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来客 吉田晋一被一阵厮杀声惊醒,只听狂风挟着雨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这响声里还夹杂着另一种声音,是厮杀声,还有呼喊声。这声音仿佛很远,又好像 很近。在这静悄悄的深夜里,更使人惊心动魄。这是什么声音?他迟疑地睁开眼睛, 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一幕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用被子蒙上头。 是在做梦么?不对!窗外的风雨声清清楚楚,分明是醒着的。是看花了眼?那厮杀 声,呼喊声仍然不绝于耳。他把被子掀开一些向外望去,眼前的一切清晰可见: 一些穿着旧式日本军服的人,正挥舞着日本军刀,砍杀一群中国百姓。这些百 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们拚力挣扎,奋力反抗。又有几个日本 兵端着长枪正在向这些中国百姓射击,一阵枪响,那些中国百姓倒在了血泊中,长 枪上明显标示着:美国制造。一个日本军官发出了一阵狞笑,举刀割开了一个孕妇 的肚子,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孕妇倒下了,白花花的肠子和着鲜红的血一起 流出来,那个日本军官用刀挑出了鲜血淋漓的胎儿。 吉田晋一赶紧闭上眼睛,五脏六肺仿佛都翻了个,一起往上涌,为了不让自己 吐出来,他抓起枕巾捂在嘴上。难道这是放电影?或者是播电视?不是!都不是! 他清楚得看见那被砍下的人头带着血滚在床下。这是怎么回事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吉田晋一陷入极度的恐惧中。他心里想我不能这样躺在床上,我应该干点儿什么。 比如打开房门赶快逃离这里,或者打电话给服务台,还有``````。吉田晋一想了很 多办法,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砍杀声没有了,风也停了,雨也 停了,整个世界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吉田晋一始终就这样闭着眼躺着。 吉田晋一是日本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的社长。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这一次中国 之行使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吉田晋一的父亲参加过侵华战争,负过伤,并且留下了残疾。战后回到日本, 在政府的帮助下开了一家小型铁工厂,专门生产铁钉。经过几年的艰苦创业,小型 的铁工厂发展成了吉田制造株式会社,能够生产多种小五金产品,产品除了供应日 本市场以外,在美国和欧洲销路也非常好。在晋一的眼里父亲是个工作狂,他不参 加任何政治活动,更拒绝参加老兵们组织的一切集会和活动,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 产品的开发和营销上。他沉默寡语,不苟言笑,更是从来不谈过去的事。有几次吉 田晋一试探着问他打仗的经历和受伤的经过,却遭到他严厉地训斥。他对中国人始 终保持着距离,不肯和他们交往。当大批日本企业涌进中国的时候,看着那些人获 得了丰厚的利润,满载而归,他丝毫不为所动。当晋一提出,也想到中国看看,希 望能在中国打开市场,扩大产品销路的时候,老吉田发火了!他大发雷霆,骂得晋 一不知所措,从此再也不敢提和中国人做生意的事了。 老吉田直到身染重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时,才对侍候在病床旁的儿子晋一说 出了心里的秘密。他说:“当初到中国去打仗,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时候,全 日本都群情激昂。我们战败了,全世界都在指责我们,国际法庭还在东京搞了审判。 难道我们真的错了吗?我是大和民族的子孙,天皇陛下的臣民,我遵照天皇陛下的 圣意,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战斗,这错了吗?那些人总是在反省呀!谢罪呀!真不 知道他们这人是怎么想的!不错,那场战争对中国人来说,确实是太残忍了。有时 候我会想起欧洲人占领美洲大陆这件事,如果说那是文明代替了落后的话,那应该 是一种社会进步吧?也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强大的,先进的美利坚合众国。可是代 价呢?却是印第安人的消亡,对印第安人来说,这是不公平的,是非常残酷的。在 中国的时候我体会很深,面对强大的日本皇军,落后,愚昧的中国人只能任人宰割, 他们感觉不到痛苦,很多人还帮助我们宰割他们的同胞,他们很滑稽,也很可怜, 有的时候竟然让你不忍举起屠刀。我常常想,如果日本不对美国宣战,如果日本不 败给美国,现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大概会是强大的大东亚和强大的美利坚的 世界!可是,当时的决策者做出一个极不明智的决定,和美国打了一仗,让我们几 十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战争的失败,使我们愧对天皇,也无颜面对中国人。我 不愿意再想那场战争,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可是,你越不愿意想的事,越是时刻 充满了你的头脑,让你一刻也不得安宁。日本已经完全放弃了战争,我们这些人也 由军人变成了生意人。我一直不愿意和中国人做生意,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是恨 他们?绝对不是!因为我恨不起来。是害怕再伤害他们?因为他们已经被儒教思想 弄的呆头呆脑的了。可是,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不是我们造成的。总之,我希望将 来没有我的吉田制造能够远离中国和中国人。” 似懂非懂的吉田晋一点着头回答说:“父亲放心吧!我一定按照您的意思去做, 永远不和中国人做生意。” 吉田晋一成为了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的社长,脱离了父亲的羁绊, 吉田晋一按照 自己的想法, 使企业有了很大的发展。并且扩建了新的厂房,更换了设备。可是, 淘汰下的旧设备使吉田晋一犯了愁,处理掉这些旧设备要付出一大笔环保费。这时, 他的一个商业朋友中桥三郎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心动不已。 中桥三郎是三和化工的董事长,前些时候在吉田制造株式会社购进了一大批五 金产品,说是在中国投资建了一座大酒店。酒店装修用的材料大多从日本采购,像 门锁,把手,合页,螺钉一类的东西,都采用了日本最有名的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的 产品。听说中桥三郎从中国回到了日本,吉田晋一决定拜会中桥。一则感谢他照顾 吉田的生意,购进了大批的货物;二则联络一下感情,保持长期的客户关系。商人 需要了解关注客人的脾气和嗜好,当了解到中桥三郎偏爱日本传统文化时,吉田晋 一便决定把会面地点定在宜春馆。 宜春馆坐落在东京老市区清静的街巷中。吉田晋一提前赶到,老板阿春急忙迎 了上来。 “是社长先生,您好!能光顾我们小店,真实万分感谢!”阿春弯腰施礼,说 道。 站在玄关的吉田一边脱鞋,一边应付地问道:“近来还好吧?” 阿春满面春风地答道:“托社长的福还能对付。请您这边来。”阿春打开一扇 拉门,把吉田让了进去。 这是一间标准的日式房间,有十六七平方米大。墙上挂着真之真裱式的浮世绘 立轴,房间偏里侧放一张长方矮桌。吉田晋一在桌旁踞腿坐了下来,阿春也在下首 跪坐下来。阿春冲外面喊了一声,一个侍女便送茶进来。茶具是传统的盖碗,阿春 接过来,两手捏住茶碗,上下翻动了几下,正过来放到吉田跟前,说:“这是今年 的新茶,请社长品尝。”停了一下,又说:“我已经按照贵厂定座时的要求都准备 好啦,如果社长有其它的要求尽管说出来,我马上去准备。” 吉田晋一端起茶碗,打开碗盖,轻轻地呷了一口,赞许地“嗯”了一声。然后 说:“其它的要求倒也没有,我只是不放心。只要预先定下的都仔细准备好了就行。 今天的客人很重要,希望不要出现疏漏。” 阿春白了吉田一眼,马上又满脸笑容,说:“这个,您就只管放心!阿春办事, 您还信不过吗?” 吉田也笑了笑,说:“这倒不是!做事情还是稳妥一些好,免得到时候有不周 到的地方,让人家挑剔。” “我知道社长先生办事一向严谨,所以,准备工作特别小心,您就放心好啦! 您先坐一会,喝点茶。我再去看看!” 阿春退了出去。接着四个女子抬一架高丽琴进来,他们将琴几摆在了一个墙角,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高丽琴放上去。四个女子退了下去,紧接着进来一名日式盛装 装束的女子,她那细嫩洁白,如笋尖的双手轻轻地打着膝盖,双膝微曲,直着脖子, 眼皮低垂,弯下腰,施了标准的日本女式礼。 吉田晋一抬头仔细打量着,只见这个女子长得小巧玲珑,长瓜脸被白粉覆盖, 已经看不到本来颜色了。一双单凤眼,上面描画细弯的眉,薄的嘴唇涂成了朱红色。 肉色的长偏衫描染着大红牡丹,大红的腰带,加上大红腰垫。整个人和她的名字一 样,就像一道雨后的彩虹。 “社长先生,我是虹子,请先生多多关照。让我为先生弹奏一曲吧!”虹子坐 到琴后面,戴上指套,轻挥玉手,高丽琴立刻发出“嘣,嗡”的声响。说实话,吉 田晋一并不喜欢传统的日本音乐,他觉得小提琴的声音更优美动听。但是,他没有 打断虹子,继续听着她的弹奏。 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正是酒馆,饭店上客的时间。外面时而传来阿春招呼 客人的声音,就在这时,中桥三郎和被邀请来作陪的滕原竹武先后到了。在一番谦 让之后,中桥三郎坐在了主席,滕原竹武坐在副席,吉田晋一自然坐在下首。滕原 竹武虽然身为国会议员,又是日本政界的知名人士,可是,滕原家和中桥家是世交, 四十多岁的滕原竹武要比中桥三郎晚一辈,他称中桥三郎叫世叔,而且还是被朋友 吉田晋一请来作陪客的,所以,座位只能居于中桥三郎之后了。 落座之后,中侨三郎拿出一个织锦缎装饰的盒子,送到吉田晋一面前。说: “这是从中国带回来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吉田晋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幅绣品。透明的白纱上绣着一只小猫,小猫正在 玩线球。绣工极其精巧,小猫活灵活现。绣品用红木框镶着,说明了绣品的贵重, 价格不扉。 滕原竹武多次到过中国,对中国的物产可以说是十分了解了,便介绍说:“这 是苏绣,产于中国的苏州。它两面是一样的,所以叫双面绣。” 吉田晋一听说后,便把绣品从盒子里取出来,翻过来看了,果然两面都是一样 的,根本看不到针头线脚,不禁称赞道:“真精巧呀!” 中侨三郎解释说:“这不是苏绣,是和苏绣齐名的,中国四大绣品之一的蜀绣。 别的地方绣花都是女人的活,而蜀绣却是男人绣的。我亲自到成都去看过,当你看 到那些粗手大脚的男人捏着绣花针,飞针走线的时候,是不能不为之惊叹的。” 听中桥三郎这么一说,滕原竹武也称奇不已:“是吗?大男人能绣出这样精细 的东西来?下次到中国,我一定也去看一看。” 吉田晋一把绣品放回盒子里,说:“前辈肯在百忙之中应约赏光,我已经很满 足了,还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敢当呀?” “我们都是日本工商界的老人了,吉田社长怎么还这样见外呀?我刚回来就听 大家都在议论你,说你扩建了厂房,更新了设备,正准备大干一场呢!我还真是佩 服你的魄力呀!”中桥三郎说。 “彼此,彼此,你们都是日本工商界的精英人物啊!”滕原竹武惟恐冷落了自 己,凑趣地说。 “和二位家的大公司来说,我们真是惭愧得很。这次扩建也好,更换设备也好, 都是不得已,因为原来的设备实在是太旧了。换下来的设备还没有办法处理呢!” 吉田晋一说。 听了吉田晋一的话,中桥三郎笑了,说:“吉田社长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为 那些旧设备犯愁呢?为什么不卖给中国呢?” “卖给中国?”吉田晋一有些不解,“那样的旧设备他们也买?” 中桥三郎诡秘地笑了,说:“你可以翻新一下嘛!刷点油,喷点漆,就是新设 备了。像这样的旧设备已经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了,政府也不会阻止,我保证你买个 好价钱。说不定你购置新设备的钱都能回来。你还可以和他们搞合资,以这些旧设 备做股份,用他们的资源,他们的劳动力,生产出的产品在卖给他们,你就等着收 钱好啦!” 滕原竹武也说:“这是个好办法!甲午年黄海大战之后,日中在广岛谈判时, 伊藤首相就提出,要把日本的工厂建在中国,李鸿章没有答应。现在,中国自己要 这样做,我们还犹豫什么呢?” 就在他们三人谈话的时候,酒菜已经上桌了。酒是大阪产的清酒,菜肴并不多, 只有四样,却及尽精致:青瓷方盘里整齐摆着生的河豚鱼片;青瓷圆盘里是烤的干 鲑鱼,桔红色的鱼肉泛着油光,十分诱人;青瓷椭圆盘里放着一个鱼型的生铁盘子, 盘子上扣着一个不锈钢罩,盘子太热,放在桌上发出“嗞啦,嗞啦”的响声,打开 罩子,里面是八成熟的鲸鱼肉,肉上挂着鲜红的血丝;一个豆绿浅钵,上面盖着一 个玻璃盖,只见里面两寸长的小虾活蹦乱跳。还有白醋,米醋,酱油,辣酱等作料, 摆了一桌子。 满面春风的阿春进来了。“先生们谈的好热烈呀!打扰你们啦!现在可以上酒 了吗?” 滕原竹武色迷迷地看着阿春,说:“阿春,你可是越来越年轻啦!” 阿春一边拿起酒壶给三人的酒杯里斟酒,一边和滕原打着哈哈。看得出滕原是 这里的常客,他们很熟。 阿春向外拍了两下手,三名盛装的姑娘袅袅娜娜走进来。虹子姑娘也进来,回 到刚才的位子上弹奏起来,三个姑娘随着乐曲跳起了日本传统的折扇舞。滕原竹武 歪着脖子,望着婀娜多姿的姑娘,兴奋得前合后仰。吉田晋一端起酒杯向大家敬酒, 滕原竹武才回过神来,端起酒杯一饮而进。 吉田晋一被中桥三郎说动了心。他不想违背父亲的遗愿,对中国和中国人始终 保持着距离。可是,他还是想到中国,想亲眼看一看中国,以释多年来对中国的疑 惑。如果能像中桥三郎说的那样把旧设备卖出去,就太好了,就是没有卖出去,了 解一下迷一样的中国也是好事。经过两三天的犹豫和思考,吉田晋一还是拨通了中 桥的电话。电话里传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吉田晋一说:“我找中桥社长,我 是他的朋友吉田晋一。” 电话里很快传来了中桥三郎“哈!哈!哈!”的笑声,“我就知道,像吉田社 长这样聪明的经营者,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商业机会呢?” 吉田晋一小心地解释说:“我并不想和中国人做生意,我只是想到中国去看一 看,对我来说,那里很神秘。” “当然要考察清楚,哪有不了解情况就盲目行动的生意人!飞机票订好以后告 诉我,到了中国一切都有我来安排。“中桥三郎大包大揽地说。 “这太麻烦您啦!” 犹豫了几天的事一旦决定下来,吉田晋一的心情也轻松起来。他立即着手做出 国的准备。 全日空客机冲出强大的气流,降落在槐城机场,吉田制造株式会社社长吉田晋 一小心地走下舷梯。 出了关口,就看见一个写着“欢迎吉田晋一先生”字样的牌子,便直奔过去。 举牌子的是一名年轻男士,看他一身可体的藏蓝色西式工装,就想这大概是一名司 机。他的旁边站着一中年男子,年纪有四十多岁,白净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头发一丝不乱。深蓝色西装剪裁得瘦小紧身,无裥西裤紧绷着屁股,是正宗的日本 款式。吉田晋一上前自我介绍说:“我是吉田晋一,给你们添麻烦啦!”从衣兜里 掏出名片递了过去。那个人双手接过名片仔细阅读,马上也回送了自己的名片,然 后弯下腰,深施一礼,用一口标准东京话说道:“在下大江向东,是金座大酒店的 经理,受中桥董事长的指示,来迎接吉田先生。” 大家都是日本商业中人,看他年纪还要大一些,他何必如此卑谦!这态度让吉 田晋一有些不自在。吉田礼节性的观看了手中的名片,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 照!” “欢迎吉田先生来中国!也感谢先生能够光临我们酒店!”大江向东微笑着施 礼,说。并接过了吉田晋一手中的拖式旅行箱交给了司机。 吉田晋一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就请多关照了!” “还请吉田先生多关照!吉田先生,您请!”大江向东说着腰又弯了下去。 吉田晋一随着大江向东和司机向外走,来到停车场一辆日本原装皇冠轿车前, 司机急忙上前打开车门,吉田晋一和大江向东先后坐进车里,吉田晋一坐在右座, 大江向东坐在左侧。司机推上车门,又把旅行箱放到后车厢里,然后回到自己的位 置上,关上车门,踩下油门,车缓缓地开动了。 汽车驶入大道,道路两旁是一幢幢簇新的高楼大厦和一个个热火朝天施工的建 筑工地。吉田晋一被眼前的景象所激动,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日本曾经经历过的圈 地建楼运动,对生产小五金的吉田制造株式会社来说,这里有着无限商机。可是, 想到父亲不和中国人做生意的遗嘱时,吉田晋一的情绪又冷了下来。 吉田晋一被安排住酒店最高层——四十五层的八一六最豪华套房。套房外间的 中央摆着一套棕色真皮沙发,和一个雕花苏木茶几。靠墙摆着两个收物橱,另一面 墙上挂着一副茶挂裱式的立轴,画上画着一些骑着马,举着洋枪的日本军人,正在 追杀拿着大刀的中国清朝官兵。画的右上角题着几个日文汉字“九连城大捷”,画 心是很旧的茶黄色,装裱却很新,一看就知道是旧画的仿制品。一阵风从气窗吹进 来,两条惊燕飘动了几下。吉田晋一不知道九连城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九连城 大捷”是怎么回事,整幅画就没有了看头。里间正中摆着一张苏木雕花弹簧大床, 靠墙摆着一组衣柜,靠墙角有两把苏木雕花圈椅子,椅子中间是一苏木雕花高脚茶 几。落地窗两边垂着天鹅绒窗帘。站在窗前向前望去,前面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上 树木茂盛,疏密有秩,像是个花园。在靠近山顶的缓坡上,一个大玻璃足球十分醒 目。东南天空涌来滚滚乌云,西边天空却是灼红的夕阳。向下看是一条宽阔的大道, 各种式样的大小汽车塞满了整条大道,就像预感到大雨将来的蚂蚁群,停停行行, 焦急地向两头爬去。 吉田晋一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想休息一下,大江向东便来请他参加晚宴。他换 上一套深蓝色晚宴西装,随着大江向东来到三层的一个雅间。里面已经有几个人了, 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大江向东一一做了介绍,这其中除了有蓝座大酒店副经理 兼客房部课长的野田文夫,和酒店总监理兼商场部课长的山屋雄二外,还有几个和 蓝座大酒店关系密切的,在中国做生意的日本人。一阵寒暄过后,大家围着大圆桌 坐了下来。服务员立刻进来摆放杯碟,筷子。 大江向东介绍说,酒店的二层是中餐散桌;三层是雅间,这两层是以川鲁菜系 为主;四层是中餐的苏扬菜馆;五层是潮州菜馆;六层是日本料理;七层是西餐厅 ;八层是咖啡屋和茶馆;九层是健身房,休闲吧。“如果先生有兴趣,我陪先生到 处看一看”。大江向东热情地说。 “明天再说吧!”吉田晋一歉意地说。 就在大江向东介绍酒店的时候,服务员已经把酒端了上来。酒是贵州茅台,杯 却是西式高脚玻璃杯。酒斟到杯里,香气直沁心脾。接着上来了四个小碟,碟里盛 着四样小菜:一样是炝拌龙须菜;一样是凉拌麒麟角;一样是盐浸凤眼肉;一样是 糟制海胆黄。吉田晋一在工商界闯荡多年,走南闯北也算是有眼界的,眼前这四样 小菜如此的精致,却让他心中暗暗惊叹:都说中国吃文化最发达,看来一点也不虚。 大江向东端起了酒杯,提议为吉田先生来中国干一杯。 吉田晋一吓了一跳,看着端在手中的高脚玻璃杯,心想:这杯里的酒足足有三 两,若是葡萄酒还可以,这三两白酒怎么干得了呢?好在在座的都是日本人,他们 马上明白了吉田晋一的心思,告诉他不用真的干杯,只喝一口就行。他就喝了一口, 大家也都喝了一小口。一口酒下肚,就觉得满口醇香,精神也为之一振,禁不住说 了一声;“好酒!” 大江向东说:“这是窖存四十年的陈酿茅台,不算最好的,还有窖存上百年的, 不过,市面很难买到。请吃凉菜,这是开胃菜。西餐以汤开胃,中餐是凉菜开胃。” 像龙须菜,麒麟角,凤眼肉,海胆黄这样的海产品,生活在岛国的日本人是常 见的。可是,做得如此好看,如此可口,对吉田晋一来说还是第一次吃到。正在大 家品尝凉菜的时候,一名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名身穿洁白制服的厨 师。厨师从托盘里端出一盘比目鱼放在桌上,鱼在盘里痛苦地挣扎着,嘴张得很大, 鳃一动一动,费力的呼吸着。厨师从托盘里拿起一把锃亮的弯刀,另一只手拿着一 把叉子,用叉子压住鱼身,用刀迅速割了起来,又把鱼尾提起翻过来,这时的鱼已 经是白面朝上了,厨师又割起来,只见刀花飞舞,瞬间鱼身上的肉被割成斜的片, 片很薄,而且非常均匀。割好后又拿起一瓶白醋,慢慢浇在了鱼身上,鱼挣扎了几 下,身上冒起一股白烟。厨师退了出去。大家拿筷子夹起鱼肉,鱼鳃还在动。吉田 晋一尝了一口,和日本的生鱼片相比,这是另一种味道。 第二道菜上来了,服务员报了菜名“鸳鸯香酥虾”。只见一个很平的豆绿均瓷 盘子里,摆着一圈大对虾。吉田晋一夹起一只想要剥皮,见到别人都带皮放进嘴里, 就犹豫起来。大江向东见状赶紧说:“这虾的外皮经过特殊加工,是酥的”。吉田 晋一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确实是皮酥肉软,香,酥,辣,鲜味俱全。 大江向东解释说:“这是产自登州龙洞眼的对虾。对虾在海里回游中,游到登 州龙洞眼的时候,正好是桃花开的时候,也是对虾最肥的时候。所以,龙洞眼产的 桃花虾,就成了对虾中的极品。鸳鸯香酥虾是在鲁菜的基础上加进了川菜的方法, 中国话叫着鲁菜川做。瞧,净听我说话啦!大家喝酒!请!” 接着上来的是一条红焖加吉鱼。吉田晋一惊奇的说道:“在日本我已经好多年 没有见到这种鱼了,原以为早已绝种了,没有想到在中国竟然还能吃到呢!“ 大江向东说:“其实,在中国也很少见到啦!一般的酒店,餐馆里都是用红大 眼鱼冒充加吉鱼。这条鱼是专门给我们酒店供应海货的渔船偶然捕到的,就送给了 我们,一直冷藏着,没有卖给客人,今天特意拿出来招待吉田先生。” 吉田晋一十分感激:“太谢谢了!” 大江向东要代表中桥三郎敬吉田晋一一杯酒。吉田晋一就又喝了一口,谢了。 第四道菜是豆绿的大平盘,用香菜梗和韭菜叶拚成的一丛竹子,竹子旁用竹笋 炒鹌鹑舌尖堆成的一只鹌鹑,服务员报的菜名叫“竹报平安”。大江向东一边让菜, 一边解释说:“竹报平安是中国人用得很广的题材,在中国画,刺绣,雕刻等工艺 品中都可以见到,它表现出中国人的一种祈求平安的愿望。‘竹报平安’是清炒, 不用味精,不用芡汁,保持了菜的原味。其实,好的厨师是不用味精的,也极少用 芡汁。只有那些厨艺不济的人,炒不出菜肴的本来味道来,才用味精和芡汁,使你 辨不清菜的味道和色泽。” 大家一边品尝着菜肴,一边听着大江向东侃侃而谈。吉田晋一不禁称赞道: “大江先生不愧是酒店经理,说起酒菜来头头是道。” 大江向东说:“见笑啦!我这也是接手酒店管理以后现学的。人们每天都在吃, 没觉得有什么学问,其实,真的研究起来,学问还真不少。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三年 学穿,十年学吃,可见吃的学问有多深多广啦!” 接着大江向东的话头,大家也都谈起吃中餐的感受,有人说:“中餐的菜太多, 一席下来,十几,二十几道菜,你也只能吃前面的几道,后面的根本就吃不下。” 又有人说:“听说中国有满汉全席,一席下来有一百多道菜,真不知道怎么吃得下!” 大江向东听了,笑着说道:“你听说的都是电影电视里演的,是故弄玄虚,小 说家言,不可信的。其实,所谓满汉全席,只不过是把菜分盘盛和碗盛而已。汉人 吃炒菜,用盘子盛;满人吃炖菜,用碗盛。一桌酒席有八个盘八个碗就算是很丰盛 的满汉全席了,如果是十二个盘十二个碗,就为大席了,中间是要加饭的,饭后还 要撤了桌,重新摆桌的。这样的吃法,现在在城市里已经见不到啦!” 听了大江向东的介绍,大家都称赞他知识渊博。吉田晋一更是赞道:“没有想 到大江先生对中国这样了解,中国人也不过如此吧!先生可以称得上中国通啦!” 吉田晋一的话说的大江向东面红耳赤,一时没了言语。看到大江向东窘迫的样 子,再看野田文夫脸上诡异的笑,吉田晋一也十分尴尬,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 对了。这时,一个了解内情的人把话头揽了过去,他就是日本电子行业的老大,光 日电子株式会社社长龟田秋。 “吉田社长,我们是老朋友啦!能在中国和吉田社长相会,我非常高兴。请允 许我借大江经理的酒,敬你一杯!” 吉田晋一听后马上站起来,“不敢!您是前辈,我怎么敢让您敬我酒呢?” “哎!酒席桌上就不要提什么前辈晚辈的,我们都是工商界的朋友,为了一个 共同的目标来到中国。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也应该干一杯。来,干杯!”龟田秋一 边说,一边举起酒杯。 “那,我就愧领了!干杯!”吉田晋一知道龟田秋是个爽快人,太多的虚让会 令他反感的,就举起杯喝了一口。大家也都喝了一口。大江向东向外喊了一声,服 务员立刻进来斟酒。 龟田秋对吉田晋一说:“改日我请吉田社长吃潮州菜,那时候你才能明白人的 嘴有多么可怕。” 吉田晋一没有明白吃菜会有什么可怕的,就问:“是量太大,吃不完吗?” 龟田秋回答说:“不!是因为吃了潮州菜你才会知道,天上飞的,除了飞机; 地上跑的,除了汽车,坦克;水里游的,除了轮船,潜艇,几乎地球上所有的动物, 植物,也不管有毒的,没有毒的,都做成菜肴,端上桌让你品尝。” 大家闲谈的时候,菜也不断地端上来。第五道菜是“雪山飞龙”,一整方豆腐, 里面藏着些鳗鱼,也不知道厨师是怎样将鳗鱼放进豆腐里的,豆腐外面竟然完好无 损。第六道菜“敬德访白袍”,也就是海参烧玉兰片。六道菜一过,上来一只大海 碗“鲲鹏闹海”,吃起来才知道是燕窝鲍鱼汤。接下来又上了六道菜:五子登科; 虎震山林;凤凰展翅;麒麟如意;万寿无疆;全家福。紧接着,上来的是鱼翅和鸽 子蛋做的“鞭打绣球汤”,和两盘黑不溜球的小馒头。 日本人习惯吃大米,吉田晋一没有见过这种黑馒头,见大家都吃,也拿起一个, 掰了一块放进嘴里,没有想到如此黑的小馒头,竟然细腻甘甜。 大江向东解释说:“这是栗蓬面馒头,在日本是没有的,您多吃点!” 送走了作陪的客人,吉田晋一谢绝了大江向东的陪同,自己回到房间。简单的 洗了澡,准备休息。想到大江向东热情殷勤的招待,把几天的活动安排的十分周密, 心里十分感激,当然,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中桥三郎在指挥,人家这么热心帮忙, 怎么也应该谢谢人家。于是,吉田晋一拨通了中桥三郎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中 桥三郎的爽朗笑声:“老侄,你用不着谢我,如果你的生意谈成了,中国方面会给 我回扣的,到时候我还要谢你呢!”当吉田晋一表示不解时,中桥三郎却十分自信 地说:“中国方面我已经和他们联系好了,你一切活动听大江向东安排就行了。我 们都是大和民族的子孙,天皇陛下的臣民,我决不会帮外国人来骗你的,你尽管放 心好啦!”吉田晋一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才挂断电话。 刚放下电话,就响起了门铃声,打开门进来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端着半盆水, 胳膊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用生硬的日语小心翼翼地说:“吉田先生,我是为您做草 药浴足的。” 吉田晋一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说:“对不起!我已经洗过澡了。” 那女子却不容推辞,说:“吉田先生,这是经理安排的,您就请吧!” 吉田晋一被扶到沙发上坐下,两只脚泡进了那半盆水里,那女子用双手撩着水 轻轻地给他搓洗,洗了一会儿,又把脚从水里抬起,用白毛巾擦干。接着,那女子 双膝跪着,把脚拿在手里反复的推拿捏弄。这种感觉十分舒服,十分惬意,不由得 想:中国人真浪漫,就连洗脚都变成了一种享受。 那个女子走了以后,吉田晋一躺在了那豪华的大床上,浑身非常轻松,很快就 睡着了。 一阵电话铃响,吉田晋一吓了一跳,他稍稍镇定一下情绪,拿起电话,传来的 是大江向东的声音:“吉田先生,您休息的好吗?”。吉田晋一应了一声。大江向 东问道:“请问先生,早餐,您是到餐厅吃?还是送到您的房间里?” 吉田晋一精神还有些恍惚,迟疑了片刻才回道:“我到餐厅吃吧!” 大江向东又说:“吉田先生,今天白天是您自由观光的时间,晚上七点,市领 导为您举办欢迎晚宴,请您做好准备。” 吉田晋一说:“谢谢!我知道啦!请问早餐的时间我能见你一面吗?”大江向 东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一会儿我在餐厅恭候您。” 吉田晋一坐在椅子上迟疑了半天,才去洗漱。对着镜子里有些浮肿的脸和布满 血丝的眼睛,他满心疑惑:是酒喝多了,做了噩梦?不是的!那可怕的场景,那血 腥的杀戮,真真切切。那么就是一种幻觉?会不会是父亲----,想到这里,吉田晋 一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不肯再来中国,也不和中国人交往,还 留下了吉田制造不和中国人做生意的遗言。可是,自己却违背了父亲的遗愿,来到 中国。是父亲在天有灵,来警告自己?不管怎样,蓝座大酒店他是不想再住下去了。 可是,怎样对大江向东说呢?说不好造成误会,就会得罪中桥三郎。必须找一个合 乎情理的借口离开这里。 已经过了早餐的时间,餐厅里的人并不多,大江向东早就到了,看见吉田晋一 进来,他立刻站起来,两人谦让着坐下以后,大江向东说他已经吃过了,吉田晋一 只要了一杯热咖啡,没有要主食。大江向东望着吉田晋一问道:“吉田先生,休息 得好吗?” 吉田晋一说:“很好!谢谢!谢谢大江经理的招待。” “您不必这样。”大江向东说,“热情待客是我们的工作,更何况,您是我们 董事长的朋友。今天我陪您各处转一转,有很多地方还是日本管治时期留下来的, 很值得看一看。” 吉田晋一犹豫了片刻,说:“对不起!大江经理,我想先到北京去一趟,回来 再说吧!” “您,怎么突然——?”吉田晋一突然改变注意,要去北京,令大江向东十分 吃惊。 对大江向东的不理解,吉田晋一没法解释太多,所遭受的噩梦般的一夜是不能 说的,也说不清楚,只能委婉地说:“啊!没什么!我是想,北京是中国的政治中 心,我的很多朋友现在那里,我想先找他们聊一聊,了解一下他们在中国的情况, 然后再作决定。还要麻烦大江经理给我联系飞机票。” 大江向东一脸的委屈和无奈,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只能这样办了。 “那好吧!既然您已经决定了,我就给您联系飞机票吧!十点五十分有一班去北京 的飞机,现在不到九点,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您准备一下,我送您到飞机场。” “大江经理很忙,就不麻烦您送了。”吉田晋一歉意地说。 “没什么!本来是要陪社长先生观赏一下槐城风景的,这样一来就只好等您回 来再说了!” “那就多谢大江经理啦!”吉田晋一觉得自己突然去北京,实在对不起大江向 东的一番热情。可是,这也是离开蓝座大酒店的最好托词。 两人站起来往外走,大江向东无意间向靠窗的餐桌望了一眼,看见那里坐着两 个人正在吃早餐,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犹豫了片刻,对吉田晋一说:“社长先生先 请!我们一会见。”送吉田晋一出了餐厅,大江向东回身向正在吃早餐的两个人走 去。 那两个人也看见他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人就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哥!” 大江向东用纯正的槐城方言应道:“永利,你来啦!” “和朋友谈点事,顺便吃早饭。”被称做永利的人答道。 “爸的身体好吧?”大江向东问。 “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永利答道。 “我回来没多长时间,我这阵子挺忙的,也没有去看他。” “------”。 对话在尴尬中进行着,两人都喘不过气来。大江向东想,我还是马上离开这里 吧! “你还有客人,不打扰你们啦!改日我再和你联系。” “你忙吧!我们坐一会。” “那,我就先走了!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被叫着永利的人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笔和一个笔记本来,写了一串号码, 撕下来递给了大江向东。 大江向东接过来,挪动着脚步,向外走去。 吉田晋一在大江向东的陪同下来到停车场。得到消息的酒店监理山屋雄二也来 了,吃惊地问道:“出什么问题了吗?怎么这样突然就要走呢?” 吉田晋一十分歉意地说: “真不应该还要劳驾先生您来送我!其实也没有什么, 只是觉得还是应该先到北京看看形势再做决定的好。” “看你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晚上没有休息好呀?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吗?”山屋 雄二问道。 吉田晋一确实很疲倦,却还要不停地解释:“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已经给 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从北京回来还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行李员和司机小心地把行李放进后车箱中,大江向东坚持要去机场送吉田晋一, 吉田晋一犟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 上了汽车,吉田晋一喘了一口长气,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汽车开出停车场,向 前疾驶,他回过头透过后窗玻璃向酒店望去,距离稍远,酒店全景清晰可见,这让 吉田晋一不由大吃一惊,难怪自己和鬼魂相处一夜,可是他不明白中桥三郎为什么 要建一座这样造型的酒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