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 东边,有个日本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棉花开山岗上,北国之春天,哦,北国 之春要来临。——日本民歌《北国之春》 从战场上下来的日本人,也会收起带血的军刀,击掌欢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 拍拍手…… 1999年4 月的一天,在去演播室的路上,我被电视记者拦住了,此刻,你在想 什么? 是啊,我在想什么?我马上就要进入演播室,采访东史郎,他亲手杀过中国人, 50年前,他是日本鬼子。 对东史郎的采访很顺利,我和他并排坐着,近距离端详着他的一头白发。据说 这是诉讼案带给他的,悲伤和愤怒写在上面。 这个位置坐过成百上千的嘉宾,从没像今天这样让我心情复杂。内心冲动难以 抑制。时而想向那飘起的白发致敬,忏悔是正义与良心的苏醒,真正的忏悔应该赢 得尊敬。时而,又想扑过去,撕扯他的头发,他和他的同伴让中国生出了多少冤魂。 的确,我们深知,主持人这个位置该代表着几分理智,几分客观,几分公平。 但学术的确需要冷静,需要对等,需要环境,不是找个地方就学术得起来的。 而日本却在通过他们的历史教学,对国民施以学术矫正。相当多的日本人认为, “为什么美国人没有向印地安人,英国人没有向印度人,法国人没有向非洲人,西 班牙人没有向墨西哥人道歉,却偏偏抓住我们日本人的辫子不放!”“美国朝我们 扔了两颗原子弹,我们都没有要求美国道歉,可见中国人没有日本人宽宏大量。” 当普通的百姓都能把血腥归入学术的时候,背负着战争罪恶的人就如释重负, 变得一身轻松。 研究“中日战争”(注意,不是抗日战争)的水谷尚子居然在节目现场发问, “谁说是30万(指南京大屠杀),是一个一个数的吗?”她对现场即刻出现的愤怒 不以为然,嘟囔着“中国人对日本太无知!” 如果一个中国学者提出诸如“广岛的人是被原子弹炸死的,还是烤死的”或者 “日本妇女在街头被美国大兵强奸时有没有快感”一类的问题,不知会不会被算作 无知! 如果中日学者在会议室里,在课堂上,在档案馆内心平气和地进行学术交流, 当然无可指责。我们反对的是用学术掩饰事实的认定,掩饰历史常识的知晓,掩饰 良心的责难,掩饰对野蛮、凶残、丧失人性的谴责。一切都被掩去的时候,战争就 会裹挟着罪恶卷土重来。 二战结束以后,德国法庭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受审人双手抱头,放弃辩 护,说在他面前重新展示出犯下的桩桩罪行,使他充满厌恶,不愿再活下去。邪恶 受到如此深重的谴责,这便是对审判最高的褒奖。截至1966年,德国已经审判了86000 名纳粹战犯。也就是说,这个民族曾经在法庭上86000 次去谴责同一种罪恶。 比起德国,日本人显得忘性大于记性。 我们采访东史郎的节目名为《战争的记忆》,分上下两集播出。一个月以后, 日本的《产经新闻》在6 月2 日以整版篇幅报道了这次讨论。大标题是《历史认识 暴露了日中之间的断层》,内容基本可以概括为“东氏被当成了英雄,中国的政治 意图显而易见”,“国营电视台的讨论,对‘事件’是一边倒的姿态……” 水谷尚子也在同年8 月号《世界》杂志上发表文章《我为什么对东史郎唱反调 》,传达她在中国电视台受到“围攻”的感受。强调中国的主持人和观众都对东史 郎诉讼案缺少“预备知识”。水谷小姐还一头雾水地困扰在自己的学术背景里面。 2000年3 月,我来到日本。 第二天晚上,我们参加邮政省的欢迎宴会,日方有人发问,崔先生的节目里, 请过日本人吗?我回答,请过,东史郎先生来过。我猜,这个话题会引起宴会的震 荡,出乎意料的是,除翻译———我的同学朱弘以外,在座的日本人都没有听说过 东史郎诉讼案。朱弘后来介绍说,这件事在日本没有什么人知道,少数报纸发了很 小的消息而已。 也许这在日本并不奇怪。后来,我在日本发表的议论,如新闻报道太偏重国内, 让受众眼界不宽,娱乐节目低俗化等等一概被视作笑谈。连我们发自内心的对日本 同行敬业、高效率的敬重,也被视为客套话。日本人凭着自信生发了一整套处世的 理念。自以为是文明、科学和现代的象征。其实,过分地自信与自负、自傲毫无区 别。所以,不时表现出农耕时代的短视、粗野和蛮荒就不足为怪了。正合了中国的 一句话“不审势即宽严皆误”。 72岁的志贺信夫先生是值得尊敬的。2000年,我们见到他时,他已经出版了70 多本专著,真正的著作等身。为了我们访问的成行,他一次又一次的亲自出马,去 说服官员。我们在日本期间,他抽出很多时间不厌其烦地回答各式各样的甚至很肤 浅的问题。 临别前最后一次恳谈会后,我们都走出会议室。那天,大雨倾盆,风裹着雨绕 过雨伞打在我们身上,我们一起担心志贺先生72岁高龄的身体,只见他疾步走在雨 中,步履轻盈,充满活力。想像得出,面对人生一个又一个的坎坷,他都会这样健 步前行。我们无话可说,走在他身后,经受风雨的洗礼。 那天在咖啡屋,我向志贺先生提出疑问,即便是在意收视率,低品位就无可指 责吗? 志贺先生想都没想,说,电视台为迎合观众低级趣味来制作格调不高的节目, 这是制作者和受众一同犯罪。 同样,正直也是没有国界的。 80年代,世界范畴内和平之风荡漾,中国的媒介在这个时候让日本人,从鬼变 成人。 当中国观众从银幕上看到清纯美丽的栗原小卷、吉永小百合、松阪庆子、山口 百惠的时候,看到深邃的高仓健,憨厚的渥美清的时候,都大出一口气。原来日本 不都是山田、松井一样的鬼子。 以后,就在大家吃日本饭,穿日本衣,坐日本车,使用日本电器啧啧赞叹的同 时,战争的创痕也在渐渐淡去。 报纸上的标题暖人肺腑,让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当然,战争的阴影在人们内心深处是挥之不去的,一有风吹草动,总会旧事重 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人们会马上勇士般地站在自己阵营前,摆好决战阵势。这 两年,日本产品在中国出现质量问题,中国旅客在日本受气,总是能引起轩然大波。 其实,凭心而论,中国产品也未必不坑害自己的消费者,中国旅客也未必不受中国 民航的气。即便如此,我们也没一点理由责难中国公民的不理智。这是挥之不去的 战争创伤使然。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