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大跃进中微弱的质疑声 尽管自55年肃反以来,杨宪益目睹许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知识分子挨斗,不少 优秀人才死于非命,引起他的种种疑虑;但是,他仍然相信共产党,仍然对共产党 领导中国人民进行的" 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 满怀信心。对于理解他的这种心态, 历史学家顾颉刚的一段话可以作为很好的注解: 以前我们常用帝国主义者批评我们的话说' 中国四万万人民是一盘散沙。' 我 常想,要一盘散沙团结起来,我死也情愿,因为这是由贫弱转为富强的根本问题。 哪知在短短的三年之中,竟在毛泽东同志领导之下,由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组织起来 了!人民……看国家的利益高出于其自身和家庭的利益,国家的强盛方始有了真实 的基础。……我受了五十多年帝国主义侵略我们的气愤,现在……惟有欢呼赞叹, 致衷心的敬佩与爱戴;自己觉得,到这时才认识了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的精神( 顾潮 :《历劫终教志不灰》251 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 正因为此,杨宪益在反右以后仍然积极投身于" 大跃进" 之中,他衷心赞成这 种" 国家利益高于个人利益" 的无私忘我的精神。他参加十三陵水库的修建,像小 伙子一样挑担推土,以致晚上累的" 连端碗喝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参加人民大 会堂的建设,还在每年的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时下乡劳动,接受农民的" 再教育" 。 1958年,通过大规模的清洗" 资产阶级右派" 后,整个中国已经是高度的" 舆 论一律" ,再也听不到公开的反对意见。毛泽东把整个中国当成了他的" 试验田" 和" 人民战争" 的" 战场" ,用" 军事共产主义" 的精神来" 发动群众" 。那年头, 千百万人把锅、碗、门、窗砸了去搞" 土法炼钢" ,亿万人不睡觉去" 深翻土地" ;合作社变成了一" 大" 二" 公" 的" 人民公社" ,报纸上天天放" 卫星" ,一个 个" 奇迹" 被创造出来。小麦和水稻产量像" 火箭" 一样飞升。最后,1958年9 月 1 日的《人民日报》报道「徐水人民公社」小麦亩产高达12万斤!当时盛行的豪言 壮语是"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毛泽东1958年6 月17日在薄一波的《两年超 过英国》的报告上批示说两年超过英国是" 可能的" 。刘少奇在1958年7 月5 日跟 北京石景山发电厂工人说:" 现在赶上英国不是十几年,两、三年就行了。明年后 年要超过英国。进入共产主义不要好久,你们大多数可以看到共产主义"(见《中华 人民共和国实录》,吉林人民出版社) 。1958年10月28日,河南范县县委书记则宣 布3 年向共产主义" 过渡" 的规划。报告上说共产主义的生活情景是:人人进入新 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 样衣裳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录》, 吉林人民出版社) 当时,从中共中央领导到基层的干部,似乎已经分不出乌托邦的" 理想" 和谎 言的界限," 说真话" 成了中国大陆最稀有的物质。 杨宪益虽然积极投入到" 大跃进" 中去,但是,他并没有像顾颉刚所说的那样 " 只可伏伏贴贴,听其陶冶成材" ,而是保持着一份自己的正常思维和见解;并且, 他还在一定的限度和一定范围内" 顽强" 地表达他的" 异议" 。例如,在如火如荼 大跃进中,杨宪益就在小组的交心会上发表了一些在今天看来仅是普通常识、而在 当时却是" 反对三面红旗" 的意见。杨宪益回忆说: 我一直是非常拥护共产党的,可是许多运动我都有些想法,也说过一些比较坦 率的话。大跃进那个时候要求我们说看法。那个时候说粮食可以翻一番,再一鼓劲 又翻一番,再一鼓劲还可以翻一番。我心里想这很愚蠢很不科学。我记得小组里要 大家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当时就说了一些他们听了不高兴的话。我说我们生在一个 物质的社会里面,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什么东西都有他一定的局限,不是无限的。 我们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头种粮食,譬如说在五亩地上种粮食,就这五亩这么大一 块,怎么可能今天得了一千斤,明天就可以是两千斤,后天就又翻一番变成四千斤, 再后一天再一鼓劲就可以八千斤,我说这不可能的,不科学的。那个时候有些照片 说一亩地种了多少斤粮食,种的密密麻麻的上面可以坐人,旁边用鼓风机吹的。我 觉得这都是瞎胡闹。这个话我也明白的说了。他们把我的话登在大字报上,说是我 对大跃进的评论。(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关于" 人民公社" ,杨宪益也发表过一些看法。他说: 我说人民公社说起来是一大二公,农林牧副渔什么都干,也要搞工业也要盖大 楼,也要搞百货商店,也要办工厂,从前城市里头粮食蔬菜各方面供应要靠农村, 农村要搞的跟北京都一样了,他们不供应城市,城市不就萎缩了吗?老的城市不就 没了吗?这话也是作为反动话给我写到大字报上,后来对这个事他们也批判我。虽 然我提了这些意见,是公开提的,可是我还得跟着一起干。大炼钢铁把铁门拿下来 敲碎了,我也得跟着敲。(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杨宪益的这些话,是在拥护大跃进的大前提下提出的微弱的质疑,却被组织上 作为" 资产阶级分子" 反对三面红旗的言论记录在案。党组织当时没有批判他,而 是给他" 记了一笔账" 。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这些言论都成了批判他的" 子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