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翠湖初恋 黄勤是我的初恋。 独居昆明,去图书馆学习,给我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寂寞。我需要有人来 听我倾诉自己的人生经验,也渴望从别人身上获得一些启发。 在省图书馆中文阅览室读书期间,经常会见到一名清秀的少女,很有气质,她 的出现吸引了我。我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堂兄屈宝昆给了我三百元。我花了五十元买了一辆旧单车,还不能马上骑, 又花了二十元,整了踏板,换了内胎,修了车间,终于可以骑了。总还算顺手,只 是这车不知是什么品牌:因为漆已脱落殆尽,不过车牌还在。 我只能骑一辆破自行车。当然破车自有它自己的特点:朴素、实在,也不怕偷, 这正如我在已有生命里所追求的一样。 骑破自行车的心情,如同喝一杯自开水,很平常,亦能使人,怡然自得。 一天,她来图书馆借书,她慢慢地翻阅图书目录,想找一本书的编号。我鼓起 勇气:“喂,这位小姐,目录先让我翻一下好吗?”她抬起头“哦”了一声,发现 是我,她将目录让给我。当我知道她要借《淘金记》图书馆没有时,我曾记得在哪 里见过。我说:“我有这本书,明天送给你看。”我抄下她的姓名,原来她叫黄勤, 是大理白族,师大中文系四年级的学生。她一离开图书馆后,我立即跑遍了整个昆 明我所记忆的新华书店,结果在古籍书店一角落里我找到那本布满灰尘的《淘金记 》。 第二天我等她放学后,便把书给了她。 月光溶溶,我们漫步在清静的师大林荫道上,边走边谈,十分默契。一次交谈, 彼此了解对方,并发现对方与自己有许多共同爱好,爱文学爱音乐爱旅游。我们畅 谈所爱,让欢声笑语洒在林荫道上,她年龄比我大两岁。 她“审查”我的经历。 我说我是长江的儿子,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是在沪州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渡过。 “铜锁的重庆,铁打的沪州。”地处川南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沪州 辖江阳、小市、兰田、纳溪区及沪县、古蔺、叙永、江安、合江县,控长、沦两江 运输之要冲,扼川、滇、黔交通之咽喉,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航空、铁路、 轮船、公路四通八达。 时任校长的父亲所在中学在兰田坝,母亲带着经常生病的二哥住在忠山沪州医 学院宿舍,周末才回家一次。那时还没有长江大桥,兰田与市区的联系就是轮渡船, 公共汽车更是后来的事。从生我大哥那天起,我父亲一位中年丧偶的表姐便到我们 家定居了。是她把我们三兄弟拉屎拉尿带大,老人家九十岁去世。 我们屈家是川南书香世家,沪州有名的大绅粮,又是拥资百万的资本家,在沪 州、成都、重庆、昆明均有商业铺面;为资助贫寒人家子弟读书,办有一所中学。 几个伯伯、姑妈都是北京大学、中央大学和西南联大毕业。大伯抗战胜利后曾 任国民政府省财政厅长,1949年病逝;二伯、三伯都是生意人,经营三阎大药房、 三阎酒厂、三阎百货公司、三间运输公司。拿现在的说法,属于私营企业家。可惜 中央大学毕业的二伯在“三反、五反”中被错杀;北京大学毕业的大姑妈不顾家庭 反对嫁给当时仅是川军小营长后来升任国民革命军X 军参谋长的张姑爷,我们屈家 百几十名家丁用的轻重机枪都是大姑妈带回家的。1949年,解放军一个营攻打半个 月,动用大炮才攻人碉楼林立的屈家地主庄园。西南联大毕业的四伯屈哲夫四十年 代任过西康省一县长,跟随刘文辉起义后仍被冤枉劳改二十年。五伯是中国远征军 二十六岁的营长,毕业于中央军校成都分校,1943年战死滇西抗日战场…… 我父亲屈体文弟兄排行老七,从国民党中央警官学校毕业后在国民政府内政部 第二警察总队简称“内二警”,屈家亲戚总队长彭斌将军身边任秘书,1949年12月 起义后脱离军队考入川师。 去乡下走亲戚,在我童年、少年是件相当平常的事。亲戚间互相走动多了,便 走出了情浓似酒,延续了三四代还是那么纯、那么亲。 我的老家习俗甚多,其中走亲戚由来已久,并至今依然相当盛行,正月、清明、 中秋,亲戚间是无论如何都要互相拜访的,平时若逢老人大寿,小孩满月和嫁娶哀 丧,以及新居乔迁,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年总要走动十多次。 走亲戚是非常愉悦的。日有好酒好菜款待,夜裹红绸丝缎,处处当贵宾宠着, 生怕不意冷落。中学时候,我出格调皮捣蛋,俨然是个不知礼仪规矩的孩子,在亲 戚家中,我十足是个小公子,吃拿吆喝旁若无人,未料惹得主人颇为作难。一远房 表叔家解放后,生活比较艰苦,而每每登门作客,便不吝将攒着换钱买化肥的鸡蛋 又蒸又煮又煎来招待我。表叔因病无钱医治,卒年四十八岁,我忘不了表叔那双贫 困病痛和热心交杂的眼睛。从那双眼睛我读懂了什么叫作亲情。 我的童年甚是活泼、调皮。我喜欢和小伙伴到兰田坝后面的花果山上去玩耍, 也爱和年龄比我大的邻居孩子去长江游泳。我经常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沉浸在游 戏的欢乐中。 我被罚跪祖神牌,从未因学习成绩不好,全是调皮捣蛋的缘故。母亲对我游泳 采取思想教育,列举那些孩子淹死后,家庭悲伤的情景,说明水中淹死的多种原因。 回想到自己几次在游泳中所遇险境,想到自己淹死后母亲的悲伤,我心就痛,长江 让我长大了。 她问我离家时的感想。 想不起离家的那个日子,依稀中我背上行李,到北大求学;离开北大,装着沉 沉的丁零与失落,寻找能让我活下来的饭碗,我感觉自己就像扔在道旁的垃圾,让 世界给忘了。 我喜欢一个人去外面闯荡,独自体味繁杂的世事,打捞那些独特的感受。 “苦不苦?” “苦。 “想不想家?” “想。 “那……哭过没有?” 我摇了摇头。 “哭了?” “没有,好男儿不哭。” 一个人仅仅活下来,容易;可是活下来,抱着自己的理想不放,坚持下去,却 很难。 她是一个聪明善良的姑娘,第三天她拿了当时足够吃两个月的饭票和一百五十 元师大食堂菜票给我。今后你就到师大食堂来吃饭吧!这样能多利用时间来看书。 听了这些情真意切、饱含深情的话,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时,我住在西站堂兄屈宝昆分的空闲公房,自己烧电炉煮饭,菜则是土豆、 豆芽换着吃,虽然平白无故地接受一个姑娘的资助并非那么光彩,但我却不忍心退 给她,这样会伤她那颗真挚而善良的心。带补丁的裤子穿在富人身上是一种气派, 而在穷人的腿上却更透着寒酸,穷与富是介于骨缝间的一种精神,胸中没有绚烂的 色彩最好不要去讲精神。大约过了一周时间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约她去郊游,信末写道:若是你无意接受我的感情,就不要来见我,我虽然有 勇气追求你,但仍怕受伤害。 她如期赴约。那天风和日丽,我俩骑车到滇池海埂,归来已是夜幕降临。 “我要是拥有海埂旁一座花园,此生别无所求了!你呢?” “我都不想拥有!拥有了,也就失去了。只有没拥有的,才是永恒的,才永远 是我自己的……” 路上行人稀少,突然她的自行车链条脱落了,我忙下车装好链条,她无意间将 车铃拨响,叮铃……悦耳的铃声在宁静的夜晚响得格外清脆,我顺势握住她的手, 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问你。” “你吻吧!”她把“我问你”误听成“我吻你”而接受了,接着是甜甜的吻。 我俘虏了女孩的心,自然女孩在不知道时就俘虏了我的心。 星期天天气很冷,我们相依坐在西站那间房的电炉旁,谈人生、社会和爱情。 火热的电炉丝就如我们跳跃的心。 她说早就听说,在沿海流传着这样一个谚语:三万五万困难户,十万以上刚起 步,不上百万不算富。问我是不是这样?当时我相当敏感,我申辩说,我穷,但我 只觉活得挺潇洒,我不需要讨好谁,不需要对任何人阿谀奉承,因为我不奢望别人 腰包里的票子滑进我的腰包。当然也不怕警察、税务半夜敲门,更不怕强人窃贼深 夜造访……她怕伤我自尊心,从此再没提过这方面的问题。 是啊,能跨入这独步中国文科校园(北京大学)的人,几乎都拥有过风光的辉 煌历史,从小获得过太多的掌声和称赞,做惯了优胜者,加上心理素质的原因,不 能正视失败。接受失败,为了避免今后失败,避免难堪地站在台上当成功者的配角, 我便选择了沉默。 后来,她看我影集,我边向她介绍我的童年、少年、中学、大学生活的照片边 自嘲:“照片是用来叹唱人生如梦的参照物。” 突然她合上影集:“我有一些事要问你!” 我的脸变得庄重起来,像教徒一样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待教父的询问,沉默了 一会儿。“你问吧。” 她低声说:“我有一种预感……” “你预感什么?”我急切地问,“是不是我没钱……?” “不是!” “那……是不是怕我?……” “不是。我是怕你甩了我。”她忧郁地说。 “怎么可能呢?”我笑了起来——我可是图书馆里的流浪汉! “我有一种预感。你现在虽然落难,仍保持二股奋发向上的勇气和不俗气质, 只要你有机会,就是说有人提携,就飞黄腾达发大财了。你会有出息的!但你会喜 欢其他女孩,因为你能吸引她们!” 在这个满眼大腿和钞票的年代,跟我这个无官无财的穷读书人相爱,真是委屈 她了。“你不要乱说,我现在这样子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还有出息?”流浪生活锻 炼了我,使我懂得了工作的重要,生活的复杂以及生存的辛苦、寒酸,更使我领悟 到了这样一个道理:要实现自己的心愿、理想,必定要流很多汗,吃很多苦。但人 应该学会在困境中乐观地生存,寻找机会,摆脱困境,最终达到自己的目标,实现 自己的心愿。想到这里,我说:“我也要问你,你爱我什么?” “我已经讲了嘛,你好学,有一股韧劲,我喜欢你那股韧劲。”她羞涩地答道。 幸福和喜悦立刻占据我所有的神经,兴奋中我一把把她搂在我的怀里,用突如 其来的行动给了她一个感应,她也搂着我的脖子。我抚摸着她垂至腰际的长发缓缓 地说:“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将你比喻为一首隽永的小诗,从那时起,我 就决定去研讨你,并珍惜你。”她激动得泪一个劲地往下流,使劲地抱紧我,生怕 失去我。她说:“你不是最好的,但我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