘的一面不为人所 知。比如说我,妹妹你觉得能看透我吗?”芮雪笑盈盈地看着她。那份笑容,足够 真诚,足够灿烂,绿意看着,却只能缓缓摇头。“你看,还不是一样?你也看不透 我,大家扯平。我们的想法未必完全一样,但肯定有相同的地方,只不过我们还没 发现而已。” 绿意觉得这话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难懂,但她却只是微微点头。走到老夫人的 住处,绿意开门,芮雪跟着她到了内室,绿意很熟练地打开箱子,然后把位置让给 芮雪。“三太太,你找找看吧。” 芮雪踩着凳子,刚好能够到箱子。她挨着看过去,不禁有些心惊:原来,老夫 人这个箱子里,全是药品!各式各样的丸药、成药、免煎类药面、外敷的药膏以及 药水比比皆是。老夫人其实本就懂得药理,想必是曾经生过大病,久病成医。 而在这众多的药物之中,她还发现了两种药物,把芮雪弄了个粉脸通红。那两 种药,都和怀孕有关,一种是安胎药,一种是却是去胎药。 她表情的异样引起了绿意的注意。她明白芮雪为何尴尬,她解释说,这两种药 都是郎大夫给配的,放在这里已有两三年之久。因为都经过处理,可以保存很久。 在绿意那是见惯不怪,而身为黄花闺女的芮雪却无端弄了个大红脸。 因为有此变故,芮雪几乎要离开药箱,但想想还是找到了老夫人指名要的药之 后,才轻轻下来。绿意则又整理了一下箱中的药物,锁好箱子,和芮雪一起出门。 “妹妹,我问你一个问题,老夫人这里怎么还有去胎药?”如果说留着安胎药 或者保胎药,很好理解,毕竟家里有儿媳妇,如果儿媳妇有喜,服上几服安胎药, 可保胎儿无虞,自无不可,然则留着去胎药的作用何在?芮雪心中有此疑问,很希 望绿意能为自己打破。 “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也需要老夫人才明白。我自己……自己还是……怎么 能知道?”绿意很艰难地说。 虽然没说明,但芮雪明白,绿意的意思是说,她自己还尚未嫁人,又怎么懂得 这些事情?这也不错,芮雪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快用开水化开。你逄叔这病不碍,他只是不该再淋那场雨,本来心思焦虑, 郁结五内,气血有亏,忽有这么一场雨,兜头淋下,冷热相激,自然容易出事。也 亏得他虽年过四十,身子板儿倒还结实。”老夫人见她二人取回药,脸上忽生警惕, 很戒备地看了芮雪一眼,随即焦急地嘱咐道。麦收时节,忽有这么一场大雨,如果 逄叔在这个时候倒下,家里的担子可由谁来挑? “还好!否则家里这几个病人,我怎么料理得了?”芮雪伺候逄叔吃药,稍稍 放心。 回到房间,恰好小柳儿不在,夫妇俩因为经历了太多,都觉难得有机会说几句 知心话。 芮雪先劝:“彩绫走了也有多日,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好想想,把功夫用在其 他人身上才是正理。你就算心里再难受,彩绫也活不了是不是?” 甘之如点点头:“你放心,我会自己排解。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 “不!你虽然确实揍了她几下,但并非彩绫的死因,她真正萌生死志,是因为 她惨遭……强暴。”芮雪说这话时,声音极低,脸色也红得厉害,她根本不敢看少 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