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不单行”,生活中充满了泪水,无情的利刃划出血淋淋的伤口,平静的生 活总会被突如其来的噩运搅得支离破碎,五脏六腑撕裂般地痛苦。就像线头被抽出, 裂口会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变化缓慢,肯本察觉不出。 对于格雷斯·劳森来讲,这种改变是从一家照相馆开始的。 这天她正要走进一家照相馆冲洗照片,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格雷斯, 你为什么不用数码相机呢? ” 格雷斯转过头来:“我不太会用那东西。” “噢,很简单,数码相机只要按一下就搞定了。”那个女人抬起手轻轻按了一 下,好像格雷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数码相机比传统的相机简单多了,你可以随 意删掉你不想要的照片,就像删掉电脑里的文件一样。比如要照圣诞节的照片,你 得为孩子们照无数张照片,你知道,快门一按,不是布莱克眨了眼睛,就是凯利看 到别处了,不管你照了多少张,你总能拍到一张不错的,不是吗? ” 格雷斯点了点头,她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人的名字,但就是没有想起来。 她的女儿好像叫布莱克,和格雷斯的儿子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是同班同学,或者是 在幼儿园的时候,真的足很难记起来了。格雷斯脸上的笑容都要僵住了,这个女人 真是很热心,但是她不想与这些人为伍,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否也像这些人一 样了,不知不觉她的个性已经融入了这些郊区人令人不快的浪潮中了。 这种想法令她很不舒服。 那个女人还在不停地描述数码时代的种种奇迹。格雷斯的笑容已经僵硬到了极 点。她看了看表,希望这个“技术大妈”能够看出她的不悦。2 点45分了,该到学 校接马克思放学了,艾玛还要参加游泳训练,但是今天轮到另一位妈妈开车送他们 去,想到轮流开车送孩子让格雷斯很开心。 “我们一起走啊,”那个女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接了一个电话。 格雷斯利用这个空档赶紧和她挥手告别,推开门,进到照相馆里。随着一声铃 响.玻璃门很快关上了。一股浓浓的化学药品味道迎面扑来,好像是胶水的味道。 很难想象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会变成什么样子,即使片刻停留也很难忍受啊! 柜台后面有个孩子在,说他在工作有点言过其辞,他的下巴顶着一个白色的毛绒球, 头发染成说不出的颜色,耳朵上穿了很多孔,戴上的耳环可以作风铃了。他戴了一 副耳机,一根线绕到脖子后面,音乐声很响,格雷斯的胸口都能感觉得到。这个孩 子的身上还刺了很多的纹身,一个是“石头”,一个是“煞门星”,第三个格雷斯 认为应该是“懒鬼”。 “打扰一下。” 那个男孩根本没有抬头。 “打扰一下。”格雷斯提高了嗓门。 仍然没有反应。 “嗨,帅哥! ” 这下他才有反应,眯起了眼睛,由于被打断了,他显得很不高兴,不情愿地拿 掉了耳机,“取相单。” “什么? ” “取相单。” 哦,格雷斯递给他。这时“毛球”问她姓名,这使格雷斯想起了那些该死的客 户服务电话,让你输入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人工接通之后,又会要求你说一遍电 话号码,好像第一次的要求只是练习。 “毛球”——格雷斯反复嘀咕这个呢称——在一叠相片口袋中翻来翻去,然后 抽出一袋,撕下上面的标签,告诉格雷斯一个很高的价钱。格雷斯翻遍了自己的钱 包,像寻宝一样找到了一张优惠券,有了它,价格才变得合理一些。 他把相片口袋递给了格雷斯,格雷斯刚想说声谢谢,这时他已经将耳机插了回 去。格雷斯向那个男孩挥了挥手:“我不单单取照片,你能不能说句话啊? ” “毛球”打了个哈欠,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是最新一期的《现代浪子》。 格雷斯走了出来,今天的天气真是很好,一阵宜人的风吹过,感觉凉爽的秋天 已经替代了炎炎的盛夏,虽然叶子还没有变黄,但是空气中已经弥漫了苹果酒的味 道。商店的橱窗里也开始陈列万圣节的装饰品。艾玛,她读三年级的女儿,已经说 服杰克去买吹起来有八英尺高的“霍姆一辛普森,,气球,她不得不承认那个气球 棒极了。孩子们很喜欢辛普森一家,这就意味着,经过不懈的努力,她和杰克已经 把孩子们养育得很好了。 格雷斯想立即打开信封,对于刚刚冲洗好的照片,人们总是怀着一种兴奋的心 情,就像期待打开一件礼物、打开一封邮件一样,尽管里面尽是一账单什么的。现 在的数码技术,虽然方便,却没有这种兴奋劲了。学校快放学了,还是过会儿再看 吧。 格雷斯驾驶着SAAB驶上了公路,她稍微绕了一下,让自己可以欣赏沿途的风景。 从这边可以看到曼哈顿的地平线,特别是在晚上,伸展开的地平线就像嵌在黑丝绒 上的钻石项链。一种强烈的渴望油然而生,她喜欢纽约。四年前,那个美丽的小岛 曾是他们的家,他们在查理大街上有一套别墅,杰克在一家很大的制药厂做科研工 作,而她则在家里画画,她经常嘲笑郊区的这些人,开着小货车,穿着灯芯绒的裤 子,说着孩童般的话,可是现在她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格雷斯像其他的妈妈一样把车停在了学校的后面,将引擎关掉,拿出装有相片 的口袋,开始打开来看。照片拍的是上周全家到切斯特进行每年一次苹果采摘的情 景,照片是杰克拍的,他喜欢全家在一起拍照,认为这是父母亲众多工作中最重要 的一项,而且父亲也应该牺牲自己来为全家人拍照。 第一张照片是他们八岁的女儿艾玛和六岁的儿子马克思,两个人坐在游玩大车 上,肩膀都缩在了一起,他们的脸蛋被风吹得红红的。这时格雷斯突然停了下来, 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一股作为母亲的热流,不管是本能还是在生活中培养的,慢 慢地涌上了心头。那是对孩子的感情,他们是父母的小精灵。她记得那天很冷,果 园里的人也很多,原本不想去了,但是不去又很可惜。 其他来接孩子的妈妈陆续到了,她们不停地闲聊着,计划着去哪里玩。 尽管已经是现代社会,后女权主义的美国,但是在等待接孩子的大约80位家长 中,只有两位男性。格雷斯认识其中的一位,他已经失业一年多了,你可以从他的 眼神、拖沓的脚步、刮得不干净的胡子中看出来。另一位是待在家里的自由撰稿人, 总是热情地和这些妈妈们攀谈,也许是出于寂寞,或者另有原因。 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格雷斯看了看,原来是科拉·林黎,她在这个小镇上最 好的朋友。格雷斯打开了车门,科拉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昨天晚上的约会怎么样啊? ”格雷斯问道。 “糟糕极了。” “真是抱歉。” “没关系,第五次约会综合症。” 科拉离婚了,对于那些敏感、保守的家庭妇女来说,她显得过于性感。 低胸的豹纹衬衫,紧身的裤子,加上一双粉红色的凉鞋。科拉确实与那些穿着 卡其布和松垮上衣的妇女格格不入。其他人也都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她,这里的 成年人有些像不成熟的高中生。 “什么叫第五次约会综合症啊? ” “你没有约会过吧。” “嗯,没有,”格雷斯回答道,“老公和两个孩子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的生活。” “真遗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五次约会的时候,这些家伙都会提出这样 的问题,怎么解释给你呢,就是3P什么的。” “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第五次约会,最晚到第五次,这个家伙就会问我,从纯粹理论 的角度出发,我是如何看待3P的,好像解释中东和平一样。” “那你怎么说啊? ” “我就说通常情况下我会很喜欢,特别是当两个男人开始接吻的时候。” 格雷斯笑了起来,她们两个人从车子里走出来,格雷斯那条有毛病的腿又开始 疼了起来。十多年了,她已经意识不到了,但还是不喜欢别人看到她的跛脚。她靠 在车旁,看着科拉走远,这时铃声响了,孩子们像炮弹一样飞快地奔出教室,像其 他的父母一样,格雷斯只是盯着自己的孩子,其他人尽管声音很大,却只是风景而 已。 马克思是第二批出来的,当格雷斯看到儿子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马克思的 一根鞋带散开了,肩上的书包看起来大了四号,头上顶着的“纽约骑兵”帽歪向一 边,好像旅行者的贝雷帽。马克思直接下了楼,整了整书包带,格雷斯笑了,儿子 发现了她,冲她咧嘴一笑。 马克思蹦上了SAAB车,格雷斯帮他把安全带系上,问他今天在学校过得如何。 马克思的回答是不知道,又问他数学课、英语课、自然课、艺术课、手工课如何, 他仍然耸耸肩说不知道。格雷斯点了点头,这就是典型的流行症——小学阿尔兹莫 症。孩子们好像吃了失忆的药,或者相互保守秘密,真是一个谜啊。 回到家以后,格雷斯给马克思拿了一瓶酸奶( 那种像牙膏一样包装的) ,然后 她才腾出时问来看剩下的照片。 电话留言的指示灯一直在闪,有一条留言。她马上查了一下记录,但是没有来 电显示。她摁下了“播放”键,令她吃惊的是,声音是那种很熟悉的,好像是老朋 友的,而且应该是父辈级的,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你好,格雷斯,我是卡尔·维斯帕。” 他根本不用报上名字的,尽管很多年过去了,格雷斯还是记得他的声音。 “有时间可以给我回个电话吗? 我有事要和你说。” 留言又响了一次,格雷斯没有动,她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维斯帕,卡尔·维斯 帕打电话过来了,一定没有什么好事,虽然他对格雷斯还是不错的,但绝对不是喜 欢闲聊的人,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回去,最后还是放弃了。 格雷斯来到另一间卧室,现在是她临时的工作室,当她画得兴起时,就会像其 他艺术家与运动健将一样,精神饱满,要把整个世界都画到画布上。 她会看看街道、树木与来往的行人,想象着用什么样的刷子,用何种颜料,如 何调色,怎样进行光与影的搭配。她的作品通常会反应出她的想象空间,而不是现 实。她就是这样看待艺术的。我们通常按照自己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最好的艺 术就是通过加工过的现实来反映艺术家的世界。我们所看到的,确切地说,我们想 让其他人看到的,不都是美好的现实。有时更刺激、更丑陋、更吸引人、更富有磁 性。格雷斯需要的是回应。你可能在欣赏日落,但是格雷斯要你沉浸在日落的悲伤 里。 格雷斯另付了钱冲洗了两套照片,她从信封中掏出了照片。头两张是艾玛和马 克思在大车上照的,然后是马克思伸手摘苹果,这张有些不清楚,可能是杰克的手 离镜头太近了。她笑了,摇摇头,这个大孩子啊。还有几张是格雷斯和孩子们与各 种苹果、树木、篮子照的了。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每当看到孩子的照片她都会这 样。 格雷斯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的妈妈在过马路的时候被夺去了生 命,那时候格雷斯才刚刚11岁,还是一个孩子,她的爸爸是通过电话被告知的,警 察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会到你家来通知,格雷斯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爸爸穿着 蓝色的休闲裤,一件灰色的马甲,拿起电话时还习惯说了一声“你好”,声音十分 悦耳。但接下来他的脸失去了血色,突然瘫倒在地板上,开始哽咽起来,然后是可 怕的沉默,好像呼吸不够用,所有的悲伤都卡在了喉咙里。 格雷斯的爸爸独自将她带大,直到她大学一年级,一场严重的风湿病夺走了老 人的生命。一位远在洛杉矶的叔叔愿意收养她,但是格雷斯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可以独立生活了。 父母的早逝对格雷斯的影响是毁灭性的,但是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奇怪的紧迫 感,让她知道了生活是如此的艰辛。死亡更加衬托出平凡生活的意义。她想多留下 一些记忆,见证生活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听起来有些不正常) ,确保孩子们对她 有足够多的回忆。 此时,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去年采摘苹果时的照片,艾玛和马克思都 长大了,突然一张奇怪的照片映入眼帘。 格雷斯皱了一下眉头。 这张照片夹在一叠照片的中间,或者更靠后一些,大小与其他照片没什么两样, 但是有些薄,是那种很便宜的相纸,像是办公室里的复印纸。 格雷斯检查了下一张照片,很奇怪,只有这一张不一样,也许是从哪里掉了出 来混到这一卷里了。 因为这张照片根本不属于她。 很明显是搞错了,想想那个“毛球”的工作态度吧,一定是他将这张照片错放 进了她的口袋。 事情可能是这样的。 别人的照片混进了她的口袋。 或者—— 这张照片看起来有些旧,倒不是因为它是黑白的或者是颜色有些暗,不是那样 的。这应该是一张彩色的照片,只不过颜色有些昏暗,不够饱和,而且有些褪色, 缺乏活力,让人联想到某个时代。照片上的人也是这样,他们的衣服、头发、装扮 统统是过时了的,好像是15年前,或者20年前。 格雷斯把照片放到桌子上仔细地看起来。 照片上的景物已经模糊,好像有4 个人,哦,不,是5 个,还有一个在角落里。 一共是两男三女,二十岁左右样子,至少看得比较清楚的那几个人是这样。 格雷斯觉得他们是大学生。 他们穿着牛仔裤,套头衫,头发乱蓬蓬的,随意的姿势和表情体现了年轻人刚 刚独立的态度。拍照片的时候大家好像都没有准备好,一些人的头还没有转向镜头, 因此只照了一个侧脸。一个黑头发的姑娘站在最右边,但是照片只露出她的后脑勺 和棉布夹克。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姑娘,火红的头发,两只眼睛离得很远。 中间的是一个金发女孩,哦,天哪,这是什么? 她的脸上有一个巨大的“×”, 好像有人想把她划掉一样。 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格雷斯仍然盯着照片看,心跳加速。三个女人她都不 认识,两个男人看起来很像,个头差不多,一样的头发,一样的表情。 这时她好像认出了其中一个家伙,确切说应该是个男孩而不是男人,已经到了 服兵役的年龄吗? 是否应该称作男人了呢? 他站在中问,旁边是那个脸上有“×” 的金发女孩。 还不是成年人,他的头歪向一边,男孩子特有的稀疏胡须盖住了大半张脸。 这不是她的丈夫吗? 格雷斯弯下腰,凑得近了些,是他,至少轮廓很像,杰克 年轻的时候他们还不认识。十三年前,他们在法国南部的一个海滩上相识,那时候, 格雷斯经过了一年多的手术与物理治疗,仍然没有恢复,头疼与失忆困扰着她,脚 有些跛,现在仍然这样,但是她不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反倒想暂时忘却那令她窒 息的痛苦。她在巴黎大学读书,主修的是她非常喜欢的艺术,休息的时候,她会躺 在海滩上晒太阳,这时她第一次碰到了杰克。 照片中的杰克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头发更长一些,尽管那时很年轻,长了一张 娃娃脸,但还是留了胡子,戴着眼镜,从他站立的姿势、表情和脑袋倾斜的程度看, 这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她快速地扫了一下其他的照片,都是大车、苹果、悬在半空中摘苹果的手臂。 有一张拍的是杰克,格雷斯拿着相机,杰克向高处够,衬衫被拉出来,露出了肚子, 艾玛在旁边告诉他走光了,杰克听到后,马上把衬衫向下拉了拉,逗得格雷斯哈哈 大笑:“说得对,宝贝。”快门摁了下去,杰克被女儿讥笑后,显得有些不自然。 “妈妈? ” 她回过头:“有什么事,马克思? ” “我可以吃一块巧克力吗? ” “我们拿上一块上车吃好吗? ”说完她站了起来,“我们要开车出去~趟。” “毛球”不在照相馆。 马克思环视着里面不同主题的相片一一“生日快乐”、“我爱你,妈妈,,等 等。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人,扎着人造丝的领带,短袖衬衫,薄得能够看到里面的V 字背心。他的胸前挂着标牌——布鲁斯,副经理。 “您需要什么? ” “我想找一下几个小时前在这的年轻人。”格雷斯说道。 “乔斯已经下班了,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 “我在下午三点前取走了一卷照片。” “哦。” 格雷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里面有一张不属于我们的照片。” “没听明白。” “是一张我不该拿走的照片。” 他指向马克思说:“您有小孩子吧。” “怎么了? ” 副经理布鲁斯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我想说的是您有孩子,至少有一个。” “这和照片没有关系。” “有时候小孩子会趁父母不注意的时候拿起相机,随便拍上一两张,然后再把 相机放回去。” “不,不是那样的,那张照片根本就和我们不相干。” “哦,我明白了,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了麻烦,您把所有的照片都带来了吗? ” “是的。” “没有漏掉的吧。” “我没有仔细看,但是我想都应该洗出来了。” 他打开抽屉:“这是一张优惠券,可以免费为您冲洗一卷3*5 的胶卷,如果您 要洗4*6 的,我们会给您打折的。” 格雷斯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你们门上的告示写道,这里是现场冲洗。” “没错。”他指了指身后的大机器说,“老贝特希替我们做这项工作。” “也就是说我的胶卷也是在这里洗出来的? ” “当然。” 格雷斯递给他拿来的信封:“你能告诉我是谁冲洗了这个胶卷? ” “请您相信这绝对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这是无心的,我只是想知道谁冲洗了我的胶卷。” 他看了一眼信封说:“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知道? ” “是乔斯吗? ” “是的,但是——” “为什么他离开了? ” “您说什么? ” “我是在三点前取走照片的,你们六点钟关门,现在五点还不到。” “嗯。” “对一家六点关门的店来说,三点和六点之间还要换班吗? ” 副经理布鲁斯挺了挺身子:“乔斯家里有点急事。” “什么急事? ” “您看,”他打开了信封,“劳森小姐,我感到非常地抱歉,我们的失误给您 带来了不便,我想是另一个人的照片错放到了您的口袋。我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但是人无完人,孰能无过呢? 哦,您等一下。” “怎么了? ” “我能看一下有问题的照片吗? ” 格雷斯害怕他把这张照片留下来,就撒谎说:“我没有带过来。”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啊? ” “一群人。” 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们是光着身子吗? ” “什么? 不,为什么会这么问? ” “您看起来很难过,我想是不是照片冒犯了您。” “不是,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和乔斯说两句话,你能告诉我他姓什么或 者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 “没问题,但是他明天一大早就会来上班,到时您可以直接来找他。” 格雷斯没有多说什么,她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她开车到这里只是确认、检查 一下,她可能有些反应过激了。 几个小时以后杰克就会回来了,到时候可以问问他。 今天轮到格雷斯去接上游泳课的孩子们回家,一共有四个八、九岁的女孩子, 都是欢呼雀跃、精力旺盛。车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夹杂着打招呼的声音,“您好, 劳森夫人。”她们的头发湿湿的,身上散发出消毒水的味道,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上车后就把背包拿了下来,绑上安全带。新的安全规则规定,小孩不能坐在前排。 格雷斯喜欢接送孩子,她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和她的朋友们交流、玩耍。孩子们在 车上可以自由交谈,开车的大人也感到回到了过去,父母可以从中学到很多,比如 说什么样才叫酷,谁非常时髦,谁最落伍,什么样的老师才算出色,什么样的老师 不好,如果你听得够仔细,你还可以洞察到你的孩子目前在班级的排名。 这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杰克又加班了,所以格雷斯到家后就马上开始给马克思和艾玛准备晚餐——素 鸡块( 据说比鸡块更健康,蘸上番茄酱,味道和真正的鸡肉没什么两样) ,泰特土 豆,绿巨人冻玉米。格雷斯还剥了两个橙子作为餐后水果。 艾玛在做作业,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还说,作业量太大了。准备好以后,她还 有一段空闲的时间,于是她穿过走廊来到电脑前。 格雷斯不太懂数码技术,但是她深知电脑绘图与互联网的必要性和优越性。她 有一个自己的网站,可以在上面出售自己的画作,也可以接受委托作画。起初她对 这种做法很反感,但是她的代理人法利却告诉她,米开朗基罗也会为了钱而接受委 托作画,达芬奇、拉菲尔等大艺术家也是如此,难道她比这些人还要高明吗? 格雷 斯扫描了三张最喜欢的摘苹果时的照片,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闪过,她决定将那张 奇怪的照片也扫描进去。弄好之后,她开始给孩子们洗澡,先给艾玛洗,刚刚把孩 子抱出浴缸,她就听见杰克开门的声音。 “嗨,”杰克低声地说,“热情的小猴子是不是在等猛男的小甜饼啊。” “孩子,”格雷斯说,“孩子还没睡呢。” “哦。” “想进来吗? ” 杰克大步流星地上楼,一步并作两步,房子在他的脚步下有些摇晃,他是大个 子,身高近两米,大概有二百多斤。格雷斯喜欢魁梧的杰克睡在她的旁边,喜欢他 宽阔的胸脯一起一伏,喜欢他身上散发的阳刚之气,喜欢他身上软软的绒毛,喜欢 晚上他结实的臂膀搂着她,这种感觉不仅是亲密无间,更有一种安全的感觉,她感 觉自己小鸟依人般受到了保护,也许这样会使自己失去个性,但是她却喜欢这样。 艾玛说:“你好,爸爸。” “嗨,小可爱,今天在学校过得好吗? ” “很好。” “还在和那个叫托尼的家伙闹别扭吗? ” “哼! ” 杰克心满意足地在格雷斯的脸颊亲了一下,这时马克思光着身子从房问里走出 来。 “准备要洗澡了吗? 小家伙。”杰克问。 “已经洗好了。” 杰克抱起马克思,两个人笑作一团。格雷斯在一旁帮艾玛穿睡衣,浴室里传出 阵阵笑声,杰克和马克思正在哼唱一首歌,唱的是一个叫珍妮的女孩不知道要穿什 么颜色的衣服。杰克先说出一种颜色,马克思跟着唱出一个押韵的词。他们唱到珍 妮不能穿“黄”,因为她不喜欢“狼”,唱完一句,他们又接着唱下一句,每天晚 上父子两个都要哼唱这样的歌,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这样大笑不止。 杰克用毛巾把马克思擦干净,给他穿上了睡衣后抱到了床上。杰克念了两段 “查利与巧克力工厂”,马克思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几乎着了迷。艾玛已经可以 自己看书了,她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莱蒙尼.斯尼科特》的最后一部分 “波特莱尔加的孤儿”。格雷斯坐在她的旁边画了30分钟的素描,这是她一天当中 最惬意的时刻。在女儿的房间里静静地工作。 杰克念完以后,马克思嚷着继续下一页,杰克坚持说时间太晚了,要他赶紧睡 觉,马克思不情愿地答应了,但是两个人还是讨论了一会儿故事情节,查理就要去 拜访维利·翁卡的工厂。格雷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他们都认为书中的罗岱尔真是酷毕了。 杰克把灯调暗了,留下了微弱的灯光,因为马克思怕黑,然后他走进艾玛的房 间,俯身亲了女儿一下,刚说了声晚安,艾玛就从床上蹦了起来,紧紧地搂住爸爸 的脖子,不让他离开,其实这不仅是对爸爸的依恋,还有就是不想睡觉的伎俩,杰 克被软化了。 “校刊有什么新内容吗? ”杰克问道。 艾玛点了点头,靠在床头,她随手摸出了校刊,翻开了其中的一页,递给爸爸。 “我们在做诗呢,”艾玛说,“今天是第一天。” “棒极了,想念一下吗? ” 艾玛的脸有些红了,杰克也是一样,她清了清喉咙,念了起来:“篮球,篮球, 你为什么这么圆? 完美的花纹,漂亮的棕衣。 网球,网球,你为什么欢快? 球拍不停地抽打着你,是否会感到天旋地转? ” 格雷斯站在门口注视着一幕幕,杰克总是弄到很晚,多数情况下格雷斯是不会 在意的,宁静的时光越来越少,而她需要的是独自一人,静静地沉思,孤独会令人 生厌,但这是产生灵感的最好方式,艺术家的构思就是这样——让自己烦躁苦闷到 极点之后,只要还神志清醒,灵感就会跑出来的。一位作家朋友曾经说过,当你写 不下去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看电话号码本,当你无聊到极点的时候,缪斯女神 就会给你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艾玛念完诗后,杰克向后一靠说:“哇,太棒了! ” 艾玛做了一个鬼脸,她感到很骄傲,但是却不想表现出来,于是收紧了嘴唇。 “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诗。”杰克笑着说。 艾玛耸了耸肩膀:“这只是前两节。” “哦,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两节诗。”杰克接着说。 “明天我还要写曲棍球。” “说到这嘛——” 艾玛坐了起来:“什么? ” 杰克笑着说:“我买了周六骑兵表演的门票。” 艾玛是个追星族,但她不喜欢最流行的男孩乐队,而是喜欢运动员。当她听到 这些时,忍不住高声叫了一下,然后再次拥抱杰克。两个人又聊起球队的最近表现, 预测在与“明尼斯塔野人队”的比赛中谁会赢。几分钟后,杰克决定让女儿睡觉, 父女两人互道晚安后,杰克才走出房间。 “给我拿点东西吃吧。”杰克小声地对格雷斯说。 “冰箱里有剩的炸鸡块。” “你不会做点更好吃的东西吗? ” “那你就等着吧。” 杰克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仍然担心你没有女人味吗? ” “哦,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 “是关于昨晚科拉约会的事情。” “很火热吗? ” “你先下楼,我随后就过去。” 杰克又挑了一下眉毛,吹着口哨下楼去了,格雷斯陪在艾玛的身边,听到艾玛 的呼吸变得深沉起来才把灯关掉,然后又注视了女儿一会儿。杰克也常常这样,有 时候他睡不着觉,就会穿过走廊,在孩子们的床边看上一会儿,有时格雷斯也会醒 来,发现杰克不在旁边,却站在孩子们的房间,眼睛闪闪发光,她走近杰克:“你 真爱他们——’’杰克此时不会说话,他根本不用说什么。 杰克没有听到格雷斯的脚步声,不知为什么,格雷斯不想打扰他,只是静静地 站着。杰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太,低垂着头,和平时有些不一样,杰 克好说好动,就像马克思一样,没有一刻是老实的,即便是坐着,腿也是在摇晃着, 精力过于旺盛。 但是此刻,他却紧紧地盯着厨房的餐桌,更确切地说,是那张奇怪的照片,他 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杰克? ” 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这该死的东西是什么? ” 格雷斯注意到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你应该知道啊,怎么来问我? ” 他什么也没说。 “是你,没错吧,还留看胡子? ” “什么? 不。” 格雷斯盯着杰克,他眨了一下眼,回避了格雷斯的目光。 “我今天洗相的时候拿到的。”她说,“从照相馆里。” 他仍然沉默,格雷斯靠近了一步。 “这张照片夹在一摞照片的中间。” “等一下。”他猛然抬起头,“和我们的照片放在一起吗? ” “是的。” “哪一卷? ” “在苹果园拍的那卷。” “这是怎么回事呢? ” 她耸了耸肩:“照片上的人是谁? ” “我怎么知道。” “那个站在你旁边的金发女郎,”格雷斯说道,“脸上画了×,她是谁? ” 这时杰克的手机响了,他像警察拿枪一样抓起了手机,含糊地说了声你好,然 后用手遮住话筒,对格雷斯说:“是丹”,丹是杰克在潘托克制药厂的科研伙伴, 说完,他低下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格雷斯上楼准备睡觉,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久久挥之不去。她回想起他们在 法国的日子,杰克从来不提起他的过去,他的家庭很富裕,而且有一个信托投资基 金,但他好像从来不和他们联系,而且也不想有任何的瓜葛。 好像他还有一个姐姐,在洛杉矶或者圣地亚哥当律师,他的父亲健在,但是年 纪也很大了。有时候格雷斯也想知道更多,但是杰克不愿意提起,而格雷斯也感觉 到什么,不愿意逼他说。 他们彼此相爱了,格雷斯仍旧画画,杰克在一家生产波尔多葡萄酒的葡萄园工 作。他们一直在圣伊米琳生活,直到格雷斯际上了艾玛,强烈的思乡感觉在呼唤着 她,她怀念家乡那片自由的土地,想在自己的家乡抚养自己的孩子,但是杰克却想 留下来,在格雷斯的坚持下,他们终于回到家乡,但是现在格雷斯却有些迷茫。 半个小时过去了,格雷斯钻进被窝等杰克,十分钟后,她听到汽车发动机启动 的声音,格雷斯向窗外望去。 杰克开着他的迷你车出去了。 杰克喜欢晚上购物,因为这个时候商店里的人很少,他这个时候出去也很正常, 但是今天却很奇怪,他没有跟格雷斯打招呼,也没有问她要买些什么东西。 格雷斯打他的手机,但却是语音留言信箱,她坐起来继续等下去,仍然没有任 何消息,她翻开一本书看,但是根本读不下去。两个小时过去了,格雷斯继续打杰 克的手机,仍然是语音信箱。她出去看了看孩子,他们睡得很香,根本不知道发生 了什么。 她一直站在门外看孩子,直到腿有些麻了才下了楼,她又翻看那叠照片。 那张奇怪的照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