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赶紧往家跑,告诉爸爸 郎朗每天是下午上文化课,从一点半一直上到四点半。上文化课不在克蒂斯音 乐学院上,而是在另外一所普通高中。这所学校距克蒂斯不远,穿过两条小马路, 五分钟就可以到达。郎朗在这里学文化课有点不习惯。学生们纪律比起国内学校来 要差得多,各种乱七八糟的穿戴打扮,女同学也抽烟,有的走道扭屁股,要多难看 有多难看,让郎朗这位正儿八经的好学生很是看不上眼。有的男同学也戴项琏,也 扎耳环,还有的脸上不知糊乱抹了一些什么东西。特别是黑人更差劲。他们胡作非 为,男女之事乱七八糟不说,他们学习很差,对于学习好的学生也极不尊重。 特别是新来咋到的郎朗上课时那么认真听讲,下课时,又那么抓紧时间看书, 学习语言,这很让他们看不顺眼。于是,他们就动不动欺负郎朗。他们欺负的方式 大多是弹郎朗的脑袋。黑人手狠,弹得郎朗脑袋“嗡嗡”直叫,疼痛难忍。郎朗还 不敢骂他们,他怕招来更大的报复。于是,他就去告诉老师。老师对这种粗俗的黑 学生也是看不上,除了给予批评之外,也往学校反映,学校的主任把这几个家伙狠 狠骂了一通,这才把他们震住了。震住了之后,郎朗暗自庆幸,总算有了一个相对 安静的学习环境。 郎朗在国内时就注重文化课学习。国内的学习抓得紧,可到了美国,学校抓得 一点不紧,爱学就学,不爱学也没人管你。学生负担一点不重,但郎朗自己却感到 了压力。主要压力来自外语。到美国之后,身边给配个翻译,院长给讲课,得通过 翻译。请翻译总有些不方便,还得花钱,尽管这钱是学校出的,郎朗也觉得不那么 心安理得。到美国首要的问题是先过语言关。即便是平常日子,上趟街打听个路, 买东西什么的,也得尽快掌握语言,何况父亲还总督促他学好外语。 克蒂斯对郎朗确实够意思,给他专门请了一位家庭教师,登门教郎朗外语。在 这种环境中,郎朗一边急着学语言,一边急着练琴赶进度。 郎朗是九月份入学的,十月二十日,他就开了首场音乐会。地点在学校的音乐 厅。观众很多,学校的方方面面人物都来了,他当时的兴奋全在演出上。第一场演 出,这是检阅他这一个多月来的成绩,是在这片全新的天地里展示自己的极好机会。 郎朗要求自己一定要弹好。郎朗是个适应比赛的选手,越是重大的比赛,越是人多, 他就越有激情,越容易发挥好。时间一长不参加比赛了,郎朗觉得像缺点什么似的。 所以,首次在学校音乐厅亮相,他只要一看到观众,就兴奋地进入状态。 郎朗那天弹得是舒曼的《幻想曲》。这是一首情感复杂的曲子,尤其第二乐章 的结尾处快跳时,极容易出错,就连一些大钢琴家都错,所以,那天他在台上演奏 时,他的老师格拉夫曼坐在下边非常认真地倾听他的音乐是否出错。结果,郎朗弹 得非常准确,简直是毫厘不差,一曲终了时,把个院长高兴得满脸喜悦。 观众中有位著名钢琴家叫作利皮肯,他弹的贝多芬奏鸣曲特有名。他那天听了 郎朗弹舒曼的《幻想曲》,非常激动。他在音乐会结束之后,还无法平息那份激动, 他高兴地给郎朗的老师格拉夫曼打电话,倾诉了他听郎朗演奏的感觉。格拉夫曼和 他一样兴奋,他认为郎朗的演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整个音乐非常有发展,现在 已经很出色了,没什么毛病可挑。他完全可以达到世界一流水平。这两位真正的内 行,在电话里兴奋地交流着对郎朗的感觉。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给郎朗这种天才创造 更好的条件。 第一场演出的成功,给郎朗带来了更大的信心,有更多人开始注意郎朗了。就 连那个看门人好对郎朗表示友好,破例允许他爱弹多晚就弹多晚。郎朗想的问题很 现实,这与他的父亲是一致的。他们深知要想在美国站住脚就得靠演出,而要想得 到演出机会,就得参加比赛,就得获大奖,造成影响,人家才能来与你签约。许多 国内著名钢琴家到了美国因为不能保证演出,而无法立足。所以,郎朗对院长提出 了他想参加比赛的想法。 院长尽管从未当面夸过他的学生,但背地里对他的盛赞他也早有耳闻,所以, 他才敢跟院长提出自己的想法,并且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 格拉夫曼听了他的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以那种长辈的关切口吻告诉他比赛 并不重要,比赛目的不是为了找公司找经济人吗?现在你在学校开音乐会,也可以 达到这个目的。 他告诉郎朗,别的不用多想,只管好好练琴吧。另外,他问郎朗,是想当一时 的轰动性的钢琴家,还是想当永远型的?他认为搞艺术的路太长了,不可心急。从 小演出太频,未必是好事,积累不够,很快就容易衰落。不能当马上暴发式的钢琴 家,要打好基础,保持长久的艺术魅力。 格拉夫曼真是位难得的好老师,不仅教学水平高,而且是位仁厚的长者。郎朗 能够遇到这样一位老师,真是三生有幸。一个月后,郎朗在克蒂斯音乐厅进行第二 场演出。 郎朗穿着西装革履,精神百倍地登台了。他耳边回响着老师的话:好好弹吧! 这回看你的啦! 他注意到下边的听众中有一位大个子的陌生人,就坐在格拉夫曼的旁 边,还不时地与院长交头接耳。他就是IMG 公司的副总经理俄尔. 布莱克本。 此人很有威望,他以锐利而充满挑剔的目光去发现他认为最好的演奏家,而后做他 们的经济人。只要是让他作了经济人,那么,对于演奏家来说,那无疑是件非常欣 慰的事情。他的到来,是因为院长的推荐,而他能否真正满意,那院长可就无能为 力了,关键得靠郎朗自己。这回,可得拿出看家本领了。 如果与以前的国际比赛相比,郎朗父子此时把这次登台看得重要得多。这不是 获得一次荣誉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以后他们父子在美国的整个生活。所以,台上的 郎朗与台下观众席上的父亲同样慎慎地留心着这位上帝的使者。他们很清楚IMG 公 司是犹太人搞的,在全球是最有影响的公司之一。尤其在体育界影响颇大。他们推 出了许多著名的体育明星。在音乐艺术这一块,他们首先把帕尔曼买到手,然后, 他们又拥有了基辛。能与帕尔曼、基辛这么有名的人在一个公司,这是郎国任连想 都没敢想的事。就看这位副总经理了。听说不久前他发现了一位天才的超级大提琴 家。他是只给天才演奏家当经济人吧?那么,他能看中郎朗吗? 郎朗弹的是肖邦《第3 号奏鸣曲》。肖邦有两首最著名的奏鸣曲,一首是第2 号奏鸣曲,一首是第3 号奏鸣曲。第2 号奏曲中的第三乐章是我们比较熟悉的《送 葬进行曲》。这首乐曲可以把我们带到那个孤寂的马尧卡小岛上。带有腥咸味儿的 海风让肖邦饱尝了人间的酸楚——他与乔治桑相依相偎,迎着强劲的并不友好的海 风踏上了小岛。年轻的肖邦此时被肺病折磨得像个瘦削的老人。除了脸色苍白之外, 目光也变得苍白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岛太小了,同情心与爱心都太小了,所以, 它不收留这位来此养病的钢琴家,硬是把他从刚刚住下的“风之家”撵走。小岛有 着一个不算小的修道院,如今那里被私人买下,建成了肖邦纪念馆。死寂的长廊悄 然弥散着岁月的忏悔,却再也无法让人感动。那沉睡的房间里虔诚悬挂着肖邦的肖 相,是一幅没有什么表情的肖相。据解说员讲,建馆已有六年了,里边展品少得可 怜,就连肖邦的几根头发都被夸张地昭示。你到这里来会感到真正的清冷伤感。一 个大活人在这里找不到丝毫温暖,而几撮头发却冠冕堂皇地占居了整整一个房间。 这就是人生?就是命运? 肖邦在这个岛上被撵出后,去了乔治桑的故乡——诺安。肖邦的这两首奏鸣曲 就是在诺安时创作的。前后相隔5 年的时间。这首第3 号奏鸣曲是肖邦献给波尔德 伯爵的。我非常注意作曲家把一首曲子献给谁。这是一种多么庄严而了不起的献给 啊!像一个作家把自己最好的一部书献给谁一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献的,也 不是随便什么作品都可以献的。这里边深藏着一种情感。不仅仅是感激。当然,作 家作曲家的这种献给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最崇高仪式,也是一种弱者的惟一的情感诉 说。所以,它太值得珍惜珍重了。我无法知道这位150 年前的波尔德伯爵为何许人 也,他对肖邦究竟好在哪里?但,肖邦舍得把这么好的乐曲献给他,也说明了他至 少是令人尊敬的。 郎朗在弹这首第3 号奏鸣曲时,也是心怀着某种感恩成份的。像肖邦献给伯爵 一样,他也把这首乐曲弹给他的老师——格拉夫曼,以东方式的情感方式与感恩方 式—— 钢琴家的感情是脆弱的,肖邦的感情是脆弱的,郎朗的感情也是脆弱的。他们 都离不开友谊和帮助。肖邦第一次在巴黎的普莱耶尔剧场演出时,李斯特和舒曼等 名家都光顾了。还有很多达官显贵。但,只有李斯特真正帮助了他,成全了他。郎 朗在费城的克蒂斯舞台亮相,比起肖邦当年的光景要好得多,但是,他也仍然需要 重要的人物帮助。靠技巧还是靠运气?郎朗在期盼着。 干脆利落的一串声音,一下子就把《第3 号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敲响。庄严的 进行曲在庄严的情感中奏出了第一主题。这种峭岩般不可动摇的主题怎么逐渐淡出, 推远,而茫茫雾气竟从光滑的琴键缝隙处缕缕升腾,飘来摆去,弥漫了岁月和时空, 牵引出许多感伤与悲叹。这种感伤悲叹以凄美的音色,托出崇高明媚的第二主题。 它冲破了悲叹,进入了淋漓尽致的抒发内心情致的如歌旋律。由不得你不动情。哈 聂卡称这个旋律有“早晨的清香”,清香扩展开来,就变成“玫瑰花园”了。郎朗 沉入了作品的意境中,他沉得很深。眼见着他缓缓前倾的上身在情感的泥沼中塌陷。 他在抚摸着键盘,如抚摸岁月带给他的伤感。从沈阳到北京,从北京到埃特林根, 到仙台,到费城——看似顺利的经历中,他的内心留有多少感慨与悲叹。他需要诉 说,需要向他的老师格拉夫曼倾诉—— 情到深处的倾诉怎能不打动人? 第二乐章的快板优雅而轻快,郎朗天性中的东西自然明快地流淌。这个乐章太 短促,简直是一闪而过。哈聂卡形容这个乐章“犹如被微风吹着的山茱萸,急躁、 可怜、又轻快地摇摆。” 情到深处是进入了第三乐章。这是一个最慢的缓板,轻快变得粘稠了。深情地 诉说,缠绵绯侧,缭绕不绝。特别是中段,冗长而甜美,有人这样形容:“中段令 人想起在很长的美丽的梦中某处,忽然觉醒,有作者自己恍惚的容貌。与其说这是 作曲,不如说它是幻想。”弹这样的曲子确实恍若入梦,听这样的曲子更是不愿醒 来。郎朗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被粘稠的梦境粘连了,他像当年在埃特林根见到的那个 日本盲人选手弹琴似的,用极其敏感的指头在暗中贪婪地抚摸着键盘。飘忽不定的 情感世界有着飘忽不定的层面,怎样的抚摸才能到位? 台下一片安静。格拉夫曼与大个子的副总经理以同时的表情醉入梦乡。此时, 凡是能够进入梦乡的听众有多么幸福。 骤然震响急板——最急板,一切都苏醒过来,一切都被激活。空气在树梢上热 烈地颤动,百鸟在阳光下亢奋地鸣叫,幽幽流水变成疾流飞瀑。好爽快的飞瀑,好 脆亮的飞溅。郎朗闪烁的手指在进行华丽的飞翔,一片闪闪发光的句子,可以照亮 所有忧郁的眸子。全部的热情铺排开来,克蒂斯音乐厅的室温瞬间提高了度数。这 忧郁的肖邦,这重病缠身的肖邦,激动起来不亚于贝多芬的。他的这段第四乐章, 让人们回味起贝多芬的《热情》。同样的热烈,同样的感染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在情感达到鼎沸时,郎朗的手猛地挣脱开键盘,向空中洒脱地一甩,第3 号钢琴奏 鸣曲全曲终止。 突然的风平浪人静,使颠簸的情感狂涛中的听众毫无准备。他们只能愣怔着, 等到明白过来时,才开始鼓掌。 郎朗已经不需要掌声。他被自己深深感动了。他明白自己弹得非常好。他没有 弹够,甚至没有能够及时从肖邦的情感世界中尽快回过神来。他深情地朝台下行了 个大礼。 父亲认为儿子发挥得极好,格拉夫曼深沉的脸上也因此出现了少有的激动。他 沉郁的额头在人群中显得很明亮,一瞅这额头,郎朗的心里就是一片阳光。他觉得 他的老师接受了他献给的这首曲子,他深感欣慰。 那位大个子的副总经理也很高兴,他也鼓掌,也赞美郎朗。但是,是出自内心 还是礼节性的?这成了以后日子里折磨郎家父子的内容。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音信。郎朗父子度日如年,他们掐着指头数着。已经 进入12月了。郎国任说,如果这个月没有信,就没戏了。 克蒂斯音乐学院每个礼拜三都有茶话会。茶话会的气氛非常好,郎朗在没事的 时候也愿到这里来坐坐。他喜欢这里的气氛,特别是那些平日里让他仰视让他感到 不拘言笑的名人到了这里,便会显得格外随和,格外容易接近。这天,又逢周三。 郎朗在上文化的学校里上完一堂体育课时,同学们拉他打球,他平时也很爱打球, 但这回,他朝同学们摆摆手,独自往克蒂斯走去。这些天,一个念头时不时地爬出 来困扰他。IMG 公司怎么还没有音信?难道那天没有弹好?他不爱想,一想就闹心, 却又无法排遣,只能越想越烦恼。 穿过两条小马路,踅到了克蒂斯音乐学院的大门。他直奔茶话会而来,他希望 能够在这里听到点消息。 人很多,也很热闹。他走进去,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子坐下。他有点饿了,抓 起一块蛋糕就吃。边吃边与旁边人打招呼。郎朗很会珍惜时间,看似他在随随便便 与旁边人聊天,其实,他是在用心跟人家学英语。 冷丁,他感到后背被谁拍了一下:幸福的时刻就在这一拍中诞生了:他的老师、 他的院长、他的仁慈的长者——格拉夫曼笑眯眯地告诉他,要他特别注意12月29日 这天。千万别忘了。这一天,让他到纽约去上课。他感到一片茫然:在费城上课不 是上得好好的吗?上纽约干吗? 院长表情生动地跟他眨了眨眼:干吗,到IMG 公司签约去! 郎朗一下子乐懵了,他叼着那块没吃下去的蛋糕,掉头就往外跑。跑下楼梯, 跑出长廊,跑到校园……他被蛋糕噎得几乎上不来气了,但他还是不肯停下来,他 不肯耽误一分一秒,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告诉父亲,他们将从此走上美国的大舞台, 从此交上好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