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上午,方隶川带着刑警钟宇来到西江医学院保卫部。 方隶川向保卫干事出示了证件,简要说明来访的目的。 保卫干事立即拨通了系里的电话,通知舒雷马上到保卫部来一趟。 十分钟后,舒雷推门走进来:“我是舒雷。哪位找我?” 保卫干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礼貌告退。 听说来人是警察,舒雷吃了一惊,怔忡片刻,他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来。 方隶川开门见山地问:“你还记得许丽雯吗?” “许丽雯?”舒雷愣怔一下,“我们是中学同学。” “仅仅是同学关系?”方隶川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和许丽雯曾经有过超出同学关系的友谊,我没说错吧?” 舒雷坦然地点一下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她现在没有什么来往。” 他说着眼中充满狐疑:“你们就为这件事来找我?” “许丽雯死了。” 舒雷愕然地瞪大眼睛:“你说她……死了?!” “她前天晚上被人杀害了。”方隶川盯视着他的眼睛。 舒雷对这意外的消息难以置信,愕然地坐在那里。突然,一个念头掠过脑际, 令他不寒而栗:“你们来找我,难道怀疑我?” “许丽雯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舒雷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他低沉地开口:“这和我没有关系,我们早就分手 了。”他说话时目光里没有任何犯罪的不安。 “最近你和她有过联系吗?”方隶川又问。 “最近?”舒雷略一沉吟,“见过一面。”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我在学院门口偶然碰到她。”舒雷说,“她曾发誓要考进我们学 院,很可惜高考差六分落榜了。我告诉她,如果需要我的帮助就来找我。可她嘲笑 说:‘你能给我什么帮助?除了有点小聪明外,你一无所有。’她十分得意地告诉 我:她将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前途。” 方隶川敏感地抓住这一话题:“你认为她那时从事什么职业?” “这个……我不清楚。”舒雷思忖一下,“反正我看她穿得很时髦,以为她傍 上了大款。” 方隶川点点头,这种想法不无道理。 “警察同志,”舒雷注意到面前这个警察的表情,他小心地开口接道,“我并 不因为自己刚才的解释就乐观地认为你们对我的怀疑已经排除了。我能为自己再讲 几句吗?” “请讲。” “你们今天来找我,显然是因为我和许丽雯曾经有过一段幼稚的恋爱经历。” 舒雷苦笑着说,“你们怀疑我让她怀了身孕又不愿承担责任,所以就杀了她。其实 要证明我是无辜的并非难事,你们可以运用现代法医学手段对她肚子里的孽种进行 DNA鉴定,如果能证明我是让她怀孕的那个恶棍,我笃定认罪伏法。” 方隶川在心里赞赏他的思维敏捷,对方这最初的态度看来还是坦率的。 “言之有理。”方隶川平静地开口,“按照你的逻辑,杀害许丽雯的凶手一定 是使她怀孕的那个男人?要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常常有局外人难以解释的理由。” 舒雷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不以为然地反话道:“这么说,你认为我是忌 妒她和别的男人有关系而杀害了她?实话说吧,许丽雯在我生活中早就不存在了。” “我们想了解前天晚上,也就是十七日晚上八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里你的行踪。” 舒雷微微一怔,顿时有些心神不宁:“您是说……前天晚上?” 方隶川点点头。他没有忽略对方的不安。“十七日,也就是星期三晚上,你没 有在学校住宿,对吧?” 舒雷有些许紧张:“警察同志,您究竟——” “请回答我的问题。” “前天晚上……我没有在学校过夜。” “那么你在哪里?” “关于这个问题,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您答复。” “现在不能讲吗?” “有点缘故。因为这涉及到另一个人的名誉问题。”舒雷艰涩地说,“十七日 晚上,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过夜,这是事实。我相信她会为我作证明。” “我们不希望等的时间太长。” “我明白,最多一两天。” 同一时间,丁兆龙和陆雅芹来到许丽雯生前的学校查访。 许丽雯被害的消息震动了整个校园。 有关死者的在校表现,班主任回答得很谨慎:“这孩子天资聪颖,学习还不错, 只是有些过分敏感,要是有某种诱惑,容易走错路。” 陆雅芹问:“您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吗?” “许丽雯的母亲是继母,家庭经济情况不很好。”女教师说,“和大部分家长 的情况一样,她的父母常常因为工作忙而无暇过问孩子思想感情方面出现的问题, 只要孩子学习成绩好就一好百好了。哦,她有个妹妹,姐妹俩关系还不错,也许她 能为你们提供一些情况。” 接下来,补习班的老师介绍了许丽雯在被害前一段时间的情况。 “许丽雯最近经常不完成作业,有时还无故旷课。” “她最近情绪上有什么变化吗?” “这些日子,她变得爱激动,好动感情,外表也打扮得比过去更加俏丽,更容 光焕发了。” “您相信其中有缘故?” 女教师会意地笑道:“我是过来人,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肯定是在谈恋 爱,沉浸在爱河里的女孩子常常是这样。” 丁兆龙和陆雅芹迅速对望一眼。 “许丽雯被害的当天,也就是十七日,她是否来过学校?”丁兆龙问。 “她那天是准时到校的。不过,”女教师回忆着说,“看上去像是一副忧心冲 仲的样子。吃午饭的时候,她找我请假,说头痛得厉害,要回家休息。” “她是几点离开学校的?” “十二点半左右吧。” 丁兆龙请她找一位平时和许丽雯关系比较要好的同学来谈谈。 女教师走出办公室。不大一会儿,她领来一个圆圆脸、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孩。 陆雅芹搬过一把椅子,请小姑娘坐下。 小姑娘有些紧张:“我叫李雪玲,是许丽雯的好朋友。” “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丁兆龙和颜悦色地说,“请你尽量准确地回答我们。” “我愿意配合你们。”李雪玲的声音有些颤抖,“许丽雯……死得很惨,是吗?” 陆雅芹不想使她受到残酷现实的打击,但又无法回避事实。她轻轻点了点头: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好吗?” “我和许丽雯从初中起就是最要好的朋友。”李雪玲说,“她的学习成绩一直 不错,也愿意帮助同学。缺点嘛,就是不愿向大家敞开思想,因为……”小姑娘咽 下一口唾液,“她有一些伤心事。” “能告诉我们是什么使她伤心吗?” “她不喜欢她的妈妈。” “为什么?” “她不是她妈妈亲生的。” 丁兆龙点点头:“许丽雯有男朋友吗?” 小姑娘垂下头,避开两位警察的注视:“我……我不大清楚。” 丁兆龙冲陆雅芹眨眼示意。 陆雅芹接着问:“你们在一起谈论男女之间的事情吗?” 李雪玲羞涩地笑了,随即点了点头:“有一次她问我,如果有两个男人喜欢你, 一个年轻漂亮,但家境一般,而另一个富有巴地位也很高,就是岁数大一点,你会 选择谁?”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会选择年轻漂亮的。” 这个回答符合一般少女的择偶心理。 “许丽雯怎么说?” “她说她会考虑有地位的男人。” 两位警察交换一下目光。 “这其中总有什么原因吧?”陆雅芹继续问。 “她说像我们这样家庭的女孩子,凡事不能依靠父母。参加补习班能否考上大 学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考取了,将来也未必能找到一份称心的职业。她不愿意像她 的父母那样过一辈子苦哈哈的生活。她认定自己将来的出路和幸福只能寄托于婚姻。” “许丽雯才十九岁呀,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想法?”陆雅芹感到困惑。 “现在十九岁的女孩可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李雪玲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俨然一副成人口吻,“丽雯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她长得那么漂亮。要知道,天生丽 质的女孩都有资格为自己撞憬未来。” “你有没有注意许丽雯放学之后经常去什么地方?”丁兆龙接着问。 “她总是等大家都走了以后才离开教室。有几次我看见她出校门上了十七路汽 车,是朝中央广场方向开去的。” 两个警察走出学校大门已经是十二点多了。对面有一家铺面不大的餐馆。 “进去喝两杯吧?”丁兆龙对陆雅芹说,“我真是又饿又渴,早上那两个馒头 早就没影了。” “我也想喝两杯。”陆雅芹说,“可我认为,还是不进去的好。” “待会儿还得往十七路汽车站奔呢,总不能空着肚子跑路吧?” “这好说,老规矩!” “面包加汽水?”丁兆龙叫了起来,“我的天,你就不能让我的肠胃里装进些 新鲜点的东西吗?!” “让它们再凑合一顿吧,晚饭到我家吃好了。” “今天我请客还不行吗?”丁兆龙拍拍口袋。 “你拾到金牛了?”陆雅芹瞪他一眼,“想结婚的时候,你口口声声要攒钱, 这会儿就只想嘴巴痛快了。” 丁兆龙眉峰高挑:“我说过要结婚吗?” “咦?”陆雅芹瞪大眼睛,“是哪个三番五次当着我妈的面催问婚期啊?” “那不过是讨老人家一份欢心。”丁兆龙椰榆道,“谁让你妈见到我就不肯放 我走呢,好像生怕她那个丑丫头嫁不出去似的。” “好你个憨龙!”陆雅芹当胸捣了他一拳,转身就走,“今天我总算认得你了。” “嗳……嗳!”丁兆龙见她恼了,立刻赔笑作揖,“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 他攥住她的手腕,“就算要攒钱,也不在乎这一顿两顿啊。” 陆雅芹甩脱他的手臂,没有说话。 “我是关心你,”丁兆龙有些讪讪然,“一个姑娘家,甭管刮风下雨,成天和 我们这些汉子一样东奔西跑,就算你不在乎,我可不能不心疼。”说到这儿,他蹙 眉蹙眼地叹口气,“做你的男朋友实在太难。好了,本人从今天起宣布卸装罢演, 不做男主角了!” “你敢!”陆雅芹高抬下巴睨视他。 丁兆龙戏德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这辈子我怕是要给你缠牢——” “你——” “好了,好了!本人遵旨照办,去买面包还不行吗?” 丁兆龙跑去买了两个面包,两人边走边吃。 “今晚体育馆有港台歌星演唱会。六点半我准时去接你。”丁兆龙说。 陆雅芹问:“你买的票?” “燕玲送的。”丁兆龙说,“她们酒店组织的。有人不去,把票给了她。” 陆雅芹若有所思:“兆龙!” “嗯?” “燕玲和隶川……”话到嘴边,陆雅芹又收住口。 丁兆龙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燕玲和隶川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丁兆龙反问。 “你是说……你妹妹跟隶川……他俩能成吗?” “废话!燕玲等了隶川这么些年,他们俩的关系不是明摆着的嘛。嗳,我说雅 芹,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丁兆龙觉得有些意外。 陆雅芹当然清楚丁燕玲对方隶川情深一片,只是……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 “感情的事不能强求。”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隶川最好的朋友,难道你真的一点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隶川对燕玲的态度一直不明朗,我以为……”陆雅芹犹豫着,不知该怎样说 他才明白,“他心里怕是有了意中人。” 丁兆龙一震,语气肯定而坚决:“不,这不可能!隶川若是看上别的女人,能 瞒得了我吗?” “你真是条人粗心粗的蠢龙!”陆雅芹嗔道,“这种事情还要敲锣打鼓吗?” “那……燕玲岂不是等得冤枉?” 两人对望一阵。 “是燕玲情愿啊,隶川几时明说了要她等呢?”陆雅芹说。 丁兆龙闻言好不自在:“天地良心!燕玲对他可是一心一意啊。”默然片刻, 问:“那女的是谁?” “你真的看不出来?” 丁兆龙摇头。 “冯小鹏。” “冯小鹏?”丁兆龙愣怔一下,随即摇头大笑,“我以为你说的是谁呢!告诉 你,冯小鹏早就名花有主了。她的男朋友我见过,英俊滞洒,是一家医学院的博士 生。不说别的,单凭这一点,就够他方隶川高挂免战牌了。” 丁兆龙说的是事实。陆雅芹也见过冯小鹏和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走在一起。 但凭着女性的敏感,她相信方隶川倾心爱慕的正是冯小鹏。尽管他们保持着相当的 矜持,可是从他们相互的眼神里不难看出那份情意。 “亏你干了这些年的刑警,”陆雅芹淡然笑道,“察颜观色你还欠点火候。” 丁兆龙怔住了。 来到十七路汽车总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车场上停着十几辆桔红色的大客车。 乘客不多,司售人员聚集在休息室里饮茶抽烟。 丁兆龙和陆雅芹来到东侧一间敞着门的房间门口,听到屋里有说话声。 丁兆龙在门上敲了两下:“可以进来吗?” “门不是开着吗,有腿你只管进来呗!”屋里传出一个粗犷的男声。 他们走进去,看到屋里有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旁“拱猪赶羊”,两个女同志 在一旁的角落里织着毛活。 “你们找谁啊?”一个嘴里叼着香烟的大胡子,一边整理着手中的扑克牌,一 边抬头问。 “想找各位师傅随便聊聊。”丁兆龙笑着说。 “随便聊聊?”大胡子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找错门了吧?我们可没工 夫跟谁扯淡!” 丁兆龙掏出证件,递到他的眼前。 “警察?!”大胡子立刻站了起来,伸手指指身边的长条凳,客气地向他们让 坐,“二位是反扒队的吧?” 丁兆龙摇头,从证件夹里取出一张许丽雯的照片,放在桌子中间,“请各位师 傅仔细看看,你们当中有谁见过这个女孩吗?” 大胡子拿起照片,瞅了一眼,摇着头说:“我是司机,要找人你得问卖票的。” 他向牌桌对面的小伙子和墙角的两位妇女指去,把照片递给对面的小伙子。 小伙子放下手里的扑克牌,拿起照片看了看,也许是光线大暗,他的头朝北窗 下移动了一下,拿起照片仔细地端详,脸上显出拿不准的表情,“珍姐,你来看!” 被称作“珍姐”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接过照片,审视的目光刚落 在照片上,便立刻肯定地说:“我见过这个女孩!”说完便把照片传给身边年轻的 女孩,“阿惠,你看!” 阿惠只瞅了一眼,也立刻点头道:“不错,这女孩最近经常搭乘我们的车。” 丁兆龙和陆雅芹交换着兴奋的目光。 “她出了什么事吗?”珍姐问。 “她死了。” “被人杀害的?”珍姐问。 “对,被人砸死的。” 仿佛有道阴霾掠过,屋里的人脸色骤变。 “可是……”阿惠的脸上现出困惑的神色,“可是前几天,我还见过她呀。” “她是十七日晚上被人杀害的。” 屋里有片刻的沉寂。 “这女孩搭乘你们的车有多长时间?”丁兆龙把头转向珍姐。 “大概……两个多月了吧?”珍姐的口气犹豫不决。 “不止。”阿惠肯定地说,“至少有三四个月了。” “她经常一个人乘车吗?” “是的。她每次都在第三中学那一站上车,时间一般都在下午四五点钟。” “每天都是这样?” “不,一星期大概有两三次吧。” “她乘车去了哪里,你们注意过吗?” “她在广场站下车。” 丁兆龙若有所思地问:“做你们这行,是不是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大家都笑了。珍姐说:“若有这本事,我们都好去做大学教授厂。我们所以对 这个女孩有印象,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只要她一上车,准能拢住一车人的目光, 就连我这女同胞也忍不住多瞧她几眼,何况男人呢。”她想想又补充一句:“向往 美丽是人之常情嘛。” 丁兆龙接着问:“她在广场站下车时,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车站上有什么人等她? 比如说,某个男人?” 珍姐摇摇头:“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等她。” “十七日中午,你们有人看到过她吗?” 阿穗:“那天我跟4658号车。我记得车子经过第三中学时,她上了车。她和过 去一样,还是在广场站下的车。” 丁兆龙双手合揖:“感谢各位帮助。” “不必客气,有什么事情请尽管讲好了。”珍姐笑着说。 “也许以后还会来打扰。” “欢迎再来。” 两位警察走出大门时,听到身后传来惋惜的叹息:“那女孩真可惜啊!” 回到刑警队,下班时间已经过了。 方隶川正推着自行车从院子里出来。 “喂,等等我们,一起走啊!”丁兆龙喊道,连忙跑去取车。 三人一起骑车出了大门。 “你们今天的情况怎么样?”方隶川侧头问。 “有点收获。”丁兆龙面露得意之色,“许丽雯在最近几个月里,经常乘十七 路汽车到广场站下车。我以为,她去那里一定是会见某个男人。” “大概有多长时间?” “四五个月了。” “你认为与她的怀孕有关系?” “肯定是那么回事!” 陆雅芹骑车从后面赶上来:“喂,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丁兆龙回眼望她:“说你妈今晚包了饺子,等着犒劳咱们呢!” 说话间,三人骑车拐进巷子。 暮色中,一株挂满长须的老榕树兀自挺立在小院门前,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 半个院子。几十年来,丁、方、陆三家毗邻而居。原先由两道低矮的竹篱笆相隔, 一九七三年一场台风吹倒了竹篱笆,几家老人干脆就拆掉它,用土坯将三家大门一 路围过来,合成一个大杂院。 他们三个从小就在这个院子里一起长大。 未及进门,一股粽子的香味扑鼻而来。 丁兆龙跳下车,吸着鼻子:“怪了,端午节早就过了,谁家还包粽子呢?” 推开小院门,三人都愣住了。 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两大盘冒着热气的粽子,一大锅绿豆粥,外加几样小 菜。三位母亲张罗着布菜盛粥。三位父亲在一旁的树荫下下棋。孩子们围坐在石桌 旁,正兴致勃勃地一边剥着粽叶,一边说笑着。 “嗬,今天过什么节日,怎么这么热闹啊?”丁兆龙推着自行车进门,嬉笑着 问。 丁母正在盛粥,抬头看一眼儿子:“端午节过了,家里还剩些糯米。我今天去 街市买了块腿肉,包了些粽子。” 陆雅芹走过来:“丁婶包的粽子一流,我最爱吃!” “芹姐,”丁燕玲端着一大盘粽子走出来,“你妈熬了绿豆粥,方婶做了几样 小菜,今晚大家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图个省事又热闹。” 这边,棋局散了。方父走过来:“想想过去,咱们隔三差五就凑在一起吃顿饭, 虽说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那份热乎劲,才真叫人怀念呢。” 几位老人附和着,围着石桌坐下来。 丁燕玲递了个大粽子给方隶川:“川哥,你爱吃肉棕,给!” 丁兆龙边剥粽叶边冲方隶川开玩笑:“连吃粽子都有人替你拣大个的。” 丁燕玲在他头上拍一掌:“哥,你别没出息了,嘴里吃着,眼里还瞅着别人手 里的,也不怕大家笑话!” 正在这时,方隶川六岁的侄儿从门外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他跟前,伸出双手: “二叔,拿来!” 方隶川把剥好的粽子递到他手上,哪想到小家伙手一抖,丢到桌上:“我才不 要粽子呢。你又忘了,今天早上答应我的!” 方隶川恍然大悟,歉意地说:“小强,二叔今天工作忙——” “二叔今天给你买了一支漂亮的冲锋枪!”丁燕玲在一旁接过话茬,放下手中 的盘子,转身跑进屋里取出一支冲锋枪,递到方隶川手中。 小强一把夺过枪,朝方隶川鞠一躬:“谢谢二叔!”说完举起枪,朝着丁兆龙 “嘟嘟”两枪。 丁兆龙佯装被击中的样子,闭上眼睛朝后倒去。 方隶川望着丁燕玲:“你怎么知道小强要我买枪?” “今天早上你出门时,我听到小强叮嘱你。”丁燕玲红着脸说,“我知道你这 些天办案很辛苦,准没时间去买枪,下班时就顺手买回来了。” “谢谢你替我买来。”方隶川感激地说,“要不然我还真没法向小强交待呢。” “哇,隶川真是好命!”丁兆龙大声叫,“得一红颜知己相助,实乃三生有幸!” “是不是该叫雅荞来唱一曲女有贞,男有信,比翼双飞结同心啊?”陆雅芹在 旁边加进一把声音。 “那是专为你俩写的。”方隶川回击道,“记得兆龙九岁那年,不知从哪里看 到人家娶媳妇,回来就要雅芹做他的新娘子,两人在屋后拜天地。” “喂!”丁兆龙起身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见方隶川跳开脚,一边跑,一边笑: “雅芹头上盖了块红帕子,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兆龙急了,一把扯起她的手腕,说: ‘别老拜天地,还得入洞房呢!’” 陆雅芹满脸通红,急声叫道:“兆龙,快打他!” 丁兆龙丢下手中的粽子,追着方隶川要捶。 方隶川蹿到丁母身后,叫道:“丁婶,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替我作证啊!” 满院子的人早已笑得前俯后仰,眉目不分了。 待到笑声落下,陆母对丁母道:“赶明儿你家兆龙娶了我们雅芹,你们丁家可 是白赚了我们一个闺女啊!” “我们可没白捡便宜,”丁母不服气地说,“我们不是还赔丁燕玲给方家吗?” 陆母即刻转向方母:“说得不错,方家三个公鸡头,可是白白净赚人家三个媳 妇呢。” 方母笑道:“现如今时兴自由恋爱,这可是燕玲自愿要给我们隶川当媳妇啊!” 丁燕玲羞涩地瞅一眼方隶川,拿起桌上的空盘子跑进屋去。 方隶川此时只是低头剥粽叶,一声不吭了。 西江医学院实验室。身穿白大褂的学生们正在做实验。教授带着助手在一旁指 导。 罗嘉宁将试管中的液体倒进烧杯,一边轻轻摇晃着一边观察。这时候,她右侧 不远处的一个男同学兴奋地叫了起来:“哇,成功了!” 罗嘉宁循声望去。对方神气地举起烧杯,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向她显示自己 的成功。 罗嘉宁回敬一个鬼脸,赶紧低头做自己的实验。 助教走到罗嘉宁身边,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楼下有人找你。” 罗嘉宁抬起头:“谁呀?” 助教摇摇头:“二班的同学传话给我,让我通知你。” 罗嘉宁放下手中的烧杯,十分不情愿地朝实验台上看了一眼,走出实验室。 实验楼前的喷水池旁,舒雷正焦急地等待着。 罗嘉宁从实验楼里走出来。 舒雷迎了上去。 “怎么,是你找我啊?”罗嘉宁有些意外,“什么事情这么着急,不能等我做 完实验再说?” “不行,我不能等!”舒雷紧绷着脸,严肃中透着几分紧张,“这件事非同小 可,我必须马上见你。” “我有这么重要?”罗嘉宁扬着笑脸问。 “我遇到了麻烦,嘉宁。”舒雷满脸沮丧,“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糟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解释。” “让我猜猜,”罗嘉宁歪着头,俏皮地笑,“前天的生物考试,你考砸了?” 舒雷摇头。 “你遇到一个难缠的女孩——” “别开玩笑了,”舒雷打断她,脸上飘过一丝惨淡的笑容,“我真的遇到了麻 烦,绝对的麻烦!” 罗嘉宁微蹙眉头,问:“真有这么严重?” “跟我到那边去!”舒雷指着校园西侧的僻静处,“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讨 论这件事。” 他们走在静谧的小径上,在一棵大树下站定。 “请给我一个保证,嘉宁,”舒雷低声说,“无论这件事对你有多大震动,你 一定要相信我。” 罗嘉宁困惑地看着他。 舒雷双手扳住她的肩头,痛心而低沉地恳求:“答应我,嘉宁!” “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你先答应我!” 罗嘉宁茫然地点头。 “告诉我,你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舒雷间。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绕弯子。”罗嘉宁说,“你清楚我们已经不是普通朋 友关系了。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会……”她深长地抽口气,“你心急火燎地把我 叫到这里,绝不是为了说一句你爱我吧?” “当然不是。” 罗嘉宁耸一下肩膀:“说吧,我听着。” 舒雷欲言又止。 “你要不说,我走了!” “我说!”舒雷陡然开口,“我中学的一个女同学,十七日晚上被人杀害了。” 罗嘉宁吃了一惊。 “她怀了三个月身孕。”舒雷干咽一口,“警察正在调查这件案子。昨天他们 到学校来找我调查。” 罗嘉宁瞪大眼睛,惊诧地问:“警察为什么要来调查你?” 舒雷眉头深锁:“因为……我和她……曾经有过一段友谊。” “什么?!”罗嘉宁盯了他好几秒钟,退后一步,不能置信地摇头。 “嘉宁,你听我说!”舒雷心慌地解释,“她叫许丽雯。我和她之间什么事情 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只是同学关系。”他从头到尾叙述了在中学时期发生的那场早 恋风波。结束时,他再三强调:“我对她仅仅是同情。” “别说了!”罗嘉宁打断他,“既然你们没有暧昧关系,警察为什么要调查你?” “嘉宁,请听我说——” “我不要听!我不想再听了!”罗嘉宁用力一甩头,转身朝回走。 “嘉宁!”舒雷追上去,“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曾经爱过她,对吗?你不该欺骗我!” “我没有骗你,”舒雷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爱过许丽雯,我和她之间——” “别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 “你必须听!”舒雷强硬地拉住她,哑声说,“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罗嘉宁瞪视他。 “十七日晚上,我们一直在一起。”舒雷双手扳住她的肩头,低沉而沙哑地说, “只有你能证明我是无辜的,我和许丽雯的死毫无关系!” 罗嘉宁冷着脸。 “帮帮我,嘉宁!”舒雷恳求,“只有你能为我证明。” “我无法证明你和她的关系!”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 “至少你该相信我没有杀人!” “我不想受到警察盘问,也不想招惹这份麻烦!” “嘉宁,你不能这么自私——” “我自私?!”罗嘉宁激愤而苦恼地叫,“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在一起过夜 这件事被学校知道了,这会造成什么影响?你是男生,你可能不必承受太大的压力。 可我……”她顿一下,“你知道,我的父母平时对我要求很严,他们怎么能允许自 己未婚的女儿随便和男生一起过夜?你知道我的家庭,知道我外公的地位和影响, 我不能不顾及他们的名誉。如果这件事传到他们耳朵里……噢,我实在无法想象他 们怎样接受这个打击。” “可是那天晚上,我们的确在一起过夜的啊!” 罗嘉宁低头不语。 “我也不想被扯进这桩丑闻之中,”舒雷苦恼地开口,“我也不想我的学业、 我的前途受到影响。你知道,我父亲死得很早,母亲含辛茹苦抚养我,她把全部的 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如果……”他哽咽着,“如果你不肯为我作证,我就会被警 察怀疑,被警察传讯,甚至会被当作杀人罪犯。这太可怕了!我不敢想。嘉宁,我 不想这件事闹得全校都知道,也不想我妈为我难过。”泪水涌进眼眶,他忍住了, “我求你,嘉宁,如果我带给你伤害,算我寸欠你的,我会用今后的一生来回报你 对我的宽宥和帮助!” “可你让我怎么办?”罗嘉宁颤声问,“我们那天晚上是在我父亲的公寓里过 夜。如果我为你作证,警察就会去调查……噢,我真的不想给我的父母知道这件事。” 几秒钟的沉默。 舒雷的眼光一闪,笑了:“这个问题好解决,我们就对警察说是在我家里过的 夜,怎么样?” “可是你母亲?” “我姑妈患癌症住进医院,我妈上星期就去医院照顾她了,家里正好没人。你 尽管放心好了。” 晚上,罗嘉宁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楼上房间里。 罗培石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一份资料。 林寒彬端着饭菜从厨房走出来:“培石,叫嘉宁下来吃饭吧。” 罗培石放下资料,起身朝楼上喊:“嘉宁,下来吃饭吧!” 片刻工夫,罗嘉宁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宽松衬衫、一条牛仔裤从楼上走下来。 罗培石注意到女儿的神色不大对头,关切地问:“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 不舒服?” 罗嘉宁摇摇头,和父亲一起走进餐厅。 林寒彬把饭碗递到女儿手里:“怎么了?嘉宁,是不是期末考试太紧张了?” 罗嘉宁低着头:“我遇到……一点麻烦。” 林寒彬解下围裙,在女儿身边坐下来:“什么烦恼?愿意告诉妈妈吗?” “考试是一个方面,另外嘛……有点个人原因。” 林寒彬点点头,脸上一副了然的神情:“我明白了,是属于个人感情方面的吧?” 罗嘉宁朝母亲投去一瞥,垂下眼帘:“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曾经爱过另 一个女孩。” “他是谁?”林寒彬问,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张年轻的面孔,“是那个叫舒雷的 男孩吗?” 罗嘉宁点点头。 “你感到自己被伤害了?”林寒彬轻声问。 罗嘉宁叹息一声:“心里有点难过,也说不上真正的伤心。我只是……没想到 他会被扯进一桩谋杀案件中。” “谋杀案件?”林寒彬大吃一惊,迅速与罗培石交换一个震惊的目光。 这回轮到罗培石发问了:“怎么回事,嘉宁?” “舒雷告诉我,他上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被人杀害了。警察怀疑他和这个案件 有牵连。” “警察为什么怀疑舒雷?”罗培石问。 “他和那个女孩曾经有过一段恋情,最近还有过来往。”罗嘉宁蹙着眉头,低 声说,“那女孩十七日晚上被人砸死了,尸体抛到了江里。” 林寒彬停住筷子,愕然望住女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女孩怀孕了。” 罗培石一室:“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许丽雯。” “当啷”一声,罗培石正在盛汤的汤匙掉在汤盆里。他像突然触电似的,脸色 倏变。 母女俩同时望住他。 “你怎么了,爸?”罗嘉宁对父亲的表情疑惑不解。 “啊?懊,没……没什么。”罗培石掩饰地用筷子夹起掉进汤盆里的汤匙,盛 了两勺汤,灌进嘴里,然后用手帕擦了擦嘴,“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许丽雯。” “我听错了。”罗培石解释说,“我们公司有个打字员叫裴丽萍,我还以为— —”他收住口,端起饭碗,赶紧朝嘴里扒进一大口米饭。 林寒彬困惑的目光在他脸上绕了一圈,然后望位女儿:“你相信舒雷不是凶手?” 罗嘉宁点点头:“那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复习功课。”她顿一下,看看母亲, 又望向父亲,“也许……我可以为舒雷作证明?” 夫妻俩交换一下眼光。 罗培石放下碗,有些神经质地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你不该招惹麻烦,” 他看着女儿,脸色阴郁地说,“这种事情躲得越远越好,一旦介入警察的调查,就 等于掉进是非漩涡里——” “话不能这么说,”林寒彬打断他,“如果嘉宁不替舒雷作证,那个男孩就要 受到警察的怀疑。事情闹到学校里,不仅影响他的名誉,还会影响他的学业。” “叮是嘉宁一旦被警察纠缠,不是也要受到影响吗?” “至少应该尊重事实,对不对?”林寒彬望着他,“嘉宁相信舒雷没有杀人, 就应该为他作证,何况他们还是朋友。” 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夫妇俩相对凝视片刻。 “你们既然不肯听我的,那就算我什么也没说。日后引火烧身,可别怪我事先 没有提醒你们!”罗培石说完大步走出餐厅。 母女俩同时怔住了。 “妈,爸爸他……生气了?”罗嘉宁惶惑地问。 林寒彬呆怔地望着丈夫的背影,微微皱拢眉心,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安抚地 在女儿的手背上拍了拍,“吃饭吧。” “妈,”罗嘉宁望住母亲,“你真的同意我为舒雷作证明?” 林寒彬放下筷子:“你已经长大了,嘉宁,妈希望你能够学会自己处理问题。” 她顿一下,又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首先要实事求是,不能说假话。” “噢,妈妈!”罗嘉宁激动地叫,“你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妈妈,我应该替 舒雷谢谢你!” 林寒彬笑了,轻轻拂去女儿额前的一绺垂发,“因为外公外婆从小就是这样教 育我的啊。”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外公外婆哪?” “当然啦,我也要感谢他们呢!” 母女相对而笑。 第二天傍晚,罗嘉宁和舒雷来到刑警队。 方隶川请他们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叫罗嘉宁,是舒雷的同学。”罗嘉宁开门见山,“十七日晚上,我一直和 他在一起。” “具体时间?”方隶川问。 “晚上六点多我们和朋友一起吃过饭,”罗嘉宁朝舒雷投去一瞥,“然后…… 整个晚上都在一起。” “你们在一起过了夜?”方隶川问。 几秒钟的犹豫。“是的。”罗嘉宁回答。 “在哪里?” 罗嘉宁又看一眼舒雷,低声说:“在他家里。” “你们是在校学生,不知道这样做是违犯校规的吗?”方隶川问。 “知道。”罗嘉宁涨红了脸,低垂着眉眼,“有点……特殊情况。” 方隶川盯视她:“嗯?” “是这样的,”舒雷在一旁开口,“十七日晚上,我们为一位即将出国的朋友, 哦,就是嘉宁的表弟,叫郭永坤,在康乐餐厅饯行。吃过饭已经八点多钟了。我们 骑车返回学校途中,天下起大雨。在经过中山路口时,我被一个裸露的地井绊倒了, 自行车摔断了链条,腿也跌破了。所以,只好……只好回家过夜了。” 方隶川研审的目光停驻在他们脸上:“你家的地址是?” 舒雷:“平安路光明小区158号。” “这不是城南区吗?比学校还要远?”方隶川皱眉,“天下着雨,你又跌坏了 腿,你们是怎么回去的呢?” “乘出租汽车。”舒雷答。 “保存车费收据了吗?” “我没有要。” “谁能证明你们在家里过夜?” “没人证明。”舒雷说,“我母亲去医院侍候生病的姑妈,家里没有其他人。” 片刻的沉默。 方隶川把询问笔录递给罗嘉宁:“这是你的证言,请在上面签名。” 罗嘉宁脸色骤变:“为什么……还要签名呢?” “这是必要的程序。” “可是……我不想学校知道这件事,”罗嘉宁犹豫地说,“也不想让我的父母 知道。” 方隶川态度温和,“请相信我们好了。” 罗嘉宁吁出一口气,接过笔,迅速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冯小鹏穿过办公楼走廊,迎面碰上方隶川从楼上走下来。 “小鹏,”方隶川叫住她,“许丽雯的遗体明天火化,胎儿的DNA检测结果出来 了吗?” “DNA检测鉴定胎儿遗传物质为A型血。与其有血缘关系的父系血型也应该是A型。 但罪犯是否致孕者亦当别论,血型只能作为识别罪犯个体特征的参考。” “至少这是一条重要线索,应该首先考虑A型血的男人。” “队长,还有其他问题吗?”冯小鹏望着他。 方隶川欲言又止。 冯小鹏领悟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希望他能有勇气主动表白。她的唇边漾开一个 鼓励的微笑。 一股勇气和冲动在方隶川胸中奔腾而起:“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谈谈,不 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几秒钟的犹豫,声音很轻:“明天晚上,行吗?” 方隶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好,明晚七点,我在青江桥北的街心公园等你。” “不见不散!”冯小鹏莞尔一笑,转身走上楼去。 方隶川凝视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突然肩头重重落下一掌。回头一看,原来是丁兆龙。 丁兆龙盯视着他,眼神古怪。方隶川不自然地笑笑。 丁兆龙显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斜睨方隶川一眼,转过身大步朝楼外走去。 方隶川快步追上他:“喂,兆龙,你等等!” 丁兆龙门头疾走,甩下他好一段距离,然后在一棵大树下站定。 方隶川追上来,拽住他的衣袖,问:“怎么回事?” 丁兆龙仰望树梢,不无讥讽意味地偏了偏头:“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方隶川困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树枝上,两只麻雀吱喳不停。 “什么意思?”方隶川问。 “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用得着我点破吗?”丁兆龙反诘。 方隶川定定地望着他。 “把握住属于你的那一份。”丁兆龙声音僵硬。 “属于我的什么?”方隶川不解地问,“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 方隶川摇头叹气:“我对付不了你的阴阳怪气。” 丁兆龙不再说话,又掉头朝前走去。来到车棚,他推出摩托车,不等方隶川坐 稳便用力猛踩油门,摩托车像旋风般冲出大院,驶向柏油马路。 过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 丁兆龙停下车,终于耐不住沉闷,低抑地开口:“男人要有点风度,有点良心。” “兆龙!”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摸着良心自问:燕玲是不是喜欢你?这些年,她在你 面前已经表露得一清二楚,你难道一点看不出?”丁兆龙打鼻子里冷哼一声,“我 不是自夸燕玲,她长得漂亮,人也机灵,不是嫁不出去的丑女,酒店里有的是小伙 子在追她。”他的心中充塞着激忿的情绪,声音微微发颤,“二十三岁的女孩,花 一样的姑娘,除了你之外,她没有对任何男人流露过丝毫的男女之情。这番心意, 你难道一点都不清楚吗?” 方隶川无言。两小无猜的情意固然牵动着他的心弦,然而爱情的憧憬却在他心 海里澎湃……静默中,绿灯亮了,丁兆龙发动车子。 “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丁兆龙接着说,“你不爱她,我不能强迫你 接受。只是……我觉得燕玲好可怜,她等了你这么多年——” “兆龙,请别这么说——” “我不想看到燕玲伤心。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了解,她是那种内心容易 受伤的女孩。” “你说这种话,让我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似的——” “你是错了,”丁兆龙苦涩地笑道,“收起你的骄傲吧,你这副傻劲,只会伤 害真心喜欢你的朋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明智一点,搞清楚什么是属于你 的,学会在机会到来的时候,接受一份真诚的感情?” 这番话搅得方隶川心湖难以平静,“谢谢你们兄妹看得起我。我抱歉,兆龙, 我只是……没有时间认真考虑——” “恐怕不是时间问题吧?”丁兆龙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冯——小——鹏, 对吗?” “兆龙!” “冯小鹏是个好姑娘,”丁兆龙的嘴角挂着一抹嘲谑的笑意,“但愿你能抓牢 她。” 车子向右拐弯,驶进了益民木器加工厂。 这是一家街道小厂,院墙十分破旧,没人看守大门。两个警察走进院子,一眼 就看到那堆得老高的木料堆旁边有一间平房,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木工房”。 走进去,屋里只有一个青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钢锯和一块木板。 方隶川礼貌地开口:“请问你是陈国栋吗?” 小伙子抬起头,冷涩地苦笑:“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 “你知道我们是警察?”丁兆龙问。 “我在许家门口见过你。”陈国栋示意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那就不需要开场白了。”方隶川问,“关于许丽雯的死,你有什么看法?” “说不好。” “听说你一直和她来往密切?” “我喜欢她。”陈国栋举起手中的木板端详一阵,“把话说白了就是剃头挑子 一头热,毫无希望的单相思。” 惊于他的坦率,两个警察交换一下眼色。 方隶川接着问:“你对她很了解?” “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她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就是下地狱也不在乎。” 陈国栋直视两位警察,“你们怀疑我搞大了她的肚子,然后又把她杀了?”他叹了 口气,“那你们真是太抬举我了。实话说吧,许丽雯从来也没有拿正眼瞧过我,她 能让我碰她吗?如果她真能怀上我的孩子,我情愿替她去死。” “你为此感到很恼火吧?”方隶川问。 “让我恼火的是生下我的那两个老家伙!”陈国栋的眼睛里跳跃着一小簇阴鸷 的火光,“他们把我打发到这个世界上来,却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是从这个社会 最底层钻出来的穷鬼。我有什么资格奢望得到一个漂亮小娅的爱情?!”说完抓起 刻刀,一刀一刀地扎着木头。 “有人看见,在许丽雯被害的前一天,她去找过你?”方隶川接着问。 陈国栋丢下手里的木板,从工作台上抓起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然后把烟 盒扔到丁兆龙面前,“她是来找过我。” “有什么事情吗?” “还能有什么事?”陈国栋冷哼一声,“又来说上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呗。” 方隶川把椅子朝前挪了一下,“请仔细回忆一下,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在我家坐了一个多小时,说了一堆废话。我大概只记住一句,什么她一直 生活在梦里,梦醒了,生活也就没有意思了。” “你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陈国栋突然无拘无束地谈了起来,“她又一次感到沮丧,又 一次感到孤独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跑到我面前来叨叨一堆废话。可是过不了 几天,她找到了新的目标,就把我远远地抛在一边。只有我这个傻瓜才会充填她的 空虚!”他怅然苦笑,脸色更加难看,“我曾经对她说过,那些衣冠楚楚的伪君子 都是卑鄙小人。他们只需要她的肉体,根本不会珍惜她的感情!” 丁兆龙直视他的眼睛:“我想你愿意提供那些伪君子的情况?” 陈国栋含糊不清地嘟哝一句,燃起一支烟:“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十七日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你在哪里?”方隶川问。 “我在家里。” “几点钟回家的?” “嗯?哦,大概……十点钟左右吧。” 晚上八点是死亡推定时间的最上限,如果是八点左右行凶再回到家中,时间虽 然紧张一点,若乘出租汽车,也还来得及。 “你们单位几点下班?” “六点。 “你下班以后又干什么了?” “我想想。”陈国栋眯起眼睛,稍顿一下,答道:“我去看电影了。” “哪家电影院?放的什么片子?” “和平东街的国华影院。放的是日本影片《沙器》,演的就是你们警察破案的 故事。” “有谁能证明吗?” “我一个熟人也没遇到。”陈国栋挑起眉毛,阴郁的目光盯注在两个警察脸上, “我说过了,她不是我杀的,你们别想把她的死推到我头上来!” “那要看调查的结果。” “为什么不去碰碰那些西装革履的家伙?” “希望你能提供线索。” “我?”陈国栋眉毛高挑,撤了撇嘴,“我为什么要管这闲事?” “如果你不想许丽雯死不瞑目。” “这种鸟事,谁他妈的也不想往身上沾。”陈国栋沉吟一下,说,“我不知道 他叫什么,只知道那家伙有的是钱。据说是一家饭店的什么经理,看外表不到三十 岁,中等个儿,黑红的脸上一对小眼睛。” 方隶川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到他手上:“请看仔细,是这个男人吗?” 陈国栋扫了一眼照片,立刻睁大眼睛:“怎么,你们……都知道了?” “还有我们不知道的。” 陈国栋犹豫一下,说:“一星期前,我看到他和许丽雯在南国饭店对面的马路 上争吵得好凶。” 当天下午,两个警察来到坐落在中央广场东侧的南国饭店。 从酷热的大街上走进这家冷气设备齐全的大饭店,使人感到神清气爽。 方隶川向服务台出示了警察证件。当说出潘煜的名字时,最初对他们采取大饭 店工作人员特有的事务性接待方式的小姐态度大变,顿时像接待贵客一般热情起来, 将他们引进休息室。 “请稍等一下,我这就去通知潘经理。” 望着女服务员的背影,两位警察相视一笑。明显可以看出潘煜这个人在饭店里 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不大一会儿,女服务员把他们请到楼上一间挂着“总经理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门口。服务员推开门走进去通报。 “请他们进来。”潘煜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手里翻动着一张报纸。 两位警察走进来。 潘煜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稍稍抬起了头:“我是潘感。你们找我有什 么事吗?” 方隶川把许丽雯的照片递给他:“潘经理是否认识这个姑娘?” 潘煜看来并不想过于郑重其事地对待这两位警察。他满不在乎地接过照片,扫 了一眼。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照片时,微微一震,好半天没有出声。 “怎么,潘经理没认出来吗?”方隶川追问一句。 潘煜抬起头,干涩地笑一下:“到饭店来的女孩子太多。住宿、求职的不说, 光是我们本店的女服务员就几百人,我怎么能记住每个人呢。” “记不住别人我们可以相信,记不住照片上这个女孩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潘煜看了他一眼,拿起照片又重新端详一会儿,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噢,我想起来了。她姓许,叫许……许什么雯来着。” “许丽雯。” “不错,就叫许丽雯。”潘煜把照片扔到桌上,“一个长着漂亮脸蛋、有着迷 人魅力的小骚货。”他的话里夹杂着讥消和轻蔑。 “她死了。” “死了?!”潘煜的嘴顿时张成O形。他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一只手抓住椅 子靠背,异常震惊,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她是怎么……死的?” “谋杀。”方隶川盯着他的眼睛,“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潘煜的脸颊抽搐几下,“什么时候?” “十七日晚上。”方隶川回答。他冷静地注视着潘煜表情的变化,看来他脸上 的惊愕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他微张着嘴,睁大双眼,没有过分的动作。 这时,女服务员送来咖啡。潘煜恢复了镇定的神色,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 把咖啡放到两位警察面前。 女服务员很快退了下去,带上房门。 潘煜在椅子上坐下来,低沉地开口:“我料到她迟早要出事,不过没有想到会 以这种形式出现。” “听说最近你们来往密切?”丁兆龙问。 “不,我和她几个月前就分手了。” 潘煜一个劲地吞云吐雾。隔着袅袅上升的烟雾,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少 女—— 她的确让人眼花缭乱。去年秋季的那些夜晚,他的眼中除了她以外,再也盛不 下其他女人,他迷上了她。她跳起舞来就像个天使,无论带她走到什么地方,总有 男人和女人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叫他好不得意。他向她大献殷勤,给她打 电话,陪她吃饭跳舞,为她大把花钱。他像个傻瓜一样,自以为能将她搞到手而洋 洋得意。然而……他硬生生抽口气,抬起头,与警察的目光碰在一起。 “在许丽雯被害前一星期,也就是十一日下午四点多钟,有人看见你和她在饭 店对面的马路上发生了争执。”方隶川接着说。 潘煜目瞪口呆。警察居然连这种事也掌握了。他们还了解什么?他夹着香烟的 手开始颤抖,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庞由红变白,黑白分明的小眼睛仿佛扩张似地睁 大了,“你们这是……听谁说的?” “潘经理不会否认有这回事吧?”丁兆龙问。 潘煜开始摇头。渐渐地,他的头不再摇动了。他感到有股无形的压力向他袭来, “我承认,我和许丽雯之间有点小矛盾。可是我和她在几个月前就分手了呀。” “可是你们最近还有过接触,这该做何解释呢?” “我们之间……有笔债务未了。” “经济上的?” 潘煜沮丧地点点头:“我为她花了大把钞票,可没想到我们会在那种情况下分 手。我没来得及跟她讨回我送给她的东西。那天下午在饭店门口碰到她,我就拦住 了她。”他把烟头掐熄在烟缸里,“我让她把东西还给我。” “看来你们分手不是出于你的愿望?” “当然不是。”潘煜又点燃一支烟,“她以为我为她大把花钱,陪她吃喝玩乐, 仅仅是为了欣赏她那张漂亮的脸蛋。” “那你需要什么?”丁兆龙又问。 “你说我需要什么?”潘煜反洁道,“你们也是男人,你们知道一个健康的男 人需要什么。”他大言不惭地说,“我想占有她。” “她不理解你的愿望?”方隶川接着问。 “她根本不想理解!”潘煜冷笑一声,“为了让我大把掏钱,她每每做出以身 相许的样子,可除了做嘴唇健美操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声音里透着怨愤, “我可不是给女人当狗熊耍的主——”他突然收住口,仿佛咬了舌头。 “你们为什么分手?” “我想进一步亲近她,占有她。可她坚决反对,还居然对我破口大骂,所以我 就……动手撕了她的衣服。” “她怎么样呢?” “她抓起台灯砸我。” “砸中你了?” “幸亏我闪得快。要不然,我的脑袋就开花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大概是一月份吧。”潘煜的回答很自信,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安,“如果你们 要了解确切的日子,可以到内务处查一下我更换新台灯的日期就知道了。” 方隶川向丁兆龙投去一瞥。 丁兆龙会意,立刻起身走了出去。 谈话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着。“你现在讲起来倒是很轻松,”方隶川盯视他的 眼睛,“事情过后你一定非常懊恼吧?” “光懊恼于事有补吗?”潘煜反法。 “也许你感到太懊恼了,决定换个办法补救这个败局。” 潘煜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什么办法?” “许丽雯的死。” 潘煜霍然起身,眼中冒火:“我说过了,我与她的死毫不相干!只要我有钱, 自然会有漂亮小娅投怀送抱。我根本不在乎一个许丽雯!”他撤撇嘴,冷笑道: “就算她投进别人的怀抱,我也不至于因为吃醋而失去理智!” 方隶川敏锐地抓住了一个关键的词儿:“别人的怀抱?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随便瞎猜。” “瞎猜也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 片刻的犹豫,潘煜开口:“在我和许丽雯闹翻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在 中山北路看见她坐在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里。所以……我认为她又攀上了高枝。” 方隶川警觉起来:“一辆黑色轿车?你有没有看清楚车上还坐着其他人?” 潘煜摇摇头:“那辆轿车停在路边。我的车刚好从它旁边开过,我只是从车窗 里无意中看到许丽雯,没有看清车里还坐了什么人。” “那你有没有看清楚是什么牌号的轿车?” “没有。”潘煜再摇头,但立刻又说:“不过我可以肯定,它不是国产轿车, 也不是出租车。” 沉吟片刻,方隶川转换话题:“十七日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你在什么地方?” “十七日晚上?那就是上星期三的事了?”潘煜微蹙眉头,“你是不是要调查 我不在现场的证明?” 方隶川点一下头:“请考虑仔细。” 潘煜眯起眼睛,想了想,然后迅速从写字台上拿过台历,匆匆翻过几页,终于 在十七日那页停住手。“噢,老天怜我!”他解脱般地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 来,“那天晚上,饭店举办舞会,我一步也没离开。晚上在这里打了通宵麻将!” 他激动又兴奋,“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为我作证。” 太阳落山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炙人的热浪。 警车驶入大院。方隶川打开车门走下来。 迎面碰上钟宇推着自行车从车棚走出来。 “队长,”钟宇扬手喊,“我在你的桌上留了张条子,你看到了吗?” “我刚回来,还没回办公室呢。” “北门传达室有人找你。” 方隶川想起与冯小鹏的约会,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六点一刻。 “那老妇人可真够固执的,她足足等了你两个小时。我对她说你今晚可能不回 来了,可她就是不肯走,非要等你回来不可。” 老妇人?方隶川怔住了:“你说她……是一位老妇人?” “没错,是位老妇人。”钟宇一脸认真,“看上去有五十岁的样子。” “不会是我妈吧?” “瞧你说的,难道伯母我还认不出来吗?”钟宇笑着说,“你赶快去北门瞧瞧 吧,兴许她还在那里等着呢。” 方隶川锁上车,叮问一句:“她没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说她姓肖,你们认识的。”钟宇摆摆手,骑上车走了。 姓肖?方隶川皱起眉头在记忆中搜索,似乎没有这样一位亲戚。他大步朝北门 走去,推开传达室的大门,扬声喊道:“哪位找方隶川?” 门卫指了指里间的会客室。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妇女。 方隶川怔住了:“冯伯母?” 冯小鹏的母亲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朝他礼貌地点一下头,沉静地开口:“看 来我不用自我介绍了,小方!” “是的,伯母。”方隶川笑道,“冯队长在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认识了。” “今天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冯母走上前,脸上的微笑加深了,“我知 道你工作很忙,有件事我早就想找你当面谈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不知道 你现在是不是方便?”她问得十分客气,却有一种不容推辞的力量。 “伯母有事找我,我怎么会不方便呢?”方隶川心中暗喜。 “那我们就到外面随便走走,好吗?”冯母唇边展开一个含蓄而令人心安的微 笑。 “您是说……现在吗?”方隶川下意识地抬头朝墙上的挂钟望去,时针指向六 点二十。 “怎么,你今晚还有其他事情吗?” “哦,没有。”方隶川摇头笑道,“我是说伯母岁数大了,如果有事要找我, 尽管让小鹏通知我一声,我可以到您家里去——” “不必了,”冯母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语气却十分坚定,“我今天来见你,不 想让我女儿知道。我想,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也没有必要让小鹏知道。” 方隶川微微一怔:“伯母?” “小鹏经常在我面前提到你,”冯母继续说,“她很欣赏你的精明和能干,我 想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方隶川怔怔地望着她。虽然一时摸不清她这番话的含义,但他清楚一个事实— —这次谈话将决定他今后的生活道路。他强自笑了一下,茫然点头。 他的态度似乎让冯母心安了一些,她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一天很辛苦,今晚 我请你吃饭,咱们边吃边谈,好吗?” 方隶川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走出去,下意识地又朝墙上的挂钟投去一瞥,然后默 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走出大门。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老师面前等待考试的学生, 而那老师却是一个十分严厉的角色。 然而他根本不会想到,他连考试的机会都没有。 一刻钟后,他们坐在了马路对面的餐馆里。 冯母替他的杯子里斟满酒,“你工作很辛苦,伯母晓得。喝点啤酒,多吃点菜。” 说着夹菜在他的碗里。 “伯母,请不用客气。”方隶川礼貌地笑笑,“您今天来找我,一定有什么话 要对我说吧?” 冯母斜靠在那高背皮椅中,神情落寞而若有所思。她缓缓地开口,讲述了女儿 与男友贺东征的相识和交往。贺东征的父母是外交官员,他八岁那年,父母被派往 国外,一去就是八年,只是回国述职时,一家团聚几天。当时冯小鹏的父亲担任派 出所所长,了解到他们的困难,主动将贺东征接到家里,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照顾 他的生活,关心他的成长。贺东征比冯小鹏大二岁,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两小无 猜,感情像兄妹一样,弥笃深厚。“东征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对小鹏一直很照顾…… 哦,我是说,他家庭条件好,学历高,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她吞吞吐吐 地说着,“小鹏能嫁给东征,是我的心愿。所以,我希望……”她收住口,直视方 隶川。 方隶川缓缓抽一口气。老人终于坦白了,他也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冯伯母,”方隶川忽然觉得头有些晕,而喉中干燥。他抓起酒杯, 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我真心希望小鹏幸福!” 冯母垂下眼帘,避开他的注视。“小方,”她柔声低叫,眉端漾着轻愁,“你 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小鹏一直对你有好感。”她的眼里流露出真挚的、近于求助 的泪光,“不是你有什么不好,小方,而是我……我不想小鹏再重复我的生活……” 她用手支住额头,含泪的目光调向窗外,“选择一个警察做终生伴侣……是个错误, 我这辈子……有太多的体会……我忍受了一夜夜独守空房的寂寞,一顿顿不能准时 的晚餐和独立支撑家庭的困窘……更糟糕的是,这许多年来我心里总有一种牵肠挂 肚的恐惧,担心丈夫有一天会出什么事……”她幽幽地抽了口气,眼中浸着一片泪 花,“可是他……他到底还是抛下我们母女走了!” 方隶川怔怔地望着她,听着她的诉说,脸上尽是同情。 “所以,我宁愿小鹏一辈子不嫁,也不要她……再嫁一个警察!” 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她眼中蕴含的泪水终于滑落在。惭淬的面颊上。 这使方隶川震动了一下,“伯母!” “我希望小鹏能有一份安定舒适的生活,不要像我这样命苦。”冯母继续说下 去,“请原谅我的自私,请你体谅一位母亲的苦心。小方,我只有一个请求:离开 小鹏,请你……离开她!” 方隶川被动地望着她,被动地开口:“您多虑了,冯伯母,事实上,我并没有 得到小鹏,又怎么谈得上……离开她呢?” “可是我看得出来,小鹏心里是喜欢你的。” “我们在一起工作,合作很愉快,至于其他的事情……什么也谈不上。” 冯母点点头,目光一眨不眨地停注在他的脸上,“今晚我来见你,只想讨得一 句话。” 方隶川理解地点一下头:“您放心,冯伯母,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他苦涩 地一笑,“我衷心祝福小鹏生活幸福、快乐!” 冯母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含泪望住他:“请不要怪我,小方……” 与此同时,在青江大桥北侧街心公园里,冯小鹏焦急地等待着。她抬腕看一眼 表,已经七点了,方隶川该来了。怎么还不见他的人影?莫不是被突发事件绊住了 腿?还是临时又有了任务? 冯小鹏站在凉亭里,不断向东南方向的小径张望,期待着他的身影出现。 微风掠过耳鬓,薄暮中荡漾着丁香花的幽香。喧闹了一天的公园此时开始了安 宁。树下绿色的长椅上坐满了对对情侣,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穿过繁茂的枝叶在他 们身上投下点点光影,好像在倾听恋人的亲密絮语。 等待的时间缓慢而沉滞。冯小鹏在凉亭里踱着步子。寂寥之中,她的心情是愉 快的。这当中又掺杂着丝丝紧张和不安。待会儿见面说些什么呢?告诉他自己与贺 东征的关系?向他坦白两年来的暗恋情愫吗?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街道两旁的广告牌上那高高低低的霓虹灯,公寓大楼窗口 里透出的灯光和橱窗里的壁灯闪闪烁烁交织在一起,投注在暮色中行走的人群身上。 冯小鹏再次抬腕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七点四十分,方隶川还没有来。出了什么 事情?他不是那种不遵守时间的人啊!她睁大眼睛,在被树叶花丛遮住了灯光的幽 暗小径上,在人影晃动的花坛四周寻找起来…… 八点……九点!方隶川还是没有出现。 冯小鹏喟然低叹;怀着无奈的心情,离开了街心公园。 翌日傍晚,冯小鹏随着下班的人群走下楼,迎面碰上方隶川和丁兆龙一起走出 来。 “隶川!”冯小鹏低唤一声。 丁兆龙斜睨她一眼,有意加快步子超越过去,径自先走了。 方隶川停住脚步:“你找我有事?” “你昨晚……怎么没来?”冯小鹏声音很轻。 “昨晚?”方隶川皱眉,似在装糊涂,“昨晚……有什么事吗?” 冯小鹏诧异道:“你忘了?你约我……在青江桥等你?” “噢,”方隶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用手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昨晚临 时有点事,我把这事给忘了。对不起,小鹏。” 冯小鹏困惑而有所期待的目光投注在对方的脸上。 “对不起,今晚我和朋友有约会。”方隶川避开她的目光,“我先走一步!” 说完像逃避什么似地转身去追赶丁兆龙。 冯小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难言的艾怨。她苦涩地吸口气,迈步朝汽 车站走去。 回到家,不等钥匙插入锁孔,房门便打开了。 冯母站在门口,一脸愠恼:“你还知道回这个家呀?我以为——” “妈,我知道回来晚了。”冯小鹏忍耐地解释,“我有工作,抽不开身嘛。” “你看现在几点了?!”冯母指着墙上的钟,“我昨晚跟你说什么来着?你全 当耳旁风了?!” 冯小鹏把皮包扔到沙发上:“我真的临时有任务走不开嘛。” “又是你的任务,你的案件,我听够了!”冯母板着脸,“今天是你贺伯伯六 十岁生日。我答应了东征的母亲过去帮忙,这下可好,人家宴席都散了,咱们这帮 忙的还没见人影呢。” “如果贺伯伯生气,我会去向他道歉。”冯小鹏倒了杯凉开水,一仰脖子灌进 肚里。 看到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冯母缓和了表情:“快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赶过去。” “妈,”冯小鹏揽住母亲的手臂,“你不要再拉拢我和东征了好不好?我觉得 我和他之间不大可能发展——” “胡说!”冯母打断她,“这些年来你和东征不是相处得蛮好嘛,感情怎么会 没有发展?” 冯小鹏一直把贺东征当大哥哥看待,她很难把兄妹之情转变为男女恋情,何况 这两年,有个人走进了她的心中。 冯母明白其中缘故,深注地望着她:“是因为方隶川吧?” 冯小鹏心下一惊:“你知道?” 冯母拽她在沙发上坐下。“做母亲的,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呢?”她顿一 下,“他是你爸看好的接班人。多少次上案子,不都是他开车来接你出现场。妈这 把岁数了,什么看不透?”冯母笑一笑,“小伙子一表人材,精明能干,是女孩子 追求的对象。” “你能理解吗?” “不,我不理解。”冯母摇头,“我不认为应该理解。” 冯小鹏咬一下嘴唇:“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喜欢哪个男人,愿意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那是你的事。但是谈到婚姻,你 必须听我的。”冯母凝视女儿,“这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我不能不管。选择丈夫, 必须考虑实际问题:对方的家庭、文化修养、经济条件,这些都是构成美满婚姻的 基本条件,你不能脱离实际去追求什么感情。”她轻执女儿的手,“我是为你好, 小鹏。” 冯小鹏低声开口:“妈,你不是……也嫁了一个警察?” 冯母阴郁地点一下头:“不错,我是嫁了一个警察,就因为我嫁过警察,所以 我才不要我的女儿再嫁警察!” “妈!”冯小鹏叫。 “三年前你到公安局去做法医,就不是我的意愿。”冯母的声音里滚动着泪腔, “那是你爸爸的遗愿,我不好违背。可是我决不答应你去嫁一个警察!不,我决不 答应!”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什么你不能选择舒服轻 松的生活,却偏要和妈一样?你爸活着的时候,给我带来的是无休止的揪心和烦恼。 他走了,又给我留下了数不尽的凄凉。他……”她说不下去,回忆似浪潮般向她扑 来—— 三年前的冬天,丈夫连续低烧一个多月查不出原因。那天夜里,他一直剧烈咳 嗽着,彻夜辗转不眠。早晨起来,他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她要他请一天假在家休 息,可他不肯,说是案情紧迫,他不能呆在家里。她扑上去,攥住他的胳膊:“你 不要命了?低烧四十多天你一天没歇,你不能把自己卖给那些罪犯!”他挣脱她的 掌握,摇晃着走出家门…… “你走!你走!”她又急又气,追出门外,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今天 迈出这大门一步,这辈子就休想再踏进来!” 结果他真是一去再没有踏回这个家门! 当他的遗体被人抬回来时,她昏了过去…… 还差五天就是他四十六岁生日。 婚后生活的点点滴滴像风车般在她眼前旋转而过。丈夫的猝然离世让她抱恨终 生……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水顺着面颊滴落下来。这时一 只温暖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她睁开眼睛,握住女儿的手。 “想想这些年,你爸爸起五更、睡半夜,工作是那么繁重,工资又微薄得可怜。 你睁开眼睛看看,他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又给我们母女留下了什么?”她的脸色 更加黯淡,声音更加沉滞,“他干了一辈子刑警,没有倒在与罪犯斗争的现场,也 不是被病魔夺去生命,而是死在调查案件的途中。他生前侦破了那么多疑难案件, 到头来,他的死却给人们留下不解之谜。他才四十六岁,正当壮年啊。”冯母缓缓 袖口气,“小鹏,只有妈心里最清楚,你爸是累死的,他把工作看得太重,把自己 的身体看得太轻。”她满眼泪水地望着女儿,声音却变得平静而坚决,“所以,我 情愿你一辈子不嫁,也不要你再重复我的命运!” “妈!”冯小鹏扑到母亲怀里。 “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只要你嫁得好,生活幸福,妈就放心了。就是即刻 我去见你父亲,对他也有个交待了。” “妈……”冯小鹏哽咽了。 “快收拾一下,”冯母站起身,拍拍她的肩头,“走,咱们这就去贺家。” 四十分钟后,她们来到了贺家。 贺东征的妹妹贺娅打开门,亲热地叫道:“噢,小鹏姐,你们终于来了!” 冯母和迎出来的贺母对望一眼,两位母亲都笑了。 贺东征走到冯小鹏面前,含笑的眼睛带着热情:“你们怎么这会儿才来?大家 都等急了,我正准备去接你们呢。” 客厅里,桌上地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祝寿礼盒。贺父坐在沙发上, 满足而愉快地和家人谈笑着。 六十岁寿诞,一整天家里都是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此刻,他显得有些疲倦, 仰靠在沙发背上,微笑着开口:“小鹏,刚才大家还念叨呢,我们家下一个过生日 的就是东征了,他可是眼看就满二十八岁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做新郎呢?” “贺伯伯!”冯小鹏羞涩地低唤一声。 贺母端来茶水递到冯母手里,说:“原就打算今天好好商量一下,两个孩子年 龄都不小了,婚事早点办了咱们也省去操这份心了。” “说的是呢,”冯母赶紧附和道,“我就这么一桩心事,把小鹏交给你们,我 也就无牵无挂了。” 这边,贺娅牵起冯小鹏的手,上下打量她:“小鹏姐,你干吗总穿这身破警服 呀?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土八路似的。可惜了你漂亮的脸蛋和这副好身材!”她把冯 小鹏拽到哥哥身边,歪着脑袋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左扫右描。 “有位大作家说过:女人是欣赏的,男人是感觉的。小鹏姐是怎么欣赏怎么标 致,大哥是怎么感觉怎么优秀。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贺东征伸手在她的鼻尖上捏一下:“小丫头真不害臊,哪有自己夸自己大哥的。 怕你大哥找不到媳妇呀?” 贺娅跳到冯母跟前,撒娇地摇着她的手说:“我说的是大实话嘛,不信你问肖 阿姨!” 冯母连连应和:“小娅说的没错,优秀就是优秀!”她把贺东征递来的苹果塞 给贺娅,“小娅,告诉肖阿姨,你将来打算嫁个什么样的优秀丈夫啊?” 贺娅咬一口苹果:“我才不嫁人呢!我将来不但要经济独立,感情也不要男人 喂着。精神独立才是真正的独立!”她嬉皮笑脸地摇着冯小鹏的手臂,“小鹏姐, 你哪儿都好,就是缺乏独立精神!” “我缺乏独立?”冯小鹏莫名其妙。 贺娅直言不讳:“选择职业缺乏独立性!像你这样文静美丽的女孩,做什么不 好,偏偏要去做什么法医。成天摆弄那些腐烂恶臭支离破碎的尸体,你难道不害怕 吗?想想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冯小鹏笑一笑:“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这种残酷的职业根本不是女人干的!”贺娅又强调一句。 冯小鹏正待要回答,不想冯母抢先接腔道:“小娅说的没错。当初小鹏医学院 毕业,学院要她留校,是她爸爸要她调入公安局做法医,说是缺人手。我不同意也 没办法,只好由她去做吧。” 贺娅忽闪着大眼睛:“可惜冯叔叔不晓得,诺贝尔医学奖不会发给替死人服务 的法医哦。” 贺母在女儿头上拍一掌:“小娅,别胡说!” “我对自己的职业很满意,”冯小鹏笑着说,“我从来也没想过要事什么大奖。” “人家是替你惋惜嘛。”贺娅一脸认真地说,“你应该像我大哥一样,到医学 院搞科研。工作环境好不说,学识又能得到发展,还受人尊敬哪。” 贺东征递杯茶水给冯小鹏:“这丫头的话你千万别当真。我是你的支持者。” 回过头对妹妹说:“我们选择职业应该以社会需要为出发点。” 贺娅从沙发上跳起来:“哥,你别冒傻气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居然还要 强调社会责任感?要知道,人首先得爱自己,不爱自己的人绝对不会去爱别人!” 她理直气壮地昂着头,“我选择职业的标准,首先要看对自己有没有利——” “你这叫什么观念?”贺父打断她,也加入了讨论,“我们受的教育是要大公 无私,要有忘我精神。怎么能只考虑自己呢?你这是百分之百的利己主义!” “实际点吧,爸!”贺娅不服气地说,“现在是理想主义幻灭的时代。你们那 套理论失之偏颇,实践证明那只是一种空洞的幻想而已。如今在现实主义和物质力 量的冲击下,理想主义不堪一击!” 贺母打断她:“小姐,今天是给你爸过生日,把你的理论收——” “妈你让我把话说完嘛,”贺娅接着说,“在理想主义崩溃的过程中,实用主 义表现出强有力的势头。你们这些人做事还要用良心去掂量,良心值多少钱?如今 连公家做买卖都坑人,活活一个全民大坑骗!还有什么道德可言?你们要冒傻气为 什么责任理想卖苦力,早晚要吃大亏!” 冯小鹏瞅着她,慢悠悠地说:“我这入天生不怕吃亏。” 贺父也笑着帮腔:“小鹏,我举双手支持你!” 贺娅双手叉腰,昂着下巴:“你们这些人……简直没救了!” 冯母笑着揽住小丫头:“小娅,把你的灰色理论放一放,还是先给肚子增加点 能量吧。” 贺母招呼大家吃饭。 室内漾起欢愉的笑声。大家一起摆碗筷,端菜盛饭,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