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梦见小月在夹竹祧丛中跑着,无数邪恶的眼睛窥视着她。她萝见英娘被人 连拖带拉推到街上,脖子上挂着沾满粪便的破鞋,赤裸的后背和前胸被墨水涂着 脏话…… 傍晚,村子里家家户户炊烟缭绕,却见路生背着柴捆从山上下来——他拄着 双拐单腿行进,几乎是拖着另一条腿,整个身子吃力地扭着。吴冰冰连忙跑过去, 不由分说卸下他身上的柴捆背起送到他家院。 里。张群也上前携扶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抽出了胳膊。 路生望着吴冰冰说:“谢谢你。你真像她。”吴冰冰问:“王小月? ” 路生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那些人不会是她害的。”说完,他抬起眼神 越过院墙望着远处的山崖。 在西边的山崖上有几棵大树,树枝虬曲狰狞,上面凌乱地挂着什么东西,支 离破碎,像是衣服撕成的布片,剪影似的衬托在灰蒙蒙的天空。 路生说:“王闹家里人死得很惨,尸体挂在那些树上,一个多月没人敢取下 来,是秃鹫撕烂掉下来的,别人才帮忙收拾后埋了。”说着他心有余悸地摇着头 :“别人都说是小月害的,我不相信是她。” 这时,她们看到石村长远远地走过来。 路生说:“别相信姓石的,他跟老村长王闹没区别,不是好东西。 是他带着人挖了小月和她娘的坟,他会有报应的。别信这混蛋说的话。“ 石村长走到跟前时,路生已转身进了屋,他歪着头朝屋里挖了一眼,对她们 两个说:“我找你们半天了,今晚在寡妇扁家吃饭。” 寡妇扁将一面大锅盖搁在一个方凳上,算是临时凑合的吃饭桌子。 她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来过客人,没用过饭桌。端上来一大摞玉米饼,每 人一碗馇子粥,中间的锅盖上摆一碗蒸菜,一碗香椿炒鸡蛋。村长陪着她们俩吃, 说在山里这就够好的了。村民平时哪舍得吃鸡蛋,都拿到山外巴垌的市场换油盐 酱醋了。村长边说边很香地吃着。 吃过饭,村长抹一下嘴说:“你俩在这儿聊着,我有点事先走了。” 两人便说没关系,村长你去吧。村长却欲走不走,吞吞吐吐。“唉,我烟瘾 上来了,想去山外巴垌买几包烟,身上忘记带钱了……”冰冰忙掏出一百元钱, 他接过去连连点头。寡妇撇着嘴说,我知道你去干啥? 找那骚娘们! 村长悄悄地 捏她一下,说别乱说,我真有事,过会儿回来找你。寡妇说你有你的事,我也有 我的事,过会儿你别来了,我还要串门子呢。 村长走后,吴冰冰问寡妇扁:“我俩问起英娘的事,石村长为什么不告诉我 们呢? 他是不是之前跟英娘有什么矛盾? ” “那里有,英娘多大,姓石的多大,那时候他还小,跟英娘不会有什么矛盾。 倒是他跟小月年龄差不多,有人说他小时候喜欢小月,那都是俺嫁这儿之前的事 了。据说村里像他那么大的男孩都喜欢小月。” “你对村里这两个月死人是咋看的? ” “说不清。反正不停地有人死,也不知道是谁害的,没有人亲眼看到过,都 是乱猜,说是英娘和她闺女回来了,可能吗? ” “说村里人把娘儿俩的坟都掘了,有这回事吗? ” “可不。有人说她娘儿俩坟埋在山阴的地方,阴魂不散,才变成鬼回来找麻 烦。村里人都害怕,村长带他们去扒了坟。” “死的那些人都是英娘过去的仇人吗? ” “也不全是呀? 也有跟她没一点来往的。我觉得不是她娘儿俩的事,也不是 什么鬼呀神的。可能是一只大鸟,会吃人的成精的大鸟,窜到村里来专门叼人吃。 你想除了鸟,谁有恁大的劲儿将人叼在树梢上? ” 这时,寡妇扁突然停住说话,侧耳静听。窗外传来一阵敲击声,寡妇的脸上 也掠过一丝喜悦:“我得走了,我晚上一个人住挺怕的,就去东头的表姑家,去 晚了怕她担心我哩! ” 寡妇出门时,拿着换用的衣服,将门窗关得严严的,然后几乎是小跑着向东 而去。顺着她跑去的方向看,在村东头山坡高处一幢房子前,有一个男人正朝这 边望着。寡妇急不可耐地朝他跑过去。 她们是在路上时碰到那个老婆婆的。老婆婆背着柴捆从村子东边往西北角走, 脚步轻快有力,要不是满头白发,从背影看像是年轻人。冰冰想帮她背,老婆婆 说不用,说不定你还没我有力气。冰冰问老人家多大年纪? 为啥不让你儿子背? 老人说我83岁了,没儿没女,都叫我布谷婆婆,那种布谷鸟,老是“苦苦苦”叫 的那种。冰冰说那跟你在一起的是? 老人想一下说,你说傻子呀? 他不是我儿子。 我儿子要是活着呀,也该有60岁了。冰冰问我俩能去您家坐坐吗? 老人说难得有 人看起我这老太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总算有个人跟我说话,听我唠叨了。 “老奶奶,您知道英娘早些时候的事吗? ”冰冰问。 “村里谁都知道,再说俺跟她还是邻居,她在西边住。” 布谷婆婆领着她们往西走,村外面地势越来越高,在山坡上有稀疏的房舍, 四周是乱蓬蓬的杂树野草。岩石从房前屋后的地里拱出来,阻挡着道路和视野。 她们绕着石头往前走,便见前面成片的夹竹桃,高大茂密,望不到边际,房子都 给遮住了。老人边走边嘟哝,起初盖房子时,那些夹竹桃可没那么深,都是这些 年越长越高,疯了似的。很快走到自家房前,老人说英娘原来在前面住,她家的 房子早塌了。 婆婆家是石头砌成的低矮草房。进屋后她点着了油灯,如豆的灯光摇晃着照 亮了破烂不堪的屋子。张群说村里都用电了,问她为什么不用电灯。老人说我没 挣钱的路子,掏不起电钱,还是油灯省。听她这么说,两人感到有些心酸。冰冰 掏出200 元钱递给老人,说这是我俩一点意思,老人家贴补一下生活吧。老人收 下很感激,说你们真是好心人。 她把钱放在身后的米袋里,叹口气说,我比那个英娘好不了多少。 “我们想知道,英娘她是怎么死的? ” “给村里人逼死的,那些人真是作孽呀! ” “是老村长王闹吗? 都说是他? ” “不光是他,还有村里那些人。”布谷婆婆说,“光棍汉成群,好女子被山 外的娶走了,却没本事从山外拉过来一个,只会欺负村里的妇女。还有那些有老 婆的,也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是一头头公猪,每天夜里在村里乱窜,把村里搞 得乱七八糟。受罪的是那些无依无靠的寡妇。外人不知英娘受了多少苦,她闺女 到山外上学后,她一个人守在家里,哪能守得住门户,那些男人们半夜里闯进来 欺负她,完了从窗户跳出去,黑夜里连是谁都不知道。 “后来,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才想着用手段对付他们。她父亲是三代相传 的郎中,跟她父亲相好的有个师妹是个巫医,常在家乡的山里飞来飞去采药,会 很多的魔法神术,教过她一些。在她长大成人时曾教她缩阳咒,说将来有男人欺 负你,你就这般对付他。她还教了她很多东西。父亲死后,师婆要她跟她上山, 她当时喜欢那画家不愿走。现在受罪的时候,真后悔没听师婆的话。她只对杨洪 德、王闹施过咒,那是因为她喜欢他们。她本来不想用法术害人,村里人逼得她 不得不用。 “就是从那时候起,村子里有些男人得了缩阳病。起初他们还藏着掖着不说, 以为过一阵子就会好,后来失望了,他们害怕了。那些男人都说英娘会蛊术,再 也没有人敢去英娘家了。因为得了缩阳病,不少的家庭里闹了内战,半个村庄鸡 犬不宁。女人骂英娘是害人精,朝她家院墙上倒大粪,朝她家门口泼脏水。天黑 时朝她家里扔石头,砸得屋里的东西东倒西歪的…… “那年秋天又遇到一场事,再一次惹恼了村里那帮人。那天,王闹家大闺女 小爱出嫁,山外边婆家人抬着彩轿来接她,没料想正碰上从山顶下来的英娘,而 她掂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都觉得有点败兴,不吉利,也没顾得多想。没想第二 天出事后,所有的人都把它和英娘联系到一块了,都认定是英娘害的。” “是迎亲的人出事了吗? 出什么事了? ” “那些人出山时,天都黑了,在山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大得让人睁不开 眼。本来山上的路很滑了,又撞上了一大群野猪。那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 顾往前跑逃命,结果撞翻了彩轿,小爱滚下山崖摔死了。” “她的死和英娘有什么关系呢? ” “可村里人都说是英娘下的咒,说她恨王闹。王闹全家到英娘家大闹,将她 揪着头发拉到外面打,扒光了衣服,打得她伤痕累累,一条腿也打断了。她在床 上躺了几个月,又没人照顾她,可想日子怎么过。她几乎是天天啃红薯干,嚼玉 米籽,一天挪下床一次,喝点生水。也有一半个好心的女人来看她,看她那样觉 得还不如死。英娘像是猜透了人家心里话,说我不死,我还等着俺闺女,俺闺女 会接我离开这儿。别人都觉得她疯了,因为她闺女在那之前已经死了,让杨洪德 的儿子逼死的。 她还在等她闺女,该不是疯了才这样吧。“ “那么苦的日子,要是一般人,早就不想活了。”张群说。 “我想也是。老奶奶,英娘她是啥时候死的? ”冰冰问。 “两年以后了,是个冬天……下好大的雪。她夜里有病,全身发冷,腿又抽 风似的痛,就在身边点着柴禾取暖……火越烧越大,连她的被子都烧着了,她没 有力气扑灭火,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就烧死在屋里了。” 两个人听到这儿,不禁唏嘘。 不知不觉已是后半夜,老婆婆抱了一捆干草摊在地上,拿出一床被子,铺在 上面,让她们两个睡一会儿。张群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冰冰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体味英娘的命运,她感到心痛,有些想哭。 终于睡着的时候,她不停地做梦。 她梦见小月在夹竹桃丛中跑着,无数邪恶的眼睛从树丛里窥视着她。英娘呼 喊着女儿的名字,跟着她的身影追着;她梦见英娘被人连拖带拉推到街上,脖子 上挂着沾满粪便的破鞋,衣服被扒光,赤裸的后背和前胸被人用墨水写着脏话; 她梦见了着火的房子,英娘挣扎着往外爬,火烧着了她的衣服,烧着了她的头发, 她爬着爬着就爬不动了,全身变成一团火,火焰中能听到她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 后半夜的时候,她又一次梦见了姜兰。她全身白衣飞回来,飞到了村北边母 亲的坟地,看到了母亲被挖开的墓穴,又听到了母亲遥远而飘渺的哭诉……知道 石村长带人挖了母亲的坟墓,使她连做鬼都没个藏身的地方。姜兰顿时恼羞成怒, 在山坡上奔跑着嘶叫,大骂着姓石的村长。村里人敲锅打盆,想吓退她。她在村 庄上空飞着,满身的银光将天空映得通亮。她看到了躲在石墙后面的村长,像道 闪电似的冲过去,将房子钻出个大洞。抓着村长的脖子将他掂出来,在空中像鞭 子似的甩来甩去。然后将他挂在了西边山岩的树枝上,纵声大笑着离去…… 冰冰被笑声惊醒,全身出透了汗。这时天色大亮,她侧身看了看张群,吓得 叫了起来——张群睡在地上的草丛中,而自己也分明躺在一堆凌乱的砖瓦碎砾上。 再仔细看,露天的房顶,倒塌的墙壁,屋里长满荒草,这儿哪是什么婆婆的房子, 分明是英娘火烧过的房屋的废墟。张群醒了后也吓得大叫,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已经天明,两人惊讶一阵后,不再害怕。 “那老婆婆诱我们来,是要告诉我们一些事实。”张群说,“老婆婆不是英 娘,就是巫婆,英娘的那个师婆。” 冰冰说:“她不像英娘,我想应该是那个师婆。” 她们发现,昨晚冰冰给老人的钱,埋在旁边的土堆上。 “她会变幻场景骗我们,不是鬼就是妖。”张群说。 “咱们在里面找找,看有没有英娘过去的东西。” “也许能找到那个长命锁? ”张群说。 石砌的墙横亘在荆棘杂草中,肯定谁也没来过,连那次大火没有烧透的木头 仍搭着堆在那里,黑硬地保留着当初倒塌时的原状。她们俩在房子里扒着寻找, 过去那些桌椅和木柜都剩下灰碳了,连灶台和土坑也都开裂坍架了,从那里面喷 出旺盛的野草。在一段石墙下面的洞坎里,她们发现了一个不大的方形铁盒,锈 迹斑斑。打开盒子,里面有三封信。除了信封上字迹和颜色暗淡泛黄外,其他完 好无损。她们小心地拆开信,里面都是写给王小月的,诉说思念的痛苦,希望她 能回信。来信单位是中州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写信人叫顾宏声。她们正琢磨这 顾某是谁时,看见路生拄着拐杖赶过来。两人得意地向他招着手。 路生说:“昨天夜晚看见你俩往这边走,还以为是去村长家呢,没想是来这 儿。你们是昨夜里没走,还是今天一大早又来了? ” 张群说:“昨天我们来时,你看没看到前面有个老婆婆带我们? ” 路生说:“就看见你们俩,哪有啥子老婆婆。快点出来吧,我担心你俩会被 鬼迷了魂,以前有人被迷过魂,差点没死掉。你俩快出来吧!” 这时,石村长也从附近赶来,他大声说:“你们咋在这儿呢? 再好奇也不该 来这个地方呀? 让村里人瞅见,会把你们当成怪物。活见鬼! ” 吴冰冰说:“我们就是见鬼了,村长。我昨天夜里还做了一个梦,知道你把 英娘母女俩的坟给挖了,她女儿回来找你报仇呢! ” “报仇? ”村长顿时大惊,“我没有得罪她们,我只是怕她们阴魂不散,变 成鬼杀人……是村里人让我带他们去的,又不是我一个! ” “死去的人在地下躺着,你们还不让安生。你挖了她们的坟墓,等于让她们 在阴间无处栖身。她女儿就是冲着你来的。” 村长结结巴巴地说:“你梦见她又来了? 她想干啥呢? ” “我看见她把你杀了,把你的身子挂在了那边的树上。” “天哪! ——”村长叫起来,“我没有害她,我又不是王闹,她干吗要对我 下毒手? ……别吓我了! 我这就去把挖的坟填平,弄得跟原来一样行吧? 我真后 悔! 不该听王闹那些亲戚的话,不该跟他们一起去挖坟。现在让我怎么办? 我带 人把挖的坟填平,恢复原状,总行了吧? 真倒霉! ” 路生在旁边说:“我早就说过,你们不该这样搞。这样是作孽,总会有报应 的,你不听,还骂我糊涂。” “我得走,把她的坟填好。”村长急急地走了。 张群说:“村长害怕了,姜兰说不定会报复他? ” 冰冰说:“很可能。来时见我爸,听他说姜兰去监狱里杀耿青山时,被狱警 开枪打中了。在这之前我也用猎枪打中过她。她受到重创,可能飞不到那么远了, 也难怪这阵子没有回来。我之所以梦见她又回来了,跟她现在的想法应该有关联。 ‘我能感知她内心的愿望,证明她心里在想着要回来报仇了。” 张群问:“她要是跟着我们回来了呢? 比如她——” 冰冰说:“你别吓我了! 但愿她不再回来,但愿她失去了魔力。” 张群说:“不管怎样,我们得先弄清她的身世,找到那件长命锁。” 冰冰说:“是啊,我们只有跟着她的经历追踪调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