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途迷离 燥热的夏天终于要过去了,北京最美丽的季节就是秋天了。不过我是不喜欢秋天的, 因为在它身后不远处,就是漫长枯燥的冬天。一想到冬天的无趣,我便连秋天也想拒绝 了。 润枫和哥都开始忙了,旅游的黄金季节里,他们几乎没有休息日,接连地接团带团 送团。我开始天天回家住了,因为哥开始跑一些郊区和临近省份的几日游,猫猫需要有 人照顾。好在功课已经很松了,我也乐得回家图个安静和方便。 这天傍晚,我把电视机打开,让屋子里有点声音,好叫自己不觉得孤单,然后就去 院子里的小厨房下面条。 水刚开,听见猫猫在屋里大叫了一声。 我丢下挂面跑进屋——什么也没发生,猫猫无辜地蹲在沙发上望着我。 “见鬼,小东西,吓唬我啊!” 转身想出门,我忽然楞住了! 我看见了戴雨晴。不是看见真的她,是在电视屏幕上,看见了那天我在故宫看到的 拍摄场面——这个电视剧居然已经播出了! 我楞楞地站在那里,看着屏幕里那个穿着明朝宫装的美丽的女孩子,她无助的哭喊 着,泪光里闪动着对生的渴求,对死的恐惧。那是任谁看见都会为之心动的泪光。 她哭起来真的很美——我又一次对自己说,不知道,润枫有没有看见过她这梨花带 雨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就酸起来。 猫猫又叫了一声,我回过神来,这一集刚好演完,镜头就定格在雨晴的特写。仿佛 特意叫我看个清楚。 “坏猫猫!”张牙舞爪地吓唬了猫猫一下,跑回厨房继续煮面条。 一边煮一边想,真快啊,雨晴都走了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她的明星梦圆了没有,当 初该叫她给自己签个名才好……她小时侯和润枫……真见鬼,为什么想着想着就又想到 润枫身上了呢?为什么老把他们俩想到一起! 叹口气,我知道,自己是在吃醋了,而且是莫名其妙地吃醋,这只能说明,我是, 真的,爱上,润枫,了…… 这一夜,再难睡着。 翻来覆去地折腾,猫猫不满意我总打搅它的甜梦,摇摇尾巴,竟自跳到沙发上睡去 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迷糊着…… 电话铃忽然响起,我脑袋一片混沌,随手抓起来:“喂?……” “是我啊……” “我?是我?……” “臭丫头!是我!雨晴……” 我揉揉眼睛,一时搞不清楚是不是在做梦,有时候白天想一个人想多了,晚上就会 做梦梦到她的,白天,我就想起雨晴了的…… “我在海南,今天看了电视没有?看到我了没有啊?我好看不好看?哎呀,我睡不 着,想跟人聊天,丫头,你陪我说说话啊……”电话那边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 “哦,好……”我却是半个人已经掉进了梦里,刚刚梦到什么了?哦,对了,梦到 …… “我觉得这个电视剧好棒啊!你看了没有啊?……” “恩,看了,猫猫叫我看的……”我把身子缩回被窝里,只留一只手在外面扶住电 话听筒。 “这个电视剧叫《明宫迷离情》,讲了好几个宫里的后妃的遭遇啊,都好缠绵好悲 情好忧郁啊……” “好……好……”我被她“好啊好的”讲得更加困倦。 “我演的那个虽然戏不多,但是命运最悲惨啦,大老远从朝鲜被进贡到宫里,却赶 上了殉葬啊,你说我惨不惨啊!喂,你看见了没有……” 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一队宫女正缓缓地向我走过来呢…… 奇怪啊,她们的脸上并没有泪啊,她们的眼泪呢? “早都干了,从我被选上进宫那天开始,我的眼泪就干了……”那个穿紫衣服的名 叫玉儿的女子喃喃道。 “可是姐姐,我好怕啊,会挑上我吗?”穿藕荷色衣服的莲莲怯怯地问。 她身后那几个女子也都睁大了眼睛,想是心里存着同样的疑问。 “挑上怎么样,挑不上怎么样,我们有什么法子呢?其实大家最后都要走这最后一 条路的……”玉儿叹口气。 “我不想啊姐姐,我不明白当初爹娘为什么要舍得送我进宫的,为什么?为什么叫 我走这一条路啊,这分明是条死路啊……” “可是你爹娘看不到啊,不进到这宫里来,就没人知道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玉儿拉起莲莲的手,“只可怜你还这么小……” 一句话,引得众女子纷纷啜泣起来,哪个不是青春正当年,哪个不是品貌正如花? 这两日皇上病得沉重,怕是时日无多了……照规矩,要挑选出几个殉葬的嫔妃,随驾到 那边伺候。 皇后妒心甚重。这一日以前,嫔妃们惟恐自己长得不够美,身段不够娇,怕皇上看 不上;这一日之后,却个个惟恐自己长得太妩媚,身段太妖娆,被皇后看上了…… 后宫现在昼夜听闻女子的啼哭,都说是为皇上的病体担忧,其实都是看不清自己前 头的路是死是活。 只有玉儿,没有一滴眼泪。 两个月前,她已经暗结珠胎。那是一次极偶然的机遇,皇上厌烦了批阅奏章,大白 天的往后宫游走,第一个遇到的女子,便是玉儿。 那一回,跟随皇上的太监范公公悄悄叮嘱她说,如果有喜,万万不可叫皇后知道了 ……已经有几个妃子因为有了孕而莫名其妙地暴病死了的。她若能为皇上留下一子半女, 便是天大的恩德。只要孩子能平安出世,便是皇后再狠毒,也难下手了…… 她把这话记在心里。 虽然她并不爱皇上,那个男人她只见过有数的几回,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皇上竟还 不晓得她的名字……但是,那是她挣得活命的唯一出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 只是没有想到,皇上偏偏竟不成了。怎么办呢?腹中的儿啊,你带给娘的到底是活 路还是死路呢? 玉儿用手按住胸口,那里,有那天皇上赐的一条贴身的颈链,上面坠着小小的珠玉, 表明这个女子是他亲近过的。原本玉儿是看破生死的,她自从进到紫禁城里,就开始等 待着生命慢慢枯萎,然而身体里居然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她忽然地,又想起了高墙外 面的天空,想起了小时候最爱看的空中的飞鸟…… 钟声敲响,皇帝驾崩。后宫一片哀声。 范公公青着面孔,缓缓地念出一个个妃子的名字。 被念到的女子,有的当场昏了过去;有的哭喊着爹娘以头戕地;有的顿时痴迷了, 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有的竟似失心疯魔一样,狂笑起来…… 范公公把目光慢慢转到玉儿的脸上。这个女子他是记得的,她不像别的妃子,即使 是遇到了皇上,竟也是一幅沉着宁静的样子,一点没有张扬惊喜的神色。她很像是一泓 水,清澈明净,只可惜,却无波澜,宛若死水。 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了。 玉儿抬起头,正看到那天的老太监也望着自己,眼里是惋惜的神色。 她不回答,摸出那串珠玉,高举过头:“臣妾情愿侍奉皇上,只是,已怀有……”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种种目光注射过来,有疑惑,有惊诧,有嫉妒…… 范公公用手势止住玉儿的话头,回头叫身边的小太监:“先把这位娘娘请到后面的 画楼吧……我去回禀皇后娘娘。” “其他的……”小太监惶惶地问。 “偏殿候着吧。”范公公摇摇头,“你们几个尽心伺候着,等娘娘们用过了点心, 就预备着沐浴更衣吧。” 话音未落,哭声又起。 一个小太监过来搀扶起玉儿,望后面走去。 玉儿一回头,正望见莲莲楞楞地看着她:“……姐姐,告诉我娘,我去了……告诉 我娘,我去了……” 再忍不住眼泪,玉儿忙低头,踉踉跄跄逃一般躲开去。 时辰到了。 所有被选中跟随皇上的妃子早已哭不出眼泪了,一个个木偶一般,梳洗干净,打扮 整齐,跟着“送行”的太监往紫禁城的一隅走去。 那里,有一座冷冷的殿宇,平时是从没有人去的。现在,却已经被打扫干净,门窗 洞开,等待着这些年轻的女子。 而在那些女子的眼睛里,这里却不啻是一张血盆大口,正预备吞噬掉她们…… 莲莲排在队伍的中间,麻木地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阳光,一下子就被隔绝在身后。 她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好冷啊,这里好冷啊……她在心里说,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 也是这样冷?或者,比这里还要寒冷? 她回头望去,想要再看一眼阳光——门却被无情地关上了——只有细细的几缕透过 窗棂照射进来,灰尘,在当中舞蹈着。这是生命中最后的阳光,却是这般吝啬和肮脏。 女子们茫然地四处张望,这个恐怖的地方,将是留在她们记忆中最后的景象。 有人扑到门前,想要推开它,重回那个光明的世界。其他的人默默地看着她,那里 虽然有一扇门,但是今生都不可能为她们打开了。 几个太监任凭她哭叫了一会,然后把她架回队伍,她已经软软地没有了挣扎的气力, 想是在心里已经彻底绝望了。 无路可走。 高悬在梁上的一道道白绫,和摆放在下面的一张张小床,是她们一生路途中的最后 的一步,这一步,谁也逃不掉。 “时辰就到了,请上路吧——”太监嘶哑的嗓音这时候显得格外刺耳。 女子们开始哭起来,这是她们最后的声音。莲莲也在哭,她才只有十六岁,进宫两 年见过两次皇上,两次都是远远的,匍匐在地上,偷眼望去——只看到一个穿黄袍的男 子,疲倦地坐在龙椅上,以手支额,竟看不出面目如何。她也曾听许多宫女议论起皇上, 怪的是,她们一人说的一个样,越听,越不知道皇上到底长什么样。真想知道,那个真 龙天子是如何的啊…… 早有太监在身后一架一推,她不由自主上了那张小床。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只有到阴曹地府去见皇上了……忽然想起玉儿姐姐,她竟是多么幸运啊…… 白绫在颈,莲莲的眼泪干了:“娘,我去了……娘,我去了……” 脚下突然一空,周围的哭叫声顿时消失了,好安静啊!莲莲把眼睛闭上…… “给各位娘娘送行——” 太监们面无表情的依例而跪。他们知道,此刻,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们,已经听不 见什么了。再过一刻,把她们放下来,整理好衣冠容貌,他们今天这“送行”的差使就 算完事了。到了明日,这座宫殿就又会恢复死一样的沉寂了。 画楼里,玉儿端坐在床上。门已经被锁上了,不知什么时候范公公才会带皇后的懿 旨来。死并不可怕,只是希望皇后能发慈悲,叫她生下孩子以后再去死吧。 门开了,范公公进来了。 玉儿忙跪下。 范公公摇摇头,伸手从袖子里拽出一条白绫:“皇后娘娘说了,你已经错过了上路 的时辰,不能陪先皇入地宫了。念你追随皇上的心意坚决,特准你进妃子园寝,你谢恩 吧。” “公公……”玉儿忙抬头,“我腹中……” 范公公忙挥手:“小声!傻孩子啊,你时运不对啊,若是先皇在,这孩子或许有一 线生机,如今……他便是你的催命阎罗了!皇后要立新君,岂能容你活在世上?只不过 皇后太过嫉妒狠毒,竟因为先皇临幸过你一次,便不许你进地宫……如此,你死的还不 如那些殉葬的宫人啊……” 玉儿呆呆地听着,心里早空荡荡一片。 范公公把白绫丢在她面前:“一个时辰后,我来送你上路……” 门又被锁上了,这一次是彻底的锁上了。 玉儿浑然不知道范公公已经出去了,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有个声音唤她— — “……姐姐……姐姐……”恍然是莲莲的身影! “莲莲?是你吗?你没有走吗?”玉儿惊愕地问。 “姐姐,我已经走了……”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挂念着姐姐,听说姐姐也要和我一起去,我回来接姐姐,路上可是不好走啊… …” “好妹妹……”玉儿流下眼泪,“只可惜,我不能帮你给你娘带信了……” “不要紧啊姐姐……只可惜的是你,你还怀着身孕啊……” 玉儿伸手抚摩着自己的小腹:“这孩子,是来引我上路的呢。” “姐姐,你不要怕……” “路不好走啊……” “有我陪着姐姐呢,我这不是刚刚走过来的吗……” “好啊,你等着我吧。”玉儿站起身。 “唉,姐姐,我没想到啊,我没有得到过皇上的恩宠,走上了这条死路;你得到了 皇上的恩宠,竟也走上了这条死路,难道,这条路是注定的吗?” “是啊,这是我们的命,从我们踏进紫禁城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走上这条路了。” “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没有。” 门外,范公公问看守的小太监:“快到时辰了,里面怎么样?” 小太监战战兢兢的回答:“大约是疯掉了,好像在和一个人说话呢,莫非是鬼?” 范公公皱皱眉头:“不要乱讲!” “是……” “她在说些什么?” “她说,走路什么的……” “走路?莫非想逃吗?”范公公沉吟着,他虽然同情这个女子,但是,他也要为他 今后的路着想,违抗了皇后的旨意,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等了,进去帮帮她吧。”他毅然决然地说。 正要进门,却看见玉儿已经把白绫悬好了! “是这样吗?妹妹?”她对着空中说。 范公公惊出一身冷汗,拽住小太监,不敢再动。 “会不会痛呢?”玉儿继续问。“只要一小会,我就可以再见着你啦?” 小太监苦着脸看看范公公,发现他也面色苍白。 “妹妹……”玉儿已经把头伸进白绫套儿里,“我脚下没了力气,想是这孩子搅的。 劳烦你帮我把下面的凳子撤了吧,我没别的念想了,不管前头是什么样的路,就这么走 下去吧!” 她慢慢地把眼睛闭上,脸上是一副宁静安然的表情——她已经准备好了。 范公公瞪大了眼睛——只见玉儿脚下的梨木小圆凳,竟然慢慢地一点点地挪开去, 如同有人在一边拉拽,直到玉儿的双脚离开,竟还继续往一旁挪动,直碰到墙方才停住! “啊!”小太监尖叫一声,顿时瘫软在地。 范公公则一个退步,然后跪倒在地:“恭送娘娘上路!恭送娘娘上路!恭送娘娘上 路!……” 这以后,他便只会说这一句话,长跪不起。 小太监哭着拉他:“公公,快起来吧,这该怎么办啊?公公,你起来啊,起来啊, 起来啊……” …… “起来啦!” 我猛地睁开眼,哥正站在我面前。 “啊?”我吓了一跳,忙坐起来,出了一身汗。“哥,你怎么回来了?” “还问我?昨天我打了一晚上电话,都是占线!我担心你出什么事呢!一大早把他 们送到景点,就赶紧跑回来看看!你怎么回事啊你?”哥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我……我……”我还沉浸在梦里,一时反应不过来。 哥拿起床头的电话听筒:“为什么把听筒摘了?” “哦……”我这才慢慢恢复记忆,“是昨晚上,戴雨晴打过一个电话来,聊着聊着, 我可能就睡着了……” 哥生气地把听筒一把挂上:“你什么时候能叫我省点心!” 我吐吐舌头:“对不起啦,哥,人家睡着了嘛……” “做什么梦了你?”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我吃惊地问。 “你呀,做上梦就不愿意起床,是不是?”哥顺手拍了我脑袋一下。“我还以为你 ……” “以为我什么啊?”我一边耍赖一边问。 “算了算了,没事就好,这一路上急得我!闯了俩红灯!我还得赶紧赶回去呢,下 午还一个景点呢!”哥说着就往外走。 “什么时候回家啊你?”我追着问。 “明天!”哥已经出了门,又回头叮嘱我:“我晚上打电话回来!你不许乱跑!” “放心!” 哥刚出了院门,电话又响:“喂,臭丫头,你昨天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不理我了? 也不出声?我电话一直也打不出去!” 戴雨晴劈头盖脸的说得我插不上嘴。 “对不起对不起,我睡着了……” “好啊你!等我回去跟你要电话费!现在我要拍戏去了!你害得我眼圈都黑了!走 了,拜拜!” “啪!”那边电话挂上了。 这一个早晨闹的,我的脑袋里简直要开锅了。 猫猫欢快地跳上我的腿,“哎呀,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忽然想起上午后两节还有 课,我赶紧把它轰下去。 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