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8年5 月16日下午,天空昏暗,阴云密布,天色由黑渐变成灰白,雾濛濛的大 雨夹带着颗粒状的冰球直空落下。西北方向忽而闪出一道电光,随起的阵风卷着密 集的烟雨平泼于地。 这时,一辆无轨电车划了个大弯在终点站停住。乘客们纷纷下车,从车上下来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急忙撑开伞直奔火车站北侧的三号剪票口。 站台上旅客已经不多,离开车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广播喇叭正在播音…… 列车停靠在一号站台左侧的轨道上,人民型蒸汽机车喷着黑烟吐着白气正待要 发。草绿色的厢体涂着“文革”标语,被雨水冲的横淌竖流,一塌糊涂。 站台上响起沉闷沙哑的发车铃声。 前来赶车的这一男一女是亲兄妹俩,哥哥是支边知青,妹妹是老三届学生。 列车启动了,车站喇叭里播放出“大海航行靠舵手……” 妹妹一身学生装束,清瘦大眼,面色微白,头发湿漉漉的望着徐徐开动的列车, 眼里噙满泪水。哥哥站在车厢门口向车下的妹妹挥手告别,妹妹咬唇招手,眼泪簌 簌地落下。 雨还在不停地下,车轮在钢轨上滑动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列车很快的驶出了市 区,远离了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 ——青岛,急驰在胶济铁路上。 徐州火车站熙熙攘攘,高大宽敞的候车大厅人头攒动,南来北往的旅客进进出 出。 李秉川就要在此换乘西去的列车重返大西北。 李秉川,家庭出身富农,45年出生于青岛。父亲于48年随国民党撤退台湾。身 下还有个背生的妹妹李秉秀,49年生人。按“文革”中“血统论”说:这样家庭出 身的子女是彻头彻尾的“黑五类”,必将注定命运的不幸。 李秉川性格并不内向,但却少言寡语,不轻易和人争执,与人友善,人缘颇好。 个头接近一米八,体魄矫健,虽谈不上英俊潇洒,可是个地道的男子汉。少年时代 曾跟随伯父生活在农村。那时年少无忧无虑,哪晓得这家庭出身会关其命运。 伯父会武术,早年弃农经商,曾是闻名乡里的“江南客”。解放后仍住乡下, 暮年之人,膝下无儿,便教着李秉川练拳习武,强身健体。他身边有些积蓄,生活 也还殷实。闲时于家前院后种植些树木花草,瓜豆蔬菜之类,或寄情书画吟诗,倒 也闲情逸致,过上了田园式的生活。李秉川相伴身边,几年下来,也收益匪浅,不 但将伯父那全套的《猿式螳螂》拳法尽皆学去,甚至刀枪棍剑,诗词书画也无所不 练。直到读完高小才回到母亲身边,于58年考取了青岛第二十四中学,成为首届初 中生。“低标准”过后,李秉川辍学在家,开始干临时工,帮助患病的母亲养家糊 口,为了生活倍尝艰辛。 支边甘肃兵团,一晃就是三年。“文革”中大批知青趁乱返城,但李秉川却安 分守己,老实呆在连队干活,接受长期的思想改造。 一日,李秉川忽然接到家里从青岛拍来的加急电报,内容是“母病危速回。” 但探亲时间未到,(按规定要等三年后后才能享受第一次探亲假)不能提前探亲。 无奈之下,只能申请事假回家探视。还好,连里根据其表现,批了他一个月的事假。 返青后,方知母亲病情并没有象电报中所说的那么严重,然而,家中却另有图 谋,当然也是母亲思儿心切,望眼欲穿,但其目的是要为李秉川亲上做亲,应允了 四姨妈提出的一门亲事。因四姨妈出身不好,“文革”中被定为资本家兼地主,并 早已被遣返原籍。又因四姨父在“四清”运动中,涉嫌贪污被逮捕入狱,这个家庭 便陷入了极端艰难的困境。四姨家子女一大群,两男六女,几年来,八个子女当中, 先是三姑娘兰美玲随表兄李秉川同时支边甘肃,翌年二嫚儿又支边去了青海格尔木, 后来大弟下乡到诸城,四女儿也下乡去了招远,小弟差几个月16岁又下乡到即墨。 余下两个妹妹年龄尚小,一个辍学,一个还在学龄前。大女儿兰秀萍,自从青 岛一中高中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帮助母亲维持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但二次遣返 却使她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然而,四姨妈虽被生活所困,可却硬是挺着过。但她瞅着大女儿竟日寡言少语, 日渐消沉,心里不禁暗自焦急犯愁。女儿已大,青春渐逝,前途无望,处境艰难, 深怕她会从此消沉下去,不能自拔。再说,这兰秀萍性格偏又内向,虽然也帮着照 料两个小妹和干些家务活,但除此之外,终日无精打采枯坐房中,或默坐沉思,或 抱本书看,以此来打发她的青春时光,摊着这样的家庭又有什么法子!况在农村吃 穿无着,饥寒交迫,还倍受冷眼歧视,深受煎熬。但这一切也只有逆来顺受,把悲 愁埋在心里,把苦汁咽进肚里,过着生不如死的艰难日子。四姨妈为此锥心泣血, 深感愧对于儿女,罪孽深重,却无计于施,奈何不得。 忽一日,四姨妈突发异想,觉得要使女儿摆脱其困境的唯一办法是尽快将她嫁 人。但是,像自家这种出身的闺女谁敢要?!思虑再三,便自去找三姐商量,欲将 兰秀萍许配给外甥李秉川,带她去西北边疆安家落户,何况三姑娘兰美玲也在那儿, 姐妹俩也好做个伴。开始李秉川的母亲十分为难,总觉这亲上做亲有些不妥,不肯 答应。 孰料,四姨妈主意打定,执意要做成这事,并催逼三姐必须应允这门亲事。亲 姊热妹岂能坐视!再说这亲上做亲古今有之,况姨表兄妹又不是姑舅关系,也算不 上是近亲联姻。兄妹二人又是同年同岁,只差几个月,是再好不过。 李秉川的母亲面软心慈,经不住妹妹哭天抹泪地苦求,见此情景,知道执拗不 过,在未经与儿商量和征得同意的情况下,竟然应承下来。 兰秀萍见母亲出此下策,也是百般无奈,况且在这乡下倍受凌辱,弟妹们七零 八落,实在是万不得一,没有办法的办法!自是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因此,只佯 作不知,也未露声色。 然而,待李秉川回到青岛之后,听说了此事,顿时恼了“荒唐,哪有这种事! 这是自己挽起套扣来套自己!不了解边疆的实际情况乱弹琴!去一个三嫚兰美玲还 不行?还要再把老大兰秀萍送了去!糊涂。再说了,国家目前虽然还没有明文规定 禁止近亲结婚,可也不提倡这种沾亲带故的亲缘婚姻!这种事万万使不得!” 这样,在李秉川的强烈反对和耐心的解释后,总算说服了二位母亲,放弃了这 门极不明智且又荒谬的亲事。从此后,兰秀萍也彻底丢掉了要去西北边疆落户的不 现实打算。 李秉川在徐州换车回张掖。便来到中转签字窗口,一看里面已竖起一块字牌, 上写着“西去53次沪乌满员,停签。”李秉川一脸茫然,犹豫片刻,转身去看那列 车时刻表。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决定先乘坐当日下午3 点零5 分徐州发西安的 167 次慢车,到砀山去候53次快车。因为那里是西去快车的头一站,旅客少,能上 得去车。主意已定,便去站外吃午饭。 当日下午,李秉川到达砀山已是黄昏时候了。这里虽不繁华,可人烟也还稠密, 初来乍到者不识南北东西。站前一条土马路通向砀山县城,街道两旁有几处店铺都 还开着门。这时路上行人不多,但见山沉远照,烟霭纷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农村 特有的草燻烟燎的气味。那些家禽家畜却无拘无束的在大马路上闲逛、觅食,并不 怕人。这里的草鹅不少,长颈细脖,三三两两,叫起来“嘎嘎”地,走起路来慢慢 悠悠,大摇大摆。 纵目远望,夕阳已西沉远山,蓼烟疏淡,彩云飞乱,暮色渐起,晚来天晴。 李秉川在车站已问询清楚,53次大约晚点两个半小时,预计21点10分到达砀山。 时间尚早,才到站前附近来找饭店买饭吃。他把这周围环顾一番之后,便走进一家 饭馆。只见店铺不大,却是古香古色,倒像旧时茅店。里面顾客不多,只有两个走 路歇脚的老乡坐在靠门旁的饭桌边,喝着开水啃大饼。冲门一方形窗口可见灶房, 右边是一老式柜台,上面摆放着两个圆酒坛和一长方形玻璃柜厨,里面摆着十多只 油漉漉的红烧鸡。让人一见,垂涎欲滴。再看那烧鸡歪脖上,个个挂着纸签,明码 标价。 这时,李秉川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买上两个半斤的大饼和一只烧鸡,外带二两 烧酒,便坐在桌前吃喝起来。不想,一尝这酒,口感极佳,酒味浓厚,大醇小疵, 不禁赞口说“这酒不错!掌柜的,这是什么酒?” 胖店主正埋头理帐,听他如此说,便抬起头来望他笑了笑说“这酒是当地土法 酿造的,喝过的人都说,比洋河大曲还香哩,只是土造老白烧,还没起个名字呢!” 李秉川含笑点头“那就该叫个砀山土老烧才好,很有地方特色的!” 胖店主欣然一笑“行,喝好,明日就写个招牌贴出去。” 那边两个老乡听着也瞅着李秉川笑,还不住地点头。少时,他们啃完大饼,拾 起身边的扁担绳子走了。这小店里只剩下李秉川一个顾客,天也黑了下来。胖店主 见再没啥生意,便出去上了窗板、门板。进来关上门,走过来问李秉川道“你是候 车不是?” 李秉川点点头“是的,九点的车。” 胖店主“那好,不焦急,你慢慢吃,我就住店里。” 李秉川点头应着并道了声谢,于是继续吃喝。 当晚,李秉川顺利的搭乘上西去的53次沪乌快车,于十九日凌晨抵达西北省城 兰州。 东方欲晓,天色微白,兰州的早晨清冷,像是早春二月。乍出车厢,直冻的发 抖,清冽冽凉气透骨,竟毫无一点春意感觉。然而,五月的风却已带来了塞外草原 的浓重气息。晓雾茫茫,晨烟渺渺,在一片苍凉朦胧之中,城南的皋兰山像一道天 然屏障护卫着这“金城汤池”,雄险已极。 时下兰州车站正在修建,因“文革”运动的冲击而被搁置。站内一片狼籍,凌 乱不堪,股道之间胡乱堆放着钢轨、道木和石子。路基和道岔周围被挖掘得七零八 落,坎坷不整,只有临近老站台前的两股主道轨尚可勉强通车。站台两端也被占用, 用枕木搭建的临时工棚、道木垛、钢轨堆占去不少地面,站里站外随处可见大副黑 字标语。 偌大的一个兰州火车站竟杂乱无章,破败不堪。站上的铁路人员都不知到哪里 搞“革命”去了,却不见一个!人们进进出出如入荒野之中,越路跨沟,连蹦带跳。 每逢列车进站,上下车旅客从四面八方涌进涌出,如同放羊一般。俄见那手执红绿 旗的铁路值班员出现在站台上接送列车,车一开出又不知去向。 兰州是个大站,列车要在此更换牵引机车。因53次晚点,停车时间较长。车上 旅客趁此下车活动一下筋骨,有的则下车购买食品,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李秉川也下车来走动一会,站台上遛下腿,方又回到车上来。列车开动后,他 站在车门里望着这片混乱的景象,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在加速,车轮在轨道上轻快的转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转瞬间,驶过了 西固城,背着初升的太阳,向西偏北,朝着遥远的新疆驶去。 李秉川回到自己座位前,同座席上的那个姑娘朝他莞尔一笑,连忙让出靠窗位 置来请他坐下。李秉川笑着向她一点头,也没说什么,便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但见 山峦起伏,连绵不断,道旁看不见树木野草,全是光秃秃的荒山野岺,更看不到一 个人。 列车开始供应早餐盒饭,三毛一份。旅客们纷纷购买,有的则直接到餐车去用 餐,还有的是去厕所盥洗间洗漱,车上的人往来走动,络绎不绝。李秉川却仍伏身 窗前向外观望,他身旁的那位女子见他无动于衷,便轻轻碰他一下,说道“吃早饭 吧。”说着,将一包糕点和一个纸袋里装的鸡蛋摆放到桌上,微微一笑,又说道 “一起吃吧。” 李秉川见她如此热情,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忙推辞说“谢谢,我不饿,待会再 说。” 这女子望他笑着说“坐了一天两夜的车,没见你吃过东西,能不饿吗?你是不 喜欢吃这甜食?” 李秉川连忙解释“不,不是。我也带着饭。”说着,也取过挎包,掏出那从砀 山小饭馆买来的大饼,便啃了起来。不想,这饼又干又硬,着实难啃。 那女子望着他又笑了,在旁说“那干粮没法吃,就吃这糕点和鸡蛋吧。”说罢, 端起口杯和他的茶缸要去打开水。 李秉川见状连忙放下大饼,起身说道“我去吧,我知道茶炉在哪节车厢。”姑 娘见他执意要去,也没再推让,便将水杯和茶缸递与他。 少时,打来了开水,姑娘欠身道谢,让他坐下,二人便在一起吃起饭来。 长时间的旅行生活使周围的人基本都熟悉了些,但李秉川是单独旅行则很少说 话,同座席的这位女子也是独自一人,她却时不时地主动与李秉川搭话,或是有意 无意向他投来那温情脉脉地目光。她和李秉川的目光一旦相遇,便会向他一笑,或 是一点头。弄的李秉川不太自然,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因此,李秉川尽量 避开她那善意的目光,故意去欣赏窗外路边的景色。这时早饭她又热情的让他吃这 吃那,李秉川推让不过,只好佯作大方的和她一起用餐。 此时,李秉川已不似先前那么拘谨,神情也变得坦然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这 姑娘长得很俊秀,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那端庄秀丽的容貌和那娴静从容的神态, 使人心动。 车过永登不久便在屯沟湾小站上停下来,列车的后面几节车厢还甩在站外。旅 客们以为是临时停车,都没在意,不想许久再未开动,不知因何缘故。一个个提起 车窗探出头去张望。列车一动不动的卧在道轨上,毫无动静。哪里询问原因去,只 有耐心等待。 半日,从车厢内传来消息,说是打柴沟以西发生事故,造成列车堵塞晚点。好 多车次都分别被搁浅在华藏寺以东以西的几个小站上。据运转车长说,最快也得十 多个小时后才能通车。 旅客们听后,不禁叫苦连声。然而,焦急也无济于事,这年月就这样,不由人。 一些不耐心烦的旅客纷纷下车去探听消息。路边道旁,三三两两,一群一簇,有的 在交谈,有的在端着水杯喝茶,还有的在周围蹓跶着观赏风景。 李秉川也颇感焦急,微微叹了口气,不禁喃喃自语般地说“这样晚点怕是明天 也到不了张掖。” 那位上海姑娘在旁边说“没办法,等吧!”说着,又望着李秉川问“我们也下 车去走走好吗?” 李秉川从她那动听悦耳的声音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好感,便点头应道“好,反正 车也动不了。”随即站起身来和这位女子一同离开座位。正遇着对面座位上的那位 从兰州上车的大嫂,她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刚从盥洗间回来。上海姑娘一见她, 便说“大嫂,请你照看一下行李,我们下去走走。”大嫂瞅着他俩,还以为他们是 一对恋人呢,点头道“行,放心去。” 二人下了车,东瞻西顾,看来列车仍没有开动的迹象。两个人顺列车前进方向 慢慢的朝前走着。 这周围山不少,山上有树木,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李秉川的心情忽然感到舒 朗起来,举目望去,但见前面是一片旷野,靠近山根是绿色如茵的草地。 二人走到离列车不远的一块开阔地上站下来交谈。谈话之间,彼此互通了姓名, 原来她的名字叫张茹秀,是新疆兵团农八师的上海知青,芳龄二十一岁,老家是安 徽。当她得知李秉川是青岛人时,竟不胜羡叹地说“我可知道青岛很美!原来我们 家也在青岛住过,那是我童年时期,跟父母在青岛住过八、九年。”因此对青岛有 着感情上的记忆,记忆虽浅,印象却深。后来因父亲由北舰调去上海,而在上海定 居下来。她羡慕青岛的美名,也因为那是她的出生地而有着特殊的感情。 忽然张茹秀满含温情的凝视着李秉川那胸前佩带的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徽章, 说“这徽章很漂亮,制作的这么精致?” 李秉川不禁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说“北海舰队”红四野“。你喜欢就送你作纪 念。”说着,便随手一提,摘下来递给她。 张茹秀欣然一笑,连忙接过并道谢,双手捧在手中仔细鉴赏,点头称赞不已。 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肃静和虔诚,然后戴在了自己胸前,抬起头来望着李秉川展眉露 齿地笑了。 接下谈到青岛的气候和大海、建筑和街道、风土人情。张茹秀还动情地说道 “其实我也是个青岛人,至少是半个青岛人。我爱青岛、想念青岛,青岛给我的印 象太深了,以后我一定要再去看上一看那生养我的土地。” 李秉川笑着说“这样说来,我们倒也算是半个青岛老乡了。” 张茹秀又欣慰的笑了,笑得挺开心,她的脸上透出一片红晕,露出一排齐整的 牙齿。 这里正说着,就见旅客又都纷纷上车去,以为是要发车。原来是餐车上开午饭 了。眼下这一列车的人都滞留在这荒僻的小站上,有如罹难灾民,孤立无援,只有 耐心地等待着前方铁路抢修好,才能通车。 李秉川回过脸来说“咱回车厢去吧,我去餐车买饭。” 张茹秀竟一时忘情,连忙一把将他拉住,说“再待会,我们到座位上去吃午饭, 我带了好多食品和水果,不去吃那盒饭。” 李秉川点点头,便默然不语了。说心里话,李秉川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上她了。 午饭过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车停在原地仍不见动静。直到下午五点多钟, 列车才又重新开动,但车速较缓慢。过了打柴沟,车开始吃力地向着劈地摩天的鸟 鞘岭爬去。这里是天祝藏族自治县。举目望去,只见壁如斧削,危崖悬谷,偶尔还 能见到沟壑间的积雪,双机牵引,吭哧吭哧的拖着长龙般的列车倚山盘去,俯首可 见下面的路基层次。铁道旁是绝壁悬崖,峥嵘巨石,使人心惊。俄见一二老乡,仍 还披着皮袄,身着冬装,站在路边若惊若愕地瞅着缓缓行驶的列车,不知在想啥。 黄昏日没时已近八点半,车从黄羊镇开出后方施展出它的威风。机车喷出一道 长长的白气,开始提速。53次沪乌快车犹如一条神骏的乌龙飞也似的驶入了古丝绸 之路——河西走廊,直向着茫茫的荒原驰去。 走廊以北是龙首、合黎、马鬃三山相接壤,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南面则是巍峨 雄壮的冰雪祁连山了。南北两条山脉相间,中间形成一条狭长地带,这便是闻名遐 迩的河西走廊。 此刻,列车正沿着长延千余公里的祁连山向西急奔。李秉川靠着车窗依然目不 转睛的注视着窗外瞬间即逝的景色,久久凝望,黯然神驰。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牧归的老甘赶着羊群走着,迎着西风,后面卷起一大片烟 尘掠地而过。旷野上飞旋着枯枝败叶,一团团荒草野蔓随风滚动,煞时凄凉。时近 九点,天才完全黑下来。 李秉川感觉一阵躁热,想吹吹风。他提起一点车窗,随即一股刺脸的干风灌进 车内,这来自塞外干燥的春风里,却依然带着彻骨的寒意。那呼呼吹进来的冷风, 撩起窗惟,凄然飘动。李秉川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又放下车窗,转过脸去看那张茹 秀,只见她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很专心。再看对面座位上的兰州大嫂,正轻轻拍着 小女孩昏昏欲睡。李秉川不想惊扰别人,便倚在窗帘旁,闭上眼睛默默的沉思着。 列车在一片漆黑的原野上不停地疾驰,窗外啥都看不见,连一点灯光也没有, 只能听到车厢底部那铿锵作响的车轮声。已经进入夜间行车,车厢内比较安静,照 明灯也熄去大半,旅客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左靠右倚的打着瞌睡。偶尔一二过道者, 不是去上厕所就是过往通行的列车工作人员。 夜影漫漫,银灯暗暗,李秉川不知不觉已经睡过去。张茹秀将她的外套轻轻地 给李秉川搭在身上。 沉沉的夜,车轮依然隆隆的响着,向着万籁俱寂的荒原深处钻去。 李秉川一觉醒来,见天已大亮。曙光透过玻璃车窗照射进来,把整个车厢映得 通明。列车仍在急速地驰奔,轻快绝伦。也不知是到哪里了,李秉川探头向外张望, 见还是一片茫茫的荒野,远处是山,还有烽火台,眼前是土岭荒丘和洼地。地上稀 疏可见一堆堆的枯草和骆驼刺,却看不到一点绿色。估计是过山丹了,再不用一小 时即可到张掖。 李秉川回过脸来,见自己胸前搭着件女式外套,便知是张茹秀替他盖上的。这 时她却依然靠在自己身旁熟睡。她那雍容娴静的神态和那婀娜娇俏的身姿,使李秉 川不禁有些心动,并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慰。 张茹秀也醒了,只见她略一凝神,问“到哪儿了?” 李秉川忙将外套还给她,含笑点头“谢谢。”稍停片刻,又说道“待会我要下 车了,车刚过东乐。” 张茹秀微微一惊“这么快!” 李秉川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凝目而视,说“能相识很高兴,但愿后会有期。” 张茹秀“到张掖还要多长时间?” 李秉川“大约得半个小时。” 张茹秀点点头,默然不语了。 列车驶过太平堡,车速减慢下来。李秉川便站起身来收拾他那简单的行李,要 准备下车。 张茹秀忽然望着他低声说“我下车送你,行吗?” 李秉川默然片刻“不必了,这里停车时间短。” 张茹秀“我看过列车时刻表,停车十二分。” 李秉川略一犹豫,随即说“下车踏上张掖这块土地,也算你到过河西走廊了。” 张茹秀腼腆含笑,一双俊目闪烁环顾,唇边隐隐抿藏着一丝悲悯。 这时兰州大嫂已替小女孩洗罢脸梳好头,从过道上回到座位上来。听说李秉川 要下车,略感疑讶地看着他们,茫然作别。李秉川还特意跟她的小姑娘握了个手, 说声再见。 车停张掖,两个人下了车。李秉川站住说“好啦,你回车上去吧,我等车开后 再出站。” 张茹秀柔媚地一笑“不急。不过,我想说下次探亲时争取一起去上海和青岛, 到时通信联系。行吗?” 李秉川望着她点点头“行!” 这时,张茹秀低下头去,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情感,竟不知再说什么好。略停 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充满深情地瞅着他说道“我会永远记住这次旅行的。”说着, 随手取出一个用白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李秉川,又说“里面有我的通讯地址,请收 好。” 李秉川接过后,仍催她说“上车去吧,车要开了。”张茹秀应了一声,转过身 去上了车,回过身来望着他。 车开了,张茹秀站在车门里,隔着玻璃依恋地注视着李秉川,并抬着手向他告 别,久久没有放下。 塞上的五月,阳光灿烂,虽然是明媚的春天,但绿色却依然不见。挺拔直立的 参天杨才开始返青吐芽,远远望去仍还是光秃秃、赤条条的枝干。然而,沙枣树枝 条倒是一片灰白了。这催绿促红五月的风总是姗姗迟到这塞外张掖。 《辞海》载:张掖(旧称甘州),历史悠久,古迹颇多。辖境今永昌以西,高 台以东地区。是通往西域及漠北道路要冲;是驰名中外“丝绸之路”必经之地。水 草丰茂,有畜牧之饶。邻接内蒙古自治区,兰新铁路、公路经过境内。五八年改设 张掖市,六一年复改县。山丹河及黑河灌溉便利,农业发达,产小麦、稻、谷、豆 类、蔬菜、瓜果、红枣、沙枣等;有“金张掖”、“塞上江南”之称。名胜古迹有 大佛寺、木塔、黑水国汉墓群、钟鼓楼等。 火车站离县城六七里,其间有公交车往返接送,一小时一趟。此时不到九点, 李秉川出站后便来到汽车站等候。 火车站坐北朝南,站前是片空阔的广场。中央是一圆形花坛,青砖砌成,里面 无花无草,只有块灰涂涂的假山石,对面不远有车站饭店、供销社、旅馆和邮局等 ;东面是张掖车务段,那边也有家旅馆,但还有个澡塘;西面有个大院子是车站货 场。 汽车站在火车站广场西侧,连个站牌没有,也无人等车。李秉川抽着烟等了一 会,忽然想到张茹秀临别时在站台上给他的那手帕包,取出一看却是两张信笺,便 细细地读阅起来。这字里行间处处都蕴藏着她那炙热的情感和爱恋,李秉川从未遇 到过这种事情,阅后不禁全身振奋起来,尤其那些激情的言词,使他心热。再看这 手帕是她用过的,仍还散发着一种青春女子特有的气息,他的心在怦怦直跳。是一 见钟情吗?似乎又不完全是,但两个年轻人旅途中邂逅相遇,彼此产生好感也是情 理之中的事。他低头寻思一会,见班车还没有来,便拾上提包朝机务段澡塘走去, 他是因旅途疲乏要去洗个热水澡。 时近中午,李秉川洗澡出来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当下欲再去候车进城,忽听 不远处传来一阵琴弦声,闻声望去,只见那饭店门外围拢着一些人正在看什么,旁 边还停靠着几辆毛驴架子车,靠墙根蹲着几个老乡在抽水烟,李秉川以为又是什么 宣传队在演出,便走了过去。 至近前一看,却是当地一老汉和一个十多岁的甘娃子在卖唱。老少皆破衣烂衫, 蓬头垢面,老汉手握一把丝弦胡琴,自拉自唱,娃儿在旁击碗伴点,唱的是山丹民 谣《十唱毛主席》一个曲调,四个节拍,反复演唱。又兼那老汉一口的河西甘语, 乡土味甚浓,只是这原来老歌改填新词,曲调悲怆,使人听着颇感凄凉。那歌词倒 好,唱道:一唱(那个)毛主席,翻身不忘您,晴晴的天是兰兰的,阳光灿灿的。 二唱(那个)毛主席,解放不忘您,你的个恩情是深深的,我的个心里甜甜的。 三唱(那个)毛主席,日夜都想念您,天上的个星是多多的,北京是远远的。 四唱(那个)毛主席,贫下中农热爱您,住下的个房子宽宽的,屋里是明明的。 五唱(那个)毛主席,我们感激您,我家的个婆姨壮壮的,娃儿是胖胖的。 六唱(那个)毛主席,吃饭想起了您,煮熟的个羊肉香香的,馍馍是白白的。 七唱(那个)毛主席,穿衣想起了您,制服的个褂子是新新的,裤子崭崭的。 八唱(那个)毛主席,睡觉想起了您,花花的个被窝是暖暖的,炕头是热热的。 九唱(那个)毛主席,走路想起了您,飞鸽牌的车子亮亮的,马路是平平的。 十唱(那个)毛主席,幸福我不忘您,祁连山高高的,黄河水长长的。 这一老一少,一面拉着一面唱,竹筷击碗叮当作响,虽很简单,可却好听。唱 罢,围观者纷纷解囊相助,掷硬币于圈中,三分五分不拘多少。那甘娃子弯腰捡拾, 频频鞠躬道谢,收起钱送与那老汉。老汉不管钱多钱少亦就地拜谢,接下再来几段 武威小唱,曲调不一,分别是《苏武牧羊》、《西厢记》、《千里送京娘》的曲拍, 皆填新词,随应潮流。只是旧曲新词大相径庭,且腔调哀婉凄楚,语音悲凉含酸, 触动人心,惹人怜悯。 这里李秉川听完民谣颇感同情,随即取出一元钱来递与那少年,甘娃不敢接, 回头去望那老汉,老汉木然呆坐,未即反映。李秉川笑了,冲甘娃子伸着手说“收 下。”这少年连忙接过去,朝他憨笑笑,转身送给老汉。 人群中有人说“这人歪,给下一元钱哩!” 那老汉这才冲那甘娃子说“呔!楞个啥?还不快给好人谢下!”这娃儿倒听话, 赶忙过来给李秉川鞠躬道谢。 李秉川顾盼从容,只望他一笑,便转过身去走了。 城里的班车仍不见踪影,兴许是洗浴时错过了点。李秉川到西面靠近货场一处 阴凉地,放下提包,坐下来休息。 这时已过正午,虽还是五月下旬的天气,可太阳却晒得人火辣辣的。 李秉川此番从青岛回来,本应从张掖下车后直接步行回红沙窝一营,但因受肖 静委托从青岛带来的药品,必须先回场部给她送去,然后才能回二连。这样,就得 先进城里,到张掖管理处歇下,再设法搭车去老寺庙。 正等候间,忽见行李房走出几位扛搬行李包裹的知青,有男有女,一面说笑着, 一面朝着一辆停着的苏式噶斯车走去。 李秉川心下一喜,连忙提拎着旅行包走过去,来到车前看时,见驾驶室门上喷 着白字:农建第十一师,宝瓶河牧场。 李秉川瞅着一大个男知青,问道“同志,这车是不要进城?” 高个儿转过脸看了李秉川一眼,点头说“是的。要搭车吗?不过这得等司机师 傅来了,跟他说声。” 旁边一扎短辫的女知青忙说“不用,上车罢,那白师傅去邮局了,马上就回来。” 李秉川连忙道了声谢。 那高个男知青望着李秉川爽直地伸出手,并自我介绍说“我叫施宏,北京知青。 原是景泰川一条山农场,在黄羊镇学兽医,这回被分配到祁连山宝瓶河牧场去了, 认识你很高兴!” 李秉川被他握着手,诧讶地望着他,心想“这人够爽快的,一见面就交底!” 因谦恭地笑了笑,说道“谢谢。” 不等李秉川说什么,这施宏又道他问“你是哪个团的?哪里支边来的?” 李秉川忙又答道“我是青岛的,在老寺庙农四团。” “离此有多远?” “张掖城东二十公里。” “请问你贵姓?” “我叫李秉川。” 施宏笑了笑,又说“我见你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到过北京么?” “到过”李秉川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那位短发女知青说“行啦,施宏,快让这位同志上车罢,白师傅回来了。” 李秉川转过脸去看时,只见一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来。他头戴一顶 晒得发了白的旧军帽,帽沿耷拉着。身穿黄棉衣油乎乎的,敞开着怀;脚穿一双高 腰反皮鞋却是新的。他笑嘻嘻地走过来,问那姑娘“肖健,人齐了没?” “齐了。”这位长得文静的姑娘回答。 “齐了咱就进城去。”他一面说着,一边拉开车门,将一包裹放进驾驶室里。 那扎短辫的女知青又冲司机说“白师傅,这位同志要搭车进城,可以吗?” 这白师傅慈眉善目,一脸和气,操一口陕西语音,看了李秉川一眼“咋不可以, 都是兵团的人。” 李秉川也曾见到过他几次,只是没搭过话,便上前来递给他一支烟。白师傅也 不推让,笑眯眯的接过来点上,道声“走,请上车。”便钻进驾驶室内。 噶斯车调过头,飞速朝张掖城驶去,公路不宽,却是柏油路面。两旁的沙枣树 一排排向后退去,路边行走的小毛驴车也一辆辆被甩得老远。车上的青年男女迎着 春风,一面说笑着,一面欣赏着这塞外风光。 施宏又转过脸来问李秉川“你们团条件咋样?还好么?” 李秉川点头“还行。” 施宏说“我们倒霉!被分到祁连山去保不定要放牧!” 李秉川瞅着施宏问“你们几位都是学兽医的?” 施宏指着身旁一个身体微胖,圆脸略黑些的男青年,说道“邢英和我是。那短 发女的是学生态的,那扎小辫女的是气象员。驾驶室里的那位姑娘也是我们团的, 她先前调来在张掖管理处干会统,是随车接我们来的。” 说话之间,车在离钟鼓楼不远处停下来,这便是农建第十一师张掖管理处,也 是接待站,凡兵团往来人员均可在此落脚食宿。 胖司机白师傅从驾驶室跳下来,望着车上的人说“行李卸下带到房间去,莫留 车上。下午休息一下,走城里浪浪,明日早起回宝瓶河去。”说罢,笑嘻嘻的走进 了管理室喝茶去了。 李秉川帮施宏往下卸行李,车下的人接着往屋里搬。二人站在车上往城里举目 一望,好嘛!通红一片,“红海洋”一般!但见那钟鼓楼也是红楼朱阁,雕梁画栋, 大红灯笼高高挂。上面还有无数个高音喇叭和盘旋在参天杨树间的满天老鸦,正哇 哇地叫成一片,嘈杂、混乱、惊惧,怆然,六十年代第八个春天! “……张掖县毛泽东思想广播宣传站,现在是人民战争胜利万岁节目……” 施宏情不自禁地惊叹“我的天,这儿怎么有这么多的乌鸦!” 李秉川也正仰望着天空,不禁凄然一笑“大概满天下的乌鸦都集居这里了!” 施宏连连摇头,仍凝视着空中“啊,反正这玩意不吉利!” 于是二人跳下车去,一同走进管理处。 这里的房屋完全是西北独特风格的老式建筑,土木结构的黑瓦平方。进门是一 穿堂过道,两侧分别是管理室和小卖部。正中冲门有一木板照壁,白底红字,上书 林彪副统帅手迹“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前来住宿的人可从照壁两侧进入里面的客房。西面这排房子南头是茶炉,门旁 有口井,井上有井台;对面是食堂连伙房。里面是个大院,也是停车场。尽南头靠 墙,西面是厕所,东面是马棚,可供马伕前来食宿时喂马使用。西面客房后头还有 一套院,全是老房子,木雕花格门窗,是管理人员居住,北头是仓库。 李秉川和施宏他们几个在管理室花四毛钱办了住宿登记。因李秉川几昼夜没睡 上个囫囵觉,感觉特别困乏,意欲歇上一宿,明日再搭乘去山丹的班车回老寺庙。 这样,他便和施宏、邢英住进了一个四人房间。安顿之后,便坐下来喝水,等着去 食堂吃午饭。 一时吃毕,仍回房间来休息。三个人又说了回话,便个自睡去。 忽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李秉川刚要起身去开,却见靠门旁的施宏已把门打开 了。只见那位姓肖的管理员进来,望着李秉川一笑,说“这位同志不是要回老寺庙 四团去么?刚才有辆解放车从新华农场回来,司机吃过饭要赶回场部去,这样,你 准备一下,待会车走时我再来通知你,车就停在大门外。” 李秉川一听,喜出望外,连忙道谢,当下就要收拾东西。 施宏忙说“不忙,休息一晚上,明儿咱一块走。” 邢英也挽留李秉川“咱刚认识,晚上好好聊聊,这么急干嘛去?” 肖健望着他们笑了笑“这位同志是往东走,走兰新公路;你们是向南走,走张 民公路。两股道,走不到一块。”说着,又对李秉川道“不急,时间还来得及。待 会还要拜托你给我带封信到四团场部。” 李秉川点点头“行,我这里等着。” 这肖健说完就走了。 施宏有些不自在,只说了句“天快黑了。”便倒下倚着被子,长吁短叹的。邢 英也默然不语了。 李秉川觉得有些难为情,因说“认识你们二位很高兴!不过,去老寺庙农四团 车不多,既然赶巧了,就随车回罢。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祁连县宝瓶河找你们玩, 我们是朋友了。” 施宏忙坐起身来,瞅着李秉川,充满忧虑地“不瞒哥们说,我俩都不愿去这牧 场!你想这宝瓶河是在祁连山里头,能好么!是人呆得地方么?据我所知,甘肃这 地方除了兰州咱不说,就是这张掖和武威了,其他再没个好地方!说实在的,这些 天就吃不好,睡不下,心里总嘀咕这事,去是不去?刚才躺在那儿,其实也没睡着, 我是在想:是不是带上调令跟你去老寺庙四团,你们那儿不要,干脆就回北京去!” 邢英听后,苦涩地一笑“那怎么行!团场之间调动得由师部决定。” 施宏瞪他一眼“那多费劲!难道你这只”雄鹰“真要去祁连山展翅高飞?” 邢英苦笑了下,摇摇头,默然无语了。 李秉川若有所思“这想法可以考虑,等我回场部给你问问,白不住能有希望。” 邢英“不行,明天一早就走了。” 李秉川默然了,眼里露出怅惘地神情。 正在这时,肖健来了。她手里拿着信封,上前对李秉川说道“我跟司机师傅说 好了,他说天黑才走呢!你们吃过晚饭了么?” 施宏道“没那。” “那你们就先去吃饭吧。”肖健说着,将信交给李秉川,便又说“拜托你将这 信交给场部行政股的肖静,她是我堂姐。你认识她吗?也是青岛的。” 李秉川不觉一怔,忙问“肖静是你堂姐?” 肖健望他点点头“看来你们认识?” 李秉川笑着“何止认识!一年前同在一连队。不过,我可只知她有个堂弟肖国 平和她一起支边来河西,现在仍和我一个班。” 肖健不禁忽地一笑“是吗?这么说还是熟人!那个肖国平我虽然不太认识,可 知道他是我二伯家的老三。肖静我可熟悉,她是我大伯家的二女儿,比我大三岁, 小时侯曾在大伯家住过。” 施宏不等肖健把话说完,忙截住她的话说道“好嘛!你们家族总共有多少兄弟 姐妹?” 邢英也不禁称叹道“大家庭,老一辈兄弟姊妹多,那小字辈就多呗!” 李秉川听后,也点了点头,同时向肖健瞬去一眼,见她的确跟肖静有点像。不 过肖健体态健美,通身充满青春活力,个头也略高些,名副其实:肖健! 接下又听肖健继续说“我父亲兄弟姊妹七个,大伯二伯,大姑二姑都在青岛; 三姑在上海,四姑在大连,我们家在北京。” 施宏听了,诧讶地望着肖健“这样说你们一家若合在一起住,得半个连队!” 邢英在旁也不住的点头。 肖健欣然地笑了。她用手理了下鬓发“没半个连队,也有一个排吧。” 施宏笑着对肖健说“像你们这样的大家庭,你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邢英忙说“那还用说!全国各地哪儿都有。” 李秉川听着,默默地点头。忽然问“那你调到这张掖来见过肖静和肖国平了么?” “没那。”肖健说“这儿工作说忙也不忙,只是还没得空去看我姐,因我调来 时间不长。”说毕,看看天色不早了,肖健忙又说道“我去前面看看,你们吃饭去 吧。”说着,径自去了。 昼夜温差悬殊的西北春寒之夜,月儿不出星儿不见,夜幕黑得像锅底,旷野上 一片死寂,恍若进入一片毫无人迹的荒漠,阴森可怖。 两道雪亮耀眼的汽车光柱在兰新公路上向东移动着。虽刚刚入夜,可道路上却 不见一人,也没遇上一辆过路车。耳边只响着油门加大时发动机引擎的轰鸣声。解 放牌汽车以六十迈的速度行驶着。过了太平堡,车速开始减慢下来。车行过了一个 “S ”形弯路后,道路两旁出现两排早年幸存下来的护路老树,在黑暗中那一棵棵 高大的树影,有如一尊尊狰狞犷悍的金刚巨人,形态各异,黑忽忽地耸立在道路两 旁,好像把公路夹成一条死胡同。据说这是清末名将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在驿道两 旁植下的杨树。 不多工夫就过了草湖道班,离场部不远了。驾驶员郭金城路上没说几句话,只 是吸着李秉川不时地递过来的青岛香烟。李秉川认识他,也是山东人,老家是胶县。 复员军人,四十多岁年纪,是场部汽车班班长。其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但待人却 热忱,有着山东人坦诚耿直的特性。 又一阵急驰,已瞧见前面闪出几点灯光,黑暗中像是荒原上的鬼火在跳动。车 没去场部,却向右拐下了公路,在老二队前面的那排新平房南头停住。 李秉川给郭金城丢下一包“玉叶”烟,谢过后便跳下车去,回头接下旅行包。 司机将车开进了二队大院停下,进了缝纫组。传闻他姘了个青岛女知青做情妇,闲 时总泡在那里,也是个嗜好,因他的家属不在这里在老家,不堪寂寞。 李秉川提着包朝三连一排的地窝子走去,他是因天色已晚,既然回到三连,索 性住上一宿,待明日再到场部去给肖静送药品和信。才走到原来的二连伙房附近, 忽见几个人推着个架子车像鬼赶着似的,慌忙急促地跑过去。这一闪的光景,见车 上坐着个人搂抱着一个半死的急病号,看来是要送场部卫生队抢救。但黑影里看不 清任何人。 “出事了?!”李秉川疑诧不解地望着他们消逝在夜色里。转身刚要走时,又 听见不远处匆匆走过三四个人,是柏连长和路指导员的声音“不是场部的大解放刚 停这里么,我在连部听见的,怎么用架子车送去抢救?”又听路洪芳说“来不及了, 流血太多!” 柏连长“这小子给我们连添麻烦!”几个人一面说着,一面也朝场部方向走去。 李秉川来到三班的地窝子门前,见围拢着几个人正议论这事。 张永顺一见是李秉川“哦,是李哥,你这是从哪来?” 李秉川“青岛。刚下车就遇上连里出事!究竟怎么了?” 郝玉德“说是窦长生自杀了!你问刘永安,他刚从那边回来。” 张永顺又问“你咋不回红沙窝?却回咱连来了?是忘不了娘家回来看看?” 李秉川“哪来,在张掖恰巧遇上郭金城的车就搭上来了。当不了回来办点事。” 说着,放下旅行包,取出烟来分给大家抽。大伙一见家乡烟,齐都凑过来分享。 李秉川怅然问道“哪个窦长生?” 郝玉德又说“大学生。原来是场部生产股技术员,,后下放在缝纫组。前不久 被专政押在咱连。” “什么问题至于自杀?” “思想反动,反对”红色新政权“,定了个现行反革命!” 这时,又听刘永安说“那真惊人!啊……我看够戗!”说着,又用手比画着说 “就这么一大滩血!啊……说是割断啊动脉血管了!肯定死!” 众人听了,都悚然心惊。这时,班里又出来一些人,听他们谈论。 这刘永安是目击者,但他口吃得厉害,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只说了个大 概,还又抹脖儿又吐唾沫,说着说着,不吭声了。 这事发生的比较突然和意外,从而也使人感到世事的不测和险恶,这时的农建 连队倒像个处处潜藏着危机的鬼域,让人恐惧。 阴森的夜,漆黑一片。一列东去的快车,疾然划破宁静的旷野,一溜蓝幽幽的 灯窗飞掠而过,余音未消便逝去了踪影。 李秉川当夜宿住三连,次日清晨,连里响起尖利急促的哨音。因为昨晚发生血 案,气氛比较紧张,出操时,柏连长就将此事公诸于众了。全连人听了无不骇然, 感到一种莫测的惊恐。 此时,指导员路洪芳仍例行到各班排查纪律。来到三班见李秉川和吕树森尚未 起床,问明原因便走了。吕树森原是三班长,因患肝炎而到卫生队住院一个时期, 同时辞去班长职务,成了长期病号,因此,他是默许了的照顾对象。 当日上午,天天读过后,全连人被召集到操场风地里开会。一时间,政治空气 颇为紧张,阶级斗争的弦紧绷,整个连队充满了火药味。 这里二人睡醒后仍卧大土炕上说话。吕树森道“这些日子天天开会,开得人心 惶惶,心惊肉跳的。其实支边青年有什么问题,无非是不安心,逃跑回家,可现在 给定上个罪名是”反对毛主席批准、林副主席亲自组建的生产建设兵团“,”破坏 上山下乡政策“。看来去年大返城的那些人,回来后都逃脱不了审查!如果是王建 民摊上这次”清队“,必死无疑!昨晚那突发事件多可怕!” 李秉川听了,心里微微一震,肃然片刻,因说“此一时,彼一时,王建民那是 刚来河西,不安心边疆工作。现在是搞运动,性质不同。不过,审查也未必统统抓 起来。 吕树森点点头“那是,不可能打击一大片。”说着,便坐起身来卷烟。李秉川 一看,连忙取出“玉叶”烟来递过去。吕树森是烟鬼,瞧见家乡烟,喜得眉开眼笑。 李秉川瞅着他问“你这肝病还没好?” 吕树森深吸了口烟,随即从鼻口中同时喷出两股浓烟,因摇了摇头,叹道“好 不了啦!长期缺乏营养,本身抵抗力差,加上不适应这高寒地区气候,上哪好去! 死活就这么着了。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混一天赚一天罢。” 李秉川坐起身来,一面穿着衣服,一面说道“你得上这病也不能自暴自弃,还 得振作起来去场部卫生队住院治疗才好。肝炎可不同于别的慢性病,不能这么拖着。” 说毕,便跳下土炕去洗漱。 吕树森连连摇头叹道“肝病在这里没扎痼!你是没去看看咱那卫生队的条件, 比公社卫生院还不如!也是缺医少药的。” 李秉川收拾停当,欲去场部,回过头来往问吕树森“现在几点?” 吕树森低下头去看了看表“十一点不到。”然后抬起头来,问“你要回红沙窝 二连?” “不。我先去趟场部办点事,下午看看,有车再回连。” 吕树森忙说“你这伙计,刚从青岛回来,急什么?不是假期还没到么?你坐下, 咱再聊回。” 李秉川想了想,也是。便又坐下来,跟吕树森继续攀谈起来。 吕树森高兴地说“就是,这里又有地方睡!到今还有俩没回来的。玩两天再回 连不迟。” 下午三点多了,李秉川才带上肖静的信和药品径直来到场部。这里一切如旧, 房屋建筑总是灰土土的。只是多了些标语口号。而那些标语和大字报却经不住这干 燥气候的摧残,好多已被强劲的季风剥落而面目全非,一片狼籍。 周围冷落无人,李秉川来到第二排平方北头行政股门口站住,停思片刻,便上 前敲门。只听见屋内一女子声音“请进。”李秉川轻轻推门进去,只见肖静一个人 正伏在桌前专心地抄写什么,完全没在意是谁进来。 李秉川默默地走到她近前,侧着脸轻声问“忙什么那?”肖静抬眼一看是李秉 川,不禁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来,脸上露出笑容,问“你是什么时间回来的,这 么快!” 李秉川一笑说“昨晚上。” 肖静笑着又是让座又是倒水的,十分热情。接着又瞅着李秉川问“家里人都好 吗?青岛好吗?是不是还那老样子?” 李秉川应声点头。接过她递过的一杯热水,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肖静含笑望着他“怎么不在青岛多住几天?” 李秉川“青岛不再是我们长住的地方,多住些日子又能怎样!” 肖静听了,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只默默地点了点头。稍停片刻,忽又问道“去 过我家吗?” 李秉川“去过两次。”说着,指了指桌上那个小包裹,又说道“这是你母亲托 熟人到大医院开的药品,临走的前一天我去你家取的。哦,还有,在张掖管理处遇 见了你的堂妹肖健,她调来干管理员,还让我给你带封信。”说毕,取出信交给肖 静。 肖静接过信看了看,极感惊诧地瞅着李秉川“肖健调张掖来了?!什么时间?” 李秉川点点头“是的。我还说不准,大概不长时间。她说要找机会来看你。” 肖静没再说什么,只说了声“你喝水。”便在一旁看起肖健的信来。 肖静看着信,情不自禁地“这小妮子,调来快两个月了,才告诉我?倒好,兄 弟姐妹仨都在张掖。” 李秉川瞅着她“肖健跟我谈起你们肖姓家族,可算得上是支边的表率了。不过, 肖健说她还不熟悉肖国平。” 肖静爽朗地一笑,说道“可不嘛,小时侯她随我三婶到青岛看望我奶奶,就住 在我们家,我经常带她去海边玩。肖国平小时侯特调皮,还打哭过她,他俩同岁, 只是肖国平生日小些。” 李秉川沉吟片刻,又问“这样说你们家是长房了,国平的父亲行二,肖健她爸 是行三,可倒平均,一家来河西一个。” 肖静应了一声“是的。”便拆开那个药品包儿,抽出夹在里面的信,默默地看 着。 李秉川点了点头“你们是个大家族。人多就是好!有了人什么事都好办。” 肖静嘴边浮起一丝苦笑,仰起头来,望着他说道“好什么好!人多受贫,日子 艰涩。” 李秉川微微叹息一声“眼下谁家不是这样。” 肖静读完家信,不觉笑了起来,她瞅着李秉川说“我妈在信中夸你那!”说着, 一丝羞涩浮上唇边,掠过她的脸上,那秀丽的面容上迅即泛起一层红晕。 李秉川回过脸来望着她笑了笑“我有什么可夸的,无非是去给你捎点东西。” 肖静忙说道“不是这意思……” 李秉川不觉一怔,便用探询的目光去看她。 肖静没说话,仔细瞧那药盒上的说明。忽然她回过头来瞅着李秉川问道“今日 不回去吧?” 李秉川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说道“明天回去,今晚还住三连。再说假期也还 没到。” 肖静欣然一笑“那好,晚饭就在这吃吧,我们好好谈谈。” 李秉川爽快地应了一声,充满真诚地点点头。 初夏的大长天,开过了晚饭,太阳还老高。肖静和李秉川一起走出场部,沿着 新兰公路向西屯方向漫步。肖静情绪甚好,但表情仍保持她惯有的矜持神态。 二人边走边谈,无非谈些场部和连队有关“文革”运动的情况。并且肖静还告 诉李秉川,场部已把二连和三连两个青岛连队列为运动整顿的重点,回连后务必谨 慎才是。再是谈到她的病情,其病因关键在于不适应这高寒干燥地区的气候和环境 条件,家里希望能告病假回青岛治疗等等。 二人一面走着,一面谈着,不知不觉快到西屯了。眼看太阳已落到平野边际, 但见地远天阔,景色荒凉,暮云千里,黄昏烟霞,那如血残阳映红了大半个天。山 沉远照,祁连山群峰的轮廓被清晰的印在天幕上,壮丽极了。周围一切景物都湮沦 于一片烟漫雾霭里。 往回走时,旷野变得迷蒙苍茫。当血色晚霞在天空中逐渐消逝的时候,二人的 剪影宛如进入一副优美典雅的风景画面,暮色里群山显得格外苍凉。 肖静若有所思,忽然转过脸来,瞅着李秉川说“你如果能调回三连多好,相隔 近些,彼此还有个照顾。” 李秉川默然片刻,点头说“就是。不过习惯了是一样。” 肖静紧瞅着他“找郑主任谈谈,白不住能行。” 李秉川不觉一证“谁?哪个郑主任?” 肖静“原党委秘书,现在是团革委会主任。难道你不知道?”她略停片刻,又 说“这人还可以,不摆官架子,接近群众。对出身不好的青年一视同仁,不歧视… …” 李秉川不等她说完,忙截住肖静的话“我看不必。既然我们全班都调过去了, 在哪还不是一样。” 肖静听他如此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忽然从后面驶来几辆长途跋涉的载货卡车,上面皆蒙着大蓬,沿路往西疾驰而 去。车后扬起一片沙尘,拖得老长,斜偏着向路旁扩散。二人避过之后,才又重新 上路,沿路边缓缓地往回走。 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四周一片寂静,静得无任何声息,能听到的只是脚下走路 发出的沙沙声。 正在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忙住足观望,只见一老乡骑着匹瘦马,一 路歪斜踏着碎步摇摇晃晃地走来。老汉有五十多岁年纪,瘦骨棱棱,背驼腰弓,跟 他跨下的那老马似的。那毛茸茸的老脸呈紫黑色,头戴一顶破毡帽,身穿满身补丁 的旧裌袄,高吊着裤管,敞开着怀。鸡胸干瘪,皮皱骨现,一副骨头架子似的躯干, 倒像是从埃及金字塔才走出的千年木乃伊,极难见到的人物。这位“骑士”还时不 时的用他那干柴般的细腿去夹碰老马的肚肋。坐骑无鞍,只垫着块破毡,正风风火 火地赶路。后面跟着条“四眼狗”,跑跑停停,路旁沟边洒几滴尿,再颠着屁股去 赶前面走着的主人。 这骑士老汉及到他们近前,扭着脖子,用一种惊愣奇怪的眼神,迷迷瞪瞪的瞅 着他们,似乎在问:干啥的来?! 旷野一片沉寂,夜幕已经垂下。那一片片荒滩,一道道沟壑、沙岗、土丘,皆 被夜色所遮没,东面山坡上那座古老的烽火台,冥蒙中像个怪兽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再看不远处是工程团十一连的一片地窝子,其间还有几盏自设路灯,歪七扭八的吊 挂在木杆上,寂然闪亮。黑暗中有如大海中的航标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