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肮脏”和“疾病”的世界上 一种无神的罪感既意味着生命被剥夺,也意味着生命被污损和异化。 的确,正如上一章结束时我们所意识到,在一个上帝已死或正在死去的时代, 在一个“无神”的世界上,对于一个“最瘦的人”,他的生活恐怕特别难以保持理 想的健全和纯洁。在这样的前提下,一种无神的罪感和神经质的气质在剥夺人的生 命,使人格外感到生活的虚无之外,也可能格外使人敏感于生活的异化,敏感于生 活的龌龊、污秽和肮脏。 我们恐怕还没有忘记卡夫卡的布拉格旧城区,他幼小的身心内外那些“阴暗的 角落、神秘的甬道、漆黑的窗户、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还有那些难以近身的 旅店……”那正是他“肮脏的旧犹太城”。 多年以后,在“向死而生”的绝境,在致情人密伦娜的一封信中,卡夫卡谈到 这样一种印象,让我们不由自主又一次想起那旧犹太城中“肮脏”的现实: ……单独住一套房……是幸福的一个前提……一切都很安静,……没有那些杂 居的住房所特有的那种嘈杂,那种淫乱,那种意志薄弱的、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 体、思想和愿望的乱伦行为。在那儿,在所有角落里,在各种家具之间发生着天理 难容的关系,有碍观瞻的、偶尔发生的事情,私生的子女纷纷出现,这种事情不断 发生,不像你那供星期日利用的安静、空寂的郊外,而像是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星期 六晚上,在那纵情狂欢、人山人海、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什么地方。 在致密伦娜的情书中,在反复谈及恐惧、谈及罪过的同时,卡夫卡也反复谈及 “肮脏”: “对某种让人有点反感、痛苦的肮脏的事情的渴望往往把我逼到无法忍受的地 步。即使在我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时刻,也有某种东西在作怪,某种淡淡的难闻的 气味,某种硫磺味,某种地狱味。这种欲望有点永恒的犹太人的性质,他们被莫名 其妙地拖着拽着,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我…… 只是躺在某处一个肮脏的沟壑中……”“我生活在污秽中,这是我的事情。……通 过你,我对我肮脏的意识看得更加清楚,……这使恐惧的冷汗渗满我的额头……” “有些人能够共同度过晚上或早晨,而有些人则不能。后者的命运我倒觉得不错。 他们肯定或者可能干了些不好的事情,……这污秽的一幕主要来自他们的陌生的存 在。这是人间的污秽,是一个从来没有住过的,现在突然被打开门窗的住房里的污 秽。”“对你来说我是怎样一种不洁的祸害……”值得注意的是,他还在这里提出 了对“肮脏”问题的总结性看法: 关于污秽,为什么我不能对它——我唯一的所有物(这是所有人唯一的所有物, 只是我对此知道得不很确切)再三谈论呢?由于谦虚么?哦,这倒是唯一有理的借 口啦。 然而,更重要的是,在致密伦娜的情书中,卡夫卡不止一次着重讨论了与“肮 脏”相联系的“恐惧- 渴望”模式。并非偶然,所有这些讨论都与性爱相关。 现代人常常持有这样一种观点:如果说性爱中存在着美,那么这种美只有在某 种形式的“肉搏”中才能体现出来。但是,难以想象一个“最瘦的人”如何在性爱 中去“肉搏”。相反,他多半会自然而然感到“肮脏”和厌恶。 不管怎样,卡夫卡自己关于“肮脏”的讨论对理解他的人格和命运有着重要意 义。其实,卡夫卡自己最理解这其中的意义。在他自知必有一死的最后时光,他向 青年朋友雅努施谈道,“爱情总是在污秽的伴随中出现”。不仅如此,人们往往在 尚未成熟时就被污秽的东西所污染,而成为生活的牺牲品。因而,“一个男子的痛 苦表情常常只是凝固了的儿童的迷惘。”难啊……通向爱的路总是穿越泥污和贫穷。 而蔑视的道路又很容易导致目的的丧失。因此,人们只能顺从地接受各种各样的路。 也许只有这样,人们才会到达目的地。 只需把“爱”看作“生命”的同义语,我们也许就在某种程度上感受了卡夫卡 良苦的用心。 在卡夫卡那眺望的眼光中,“肮脏”和“疾病”一样,都是世界的象征和隐喻。 事实上,正是因为肮脏,疾病才得以成为可能。反过来,疾病正好意味着污秽和肮 脏。 在因肺结核病逝前不久,在一封写给妹妹艾莉的信中,卡夫卡令人毛骨悚然地 回忆了中学时代身边的两位同学:“……右边那位,多年前就被梅毒给毁了容,完 全不堪辨认,如今死活不明。左边那位,眼下是性病教授和专家,某性病防治协会 主席。……” 的确,从卡夫卡的时代,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从更早一些的时候,“肮脏”和 “疾病”的含义就越来越为人们格外强烈地意识到。今天,经过两次大战以及之后 长时期的繁荣和洁净,在世纪末的钟声就要敲响之际,我们也许比过去任何时候更 能理解“肮脏”或“疾病”的现实含义。这现实的含义中既隐藏着过去时代的阴影, 也潜伏着过去时代所没有的不祥,更展示着为一切时代所共有的丰富信息。在今天 高科技的大众时代,癌症,心脑血管疾病与人类纠缠不清;霍乱、鼠疫、肺结核等 死灰复燃,卷土重来,而且今非昔比;杀人菌正在酝酿更大规模的行动;在南美洲, 强烈的紫外线穿过巨大的臭氧洞,在人畜中制造着新的病种;“疯牛病”令整个欧 洲慌乱不已;艾滋病在迅速蔓延;而艾滋病和肺结核的关系,作为一种重要的最新 现象,已经引起科学家们特别的注意…… 当然,或许,世界并不只意味着肮脏和疾病,而且还意味着别的东西: 意味着哥伦布;意味着扩张和征服,雄性和精力;意味着无休无止的欲望和 “肉搏”、各种类型的“肉搏”——力量型或技巧型或别的什么型;意味着几乎遍 及一切领域(物质、性、文化、作品……)的过剩生产和过剩消费;意味着足球和 “足球流氓”;意味着股票、房产、汽车、乳房和大腿;意味着媒体和广告、明星 和追星族;意味着火锅之“城”和美食的“王朝”;意味着整容和时装;意味着流 行;意味着各式各样的“吉尼斯大全”…… 世界的两种含义是如此地不协调:美人与野兽,荷尔蒙与艾滋病,电脑与病毒, 哥伦布与“挑战者号”……也许,世界的本性就是如此:悬而不决,不由分说,没 有理性可言……这是一个精神分裂的世界。也可以说,这是一个无神的世界,一个 异化的世界。这是为精力过剩的强者,为筋肉饱满的“成年人”所准备的世界。这 样一个世界随时会对弱者施行“阉割”。在这佯一个世界中,一个“孩子”、一个 “最瘦的人”,他的生命将无法展开;他将被“莫名”的罪感所压倒;在“悬而未 决”和“非理性”的法则面前,他随时可能“垮掉”和“放弃”;或者,他将因此 起而反抗,千回百转哀惋伤痛地彷徨、犹豫和斗争,作为“受害者、见证人和审判 者”的三位一体,以精神和艺术创造的独特形式,呼唤人世间明确而公正的法与理 性。当然,他也难以摆脱沦入“肮脏”和“疾病”的命运。 恐怕没有人比卡夫卡更清楚“最瘦的人”不幸的命运了: 所有这些所谓的疾病,不论其外表多么惨不忍睹,却都是信仰的事实,都是受 害受难者在某一块慈母般的土地上立足;…… 在卡夫卡的表述中极难出现的“信仰”一词,以及“信仰的事实”这一短语, 自然而然让人联想到一个无神的世界上无神的罪,联想到这个世界的外在和内在之 “恶”。在这个世界上,“最瘦的人”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多半将死于肺结核或者 其他类似的“肮脏”的疾病。正因为如此,恐怕很少有人比他更了解疾病与世界本 性的关联: 结核病的居所并不在肺,举例来说,就像世界大战的始因不在于最后通牒一样。 世上只有一种疾病,没有更多的——它受到医药学的盲目追猎,就像一头野兽在无 边无际的森林中受到追猎一样。 显然,这是一种引人注目的“患病情结”,是“信仰的事实”,其内涵也正像 信仰一样深不可测。 的确,疾病正是世界的象征和隐喻。尤其是结核病、艾滋病、超级流感等可怕 的传染类疾病,令人想到人类文明中某种巨大而无形的运作机制。它们无所不在。 无论是谁,无论他自己愿意与否,都参与到它们的运作之中,作为它们运作的材料 和动力;同时,每一位参与者,无论自己是否愿意,又都要随时准备承受这一运作 机制的作用力。 疾病是世界的象征和隐喻。对于人类文明中那些格外脆弱而敏感的个体,事情 似乎尤其如此。人类文明中某种巨大而无形的运作机制,就像疾病一样首先威胁着 他们脆弱的生命,让他们感到无边无底的存在性不安,感到不可缓解的压抑、焦虑 和恐惧。而这样一种存在和生存状态可能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在惨不忍睹的 疾病中找到避难所,像受难者一般“在某一块慈母般的土地上立足”。对于这样的 人来说,世界上很可能只有一种疾病,一种文明般的疾病,或者一种相应的、作为 “信仰之事实”的疾病。 也许,对于卡夫卡,疾病的确象征着一个无神的、精神分裂的世界。这个世界 的一半是如此地丰满和美丽,它意味着生命的渴望和展开,意味着生。 这个世界的另一半却又是如此地肮脏和病患,它意味着生命的失落,意味着罪 与恐惧,意味着死。然而,疾病刚好又隐喻着这两半的统一:一方面,疾病是渴望 的一种结果;另一方面,疾病意味着死亡,它所造成的恐惧正是渴望的终极的原因。 疾病既意味着生也意味着死,既不意味着生也不意味着死。疾病不像明确的死 亡,不容许人戏剧性地表演轰轰烈烈的英雄主义。相反,它让人不堪承受,它格外 容易让人垮掉或放弃。疾病意味着悬而未决,意味着不由分说,意味着“悬而未决 的不由分说”或“不由分说的悬而未决”,意味着“看不见底的东西”,意味着 “美人和野兽”,意味着“异化”。疾病既意味着恐惧也意味着渴望。 疾病象征着充满“恐惧- 渴望”的世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