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度日(1)
一八九九年是留络腮胡子之风盛行的一年:留络腮胡子的有皇帝、政治家、士
兵和水手,有模仿克鲁格、索尔兹伯里、吉钦纳和德皇的,也有模仿那些板球运
动员的——在那个年代里,我们看到的是浮夸与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是豪
富与赤贫极端的差别,是漫画与报刊上所表现的愚蠢的政治偏见。至于英国人,他
们必须一再忍受打击,并且感到气愤。因为有几个布尔农民在非洲德兰士瓦作战时
不肯正大光明地交锋,于是我们那些穿红色军服的士兵就成了他们躲在大石头后
面射击的最好的靶子。后来,多亏陆军部窥破了这一点,立即把我们的红色军装改
成了卡其制服。以后,如果布尔人再要打的话,就让他们试试咱们的厉害吧。
我只是从那些爱国歌曲和独幕剧里,从那些绘有将军绣像的香烟画片儿上,约
略地知道了一些有关战争的事情。不用说,那些敌人都是道地的流氓。听到了布尔
人包围莱迪史密斯的消息,人们都很伤心;听到了马弗京解围的捷报,
举国又欣喜若狂。后来我们获得胜利——那是屡经挫败后获得的胜利。这一切我都
不是从母亲口中听到的,而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母亲从来不去提到战争。她要进
行她自己的战斗。
雪尼那年十四岁,已经从学校里出来,在河滨马路邮局里找到工作,当了一名
报差。靠了雪尼的工资和母亲缝衣服挣的钱,在经济上我们几乎可以过得去了——
虽然,母亲对家用的那点儿贴补是为数甚微的。她那时候替一家血汗工厂做计件工,
缝一打罩衫挣一先令六便士。尽管送来的是已经裁剪好了的罩衫裁片,但要缝好一
打罩衫,仍需工作十二小时。母亲的记录是一星期缝五十四件罩衫,报酬总共只有
六先令九便士。
夜里,我躺在我们那间顶楼里,常常醒来,看着她俯身凑近缝纫机,脑袋周围
映出一圈油灯光,脸上覆着一片暗淡的阴影,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线缝迅速地在缝
纫机针底下移过去,她的嘴唇由于紧张用力而微微张开着点儿;听着那单调的机器
声,到后来我又睡着了。她这样工作到深夜,往往是因为有一笔账已经到了付款的
最后限期。分期付款,它老是成为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后来,一个难关到了。必须为雪尼做一套新衣服了。他整个星期,包括星期日,
都穿着他那套报差的制服,到后来他的朋友都取笑他了。所以,有两个周末,他老
是躲在家里,最后母亲才给他买了一套蓝哔叽衣服。她好不容易地凑齐了十八先令。
但是,这样一来,就给我们造成了亏空,因此每逢星期一,雪尼穿了他那身报差的
制服回去上班时,母亲就不得不把那一套哗叽衣服送去当了。她把衣服当七先令,
到了星期六再给赎出来,好让雪尼穿了度周末。这件每周习惯做的事情,一年多来
已经成为例行仪式,直到后来那套衣服磨得都要破了。这时候她受到一次打击了。
那是星期一的早晨,母亲仍和往常一样到当铺里去。那个伙计感到为难了。
“对不起,卓别林夫人,我们不能当给你七先令了。”
母亲吃了一惊。“可是为什么呀?”她问。
“因为那太担风险了;这条裤子已经磨损了。你瞧呀,”他边说边把一只手衬
在裤裆底里,“你可以看得见那一面了。”
“可是,这个星期六就给它赎出来呀,”母亲说。
当铺伙计摇摇头。“连上衣带裤子,最多我只能出三先令。”母亲是不大容易
哭的,但这一次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她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家里。她还指望那七先令
维持我们一个星期的生活呀!
同时,我的衣服也是破烂不堪,补不胜补。我在兰开夏八童伶班的那套衣服已
经变成了小丑穿的戏装。胳膊肘上,裤子上,鞋上,袜子上,到处都是补丁。就是
这样一身打扮,有一天我迎面碰见了斯托克韦尔街那位漂亮的小朋友。他来到肯宁
顿干什么,我不知道,再说,我也窘得不好意思再去问他。他倒是很亲切地招呼我,
但是我看得出,他是在打量我那副可怜样儿。为了冲淡局促的神气,我装作毫不在
意,用最文雅大方的口气对他说,因为刚上完了那一堂该死的木工课回来,所以穿
着这样一套旧衣服。
但是,听了我的解释他并不感兴趣。他露出了一副懊丧的神情,把眼光闪到一
边,怕人看出了他那副尴尬的样子。他问到了我母亲。
我满面春风地说,她到乡下去了,接着又关心地问他:“你还是住在老地方吗?”
“是呀,”他回答时那样仔细地观察我,就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
“那么,我去了,”我突然说。
他淡淡地一笑。“再见,”他说,于是我们分了手,他从容不迫地向那一面走
去,我又气又羞,慌慌张张地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母亲常常说:“你可以老是低头哈腰,但是什么东西也拾不着。”可是她自己
并不遵守这句格言,于是我常常为此失了面子而感到气愤。有一天,从布朗普顿医
院回来,母亲在路上停下来责备几个孩子,怪他们不该欺侮一个衣衫褴褛的街头流
浪女人。那女人把头发剪短了,而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所以那些孩子都大声儿笑
着,彼此拉拉扯扯地往她身上推,仿佛谁碰到了她就会蹭脏了自己似的。那个女人
像一头困兽似地站在那里,后来还是亏了母亲的干涉才解了围。这时候女人忽然露
出了认识母亲的神气。“莉儿,”她衰弱无力地说,唤的是母亲的艺名,“你不认
识我了吗?我是伊娃·莱丝托克呀。”
母亲立刻认出了她,她是母亲演歌舞剧时认识的一个老朋友。
我非常难为情,只好一径向前走去,在拐角那儿等候着母亲。那些孩子走过我
身边时,都嘻嘻哈哈地笑着。这一下子可把我气坏了。我回过头去看母亲怎样行事,
哎呀,瞧那个流浪女人跟她在一块儿,一起向我这面走过来了。
母亲说:“你还记得小查理吗?”
“我怎会不记得他呀!”女人伤心地说,“他还是小小孩儿的时候,我抱了他
多少次啊。”
想到这,我感到一阵恶心,因为那女人是那么肮脏讨厌。我们沿路走过去时,
看见一些人都转过身来朝我们三个人望,真叫人难堪呀。
母亲演歌舞剧认识这个女人时,人家都管她叫“时髦姑娘伊娃·莱丝托克”;
母亲告诉我,那时候她又漂亮又活泼。据那女人说,她曾经生病进了医院,自从出
院后就在拱门下面过夜,或者住救世军的收容所。
母亲首先送她到公共浴室里去洗了一个澡。然后,使我大为吃惊的是,竟把她
领到了我们的小顶楼里。这女人是否单是由于生病而落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但
是懊恼的是,她竟然睡在雪尼那张扶手椅改制的床上。母亲还把自己所能匀得出的
衣服统统送给了她,又借给她两个先令。过了三天,她走了,此后我们再没看见或
听到这位“时髦姑娘伊娃·莱丝托克”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