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里透紫的老师(情感压抑) 父亲从解放前工作伊始到他离休,先后共调转了9 次。于是,我也成了“走马 灯”似的学生,小学6 年间,我到过四个小学校读书。 1957年深秋,我来到最后一所小学——郭家沤麻坑小学,后称“郭家小学”。 那时我是6 年级的学生,也是这个学校最高的年级了,这个学校成立得晚,第一次 有6 年级的大学生。 第二年,也就是1958年,在如火如荼的大跃进年代,郭家沤麻坑小学有了第一 届毕业生。父亲是当时学校的“负责教师”,那咱这个学校没有校长、主任。“负 责教师”是个“准校长”,学校的一切工作都由他来领导。也许那时候正是父亲最 辉煌最上进的时期吧,那时他34岁,他怎么会想干点辉煌的事业,接受上级对他的 器中与考验啊。 有一天,父亲对我郑重地说:“你可得考上初中啊……” 他往下欲言又止,仅仅是这么半句话,那也是父亲有生以来和我最重要的惟一 一次谈心了,以前从来没有过。他和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给我打点酒去。” 他高兴了就要喝酒,我就拿起酒壶而不是酒瓶子,按钱数到商店买二两散酒,回来 一分不剩,他也一喝而光。那时候喝酒的人太少了,谁有钱买酒喝?逢年过节一般 人家都不会买酒,喝酒是叫人家笑话的,说你不会过日子。父亲喝酒和别人不一样, 人家会说,“还是人家‘李校长’,比不了啊”。话语中,充满了艳羡。 从那次谈话中可见,父亲对第一届毕业生给予很大的希望,对我更是,这也是 他想证明自己领导能力、水平最关键的时刻。我懂得,他更不想让别人说“‘校长 ’的孩子都没考上,只会喝酒……” 大跃进的年代,什么都大跃进,就像被酒精刺激了的人,不想说的话脱口而出, 不想做的事一夜之间就成了事实。于是乎,教育也大跃进了,新民六中的招生,也 从前两年的每年只招收两个班级,变为招收四个班级,翻了一番。在以往,每个学 校只能考上几名中学生,有的学校干脆一个都考不上。现在希望大大的有了,各个 小学也要来个大跃进,跃进这个龙门。 到了郭家沤麻坑小学,那年冬天老师没有放假,都到县里参加整风反右斗争去 了。快过年的时候了,父亲他们才回来,我才得知教我们的张老师被定为右派份子。 张老师开学就掏厕所,接受改造,后来干脆解职回家到农业合作社(就是后来的生 产队)劳动改造。 新学期开始,唐老师一直教我们到毕业。他的口碑很好,很快就成了红极一时 的新闻人物,他也来个教学成果的大跃进。 唐老师叫唐国仁,是师范学校新毕业的老师,家在义县。唐老师个头不高,白 脸膛,很敦实,说话有时候略显语塞,但“磕巴”得不是那么严重。他爱笑,笑的 时候很少出声,最多“嘿嘿”两下就结束了。别看他有那么一点点口吃,但吹拉弹 唱不碍一点事,同学们都非常喜欢他那一手。和马国忠老师比,唐老师不仅多才多 艺,教学上更是胜他一筹。他是科班出身,就是比穞生的强许多,学生和家长都这 么评论他,他不负众望。 我是从小学4 年级开始写作文的,马老师第一次布置给我们的。他先向我们讲 了一个故事,然后就要我们照猫画虎去完成。大家画来画去,画得非猫非虎,反类 其犬了。我不爱上语文课,讨厌老师讲课文那一贯的模式,什么时代背景,什么中 心思想……八股得很,更不愿意死记硬背,但有的课文我还是记得很清晰。 这是1958年春天的故事。唐老师给我们讲“田寡妇看瓜”,那过程、那方法我 记忆犹新。 开篇时他没有讲课文,而是讲了农村一些大家都很熟识的故事,好像根本没有 进入“正题”。在这之后,唐老师给我们留了一个作文题,叫做“深夜的故事”。 1958年初春,在春寒料峭中,大跃进的热潮滚滚而来,新民县动员了十来万民 工挥锹动镐兴修马虎山水库。那时新民县的总人口大概不到40万。这么多人参与大 跃进,可谓“上至九十九,下至刚回走”,全民动员了。所以,别看郭家沤麻坑村 子很大,但每个家里都住满了民工,连屋地都睡着横七竖八的人。 马虎山水库座落在辽河与现在的101 国道交汇处,那里就是沈阳通往彰武、阜 新的马虎山辽河大桥。桥的西面是乌尔汗山,东面是马虎山。这两座山,比羊草沟 那座山还矮大半截,但却有山的名字,所以就依山修建拦河坝,石头和土混合的大 坝,没有钢筋水泥。大坝合拢,再把水憋到水库里。 马虎山水库就在这桥的东面,当时没有桥。整个库区有40平方公里,设计蓄水 深度平均也就3 米吧。如此“浅薄”的水库,实在令人忍俊不禁,贻笑大方。 不久,我们学校五年级以上的小学生,也气宇轩昂地加入了马虎山水库的劳动 中来。方圆二十几里学校的学生也来参加修水库,很多学校的学生都住宿在郭家沤 麻坑这个村子里。一时间,水库工地的人密密麻麻的像蚂蚁,在这口热锅上急急忙 忙地爬来爬去。 “白天大干,晚上夜战”,我写了一首诗,还被工地的指挥部播放了,其中有 一句是“天上星星闪,地上灯万盏”,说的就是夜战的景象。 到了吃午夜饭的时候,唐老师每天都派几个人轮流看守工地上的工具,我们就 成了“看瓜的田寡妇”。 没有多长时间,“学生民工”撤离了水库,因为有人嫌我们是“光吃饭不干活” 的人。你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挑起一根扁担和两只土筐就不错了,还能挑土 吗?我们只好两个人抬一个土筐,摇摇晃晃,等抬到堤上所剩无几。 回到学校,唐老师继续讲课,我们就开始写那篇作文。经过一周的一一批改, 唐老师拿出了一篇范文,那就是“田寡妇看瓜”。 那时候我们都“很傻”,没有预习课文的习惯,所以对“田寡妇看瓜”事先并 不了解。然而,这一课虽然前前后后讲了近一个星期,但我们的收获却非常大,懂 得了写作知识和技巧,对作文不那么望而生畏了。升学考试作文的题目就是“记一 次劳动”,全班同学都写得很好,因为这题目似曾相识。 唐老师知道,升学考试对于学校、学生是多么的重要。那年还没有开学,唐老 师就在元宵节前回到了学校。 1957年底到1958年初的冬季里,雪下得很大,到处都是比人还高的雪峰雪岭, 办公室和教室的门都被大雪给封死了。可见唐老师从义县来到学校该有多么的不容 易,他从三台子下火车徒步走40多华里,还要背个沉重的大行李。 听说唐老师回来了,好多同学都来给他拜年,和唐老师一起打扫积雪,生炉子, 做饭。唐老师带来一些干粮,放在行李里。打开行李一看,烙的饼还有些“温度”, 他就喝口开水吃饼,这就成了他新学期的第一顿晚餐。 晚上,我去学校问唐老师算术题,他没有在办公室。我看见办公桌有一封书信, 就看那上面的字。信封是用白纸糊的,上面的地址是他的家乡义县什么地方,我记 不清了,只记得中间的收信人叫张淑清。张淑清是谁? 我在想的时候,唐老师抱着一捆柴禾进来了。他见我看那信封,就冲着我自言 自语:“这信封不是很好吗,省了钱,还能寄出去,嘿嘿。” “唐老师,您常给家里写信吗?” “嗯,不是的,一个学期也就写一两封吧。” 他语塞了,顿了顿,笑了,很不情愿地笑道: “这是给我爱人写的信,也不知道她的病好了没有……”说完又笑,笑得很爽 朗,但也很无奈。其实,他还想对她说“我到学校了,你不要惦记我了”。见我直 勾勾地看他,似乎觉得不该和学生说些“卿卿我我”的话,所以下半句话就打住了。 升学考试结束了,同学和家长都在期盼着发榜的日期。唐老师也在期待中继续 呆在学校,放暑假他没有回家。 期待是幸福的,但也最是难熬。熬不住的学生,就去走亲串友,或是帮家里做 些农活。其他老师放假了,学校空空荡荡,唐老师“熬不住”,就弹那架风琴。他 爱弹东北民歌“小放牛”,曲调很是优美,可我怎么也品不出脍炙人口的滋味,倒 感到有那么一丝的苦涩。 唐老师家里来信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唐老师憋不住就和我说,我就和父亲 说,父亲就和他说,父亲让他别等了,快点回家。 他憋不住和我说事,不是让我透话给父亲想要回家,他是拿我当稀释剂,稀释 他的焦急心情。那些日子,我常去学校听他弹风琴。他喜欢对我弹琴,我不是牛, 对“弦内之音”有所反应。但我比牛笨,他不知道,那时我不懂男女情感,听不出 “弦外之音”,我只是知道他盼发榜的那一根“弦”,考试的结果,所以他才那样 和我一样的焦灼。 发榜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是唐老师亲自去新民六中取回来的,要走15里的土路 路,淌一条没腰深的河。 郭家沤麻坑小学6 年级一共37名学生,考上了17名,升学率名列30几个小学之 首。要知道,那是的郭家还没有中学生,那时的中学生相当于现在的大学生啊! 唐老师大名鼎鼎,红得发紫,可这个学校再也留不住他了,唐老师被义县调回 了当地,任初中教师。三年后,我上高中的时候打听唐老师的近况,得知他已经是 义县的“先进教育工作者”了,孩子也快两岁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