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阿柳 深更半夜,雅问突然惊醒。 刚才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爸爸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站在一个破庙里, 满脸都缠绕着蜘蛛网;有一个人站在爸爸面前,不停地对着爸爸说着一句话—— “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爸爸听了这句话后就一直捶胸顿足地大哭。 爸爸在梦里哭得好凄惨,她就是被这哭声惊醒了。 时隔了那么长时间,她居然又开始做恶梦,而且这次爸爸又出现在她的梦中。 可惜在刚才的梦里她没有看清说话的那个人的脸,他一直都是背对着她站着的。 “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到底“没有想过”的这件事指的是什么事呢? 自从上次有了那个“梦境”的前车之鉴后,她就丝毫不敢大意了。直到现在, 她都弄不明白自已从爸爸肚子里钩出的那半张写着口诀的小纸片代表什么意思。 她不安地坐了起来,心想如果明天再接着做这个梦那可就要小心了,事实证 明,每一次能让她突然惊醒的梦都可能确有其事,搞不好这次的梦又会变成一次 真的事件,所以必须提高警惕,以防再重蹈覆辙,那个背对着她站着的人很有可 能和爸爸的死有着某种关系。 门口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有一片微弱的光从门底的缝隙中一闪而过。 这么晚了,是谁还没睡啊?好奇心驱使她轻轻扳开靠在一边熟睡的月儿,赤 着脚下了床,把门轻轻打开了一条小缝,只见一片烛火的光晕迅速隐灭在走廊的 尽头,有一个从鬼鬼祟祟地进了大哥的工作间。 她立刻跟了过去。 也许是那个进去的人一时疏忽,工作间的门竟然没有关严。 她透过那条小缝,看见屋内点着蜡烛,烛影摇曳,烛光昏黄如豆。 大哥站在那个放着蜡人的柜子跟前,手托住腮,像在沉思。原来刚才从走廊 上走过去的人是大哥。 这么晚了,大哥怎么还不睡? “这是最后一次了!”大哥突然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句话,然后伸手拉开 了柜门。 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蜡人。 在烛火的映衬下,那个蜡人周身上下泛着一层荧亮荧亮的光泽,就像小时候 爸爸买给她的蜜糖人一样好看。 “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大哥用手摸着那个蜡人的脸,声音有些颤抖,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 听到这句话,她一下子仿若遭到了五雷轰顶:没错!就是这句话,刚刚才在 梦里听到——“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真是一字不差! 梦境果然又一次在预警她! 难道说,大哥就是那个在梦中背对着她站着的人? 如果那个梦真是在预示她什么,那么,眼前的这个蜡人,就是爸爸! 这个想法让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现在她明白那个蜡人为什么光有四肢 而没有脸了,因为有人怕这个蜡人会被认出来。 可是,大哥把一个代表爸爸的蜡人藏在柜子里,是什么意思呢? “我看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居然蠢到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大哥沙哑着嗓 子又阴阴地笑了,“现在你再也不用烦恼了,好好地在你的世界里安静地呆着吧。 你看看,这样多好,是不是?” 大哥的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压抑,包括一丝丝的绝望。 一阵寒意笼罩了她的全身,她似乎看到大哥扭曲变形的脸正在慢慢向她逼近, 眼睛里闪烁着凶残的光。 “你哭了?你竟然也会哭?”大哥的笑声戛然而止。 ——果然,那个蜡人又流泪了,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蜡像平板的“脸”一 直往下滑落。 上次她用手摸这个蜡人的时候,它就流泪了;这次他看到大哥,又流泪了, 它分明是有感情的! 那两行泪水,就从蜡像上“眼睛”的部位缓缓流出,上次也是这样准确,仿 佛那个地方有什么标记一样。那块蜡像的后面,会不会真的有一双眼睛,爸爸的 眼睛? 她想得有些入神,一不小心,把门撞开了。 “谁?”大哥立刻回过头来厉声喝问。 她立刻从门口仓皇而逃,躲到了离得最近的欢欢的房间里。正当她蹲在门口 喘息的时候,大哥的脚步声也同时在门口停了下来。 咚、咚。大哥试探着用手指敲了敲门,似乎察觉到她躲在门后。 她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欢欢,欢欢正坐在窗台上出神地望着花园,完全不知 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欢欢,拜托你了,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大声嚷嚷!她暗暗祷告。 咚,咚。又是两声。片刻之后,门外的人终于轻轻走开了。也许地是知道屋 里的人不会开门,不想再白费功夫。 好险。她松了一口气。明明心里有鬼的不是她,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大 哥在敲门的时候她竟然那么害怕,背后的衣服被浸湿了一大片。 她回过头看了看欢欢,这孩子还坐在窗口,出神地望着窗外,好像压根就不 知道她进来了。 “欢欢,你怎么又一个人把腿放到外面去?那个跳舞的人来了吗?”她走过 去问。 “没有,他不是天天都来。”欢欢嘟着嘴,一脸的失望,“有时候能看到他, 有时候看不到他。” “他会不会晚点为才过来?” “不会的,他要来的话就在十二点的时候来,可准时了,我想他今天不会来 了。” 她摸了摸欢欢的头:“既然他没来,你干吗还坐在这儿看,姑姑抱你睡觉去 吧?” “姑姑,爸爸是不是想把我送走?”欢欢说着委屈地抬起头看着她,一脸可 怜巴巴的样子。这孩子原来是在为这件事闷闷不乐。 “送走?送哪儿去?” “爸爸说要把我送到一个叔叔家去。” 她明白了,看来大哥已经为欢欢找好家庭老师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门,想起刚才大哥追过来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 “姑姑,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好不好?” “好吧。” 她刚弯下腰去抱欢欢,猛然发现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只乌鸦。 “月儿?”她一愣,月儿怎么飞到欢欢的窗口来了? “姑姑,什么是月儿?”欢欢仰着小脸问她。 “呱——呱——”还没等她回答,那只乌鸦就拍着翅膀发出了两声难听至极 的叫声。 这不是月儿!她迅速做出了判断。 真是不可思议,眼前的这只陌生的乌鸦,竟然也像月儿一样在看着她笑! 可是这只鸟的眼神却充满了邪恶!那两只赤红的眼球,就像两只妖魔之瞳, 似乎正带着无边的仇恨要将她卷入无底深渊。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怎么回事?她竟然怕这只鸟? “姑姑,这只鸟的眼睛怎么是红的呀?它是不是得了红眼病了?”欢欢好奇 地想伸手去摸这只乌鸦。 “欢欢,别动!”她急忙拉回欢欢的手。 扑喇喇——。窗口的乌鸦这时展翅飞起,竟然是一只很大的鸟。大得有些超 乎想像,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大的乌鸦,有点像一只小鹰。她都怀疑它到 底是不是一只乌鸦了。 那只乌鸦飞起之后却不飞走,在窗口来回地盘旋,一双眼睛始终在打量她们。 当月儿的鸣叫声也突然响起时,这只乌鸦才依依不舍地飞走了。 她胸口的玉突然不停颤动,并且又像以前一样发出轰轰地鸣声。 奇怪,玉有反应了,它好像很不安。 那边月儿也在她的房里不安地叫着,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把其他人吵醒。不行, 得回去看看。 “欢欢,你出去帮姑姑看看你爸爸在不在外头。记住,千万不要大声嚷,让 你爸爸听见了会揍你的。” “好。”欢欢打开门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儿,对她说没人,于是她赶紧拉着欢 欢溜回了自已房间。 一开门,她就看见月儿站在窗口,一边对着天空鸣叫一边焦躁地用身体去撞 击玻璃窗。它是想出去。 她突然有一种预感:她身上的玉和月儿都突然变得不安,全是因为那只乌鸦 出现的缘故。 一想起那只乌鸦红得像火一样的眼珠子,她头皮就开始发麻。 她打开窗户,月儿忽地就飞出去了。 “姑姑,姑姑!快醒醒!快醒醒!”欢欢的声音不停地在耳边聒躁。 她微微睁了一下眼,天早已经亮了。这一夜过得可真快。 “欢欢,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她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姑姑不好了!你快去看看爸爸呀!”欢欢着急地用手推着她。 “爸爸怎么了?”她伸了个懒腰。 “我早上回屋里的时候,看见爸爸一直在不停地跳来跳去,可吓人了!姑姑 你快去看看呀!” 她一下睁开眼睛:大哥?又出事了?会不会跟昨天晚上的事有关? 想到这儿她也觉出事情可能不妙,赶紧穿上衣服下了床。 “快点快点!”欢欢在前头引着她到了自已的房间门口,用手朝里头一指, “姑姑你看,爸爸到底怎么了呀?” 屋内的景象让她也一下愣住了:大哥穿着睡衣,头发乱篷篷的,光着脚在墙 角处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向上跳,每次落地的时候他就用双手捧住头,而且 嘴里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嘀咕着什么。 “爸爸早上突然走进我的屋子,很凶地抓住我,对我说如果我以后再抱着这 个娃娃他就要把我做成蜡人,而且他还用脚踩我的娃娃,然后他就一直这样跳。” 欢欢吓得死死拽住她的手不放。 欢欢的娃娃已经被踩扁了,扔在墙角,脸上的一只塑料眼睛都丢了。 她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这段日子大哥一直很平静,还以为他的 那个“疯病”好了,谁知道他又开始反常,而且这一次的情况明显比前两次严重 了。 “姑姑!姑姑!爸爸这样一直跳一直跳,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呀?” 是啊,她也知道,如果不想办法让大哥停下来,他很快就会虚脱。她已经看 出大哥体力不支了,可是他仍然机械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她冲了进去,死死抓住大哥的胳膊:“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大哥挣扎了几下,还想往上跳,终于还是疲惫地放弃了。 “雅问,我梦见爸爸了。”大哥吃力地对她说完这句话,就昏了过去。 “阿杏,你也看见了,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咱们都在家,他可能一直跳到把自 已累死为止,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阿杏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她的话。 “你在这个家里也呆了几十年了,就是再有什么难言之隐,念在这份情谊上, 你也不能看着大哥这样不管吧?你不是医生吗,医生不是要救死扶伤的吗?你的 医德呢?我求你了,别再瞒了,把那个冰窖的秘密告诉我,我必须要知道大哥为 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杏犹豫了一下,仍然有些迟疑:“我并不知道冰窖里有些什么秘密。再说, 你大哥的病也可能是其它原因引起的。” “算了吧你!你明知道大哥就是自从进入冰窖以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阿 杏始终不肯合作的态度让她开始失去耐性,“你和那个死鬼阿柳那天在冰窖里说 的话我又不是没听见!我知道,你们之间一定有鬼!我大哥和二哥就是被你们连 累的,如果你要是再不说,我就把你们在冰窖里说的话公之于众,我看你到时候 怎么对妈妈交待!” “雅问,你不要总这样逼我!”阿杏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如果不是为了大哥,她也不想这样逼阿杏,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过去的隐痛不 能去碰,况且她也绝对相信阿杏的人品。 “阿杏,拜托你!快说吧。就算你真有什么错,念在这十几年的情份上大家 也会原谅你的。我发誓,今天你对我所说的话,只有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个 人知道。而且,我只是关心大哥,想找出原因,我对你的过去并不感兴趣。”她 坐在阿杏身边苦苦哀求。 阿杏似乎也有些动摇,沉默了许久,终于仰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 气,像是把心中所有的包袱和郁闷都解了下来。 “好吧,为了你大哥,为了我做医生的良心,我说。不过,就像你自已发的 誓那样,只有你知我知,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嗯。”她忙不叠地点了点头。 阿杏最后下定了决心,终于吐出了那个秘密。 十几年前,我刚从学校毕业,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我所梦寐以求的法医官。 那个时候,我年轻而充满朝气,精力充沛,待人谦虚有礼,好学而勤奋,功底又 扎实,再加上从我爷爷开始起,家里就做医生,因此我还通晓各种医理,很快很 多资历比我深的法医官都渐渐被我比了下去。也许是我运气太好了吧,我赢得了 一致的口碑和赞赏,事业正前途无量。 机会说来就来,没多久,我接连接手了两宗颇有影响的大案子,这两宗案子 都牵涉进了一些显要的达官贵人和上层名流。当时案子已经被警察定了案,而我 的勘察工作也已经做完了,一干涉案的人等将悉数被送进大牢,甚至有被判死刑 的,但是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我相信自已的直觉,相信他们是无辜的。于 是我一直反复不停地查验务种证物,并进行各种痕迹比对。 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么巧,我在他们将被执刑的头一天晚上找到了有力证据证 明他们全是被人陷害的,挽救了他们的前途和生命。 我的出色表现让我名副其实地成为了声名最为鼎盛的最年轻的法医官。由此, 我也认识了很多上层社会的人物,并成为他们的座上贵宾。 当时我还年轻,工作以外的五光十色的生活还是很吸引我,上层社会的富有 和风光也十分让我羡慕,虽然我没有忘记自已的本份,继续努力工作,可是厄运 就这么来了。 有一次,正好赶上我休假,有一个一直在追求我的富家公子邀我去国外一同 游玩。我当时工作正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大脑极度缺氧,工作也没有兴奋点, 我想也好,就趁这个机会去换一下脑子放松一下神经,于是就答应了他。 我们去了塞班岛,在那里的最后一天我们有幸观赏到了一个中国魔术师的精 彩表演,那个魔术师就是你的爸爸雷克。 那是一次贵族的聚会,演出是在一个很大的歌剧院里,但并是谁都能进去, 他们并不卖票,来的人全都手持通行证,剧场外甚至有保镖把守。我听说,买那 一张通行证的钱贵得吓人,可以买两块金子了。那个富家公子跟我说,这个魔术 师与外面好运庸俗的耍魔术的人不一样,他变的魔术绝对称得上一绝,甚至有很 多人私下议论说这个叫雷克的人虽然表面上称自已是一个魔术师,事实上他所变 的是不折不扣的幻术,那是魔鬼的法术。 阿杏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外,像失了魂一样。 是悔?是恨? 是痛苦?是悲伤?就像那在塞班岛看到的“魔术”,何尝不是魔鬼的法术? 她坐在一边,静静听着阿杏继续诉说。 你父亲站在舞台上的时候真是万人景仰、风光无限,所有的人都为那些美仑 美奂、令人真假难辨的魔术所倾倒,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魔术还是法术。当你父 亲最后站在台上谢幕的时候,台下万众欢呼,所有的人都起身热烈呼喊他的名字。 你可能无法想像,你父亲变的魔术和一般魔术师的那种弄虚作假的魔术不同, 他的每一个魔术都刺激而令人咋舌,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好像有神灵在暗中相 助一般,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魔术”。 塞班岛的最后一夜真是让人难忘,那一夜让我大开了眼界,我一辈子都没有 见过那么奇幻的魔术,我甚至都觉得以前自已的见识太短了。更让我感到惊喜的 是,我们在回国的时候竟然意外地和你爸爸同坐一班飞机,当时我们聊得很愉快, 互相留下了联系的方式。 回国以后,我又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当中,每天从早忙到晚,很快就把塞 班岛的事淡忘了。可是没多久,我突然接到了你爸爸的电话,他友好地约我出来 聊一下,说有事相求,于是我就去了。就是这一次的聊天,完全改变了我以后的 人生。 那天从一上车你父亲就支开了司机,他的神情看起来很严肃,所以从一开始 我就知道这是一次秘密的谈话。 那天我们在你父亲的车里呆了很久,你父亲不停地抽烟,一支接一支的,眉 头一直紧锁,就好像有浓得化不开的愁苦,整个人看起来都萎靡不振,和我然塞 班岛印象中的那个光芒万丈、神采飞扬的魔术师前后判若两人。当时车里那种压 抑的气氛几乎让我想到要逃跑,可我还是努力坚持了下来。 后来你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跟我开口了,就像我现在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跟你 说这件事一样。 唉—!阿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太顺利,成功来得太快,就注定要受到上天的嫉妒, 承受上天降下的灾难。 而阿杏恰恰是很不幸的那个,她始终没能平安地度过那一劫。 她扭头看了看雅问。雅问的眼睛又大又圆,就像孩子一样充满了天真与好奇。 虽然雅问很小的时候就被太太送走了,一直没有回过家,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 苦,但她还是觉得雅问比她幸福太多了,因为雅问少掉的只是一份可以容待日后 弥补的关怀,而她,却是因为一脚迈错而整个毁掉了自已的人生。 接下来的事,说起来更有许多的沉重: 那个时候,你爸爸有一个助手,是一个从小就被别人遗弃的孩子,你爸爸好 心收留了他,还给这个小男孩取了个名字叫“阿柳”,让他从小就跟在身边,长 大后就让阿柳做了他的工作助手。 阿柳是一个非常善良也非常单纯的孩子,他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不明白人的 一切险恶用心,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只知道听话。而且他天生就是个大力 士,七岁的时候,他自已就能扛起二十斤的面粉袋。可这个孩子唯一的缺陷就是 有些弱智。 你爸爸很疼爱他,而阿柳也很爱你爸爸,成天形影不离地跟在你爸爸身边 “爸爸、爸爸”地叫,就像一个小跟屁虫似的。 噢对了,你爸爸收养阿柳的那段日子也正是你妈妈把你送走的时间,阿柳比 你小两岁,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管你叫姐姐呢。 阿杏的话着实让雅问感到惊讶:那时候爸爸来看她,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个 叫阿柳的小男孩,甚至她这次在家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听到任何人提到过 阿柳的名字。 阿柳曾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会没有人提起他呢?家里甚 至连一张他的相片都没有,所有有关阿柳的证明都是一片空白。难道他们都把阿 柳忘记了吗?还是故意不再提起他? 阿杏看见她在出神,于是问到:“你还在听我说吗?” “啊?”她回过神来,“是,继续说吧。” 那天你爸爸在车里跟我说的事就是和柳有关的。 那次寒班岛之和地,你父亲有机会认识了一位当地的土著巫师,那个巫师有 一种只在他们巫师中流传的秘药,吃了这种药十天之后,服药的人全身的皮肤就 会石化,他的皮肤会像石头一样硬,也就是说,他会成为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就 成一个“石人”,但是他的身体还和以前一样能跑、能跳,关节也能像正常人那 样随意弯曲。所以当地的土著巫师常用这种药给自已的奴隶喝下去,并且对他们 施以咒语,让他们终身为自已所奴役,并且利用这些人来抵御外族入侵。可是吃 了这种药以后,吃药的人每天会有一次全身性的休克,这个时候必须用针不停地 刺他头顶的穴位。 你爸爸也许是被鬼迷了心窍,当那个土著巫师把那个小药瓶拿出来的时候, 他突然想到要用这种药来完成一个魔术。也许人为了名和利都会身不由已吧,尤 其是一个已经坐上高位的人,想要保住自已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不被别人抢走就 必须要想出很多别人想不到的法子才行。后来那个土著巫师就经极其高昂的价格 把这瓶药卖给了你的父亲。而你父亲找到我自然就是看中了我懂医术,希望我能 协助他。 当时我一口就拒绝了,我认为给人吃下这种古怪的药物,让好好的一个人肌 肤化石是一件丧尽天良的事,我不能忍受这种残忍的做法。发明这种药的人,一 定是被邪恶和欲望填满了头脑,想利用吃这种药来达到控制别人的目的,我想你 父亲也是和他们一样中邪了。当时我坐在车里看着你父亲的那张脸,从来没有觉 得那么的陌生和可怕。 你父亲眼里的哀伤越来越深,他对我说,他老了,再过个几年就会完全退出 这个圈子,很快所有的人都会忘记这个曾经受万人仰慕的“魔术大王。”你父亲 的语气很是落寞,带着深深的失望,那一刻我眼前突然浮现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 人独自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狐独踟蹰的样子,不知怎么我竟然鼻子酸了,我想哭, 我想起了最疼爱我的爷爷,还有我一辈子都郁郁不得志的爸爸。你父亲说他的三 个儿女都不会练魔术,所以只要他一隐没,雷氏家族的魔术史也就此终结了。就 算是为了家族,他也希望能最后再风光一次,不留下任何遗憾。 我想我那时候可能也是被鬼迷了心窍,一向刻板而有原则的我竟然被你爸爸 的话打动了,我动了恻隐之心,有一些动摇了。这时你父亲对我说他今天来见我 之前已经给阿柳吃下了那种药,如果我不去帮助阿柳针炙头顶的穴位那么他一会 儿药性发作就会有生命危险。当时的情况真是骑虎难下,我左思右想还是先救人 要紧,于是就跟着你爸爸回了家帮助阿柳施针。 那天阿柳平安地度过了难关,后来你爸爸从屋子里拿出了一箱钱,他对我说 只要我肯帮他,让他顺利完成这个魔术,这一箱钱都是我的。而且这个魔术一旦 练成,又将是一个登峰造极的完美,到时候他一定不会忘了我的功劳。 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那么大一个箱子,满满的一箱子。我并不 是个爱钱的人,但是也禁不住有点眼花。 你父亲说他已经做好决定了,一定要练成这个魔术,因为现在也不可能回头 了。他说阿柳的人生反正也是他给的,阿柳本来就是一个弱智的孩子,什么也不 知道,做不做一个“石人”包括以后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都没有什么关系。况且他 只是想用阿柳来帮助他完成这个魔术而已,又不是要伤害阿柳,没准变成一个 “石人”对阿柳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像阿柳这样老实可欺的孩子,变成“石 人”既不会影响他的生活还可以保护他少受很多欺负,对我们来讲是不可思议的 事,可阿柳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也许以他来讲是上天的恩赐也不一定。 眼前的一箱子钱和你爸爸的这一番话终于让我做出了决定。我想我又不是害 人,相反施针是为了救人,每天只是过来给阿柳施施针,又不损失什么,就可以 得到这么一大笔钱,而且这样的事儿错过了恐怕我这一辈子都要后悔,再说药也 不是我骗阿柳吃的……鬼迷心窍!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 !我也没想到我会冒出 这种想法,我想阿柳反正也是个傻子,一辈子也只能跟在你爸爸身边过了,变成 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杏渐渐激动起来,苍白的嘴唇不住在颤抖。尘封十年的往事,回忆起来仍 然像在昨天刚发生一样历历在目,一切都还是新的。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自已说过的每一句话、雷克的每一个表情, 还有阿柳看着她时的那一片空茫的眼神。 她是臣服于金钱了吗? 她当年那么做是不是在救人? 她真的好后悔为什么当年就一古脑儿地想出了那么多的理由来说服自已! “如果你当时不给阿柳施针,他就会有生命危险,你这么做并没有什么错啊。 再说你不做爸爸也会找别人做的,你何必这么自责呢?”雅问看着她说。 她无奈地笑笑:“你不会明白的,你现在的想法和我当年一样。可是,阿柳 最后还是死了。” “阿杏,你又不是成心想害死他的,你原本也是想救他的呀。包括爸爸,他 也不想害死阿柳的,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事情竟然发生了变化。”雅问拼命想着借 口,自已都分不清是想说服自已还是想说服阿杏。 “可是、可是后来发生的事……” 那个土著巫师竟然欺骗你爸爸!十天过后,那瓶药根本就没有达到预期的效 果。想想也是,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能让人肌肤化石的药呢?可是阿柳,他吃了 那种奇怪的药以后,整个人都变得越来越令人恐怖:头发开始大面积脱落,双眼 视力急剧下降,甚至连摆在他面前只有一米远的桌子都看不见了;于此同时,他 的脾气也变得十分古怪,有时候暴躁异常,抓到什么东西都想毁了,破坏欲十分 强烈,有时候却又软弱得不堪一击,哪怕是轻轻呵斥一声也会吓得他哇哇大哭。 还不止如此,他身上的皮肤虽然并没有变得和石块一样坚硬,却开始不停地 红肿、脱皮,那些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好像永远都脱不完似的,脱过皮的地方又 奇痒难耐,我帮他用了很多止痒的药膏都无济于事,他每天都用手不停地去抠, 抠到血流不止。 我渐渐开始无能为力,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可是阿柳的病情却以飞快 的速度一天天加重。这期间你爸爸曾飞回塞班岛去寻找那个土著巫师,可人早就 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开始害怕,直觉告诉我,阿柳会死去。 我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我针刺的穴位反倒加重了那些药的毒性,可是凭我 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查出原因。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感到了自已的渺小与无 助,我想我从前一直都太高估自已了。 我对不起阿柳!我作为一个医生,甚至都没有去分辨药的真假,就盲目听从 别人的安排,胡乱地用针,结果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我……唉! 后来我建议你爸爸把全身都已经溃烂的阿柳立刻送到医院,这样才有可能保 住他的生命,就算事情发展到最糟糕,起码也可以让阿柳多活几天,这样可以为 我们争取时间尽快找出发病的原因。 可是我救人的念头却遭到了你爸爸的强烈反对。你爸爸说,如果阿柳的事情 一旦被捅出去,那他将会真真正正地身败名裂了,他已往凭借真本领得来的地位 也将会因为这一次的事件会受到无情地质疑,甚至有可能被误会为欺世盗名。除 了阿柳的这一次是因为一时糊涂走错了路,他以前的一切可全都是凭本事赚回来 的,他绝不能让雷家光荣了一辈子的历史因为他的失误而毁于一旦。况且,如果 阿柳的事一被抖出去,你父亲和我都有可能去坐牢。 那一晚家里没有人,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你爸爸无端指责我把阿柳送到 医院的目的是为了医学实验,只是为了满足自已在医学上的猎奇心理。他还威胁 我说,如果我坚持原为的想法,他就会把我和阿柳永远关在一起,让我们永远都 别想再走出这个房子! 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动着狼一样凶残的光。我当时心里真得有些害怕, 以你父亲的手段,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我害怕像一个囚犯那样被关在地牢里过 一辈子,同时我也担心如果阿柳的事真得被捅出去,我肯定也会受到牵连,到时 候我就会和你爸爸一样,失去努力奋斗得来的一切,还要去坐牢,那么那个时候 又跟被爸爸关在这栋大房子里不见天日有什么两样呢? 我的担心和你爸爸的担心是一样的,我们都有共同的苦衷——我为了自已怕 前途,而你爸爸却要保住家族和后代的名声。几番细思量之后,共同的忧虑让我 们再次走到了一起。 你爸爸让我在这里悄悄地为阿柳继续治病,不论花多少钱他也愿意,只要能 让阿柳活下来。到今天我仍然记得他说的这句话,我也十分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 时的表情,我确定他比我更不愿意看到阿柳死去,他养了这个孩子十几年,辛苦 地教他穿衣吃饭、一言一行,又怎么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呢? 这条船上了以后真得不好下了,我想你爸爸当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塞班岛的风光过后却给他带来了如此大的风波。而对于我来说,接下来唯一能做 的事就是想办法减少阿柳的痛苦。 可是事与愿违,任我怎么做,仍然回天无力。我通过关系找到了一个很有情 也很有经验的内科医生来为阿柳诊治,那个医生告诉我阿柳的内脏都已经受到了 严重的损坏,已经没有生存的希望了。当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对你爸爸说阿柳已 经必死无疑了,你爸爸立刻老泪纵横,他不停地责怪自已一心只想着名利结果却 毁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那晚我和你爸爸一夜没合眼,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天快亮的时候你爸爸说把阿柳送到冰窖去吧,也许那些冰块可以帮助他止住 疼痛,让他在生命地最后关头安安静静地上路吧。 本来按照你们家族的规矩,那个冰窖只能用来存放死去的魔术师的尸体,外 人是不能进的。但你爸爸为了弥补自已怕过失,一心想再为阿柳做点什么,于是 就狠下心破了这次例。 阿柳被送进冰窖中的时候,全身上下都再也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了,他身 上所有的地方都在不停地往外流脓血,臭气熏天,只好用毯子裹住他,将他赤身 裸体地送入冰窖内,就好像去冷藏一块肉一样,那场景真是很揪心,我和你爸爸 都忍不住哭了。你爸爸伸手想摸摸阿柳的脸,都找不到地方下手。 阿柳被送进冰窖的时候一直不停地说胡话,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爸爸”, 似乎预感到我们就要抛弃他一样。 阿杏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段往事,这一位故人,怎样地引人唏嘘? 雅问突然开始憎恨爸爸,憎恨他那张总是在微笑的脸。不知道他在舞台上接 受万众欢呼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当年那个为了满足他的欲望而孤零零地死在冰 窖中的孩子;不知道他看着他的子女们一天天长大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那个为 他而死的孩子; 不知道这些年来当他每一次看到阿杏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想起那 个孩子。 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会如何地想起那个孩子。 不知道。 进入冰窖的第二天,阿柳就死了。这件事完全击垮了我,我像受了刺激一样, 每天不敢出门,也不敢拿起我的法医工具,生怕又会弄死人。我从小到大积聚起 来的所有力量和自信都在阿柳死去的那一晚统统消失了。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像 从前那样做一个受人尊敬的法医官了,我也不配。 后来你爸爸知道我走投无路,就留下了我,我就隐姓埋名在你们家做了一个 本分的家庭医生。 在阿柳死的第二天,我们把所有有关阿柳的东西全部销毁了,你父亲严厉告 诫大家从此以后都不许再提起阿柳的名字,否则就将他赶出去。这样,阿柳就完 全从大家的身边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提起。可是我又怎能忘记,阿柳死的时候才 只有十七岁。 阿杏的话全部讲完了。 记忆像溪流一样汩汩流淌,留下的是说不完的懊悔。 原来这就是阿杏的全部秘密。雅问一直想弄明白有关阿杏的过去,现在全弄 明白了。 “都十几年了,阿柳还一直留着对我们的恨。或许他知道总有一天还会再见 到我和你父亲的,所以一直在等着我们。”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迫不急待地问:“我跟大哥第一次偷偷进入冰窖的 时候,大哥说看到冰块里有一个影子想用冰块砸死我们,这个影子一定就是阿柳 吧?会不会二哥……” 她慌忙停住了。一提到二哥她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慌张,她怀疑二哥的失踪会 不会也跟这个“阿柳”有关。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吧,那个孩子从小就善良得连一只小虫子 也舍不得踩死。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报仇也只是找我和你爸爸,不会伤害无 辜的。” “可是你也说了,阿柳一直恨你们,十几年的怨恨下来,人的性格也许早就 变了。对了,那天我扶大哥从冰窖里出来以后,阿柳在冰窖里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最后你是怎么出来的?” 阿杏的脸色变了变:“阿柳,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没说?” “是,没说。但是,他给我留下了这个。”阿杏说着撩起后背的衣服让她看。 在阿杏白晳的背部,有一个很小的水泡,鼓鼓的,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水泡虽然很小,却异常得显眼。 “你说,这个是阿柳留给你的?” 她不明白阿杏的意思。 “是,阿柳当年死的时候身上就是长满了这种水泡,”阿杏边说边慢慢放下 了衣服,“很快,这些水泡就会遍布我的全身,一个个破裂,我也会同样死去。 我想阿柳死的时候心中的怨气一定很重,所以才在冰窖里记下了他的仇恨。” “啊?”她惊慌失措地一把扶住阿杏的肩膀,连指甲都嵌进了阿杏的肉里, “怎么会这样?你当时也不是故意的,你一直都想救他,你没有想害死他,对不 对?爸爸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都怪那个巫师,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要报仇也 该找他!阿杏,你一定是在胡思乱想,这个水泡一定不是阿柳留给你的,肯定是 什么虫子咬的,过两天就会好了对不对?” 阿杏无奈地笑了:“那天我进冰窖的时候,在一块竖着的冰块上找到了当时 裹着阿柳身体的那条毯子。当时我摸那条毯子的时候,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我 想,阿柳身上的那些病菌完全保留在这条毯子里了。” “阿杏!阿杏!”她哽咽了,“你真的会死?这不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呢!” 也许阿杏真的会死,就像爸爸也会死一样。一直在她的心目中,爸爸就是她 的偶像,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标志,可是爸爸有一天也会离开,并且是用一种狼狈 的方式。 魔术,魔术,何尝不是使人坠入魔道的法术。 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爸爸写在族史后的那两句话了:我一生最遗憾的事就 是没有教我的儿女们练魔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也是没有教我的儿女们练魔术“阿 杏,你真的会死?这可怎么办?”她啜泣着喃喃自语。 “傻丫头,我又不是神仙,当然会死。该来的,怎么也不会逃过,就像当年 的阿柳,这个苦命的孩子,他什么过错都没有犯过,却还是躲不过那样的厄运。” 阿杏说着笑了,她头一次有这种将要解脱的轻松。这整整十年的负罪感已经 把她折磨得再也无力承受了,活着倒不如死了,不管再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她 不再想起阿柳,不再想起自已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 想起这一生真是令人惋惜,她只对不起一个人,就是阿柳,希望不要再见到 他了。这是她一生唯一欠的一笔债,还是早点还清了比较好。 阿杏正这样想着,听见院门外“嘀——嘀”的汽车喇叭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