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下午两点四十一分从拉博站驶来,开往伦敦的快车一分不差地靠站时,萍小 姐正坐在草坪上的杉木下,思考着自己是否是个大傻瓜,无暇顾及火车时刻。坐在 阳光普照的花园中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一片宁静,正好星期六下午都安排有竞 赛活动,整个学校的学生都在板球场上与昆姆学院的学生竞赛。昆姆学院位于村庄 的另外一头,两个学校一直相互竞争。这些年轻人,可也真是多才多艺。胃黏膜和 板球似乎是八竿子搭不上关系,但她们的表现仍然优异。涵妲在早餐后到过她的房 里,告诉露西若是她愿意留下来过周末,一定可以有全新的体验。“这群年轻人个 个不同,却都生气蓬勃,遑论她们的作品成果更是各有巧思。”涵妲绝不是口出戏 言。这个学校的年轻人们,无时无刻不以不同的面目呈现在她的眼前。她与教员们 同桌共进午餐,吃着毋庸置疑的“均衡”食品,一方面也借此机会熟悉这些人。涵 妲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一端,茫然地吞咽着食物。吕克小姐倒显得相当健谈。吕克小 姐削瘦扁平,然而相当聪慧,在学校教授理论课程,她就像所有的理论课教师一样, 想法多意见也多。相比之下,高大健壮、年轻红润的低年级体育老师瓦格小姐,则 毫无新意,她所发表的意见,也不过是附和雷弗夫人罢了。雷弗夫人教授芭蕾舞, 说话不多,但要是一开始用她深厚如褐色丝绒的语调发言时,没有人胆敢打断。坐 在桌尾的,是馥若·葛塔森和她的母亲,葛塔森小姐是高年级体育老师,甚少发言。 午餐间,露西发现自己的眼神被馥若·葛塔森牢牢吸引住。这双瑞典式浅色明 眸散放出的狡黠,让她无法抗拒。过重的贺莒小姐,聪颖的吕克小姐,笨拙的瓦格 小姐,优雅的雷弗夫人——这些人在这个苍白高大的瑞典神秘女子眼中,又是什么 样的人呢? 花了整个午餐的时间来想一个瑞典女子,她现在等候着南美洲人的降临。 “迪得洛不参加竞赛,”涵妲说,“所以我会请她下午来陪你。”露西本来根本不 想要人来陪她——她喜欢独处——但是,有个到英国念书的南美人作伴,倒也是个 挺有趣的念头。纳什在午餐后碰到她时说:“如果你不喜欢板球,恐怕你今天下午 就要落单了。” 这时另一个高年级学生经过:“宝儿,没关系,骚核桃会照顾她。”“那好。” 宝儿显然很习惯这个昵称,一点也不觉得突兀。 露西倒是很想会一会骚核桃,坐在阳光花园里,一边消化营养平衡的高纤维午 餐,一边思考这个昵称的来由。 “核桃”指的大概是巴西核果。她相信,俗语也拿这两个字来形容疯疯癫癫的 人。但是“骚”指的又是什么呢? 一个低年级学生从她身边经过,跑向脚踏车棚, 一边向她露出笑容。露西认出这是早上在走廊上碰到的女孩。 “你把乔治安然放回原位了吗? ”露西朝她喊出声来。 “是的,谢谢你。”年轻的莫里斯小姐微笑着回答,停住脚步,用脚尖站立着, “但是我好像又有别的麻烦了。吕克小姐走进教室时,我刚好把手放在乔治的腰上, 其实只是要在挂它时保持平衡而已。恐怕我这一回是有口难辨了。” “日子难过啊。”露西深表同感。 “不管如何,我想我总算了解‘肌肉附着’了。”年轻的莫里斯小姐边说边加 速跑向草地的另一边。 萍小姐心想,真是一群好孩子,有教养,干净,又健康。待在这里真是相当愉 快。远方地平线上的污点是拉博镇的乌烟。在伦敦上空也有一团乌烟瘴气。还是坐 在这里,呼吸带着浓厚玫瑰香味的空气,听着年轻学子的招呼声比较好。她稍稍把 脚挪开一些,看着草坪另一头那幢乔治亚式的大型建筑物“老屋”在阳光下闪闪发 光,两翼较摩登的“玛利安”式建筑的侧厢略嫌不相称,但在赖式学院搭配上整个 大建筑物倒也称得上赏心悦目。迷人的教室都在“老屋”的部分,小型的现代化卧 室则置于两翼。相当理想的安排。丑陋的体育馆藏在这些建筑的后方。在星期一离 开前,一定得去体育馆看看高年级的体育课。对她来说,这具有双重乐趣。一是去 看这些训练有素,连头发也不敢有一丝紊乱的专才,二则是种不可磨灭的快乐,知 道自己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必跳马或踏上平衡木。 她盯着远远从“老屋”角落处走过来的人影,穿着花朵图案的洋装,戴着顶宽 边遮阳帽。看着苗条优雅的来人走过来,露西才了解,在潜意识里,她对拉美人想 得过多了。她同时也了解“骚”自何来,而开始微笑。赖氏学院朴实的学生不可能 穿着有花朵图案且剪裁得宜的外出服,尤其更不可能戴着一顶宽边遮阳帽。 “萍小姐,午安。我是迪得洛。真可惜,我昨天晚上错过了你的演讲。我在拉 博镇有课。”迪得洛以经过练习的优雅姿势脱掉帽子,顺势落座在萍小姐身旁的草 地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的顺畅:她的声音,她润饰过的言语,她的身体曲线, 动作,深色的秀发及蜜棕色的双眸。 “有课? ” “替镇上商店的女孩子们上一堂舞蹈课。非常认真仔细,所以糟透了。她们下 星期在本季的最后一节课,会给我一盒巧克力。因为她们喜欢我,也是因为传统使 然,而我自己觉得像个骗子。多么虚伪啊,没有人能教会她们跳舞的。”.“我希 望她们自己能觉得高兴。学生们外出授课是常有的事吗? ” “当然哕,大家都这么做。这是我们实习的机会。可以去学校、修道院,或是 俱乐部这样的地方上课。你不喜欢板球吗? ” 露西努力调适自己,好配合临时转变的话题,并解释自己对板球毫无兴趣。“ 倒是你怎么不去玩呢? ” “我不玩任何球类游戏。追着一颗小小的球跑来跑去,简直是荒谬至极。我来 这里是学舞蹈的。这所学校的舞蹈课程相当不错。” 露西表示,在伦敦一定有更好的舞蹈学校,教授的水准一定也比一所全能体育 学院来得高。 “在那样的学校,学生必须很小就开始学习,而且将来必定是以舞蹈为业。而 我,仅仅是喜欢舞蹈而已。” “那么你回到——是不是巴西后,会不会教跳舞呢? ” “当然不会,我要结婚。”迪得洛小姐相当简明扼要。 “我来英国是因为恋爱谈得不顺利。他让我神魂——颠倒,但我们实在不合适。 所以我来英国,希望能度过这一段时光。” “你的母亲是不是英国人呢? ” “不,我母亲是法国人,我的祖母才是英国人。我喜欢英国人,到这里——” 她优雅地抬起手,手腕精确地摆动,停在她的颈部,“以下,他们充满浪漫情怀, 以上呢,则是食古不化。我失恋后去找我的祖母,在她的纯丝椅座上哭得死去活来, 不停地问她,‘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你知道嘛,就是我该拿我的爱人怎么 办才好。她说,‘你可以擤擤鼻子,出国走走。’我接着告诉她,我要去巴黎住在 阁楼,提笔画图,就只画一只眼睛和一个贝壳置放在盘子上的抽象画。但是她说: ‘不可以。你要去英国,学着流一点汗水。’所以嘛,我很听祖母的话,我又喜欢 跳舞,而且还跳得不错,就来了这里,来赖氏体育学院。一开始,当我说我只要跳 舞时,他们还有些惊奇——” 露西百思不解,这个有些风骚的“核桃”在这个朴实的学院要如何受到欢迎? 如何在这里开展事业? “——但刚好有一个学生中途退学——这样的事时常发生, 你说怪不怪——留下一个空缺,这样对学校不太好,所以他们说:‘好吧,让这个 疯疯癫癫的巴西女孩住进小肯的房间,让她来上课吧。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这样 账面上也能平衡过来。”’“所以你从高年级开始念? ” “只有舞蹈课是这样。你晓得的,我已经是个舞蹈家了。但是我还是跟低年级 一起上解剖学,人的骨头还挺有趣的。其他的课,我有兴趣才去上。除了‘水管工 程’以外,我所有的课都听过。我觉得上‘水管工程’课,有失体面。” 萍小姐想“水管工程”应该是指“水道卫生”,“这些课你都喜欢吗? ” “课程内容相当丰——富。英国女孩真是天真,和九岁的小男孩相差不远。” 萍小姐脸上闪过一丝不相信的笑容:宝儿·纳什可不太天真无邪。“与十一岁的小 女生一般。她们容易‘情绪激昂’。你知道什么是‘情绪激昂’吧? ” 萍小姐点点头。“只要雷弗夫人夸两句,她们就激动得昏倒。我也会昏倒,但 是被她们吓昏的。她们存钱好买花给馥若,可是馥若只在乎那个瑞典海军军官。”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露西相当惊讶。 “他就在她的桌上,在她房里。我是说,他的照片。她是‘欧陆人’,她不会 ‘情绪激昂’。” “德国人也是欧陆人,但是他们也相当容易情绪激昂。”露西指出,“而且他 们以此闻名。” “他们身心不均衡。”迪得洛小姐说道,草草了结对日耳曼民族的评论,“瑞 典人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希望她喜欢收到的花。” “她当然不喜欢,都丢到窗外去了。但是我发现她比较喜欢没送花的学生。” “所以还是有些人不会‘情绪激昂’哕。” “是有,但是不多。那些女童子军就不太会。我们这里有两个。”她的语气好 像在说两只兔子。“她们忙着斗嘴,没时间管其他的事。” “斗嘴? 我以为全世界的童子军都是团结一致的。” “那还得他们同属一种风才行。” “风? ” “气候嘛。在巴西就看得很清楚。风吹声是‘啊——哈’( 她张开红润的双唇, 轻轻吐气) ,这种风声下会产生一种人。如果风声是‘嘶——嘶’( 她从咬住的贝 齿中用力吹气) ,就会产生另一群人。在巴西是受海拔影响,在苏格兰是东西两岸 不同。这是我复活节到苏格兰度假时,观察童子军的心得。坎培尔是属于‘啊—— 哈’风声的人,所以她是一个综合体,比较懒散,会说谎,但也相当迷人。史都华 则是‘嘶——嘶’风声的人,所以她比较耿直认真,相当有自觉性。” 萍小姐忍不住笑出声音。“根据你的说法,苏格兰东岸岂不是住满了圣人? ” “据我所知,她们其实也因为一些私人因素而斗嘴。 大多与一方不尊重对方的招待有关。“ “你是说,有一个人随着另一个返家过节,然而却行为不端? ”露西开始天马 行空地想像:横刀夺爱,偷窃银器,抽烟烧到家具。 “噢,不是这样。是两百年前在雪地发生的一场屠杀事件。”迪得洛提到屠杀 一词时,语气中充满了正义感。 这一回,露西真的大笑起来。想到当年坎培尔族人奉英王威廉三世之命,在格 伦科屠杀麦氏一族的史事。凯尔特人真是心胸狭窄的民族。 她坐着想凯尔特人想得入神了。骚核桃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她。“你来这里,是 为了要找研究对象吗? ” 露西解释,她和贺莒小姐是多年老友,也顺便来这里度假,并温和地说:“不 管在任何情况下,我也不会拿体育学院的学生来当研究对象。” “真的吗? 为什么? ” “噢,这些学生太正常,太单纯,太相像了。” 迪得洛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抹有趣的神情。所料未及地触及露西,她似乎突然 发现露西其实也相当天真。 “你好像不赞同?” “我只是想不到哪个人——哪个高年级学生——会被归类于正常。不太容易找 到。” “噢,说来听听。” “你也晓得她们在这里的生活方式和读书方式。在这里经过长年的严格训练, 还要保持正常,是不太可能的。” “你指的是纳什小姐吗? ” “噢,宝儿啊。她个性坚强,比较禁得起折磨。但你会觉得她对茵恩斯的友谊 正常吗? 是挺好的没错,”迪得洛急促地说,“无话可说的好。但是,正常吗? 不。 那是一种同性之间的特殊感情。幸福美满,毫无疑问。但是——”她挥动双手,想 找到正确的说词,“这份友谊排除了许多其他的东西。‘门徒们’也一样,只是她 们有四个人。” “门徒们? ” “玛修斯、威麦、卢卡斯和赖托蔷。她们一起来学院,又正好和耶稣的门徒同 姓氏。现在呢,萍小姐,请相信我,她们连想法都相同了。她们都住在顶楼的房间。” ——她说着便抬头望向侧翼顶楼的房间——“如果你问她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人有 没有别针可以借你用,她们一定会说‘我们一个别针都没有’。” “好吧,那戴克丝小姐呢,你说她又有什么问题呢? ” “心智发展不健全。”迪得洛小姐语调干涩。 “胡说! ”露西这回决定坚持己见。“她是个快乐、单纯、没有心机的人。她 过得很快乐,再正常不过了。” 骚核桃突然笑了起来。“好吧,萍小姐,关于戴克丝就算你赢。但是我可以告 诉你,这是她们最后的一个学期。 每一件事都会超越常规。每一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真的,我不骗你。 如果哪个学生本身个性就不稳定,那么,她在这学期绝对会上百倍地严重。如果她 们略有野心,在这学期也会变得更加雄心勃勃。如此类推。“她坐直了身子,做了 一个总结:”她们的生活方式根本就不正常,所以你也不要期待她们举止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