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两个调查员,阿齐姆和杰瑞米,在埃兹贝齐亚花园对面的一家露天咖啡馆碰头, 并一起吃早餐。开罗城已是非常炎热,人们的额头上早就蒙了层成咸的汗水。两个 人沉默不语,什么也不吃,只是一人对着一杯热腾腾的茶。在他们身后,有一群饭 店职员、临时导游,以及其他给西方人当差的埃及人正在排队购买女歌星乌姆·卡 尔苏姆的演唱会票子。 两人就前一天的调查作了总结,大家都没什么收获。 “我一直想着医生说的关于犄角碎片的事,”阿齐姆对杰瑞米说道,“他认为 是指甲?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有这种样子的指甲? ” “我同意你的观点,是老医生搞错了。不过,这可能是凶手服饰的一部分……” 阿齐姆身子在座位上向后退了一下。早晨的太阳照亮了他的圆脸,因为涂了最 新的南美发膏,他的胡须和头发油光锃亮。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这样想,凶手该是个阿拉伯人,”他说道,“这些孩 子不会说英语,即使英国人中有人会说几句阿拉伯语,也不足以让他们放下戒心, 一个人跑到这种阴森的地方去。” “除非,有诱饵,”杰瑞米纠正道,“不过,我也比较同意这个想法,一个英 国人更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不过,从苏丹来的黑人也有作案可能。” “为什么? ” “因为他们在开罗人数众多,他们会说阿拉伯语,又已经充分融入埃及社会, 所以不引人注目,而且,有些苏丹少数民族很可能还保留着传统服饰。还有,隐藏 在凶手身上的猎手本性向我提供了这条线索。许多南方部落中,人们穿上部落服装 去狩猎,随身携带着护身符,有的是象牙做的,有的是犄角做的……” 阿齐姆苦笑了一下。 “还是猎手这个主意,是不是? 不过,这还说得通,祝贺你。 这完全说得通。有一点,我与你的意见不太一致,那就是黑人融入埃及社会的 问题。在你的眼里,可能是这样,可,( 他倾身向着英国人) 在开罗人的眼里,苏 丹人还是苏丹人。让我去受害者居住街区问几个问题,谁知道昵。” 这时已将近十点钟,见时间不算太早,他们就上路,去前面几个受害者的家庭 了解情况。由阿齐姆唱主角,杰瑞米不会讲阿拉伯语,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能亲 自到场,以表示英国当局对案件的关心。最主要的是,他要亲自判断总体气氛和人 们的态度。 他们从位于巴布·埃尔一纳斯尔墓地上方的埃尔一胡塞尼亚街区开始。两人在 尼格姆·埃尔一丁大街的入口处弃车步行,走在迷宫般的街巷里,破旧的高墙把这 些泥地小巷子变得非常昏暗。有几幢房子是好几个世纪的老屋,从来没人来维修过。 他们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找到萨米尔家,这是一所挤着八口人的小屋。萨 米尔就是那个在附近墓地里找到的男孩。 主人请他们在打补丁的垫子上入坐,然后,捧上又烫又甜的茶。 好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隔壁房间里玩耍打闹。 阿齐姆和一家之长在交谈。这是个疲惫不堪的老人,满脸皱纹,七十多岁的年 纪,却像有一百岁的样子。当阿齐姆提起他儿子的名字时,痛苦让他面容扭曲。 矮桌上放了一个圆盘子,是一只倒置的鸡笼子。杰瑞米注意到这个细节后,觉 得那杯甜透了的茶更加难以下咽,从他们的经济状况来看,这杯饮料意味着一笔不 小的财富。 两个阿拉伯人说着话,阿齐姆间或打断对方,很可能是为了澄清什么疑点。 好几次,杰瑞米瞥见女主人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表情。 阿齐姆好像只顾专注地听那个父亲说话。 时不时地,通厨房的门后闪过一张棕色面孔,从来不是同一张脸,也不是同一 个年纪。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孩子们时而嘶哑,时而尖利的叫嚷声,杰瑞米猜测他们 中至少有一个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几个五到十岁的小孩。小家伙只是探一下头, 就立刻回到吵闹的同伴中,死了一个自己的兄弟好像也没让他们变得安静些。 杰瑞米勉强压制住心中的不耐烦,语言和文化的鸿沟让他束手无策。他觉得也 该讯问这个女人,听听她的意见,了解受伤母亲的心,弄清楚她为什么这样提心吊 胆。 就在他喝完烫嘴的茶,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变化:阿齐姆转身对着那女人,与 她说话。她的丈夫想插嘴回答,阿齐姆却专横地示意他不要说话。 可怜那女人,夹在中间,连嘴都不敢张。阿齐姆又说了些什么。 她这才嘟嘟囔囔地说起话来。 就像是水闸门被突然打开,话语滔滔不绝地流淌。她忍住眼泪,直到一股脑全 部说完。 杰瑞米似乎听懂了最后一个字,因为她停顿了一会儿后,才战敲兢兢地从嘴唇 边吐出这个字:“蛊。” “蛊? ”阿齐姆重复道,一脸惊讶。 主人很快就既客气又坚决地把他们送到门外。踏出门时,杰瑞米对阿齐姆说: “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一点谢意。” “什么? ” 杰瑞米递给女主人几张埃及钞票。从女人湿润的眼睛里,他觉察出一丝犹豫, 但做母亲的还是占了上风,她伸手利落地抓住那几张纸币。 不一会儿,两个调查员沿着一条臭气熏天的马路走回汽车。 “你了解到什么? ”杰瑞米寻问道。 “我问了些一般性的问题,案件调查开始时,这些问题都已经问过了,回答都 一样:他们的儿子失踪前几天,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也没看见形迹可疑的人在他们 家附近转悠,什么都没有。我特意问他们是不是看见过一个黑人,他们说没有。他 们的儿子很乖,没有任何理由跟着一个陌生人走。被害的那个晚上,他本该在自己 的房里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他等大家入睡后才出了门,当然这没什么难的,他们 家是一幢老房子,谁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进出出。” “我看见你和那个母亲讲话。她说了什么? ” “嗯……事实上,没什么重要情况。她和女邻居们聊了很多,自从孩子被害, 她们都争先恐后地赶到床前,说长道短,英语是这么说吗? 说长道短? 嗯? ” “对,阿齐姆。”他的打岔让杰瑞米有些不耐烦。 “有一个女邻居,她是月初被害的那个小女孩的母亲的朋友的朋友,你明白我 的意思? ” “对,我想,没问题,我能明白。” “三姑六婆,闲扯拉家常,互通信息。在这种地方,女人就是头脑、眼睛和耳 朵。她们中有几个看见了些情况,就在这里。还有其他几个,她们是阿巴西亚街区 的,也是个穷极了的地方。她们说,她们知道是谁杀了那些孩子。” 杰瑞米停住脚步,紧盯着阿齐姆,眼睛睁得大大的。 “哦? ” “啊,你这样的英国佬听了不会喜欢。” “你说说看。” “你在这儿呆的时间还不够久,不会相信我们这儿的传说,不是吗? ” “我连阿拉伯语都不会说,阿齐姆……” “这些女人们相信,杀死她们孩子的是一个‘蛊’。” 杰瑞米没有细问,只是摇摇头,表示尽管他不真信,可还是听着。 “是个‘蛊’,是吗? 我在哪儿读到过这个名字? 我想……该是勃拉姆·斯托 克的书里。这到底是什么? 一种吸血鬼? ” “‘蛊’是女鬼,是邪恶之物。《( 一千零一夜》中经常提到她,她是食尸魔 鬼,外表看上去有时丑陋,有时迷人。” “阿齐姆,这些多嘴多舌的女人,她们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把老迷信都搬出来 了。她们觉得这个女鬼像凶手,所以拿来打比方。说她从外看像是个人,诱惑小孩 ;内心却是魔鬼,对他们百般折磨。” 阿齐姆飞快地捋了下胡子。 “听她们讲起来,那不像是在打比方,”他反驳道,“有人亲眼看见过,那是 个模样奇怪的人,晚上不怀好意地在周围转悠,嗅晒在屋顶上的孩子衣服,试图从 窗户爬进小孩子的房间,幸亏没得逞。 她穿着件黑长袍,一顶深色风帽把她狰狞的面容遮住了,她的手像钩子,走起 路来没有一点声音,见过她的证人不多。听说,就是连动物都怕她,远远地躲着她。” “可你也知道,我们找不到一个证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人真敢出头。不过是 个神话而已。这里到处都是些心怀叵测的人,他们想让人相信他们见过这头畜牲, 可我们真去调查的时候,从来就连个证人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就是开罗城,充满光明和阴影,睿智和无知,神话和许诺。 你看,结果呢! 阿拉伯世界的最大一座城市! 傲视天下,又遭人觊觎! 你们这 些白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欣赏一下金字塔? ” “我不想听你这些激进言论,阿齐姆。好啦,除了蛊以外,没有其他什么? ” 英国搭档干巴巴的反驳让阿齐姆有点失望。他的热情一落千丈,嘴角却露着一 丝浅笑。 “没有了,我今晚写份报告,把小家伙的一些细节和家长们告诉我的情况汇总 一下。” 他们在沉默中回到汽车上,又去查访其他家庭。就这样,他们用去了一天的时 间。 每次,都是多子女家庭,穷得揭不开锅。孩子失踪前,没有任何反常现象。杰 瑞米执意塞给每户人家几张钞票,总共花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让阿齐姆既惊讶又 佩服。 一天工作结束,两个调查员才分手。阿齐姆去警局撰写报告,杰瑞米到他常去 的咖啡馆消除一天的疲劳。 他进咖啡馆还不到一个小时,阿齐姆就冲进来,满头大汗。他手里握着一张纸, 扫视了一番咖啡馆内,一看见杰瑞米,就立刻赶到桌前,把报告往上一扔。 “同一所学校! ” 杰瑞米深陷到椅子里。 “我真是头蠢驴! ”阿齐姆恼怒地大声说道,“家长把情况告诉我的时候,我 没有在他们之间作联系,我的人在调查时也没有想到问这个情况。死亡孩子都常去 同一个基金会:凯奥拉兹基金会。这不是家真正意义上的学校,但是,他们都去那 儿接受教育,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共同点! ” 烟雾中,杰瑞米的目光忽然像盲人那样涣散无神。 “你怎么了? ”阿齐姆担心地问,瞟了一眼桌上的杯子,里面确实只有残剩的 咖啡,而不是烈酒。 杰瑞米终于点点头。 “我认识这个基金会中的一个人。” 他把手搁在纸上。 “让我来负责这部分工作,如果你同意的话。” 然后就把报告收进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