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D 区水云路二百弄四十三号。 高竞一走进这条热闹拥挤的老式里弄,就好像走进了自己十几年前的家。父亲 在世时,他们一家曾在一条名叫落霞坊的小弄堂里住了好多年。就跟这里一样,在 那条弄堂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块空地,他放学回家时,总能看见无数张摆满 美味佳肴的小桌支在各家的门前。打着赤膊男人们,一边喝着黄酒,一边大声说话, 他们旁边通常总坐着一个摇着扇子眯眯笑的女人或是一个手握筷子,头大身体小的 孩子。他家住在弄堂尽头,为了省电,母亲的小桌也早早支在了那里,那时候他回 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家桌上有哪些菜,如果有红烧肉,他就会觉得这一天过得 无比完美…… 可惜这一切都随父亲的去世,变成了过眼云烟。简单的幸福永不再来。 在二百弄里,十二号到六十号通通是连在一起的低矮平房,如他所料,在炎热 的夏天,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 他来到四十三号门前,隔着绿色纱门,朝里望了一眼,拥挤不堪的厨房,摆满 家具的卧室以及橱柜顶上层层叠叠的各式箱子,一切都那么熟悉。 “有人吗?”他喊了一句。 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花白,穿着白色汗衫的老年妇女从里面蹒跚着走了出来, 她显然是刚刚在打午觉。 “你是……”她隔着纱门,眯着眼睛打量高竞。 “请问,陈牧野住在这里吗?”高竞问道。 “牧野啊,他去上班了……我是他外婆,你是谁?”老太太声音洪亮,手里摇 着一把大蒲扇。 “我,我是他朋友。”高竞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跟陈牧野的关系,他觉得 跟老太太说不清,还是直接跟陈牧野见面,说起来更容易一些,于是他问,“陈牧 野在哪儿上班?我是他过去的朋友,好几年没跟他联系了。” “你是他什么时候的朋友?”老太太满怀狐疑地看着他。 “我们是三年前在火车上认识的。当时他父亲失踪了,我还帮他一起找过。” 高竞想了想,还是觉得照实说更好。 老太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哎呦,我听牧野说,那时候有个好心人帮忙一起找的,原来就是你啊,快进 来,快进来,外面热。”老太太笑着打开了纱门。 高竞被请进了拥挤狭小的里屋,屋顶上的电扇因为他的到来转动了起来。 “来,喝一口。”老太太给他倒来一杯冰镇的汽水。 “啊,谢谢。”高竞赶紧喝了一口。刚刚走了一大段路,他早就口干舌燥了, 冰凉爽口的饮料让他感到浑身舒畅。 “你找牧野什么事啊?他现在工作很忙,连我也常常见不到他。”老太太摇着 蒲扇在他对面的木头椅子上坐了下来。 “外婆,他干什么工作啊?那件事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 “他是快递员,每天跑来跑去的,从早忙到晚。” “那很辛苦啊。” “怎么不辛苦?有时候晚上九点多才能回来,现在皮肤又晒得像个非洲人,啧 啧。可是他不干这个也不行,现在工作难找,他又连个中学文凭都没有。呵,对了, 你是干什么的?”老太太忽然笑眯眯地问道。 “我?我现在还在警校受训,明年上班后会当警察。”高竞老实地答道。 “警察啊!好工作啊。”老太太笑得更精明了,“以后等你上班了,你也帮牧 野留心一下,看有什么工作,福利好又稳定的,你们当警察门路多……” 高竞尴尬地笑着点头。 “嗯嗯,一定一定。”接着他马上转换了话题,“听说牧野的父亲后来回来了?” 他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发现五斗橱的玻璃下面压着几张旧照片。 老太太听了他的话,立刻板起了脸。 “别提那个畜生!”她用蒲扇往大腿上一敲,“他是十个月后才回来的,他回 来时,钱也用光了,牧野的妈也死了,回来有个屁用!” “钱用光了……?什么钱?” “什么钱?治病的钱!”老太太翘起二郎腿没好气地说,“他从结婚那天起就 说要做大生意赚大钱,结果孩子都十五了,连个屁都没赚到,整天就会花天酒地。 那几年,他在北京开了个什么洗头房,好像也开得不怎么样,后来我女儿得了胰腺 癌,想叫他回家,他答应把洗头房盘了,把钱拿回来给我女儿治病。我本来就知道 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对他是一百个不放心,所以还特意让牧野去北京接他,结果 怎么样?那个混蛋就是干不出半点好事!半路上在火车上竟然逃走了。” 逃走?高竞很是诧异。 “那他回来后,有没有提到过当时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他忍不住问道。 老太太嗤之以鼻。 “你说的是火车上的那个女人吧,我听牧野问过他,他说那个女人骗她的钱, 把他从火车上推了下去,结果砸伤了头,失去了记忆。他说他是忘了家在哪里才没 及时赶回来的。呵呵,这种狗屁我听都不要听,牧野也不信他。你说我们都报案了, 铁路警察一路在找他,他说他在铁路边上昏了一天一夜,这样还能不被发现?” 高竞也听说过有人在脑部遭到重击后会失去记忆,但是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亲 身经历,他总觉得这事不太可信。因为失去记忆,实在太好装了。 他站起身走向五斗橱。玻璃台板下面有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他能认出,照片 上的男人正是火车上的陈东方。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他没从这男人憨厚的脸上看 出狡诈和卑鄙。这个人真的会为了逃避家庭的责任,撒下弥天大谎,装失忆,然后 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火车上消失吗?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就是陈牧野的父亲陈东方吗?”他问道。 “是啊,就是他。”老太太走了过来,又指指陈东方身边的女人,“这是牧野 的妈。唉。自从跟他结婚,我女儿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作孽啊。”老太太深深叹 了口气。 “现在陈东方还住在这里吗?”高竞突然很想亲自去见见这个神秘的男人,他 很想亲耳听听陈东方本人对当年那件事的叙述。 可老太太却冷笑了一声。 “他啊,牧野的妈死后就搬出去了。现在我有一年多没看见他了。不知道他到 哪里去了。大概是死了吧。哼,死了更好!” “他搬到哪里去了?”高竞问道。 “好像是在市中心借了房子……”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拉开五斗橱,从里面拿 出一本纸业泛黄的黑皮小地址簿来,翻了会儿,找出一个地址来,“喏,就是这儿, 原平路四百五十六号五〇四室。”她把地址簿递给高竞,“那个地方我是没去过, 但听牧野说是幢破破烂烂的办公楼。牧野送快递常去那里,要不是被牧野发现,他 还不肯说出那里的地址呢。” “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他还能干什么正经事?他开了家职业介绍所,其实就是骗人而已。他的办公 室在那里,住也住在那里。” 高竞把那个地址记了下来,他准备等会儿就去跑一趟。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只是对整件事太好奇了,他想知道三年前的 那件失踪案是怎么回事,他想知道,究竟是陈东方被雷海琼设计骗了,还是他为了 逃避回家利用了雷海琼;他还想知道陈东方跟雷海琼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的报纸放在桌上。 “外婆,把这个给牧野,让他留意一下中缝。” “报纸的中缝?那里有什么?”老太太疑惑地看着那张已经被揉旧的报纸。 “他看了就会明白的。”高竞低声说道。 离开时他还给老太太留了一个自己家邻居的电话。那邻居是他的哥们,长期一 个人独居,所以高竞常借他家的电话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