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在国门上被捕 由昆明到西双版纳要经过哀牢山间一个叫杨武的小镇,镇子设在东西两山间一 片狭长的盆地上,适逢赶街的日子,公路上、山道上、田陌上,赶街人络绎不绝。 小街顺着山势缓缓而下,像出山的泉流一般,在高低参差的房间七曲八绕,不见尽 头。据说,几十年前镇子上只有数家马店,且是个险恶的去处,瘴病流行,土匪出 没,山间马帮须携带武器,结成大帮方敢通行。当年的那种凶险肃杀的气氛现在已 经荡然无存了,沿街摆满了鱼肉蔬菜,山货野味,有椅桌不整的饭店,简陋陈旧的 杂货铺,也有货柜成趟的供销社,干净整洁的烟酒店。 小镇是富有意趣的,新与旧角逐较量,开化与原始互相渗透,使街道充满了生 气。尽管卖狗皮膏药的赤膊上阵,喊破喉咙,还不如打汽枪一类玩艺招待过客。最 引人人胜的要数在手扶拖拉机上摊开的货铺:各种新颖的日用百货,被姑娘们团团 簇簇地围了起来。山区姑娘生得黑、健壮,但又不失俊美,高耸的鼻子,不厚不薄 的嘴唇,黑而灵气的大眸子,露膝裤管上布满泥的小腿,壮实得好比山上的小松树。 她们是山野的女儿,被赋予哀牢山那粗旷的力、野性的美。 妇女们操持着一家生计,从她们的背篓就会明白。背篓是由油光滑亮的竹篱编 的,十分精致,形状也奇特,尖尖的底,宽大的口,呈圆锥形,无法在地上放稳, 只能随身背着。奇特的背篓自有奇特的背法,背篓没有耳,一根牛皮带从额际套到 背后,竹篓往带子里一卡,稳稳地固定在脊背上,篓里放置烟、酒、蔬菜、粮食、 布匹……一家之用全在其中,重的足有上百斤,少女的背篓里则还有香皂、丝线、 腰带等物。哀牢山区出门便是高山密林,深谷陡坡,把背篓做成尖底大口便于攀登 险峻的山道。 赶街对于男子来说,无疑是游玩的佳节,他们大都无所事事,空身闲逛,或在 地摊上看耍,或站在街边看玩牌打台球,或在小酒店喝大碗酒,店堂里挤不上,使 沿街蹲着豪饮,留下一片盆碟扬长而去。喝醉了的,倒在墙角呼呼睡上一觉,与来 去匆匆往背篓里装东西的妇女恰成一个鲜明的对照。 哀牢山腹地,山高谷深,素以“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而闻名。山麓赤日 炎炎,四季皆夏;山腰暖风和畅,四季如春;山顶云遮雾障,四季隆冬。但无论是 聚居在山麓河谷热坝的花腰傣,还是世居山腰的彝、哈尼同胞,或是生活在高山寒 林边缘的拉枯兄弟,也不论居住的是土掌房、竹楼、沟片房、茅草房还是砖瓦房, 每家都有一个火塘。 有的火塘就地挖坑而成,有的火塘在周围用石头镶嵌而就,火塘有方有圆,约 筛子大小,深五寸左右,居住在山腰和山头上的彝胞、哈尼及拉枯兄弟,多用一根 底端带钩的铁链子、牛皮或藤条从房梁上拴吊于火塘正中,而坝区的花腰傣最时兴 在火塘上支三脚架。 每当客人登门,亲友来访,热情好客的主人定邀宾客在火塘边坐下。首先燃起 旺火塘,接着在火塘正中的钩上挂一口锣锅或铜壶。假若在拉枯人家,主人定会招 待一碗热气腾腾、驱寒解乏的白酒;要是在彝家或哈尼山寨,主人便会捧上一杯香 喷喷的烤罐茶;如果到坝子里的傣家,主人烧旺火塘后,在铁三脚架上支一口锅, 炒一盘西瓜子招待客人。 这里的火塘不仅是招待客人的地方还用它来照明,靠它取暖烘烤,有的人家不 设厨房,就在火塘上煮饭做菜,夜间便在火塘边睡觉。不分农忙还是农闲,每当夜 幕降临后,全家人围着火塘就坐,借着火光,妇女们做家务,男人编竹器,老人则 点燃一锅草烟,为辛勤劳作一天的后辈讲本民族的神话传说和英雄故事。不过,平 时任何人不得跨过火塘,更不准对着火塘吐痰和口水。 在哀牢山的兴隆场,我在一家供销社旅店住了一宿,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夜。 长途班车来到兴隆这个绿围翠绕,云雾弥漫,溪水常流的河谷亚热带小乡场时, 黄昏如血,夕阳已在喇叭声中跌落了。 停车场停满了长途班车,望着人群拥挤的招待所登记室,迈着失望的脚步来到 停车场大门口,这时围上来一大群妇女,纷纷询问我们这些渴盼住宿的旅客。从他 们狡黠的答话中,我察觉到了“不远!就在前面”“价钱很便宜”这些话语中潜藏 的陷阱,便从过分热情的氛围中挣脱出来,沿着歪歪斜斜的石板铺成的街道,边走 边寻找合适的旅栈。 位于哀牢山腹地的兴隆场不大,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街房点缀在街道两旁。这 里的房屋很独特,都是依山坡建立的吊脚楼,高高低低。因其倚着山坡,都是渐次 增高,互相错落,朝外的窗口绝无遮掩,故可极尽目力,看元江缓缓折回。如偶有 软丝从窗口飞出,垂人水中,则坐楼执钓的意境,几可人诗人画了。 街面上有些人家的大门已经关闭了,有的还半掩,一位妇女站在家门口用柔软 的声音招呼我,那牵着一条水牛的农夫吃饭了。水牛来到我身边叫了两声擦身而过, 这时我想:能到哪家旅栈去歇息呢?明早还要赶车,今晚应做个好梦才对! 来到一座宽大而破陋的店门,我被大门两旁的对联吸引了。“荒村雨露眠宜早, 野店风霜起要返。”我感到一丝心暖,便提着行李步入这家旅栈。 “冷,你就把其他床上的被子拿来垫着睡吧。今天客人少,我们不会说你的!” 女服务员对我关心的话语仿佛就发生在今天,仍在耳边回荡。 1986年6 月13日,我来到思茅,思茅这个位于云南南部,既无盛夏,又无严冬, 青山怀抱,气候宜人的边城,是个富有传奇、神秘的地方。传说早在三国时期,孔 明带领南征大军到达这里,他看到边疆山青水秀,思念起曾隐居多年的隆中茅庐, 故给此地取下“思茅”这一很有历史意义的名字,这个传说,极大地提高了思茅的 知名度,其实“思茅”来源于少数民族称谓的转音。 思茅城始建于清朝雍正十三年,两百年来,它经历了发展、衰落、兴旺的沧桑。 清朝中叶到末叶,思茅曾名噪一时,它是闻名于世的“普洱茶”及鹿茸等土特产品 的加工、销售集散地,与腾冲、蒙自齐名,是云南的三个重镇之一。民国初年是普 洱道署所在地,由于疟疾暴发,民不聊生,流传着“思茅思茅,死的死,逃的逃, 要到思茅坝,先把棺材买下”等闻而生畏的民谣。 恶性疟疾如毒蛇猛兽,把一个好端端的思茅吞噬得十室九空,十人九亡,十四 九荒,经济萧条,商旅裹足,文化衰落。正像民谣所说:好个思茅城,倒了三(座) 城门,遍街长野草,老虎也进城。原有一万多居民的闹市,解放前只活下来奄奄一 息的九百多人,变成了一座“死城”。一到日落黄昏,家家关门闭户,到处是“万 户萧鬼唱歌”的悲惨景象。 新思茅是在废墟上建设起来的。今日的思茅,几条笔直宽敞的大街展现于城中, 街道边林立着商场、饭店、宾馆、旅社、医院等一幢幢高大的楼房,城市建设已初 具规模。吃完晚饭我逛了逛思茅城,看完农贸市场一家狗肉店把活蹦乱跳的一条狗 打死、剥皮、开肚,打整完后,天已黑了。思茅工人文化宫门前散站着一些姿色犹 在的年轻村姑,她们与一些青年男子打情骂俏,一些人买电影票邀约她们进去。 我转回车站招待所早早地睡了。 汽车顺大开河蜿蜒穿行,坐在车上眺目远望,两岸都是大山连着大山,崇山峻 岭,林海莽莽。山下河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偶尔在山脚下,公路边有几户茅草 棚。 6 月14日在景洪电影院招待所住下,我开始漫游我为之魂系梦绕的土地。 景洪食馆餐厅,川味广味滇味缅味,饭菜飘香。中国的食客和缅甸的酒徒,同 桌共饮,面对面的猜拳行令;舞场歌厅,中缅歌星同台献艺,软绵绵的边地民歌和 催人奋进的中国革命歌曲,融汇在一起,虽然显得不太协调,但又合乎情理。在这 里,集异国情调和民族风情于一街,丰富多彩,美丽神奇。跳孔雀舞和打象脚鼓的 各显风姿,唱猴戏与耍蟒蛇的自有观众,女人擦脂抹粉统裙翩翩起舞彩旗飘动。男 人露出的胸臂,常纹有蓝色的花纹和猛虎蛇象图案,据说这不仅是图腾崇拜的印记, 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勇猛和剽悍。 在缅甸一块泼水的男女,无论年长年少,一律手持加了花露水的净水,用树枝 蘸着或用手指互相泼洒祝福。举止文雅,气氛欢快热烈,给人留下了十分美好的记 忆。 在农贸市场边的小饭摊上花了五元钱买了猪头肉、炒竹笋片、酸巴菜一样一小 碟和大碗饭。桌面是脏污的,而且粘着红色的辣椒点,但我毫不介意。我的感情正 如我的身份,与我的生活十分吻合了。大学生时代讲卫生,什么不干净就要皱眉头, 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从外面游荡到十一点半招待所关大门,六人的大房间仍睡意全无。 我听几个旅客介绍缅甸局势:“那里到处都是带枪的游击队、带枪的政府军、 带枪的缅共、带枪的土匪,或许还有不想成为其他带枪者的牺牲品的带枪的山民。 反政府武装,少则几十人,几百人,多则上千乃至上万人。” “两国的国界很多地方是一条小溪,一座山包,一道四坎,一片树林。” 一切对我都是很陌生而又新奇的。 我想起上回一路上堂兄对我的神侃,他们是两个驾驶员轮流开车。话题提到了 缅共人民军,他说,他在昆四中的同学赵友生是在瑞丽县当知青。他说:每个人都 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和目标,渴望着一种火热的生活,渴望在血与火的考验 中接受新的洗礼,渴望着在艰苦的环境中锤炼成钢。赵友生决心过一条并不平坦的 充满血与火考验的道路,他伙同十几名知青偷渡出境去了。在异国他乡,友生曾给 我们来过三封信,每封信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情。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在 这里,我寻找到了所理想的火热生活: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切都那样富有 朝气,那样有意义,在这里,补给十分困难,我们隔上几天就要到指挥部去背粮。 几十公斤大米背在背上,在荒草丛生的亚热带原始森林里,虽然每次背米回来都累 得两腿发胀,汗水浸透了衣裳,但是作为一名军人,就意味着纪律、牺牲和奉献。 听从那边回来的同学讲,经过短暂的训练,友生被分配在迫击炮连。后来就一 直没有他的消息了。友生已经牺牲了。那是一次伏击战,友生完成射击任务后背起 炮管准备撤离阵地。突然,他身后一个战友受伤倒下了,友生迅速跑回去背起受伤 的战友,这时,一颗炮弹打来,友生他们倒下了,青春热血从伤口涌出,鲜血染红 了草绿色的军装,汩汩地流进了土地。 堂兄叙述时心情很沉重,看得出他对同学诚挚的感情。 我又打听一些跑出去的人中有已发迹的人。 一名商人告诉我:跑出去的人中有两个发了迹的:蒋志明和林明贤。八十年代 初,同来的人大都不堪丛林艰苦生活回中国了,他俩留下了,现在他们都是人民军 中杰出的军事指挥员。 清晨五点我早早起床去赶开往打洛的班车。 早市,在我们内地的城镇,是很少见到的,晚市倒是处处都有,而景洪的早市, 却别有风味。清晨,东方才泛鱼肚白时,你会看到街边灯火,那是一些人在街边烧 起炉灶煮肉汤、炒鸡肉、烤粑粑、做米线、煎油饼、炸油条,还有包子、豆腐、油 粉……就在这时候,四乡摆夷群众就挑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到城里来赶集市。很多 男人和妇女是骑自行车来的,自行车后座两边,总是挂着两个蔑箩,里面装着新鲜 蔬菜呀、鱼虾呀、鸡呀、苗子呀如果呀、大米呀、玉米呀。洋芋等等,有人把小猪 小羊也是装在蔑筐里。街边的那些小食铺,火炉正红,早已肉味飘香了。 拂晓是早市的高潮,天色大亮,就是散市的信号,人们便纷纷远去,准备下田 劳动去了。 去打洛的班车在勐海县城象山镇停留了一个半小时,我赶了象山农贸市场的街 子,吃了两碗汤圆粑填饱了肚皮。 车到打洛才三点多。 打洛镇是新建的,在打洛江北岸,巍峨的曼占山南麓,那里在五十年代时还是 一片森林,现在已经出现了一个新兴的小镇子,它是由镇所属的机关单位修建的一 些小平房组成一个十字街,有着四条宽敞的小街道。 打涪江是一条约有三十多米宽的江面,平缓地流着淡绿色的江水,就在打洛江 边,有一条用树和竹子搭成的江桥,桥下常常见到细长如柳叶般的独木舟。江水从 坝于中央流过去,河面宽阔,流沙明朗。后来知道在那个坝子里还有四、五个中国 摆夷寨子。这里的寨子竹楼边,都是古树葱郁,芒果飘香,田畦成片,芭蕉成林。 宽阔的河滩上,斜斜地竖着高竹竿,一根又一根,竹竿顶端都有一根长绳,拴着耕 牛和骡马放牧,远远看去,就像图画里的钓竿一样,颇富有南国风味。 在打洛游荡了一天,我没有仓促行事,一直装成旅游者,表面上游山玩水,暗 中悄悄地察看行情。 打洛只有这四条巴掌大的小街,四周凤尾竹摇舞,一派美丽的边陲风光。以前, 我一直想象国境线必定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剑拔弩张森严可怖,虽然几月前曾到 过瑞丽弄岛,可如今细细一看,哪有那么回事。气氛丝毫不紧张,两国百姓和睦相 处,自由贸易,互通有无,两三百米长的一条小街,摆满了鲜艳的民族服装,精美 的手工艺品,时髦的家用电器,香喷喷的化妆品,光彩夺目的各色玉器,许多内地 见不到的紧俏商品,在这儿竟一应俱全。翌日早起赶打洛街。浓雾中火烛点点,人 影绰约,满街是竹蔑制品和山茅野菜,满耳是当地少数民族的语言,人们做着各种 交易。不等太阳露脸,打洛街便像怕见阳光的露水匆匆散去。我对这些丝毫没有兴 趣,注意力全都在如何“出境”上。 在打洛旅社我认识了一位叫刘真的长沙铁道学院的学生,他把学生证拿给我看 过。我没问他为什么出走。 黄昏我们走到打洛江边,各人找了一块石头放在地上,我们背靠着背地坐着。 我感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孤独和寒冷,裤子早被草木撩湿了。我如果不是就 要离开国土,是不会坐在这里的。其实我们搞错了,这还不是界河。 我今天离开这块土地,并不是因为我在祖国生活了十八年有何不堪忍受的痛苦。 一些人悄悄地生下,一些人悄悄地死去。更多的人在有限的欢乐和更多的忧伤中, 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着,艰难而又无可阻挡地活了下去。我离开祖国是为了有出人头 地的机会。 在刘真一再催促下准备泅渡过去,我站起身眷恋地看着身后的土地,然后倒退 了几步,突然感到了畏惧。我怔怔地站住了,望着打洛江对岸那片陌生的雾海。 突然过来几个武装巡逻的边防战士,把我们押到打洛边防工作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