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翌日上午,一辆场部载粮的汽车正沿着龙首山南山坡那崎岖坎坷的土路朝西红 沙窝一营开去。松软土厚的路面,车行过去后,腾起一大片尘土经久不散,若是遇 上风天则更是狼烟滚滚,蔽日遮天。车在空旷的山野坡地上行进,举目望去,就像 个小甲虫在大山脚下迟缓的爬行,以极慢的速度向西移动。 红沙窝正北有个明显的缺口,是通向内蒙古的通道,也是两大山脉的分解处, 以西是合黎山,以东是龙首山,当地称此山口为“合黎山口”。 这红沙窝一营屯驻这里,虽距张掖仅十几公里,又靠近上游公社野水大队,可 却是一大片与山坡接壤的荒僻之地。自兵团到这里之后,开挖大渠引水过来,才建 立了这红沙窝一营。 时下一营所辖五个农建连队,即:二、四、五、八、十二连,分布于这片东西 长约几公里的坡岭地上。营部近前驻着二连和四连。这是一片新建不久的简易土顶 平房,一排排房舍构筑成一个“凹”字形营盘。营部居中,座落在营盘东头,接连 着卫生所和商店的房屋。所有房舍全都坐西朝东,北面是四连,南面是二连,两个 连队各有十多排房屋。中央是个大操场,靠近营部后头还有个小礼堂。礼堂南北两 头又是各自连队的伙房,总之占地面积不小。再是营房以东约二百米开外是二连马 厩,四连原本属基建连队,无马厩。四个土厕所分设在营房外围,有敞开式和顶棚 式两种,这在当时,可说是比较规范完善的农垦连队驻地了。 时值非常时期,那声势浩大的造神运动达到了顶点,营房所有房屋墙壁无不涂 满红色,“三忠于”活动的言词比比皆是,把个红沙窝搞得红极了。然而,真正的 红沙窝却在西面两公里外的八连驻地,那片天然的红土地才是名副其实的红沙窝。 操场正东用青砖和水泥砌成一面高墙,有如牌坊一般,有角有棱还有檐儿,高 八米、宽三米、厚四十一公分,上面用油彩绘制的巨幅伟人像“毛主席在中南海”, 伟人身着大敞,背衬雪景,面带慈祥。左右两侧雁翅展开两面矮墙,上书林副主席 亲笔题词(临摹手迹)。以供“三忠于”活动,“早请示”、“晚汇报”集体朝拜 和祈祷的偶像。全国都这样,这里更不例外。 李秉川随场部送粮的车回到红沙窝二连来,先去连部报了个到,按期归队还提 前两天。傅连长对此表示满意,指导员陈万春还表扬了他“表现不错,是个好战士! 当兵就应当这样,将来也好提拔你当干部。” 这陈万春指导员是个大老粗,年近五十,没多少文化,但资格老,行政十六级。 不过38年的干部,到如今才混了个连队指导员,挺寒碜的。然而,他可不觉怎样, 经常唏唏哈哈,跟青年们皮打皮闹地开玩笑,装不出个干部样来。在他看来什么政 治不政治,立场不立场!和个老百姓没啥两样。但他的工资在一营却是首屈一指, 营长都没有他的薪水高。实际他这指导员有名无实,啥事不管,知青们也没怕他的, 年龄小的男女青年常和他扳脖子搂腰的胡闹,他倒象个长辈似的满不在乎。因此, 好多知青都不叫他指导员,见了面关他叫“陈大爷”,或称呼“指导员爷们”。最 近他时来转运,被提升为营部副教导员,其实是一样,级别不变,挂个职位拿工资 罢了。朽木不可雕也! 这样,陈万春到营部去当他的副教导员,满轻松的,他还乐呵呵地。说是干什 么都行,党叫干啥就干啥嘛!可是连里战士还舍不得他走。好在还留一营,天天见。 新调来的指导员王集德,河北通县人,是个老复转军人,四十来岁年纪,瘦长 脸,尖下巴,面色黑红,性格有些内向。陈万春还没去营部,他就走马上任了,来 接替前任指导员的工作。 有人说二连连风不正。的确,这二连战士有个特点,擅长给人起外号。因此, 二连上下,无论干部战士,男的女的,普遍都有外号。这新来的指导员也不例外, 刚一见面,大家见他总沉着个脸,又不大爱说话。当下这外号就给他冠上“老阴天” ;又因他下巴上留着胡须,便又被加上个“山羊胡子”的形象绰号。实际这人心地 善良,质朴淳厚,。只是他那张冷森森的面孔给人以反感,使人产生错觉。 李秉川回到班里,伙计们见了他都挺高兴,一片至诚。不过有的则埋怨他,好 容易回趟青岛,咋就不在家多住些日子,装那份子积极,还提前回来。李秉川只是 笑笑,他有他的苦衷,嘴上不说罢了。也没啥好东西做见面礼,惟有青岛香烟慰问 大家。班里郭凤杰和邢念义、肖国平都与李秉川十分相好,既是一起从青岛支边来 此,又一直呆在一个班里,情义厚密,彼此之间又能互相照应和袒护,可说是铁哥 们。这点对于远离家乡和亲人,长年呆在边疆、举目无亲的人来说,不过尔尔,想 必都有一二知己。当下,伙计们在一起叙谈了一回,彼此谈些家乡及连队最近的情 况,就开饭了。 傍晚,吃过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天色尚早,不冷不热,郭凤杰便和李秉川、 肖国平一起走出营房,蹓跶着向东面马厩去散步。 郭凤杰因说“秉川,你回来的不是时候,最近这”清队“运动搞得挺紧张,天 天开会,来不来的专政仨了。三班的崔明礼、迟志先和四班的何永刚。伙计,咱俩 这出身都不济,可千万当心点!” 李秉川听了,默然片刻,才问“他们仨是什么问题?” 郭凤杰“老崔给定了个反对”红色新政权“;迟志先是恶毒攻击解放军!其实 他只说了一句话”冯代表挺色的,整天泡在女子班“。那何永刚倒霉!说他从七连 调来之前组织过一个反动帮派”济宁返城联盟“,并且还是主要头目。” 李秉川听后,心里不觉有些悚然起来,低头不语,半日才说“反正谁摊上谁倒 霉!看来运动中还是少说话为好。” 肖国平在旁骂“操他娘!这年月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说是谁掌权谁说了算! 说你好就好,说你不好就倒槽!” 李秉川一听,惊愕地望着肖国平,略一迟疑,才语重心长地“我说国平,说话 可得注意点,现在不比往常,一句话会有灭顶之灾!要加倍小心!” 郭凤杰也略显不安地“这话极是!在这当口得学聪明些!常言道”好汉不吃眼 前亏“。” 肖国平冷冷一笑“看你俩说的,还没法活了!你们就放心吧,我也不可能到处 乱说。” 郭凤杰笑了“我道是!刚才你是不打谱留着你那肛门攒粪了。伙计,识时务者 为俊杰!”说着,又回过脸来,瞅着李秉川说道“李哥,我得给你提个醒,咱班那 个严本正可得躲避他。” 李秉川听着,略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他的为人。”说毕,不再吭声了。 三人走过马厩,便在前面一块空场地上站下来。这里能看到老三队西面那片沙 枣林。 太阳刚刚落山,旷野上一片沉寂。肖国平一时兴起,于场地上打了几手长拳, 然后走了过来,随即说道“这”严不正“是杂麻!不正是个歪,不好是个孬,这俩 字他都占。背后瞎叨叨,专踩别人往上爬!要我说,这种人光躲避他不行,得设法 掂掇他!” 李秉川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他默然沉思片刻,才说“不能那样,都是一起来 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适才老郭说得对,躲避他就是。” 肖国平听了,默然不语了。 郭凤杰忽又一转话题,望着李秉川问“没去俺家看看?” “去过。”李秉川瞅着他说“我在临走之前去了一趟。你那后娘和你姐姐在家。 我说要回甘肃,问她们有无捎带的东西。可你那继母娘啥话都不说,只木呆呆的瞅 着我,毫无表示。” 郭凤杰忙解释说“她有癔病。那我老爹没在家?” 李秉川“没有。在我走时,你姐跟出院门外,拿出六块钱托我带给你,说是让 你买双鞋穿。”说着,将钱掏出递给他。 郭凤杰接过这六块钱,不禁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酸楚,眼里也随即噙满了泪水。 停了会,才又说“我和俺姐姐都是后娘。老爹岁数大了,整天只知出去拾破烂,家 里事一概不问。” 李秉川听着,一声不吭,只微锁眉头,似有心事萦怀。 肖国平见此情景,忽然说“哥,我说你不够意思!你能去俺大娘家给肖静姐捎 药,就不能到俺家去趟给我捎两条玉叶烟来!” 李秉川被他的天真稚气逗乐了,望他笑着说“我去你家时,你父母都上长白班, 你妹妹能替你去买烟?想抽烟没关系,回来时别的没带,烟可买了五条,回去给你 几盒就是。” 肖国平听了,不禁乐了。忙说“老郭你听见没有?一言为定!几盒?” “每人两盒。” “我操,尬杂!” 李秉川也不禁笑了起来“爱要不要!”三个人齐都笑了,于是又慢慢的走回连 队营房。 时光流逝,转瞬间已过去月余。沙枣花已经凋谢,天气开始转热,但是早起还 是凉森森的,这是西北的气候特点。 一个阴霾的早晨,乌云遮没了合黎山顶,红沙窝被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浊雾里。 在静静的晨曦中,两个连队伙房的烟囱都已冒起了黑烟。起床号声撕破了黎明中的 宁静,小号吹奏出几个简单的音符,表明农垦连队一天工作的开始。 一时间,知青们从睡梦中惊醒,匆忙起床,穿衣服蹬鞋。接下是班排长的催促 声。不一会工夫,外面响起了集合哨声和连队干部的叱咤声,声声催急。当兵的谁 敢怠慢,朦朦胧胧的抓起语录本,慌忙急促地跑出宿舍,争先恐后地到屋外集合。 连里干部早站在操场上盯着了。“快!各班动作要迅速。”排长们也在喊。 一排长史忠效,外号“大校”,因为口吃,知青们又叫他“大结”。安徽阜阳 人,当兵转业到兵团。这人老成厚道,只是性情慢些,已近而立之年却还是光棍一 条。他的作人准则是“多说不如多干,官不大可要和当兵的打成一片。” 在二连都说是一排难缠,没法带!因为多是些城市社会青年,郎当兵。然而, 在这位史排长的带领下,却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尽管如此,在连干部眼里却始终 不吃香。 史忠效心里明白:当官的视谁好坏,全凭印象。这年月就这样,能干的不如会 说的,来实的不如弄虚的,正派的不如玩邪的,卖乖的还不及耍赖的。 一排的三个班集合好队伍,排列整齐,则有一班长刘克训带到操场东面的伟人 像前,列纵队站好。其他班排也全都跑步来到指定场地。这时正是“三忠于”、 “四无限”活动的极盛时期。每日晨起卯时朝圣般的“早请示”即将开始。军垦兵 都齐刷刷的站着,兵马俑般的排列,谁敢懈怠! 本周的值星官就是史忠效。他要负责带领全连人进行一周之内的“早请示”。 这个只有正职排长才有资格胜任的值日官,一个月轮一次,是光荣而义不容辞的政 治任务。然而,每当轮到他就恼头犯愁,心里为难,这是打着鸭子上架!恨只恨自 己这张不争气的嘴,说起话来吃力费劲,实难胜任这差使。这场面既严肃又紧张, 使人心里发慌,稍不留意便会出差错。然而,这又是原则性极强的事情,万一出问 题,吃不了兜着走!可是这事还容不得别人替代,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干,小心 谨慎就是。 当下,操场上一片肃静,队列整齐,鸦雀无声。史忠效倒像个训练有素的值日 军官,小跑步来到连长和指导员近前。一踮脚,“啪”地一个立正,接着一个敬礼 “报告首长,二连队伍集合完毕。” 新调来的指导员王集德依然阴沉着脸,肃然而立,只望他点了点头。连长傅荣 生调来时间也不长,表情凛肃地注视着他,命令道“开始!” “是!”史忠效又一个立正,旋即归队,站立排首。接下,宗教仪式般的“早 请示”开始了。 史忠效扫视一眼整齐的队形,随即提起一口气,将语录贴在胸前,朝着伟人像 仰视片刻,肃然起敬。这时全连人个个手捧“红宝书”,默然伫立。全场一片死寂, 人们都屏息不动,气氛紧张。 此时,史忠效表情十分虔诚,必恭必敬。他那神态也随之变得局促起来,唇边 露出一种难以察觉的抖动,微微张张嘴,可却没有发出声音。稍停片刻,突然一声 口令“全啊……体立正!” 场上“唰”地一声,全都立正站好。 “脱帽!” 又“忽喇”一声,戴帽者将帽子摘下。聆听再一个口令。 “向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统帅,啊敬——啊敬礼!” 全连人齐都恭敬地低下头去,行大礼鞠躬。尔后得等“礼毕”的口令发出后方 能抬起头来。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史忠效却掐了壳,半日没动静。个别人纳闷, 探身抻头去看。岂知史忠效言慢语迟,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前是越发 不赶趟儿。张张嘴,吸吸气,方脱口说出“礼拜!” 情急之中错把“毕”字说成“拜”字。虽无甚大错,却惹得全连人哄然大笑。 一班的李振清,外号“瞎驴”,年龄较小,喜得他蹦了个高,又手捂着嘴笑弯 了腰。回过脸来还冲罗清明说“咱老排糊涂了,今天才星期一,这又想过礼拜了!” 他身后的关洪奎触他一下,悄声提醒他“指导员看你那!”然而,在场的人全都大 笑不止,连傅连长也情不自禁地哑然失笑。 史忠效一时惶然无措,不知所以。指导员板着脸,厉声斥责“严肃点!这是态 度问题!” 意外的政治事故!当此时,一个农建连的小排长,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此差 错,真真胆大包天!但是,这毕竟不是有意识的,况且史忠效出身于贫雇农,对伟 大领袖有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群众都能理解他说白了字,原谅他的过失。指导 员及时制止了这不严肃的场面,“早请示”继续进行。经过一番形式,又选读一段 语录学习之后,全连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方结束了这场“三忠于”活动。于 是,各排带回点名,出早操。再是一刻钟的洗漱和一小时的“天天读”,然后才能 开早饭。 各排已将各自的队伍拉走,一排原地不动,点名。 这年月也不知是啥原因,在知青群体中口吃结巴者甚多,尤其是青岛知青。一 排三个班五十多个人,轻重结巴竟有七八个。有的说这是水土关系,也有的说是因 生活条件关系,还有的说是年代关系,究竟是啥原因都也说不准。 这时,史排长突然喊了声立正口令“报数!” 却不料,站在前排排首的刘克训只怔了怔,好像还没有立即反映过来。大伙都 望着他笑。他却沉着得很。一回眼瞧见史排长正盯着他,才不急不忙地问“排长, 从我这开始?”他这“始”字说出来,气都短了。 史忠效没好气地点点头“就是啊!那你,啊你,想什么去啦?!”接着,又喊 了声“重报!” 刘克训一个立正,笔挺站直,应声“啊一!”他身旁的副班长申明远“二”, 接下是“三、四、五、六”依次报出。不想,到李振清那里又卡住了。他正与后排 的人说话,完全没在意报数。他在史排长眼里是个娃娃,一身的孩童稚气,调皮倒 蛋不说还爱开玩笑,说俏皮话。他的外号也多,没人叫他姓名。适才报数是没听见, 心不在焉。 站在他身后的肖国平起脚踢他一下“快,瞎驴,报数!” 李振清忙用手去摸屁股,回头还说“别闹,好不好。” 史排长瞪着眼,慢吞吞地问“李振清,你这瞎小子,你眼瞎,啊……嘴也瞎?” 李振清听后,手又去摸脖子,嘿嘿一笑,歪斜地站着,瞅着史排长嘟囔说“那 你的嘴不瞎,啊不会自己数数!” 大家一听,全都笑了。 史排长四下里瞅瞅,便提醒大家“可别这样子,万一让连干部看见,那肯定找 咱的麻烦!这样吧,各班将没参加”早请示“的报上来,啊……连里头要名单。” 刘克训“我们班只缺郭连升,他病了,还……在发烧。” “我们二班老撇没来。”罗忠实随即报告。话音刚落,张正民在排尾探着身子, 瞅着罗忠实说道“你留着眼喘气?我早就来了。”其实他是刚刚入队列。原是因上 厕所误了时间,见“早请示”已经开始,故不敢冒然进队,待点名之前乘机跑入。 罗忠实见他来了,没再说什么。 三班吴芳谭也接着报告“俺班严家明感冒头痛,大泼子邱明山肚子疼,其余全 到。” 史排长在听了这些情况后,默然片刻,说“连里指示:没有参加”早请示“的, 必须由各班班长带领在班里”忠字台“前补上。病号也不能例外!其他情况要说明 原因,书面送交连部。” 当下又出完早操,全排战士一哄而散,各自奔宿舍去洗漱。 这时的农垦连队生活是异常紧张的,尤其“清队”阶段,红沙窝就像座监狱, 有过之而无不及,使人惶惶不可终日。每日里除去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没明没黑的 开会、学习。大批判、批斗会,一个接着一个,搞得人人自危,惊恐不安。农垦兵 的日子十分难熬,每天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全都归连队支配。 大会战又开始了,说是“抓革命促生产”。刚开过早饭,出工的哨子就吹响了。 值日排长不住声地督促着各班赶快排队出工。这些农垦兵各自拿着铁锹、砍土镘、 镐头和水桶、土筐之类的传统工具,就要开跋工地。这边还有没吃完饭的,那边还 有上厕所的,班排长吆三喝四各催各的。 而那些被批斗的“专政”分子,日渐增多,队伍也在逐步地“壮大”。他们必 须先行一步,个个不空手,有的拉着架子车、推着小铁车,装载着施工工具,还有 担开水的,背大筐的。一路上唱着《牛鬼蛇神》歌,这歌采用了语录歌《下定决心 》的曲调,填上对敌斗争的口号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死路一条!” 反复唱个不停,一直唱到工地。如果看守人员不说停,那就得无休止地唱下去。他 们样子可怜,个个哭丧着脸,面带菜色,精神萎顿。他们是革命的对象,是对敌斗 争的靶子,在艰难中度日,穷途末路。整日拼命的干活,默默无闻,过着牛马不如 的生活,好像只在等死。 全连人马在史排长的带领下,就像一支零乱的远征军,径直往北进发。举目望 去,虽然溃不成军,可一路行进,一路高歌。各班争相领唱,语录歌此起彼落。史 忠效走在队列外面,时不时地提醒那些掉队的战士和警告那些边走边谈的同志。 及到工地,连里施工员早已接下各自单位的任务,按班排划分好地段。全连二 百来人,东西一溜长蛇抻开,准备开挖这防洪排渠。 这工地,顾名思义,仍工程施工之地。其实,这哪是工程,只是一片万古荒原, 有史以来怕是还没有人来这里破土施工。这属龙首山和合黎山的交汇处,是光秃秃 的不毛之地,兵团农四团要在此开挖一条长延数十公里长的防洪排渠,以保障整个 团的土地不受山洪的侵害,当属治水工程。实际这里常年干旱少雨,寸草不生,究 竟要防哪里来的山洪,令人费解!军垦兵倒不管是哪位高人的远见卓识,要挖咱就 挖! 这片荒坡依然保持着远古时期自然形成的地貌,地表断层多是沉积的沙石,极 少地段是沙土地。防洪排渠宽九米、深两米。工地绵长,工程浩大,但可无机械施 工设备,全靠人工用那简单的工具挖掘。这工程究竟将投入多少劳力、物力和财力, 又将持续多长工期,却没人去计算。人多势众,挖就是了。 这次会战参与的人不少,几乎农四团所有单位都参加了。可谓声势浩大,气势 雄壮!要向地球开战。各部门都将勇兵强将投上,并派用在单位之间的结合部处。 二连自然又是一排,交接处是二班。干起活来拼体力,当然是强者沾便宜。 班长罗忠实,外号“老憨”,听名字就知憨厚老实,坦诚持重,为人耿直,与 人无患,很有实干精神。以往干活处处抢先不说,平田整地挖大渠,样样重活不打 怵,并且都是名列前矛。二连的“三套车”其中就有他,其次是史忠效和孙发成。 连里伙计们戏称他为“掘土机”,据说他一天能挖二三十方土,比排长史忠效又略 胜一筹。 班副严本正却不然,班里同志一当戏二当玩,称他“严老歪”,或“严不正”。 他与罗忠实恰恰相反,性情品行截然不同。能说不能干,只会在当官的眼皮底下干 活,因此,又有人叫他“嘴子”。 时下二班总共十八个人,每人每天挖一米。考虑到女子班体力较弱,连里则让 男女搭配着挖。二班是与七班联邦干活。九米宽的防洪渠,一男一女一天对挖一米, 土方量可想而知。连里又规定:干不完不准回去。言外之意,谁先干完谁回去。这 样,那些被“专政”分子则更惨了。早来晚走不说,一般情况是不准休息的。必要 时还要在连队休息时间,开展“地头批斗会”接受批判,权作是休息了。再只能借 去上厕所的空当休息片刻,那真是不死就有罪遭!难怪有人不无感慨地说“”清队 “中,只要被专了政,那就等死行了。” 大会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要没有运动高潮的冲击,那就得无休止的挖下去。 声称是“百年大计,造福于子孙后代”。 会战中的宣传鼓动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什么人才有资格胜任这项工作, 还得要看政治上是否可靠和平时表现。 二连上下合算起来,总共也有二百几十口子人。偌大一个连队,吃住都在一起, 俨然像个大家族。其间无论男女和姓氏乡籍,各式人物都有,在女知青中有位比较 出类拔萃的风云人物权巧琳,能说善辩,又能抛头露面,惯走上层路线,女流中并 不多见。原是九班班长,六六年被提升为排长,年底又破格提为二连副指导员。在 这次大会战中,她负责抓政治宣传工作。并由她物色选用了两名骨干分子做宣传员 :男的是三班的副班长董其一;女的是七班的胡宝兰。 这权巧琳,外号“红三五”,简称“三五”。二十一二岁,长得也还匀称,略 黑的脸蛋透着红润,乌亮的头发梳扎一双小辫;肌体微丰,胸部突挺,臀圆腿粗略 显腰称。闪目一看,也有动人之处。只是长了一对母狗眼,且嘴大唇厚,乃美中不 足。启口说话时,正中的两颗门牙,其一不知因何磕掉了半拉,十分明显,让人瞅 着别扭。 身份变了,地位高了,官架子自然也就有了。以往那奴颜媚骨,谄上欺下的行 为已有所收敛,继而开始注重于仪表和态度,以树立自己的干部形象。从此不再穿 红着绿,而只身戎装,头戴军帽,以显示她那飒爽英姿。然而,在集体生活的知青 群体中,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已基本确立,无论再怎样标榜自己,总有些在她背后说 三道四的人,甚至不乏有指着脊梁骨骂她的人,并用拆字法骂她“石皮革圭”,败 坏她的名声,骂着出气。为此她心里十分恼火,发狠要整治他们,但是,众怒难犯, 能忍则忍,要想站住脚根还必须笼络一批人。罢了,不是有句名言么,“革命者在 骂声中成长”。 工地上彩旗飘扬,各部门都一字形排开,绵延几里地长。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 一个个甩锹抡镐,挥汗如雨,挖得起劲。而这权巧琳也是忙的不可开交,于各班排 中穿梭,搜集材料,组织稿件,表扬好人好事,开展劳动竞赛。同时,两位宣传员 也跟着她跑这跑那,大搞宣传鼓动工作。 这时董其一坐在土堆上正忙着整理稿件,权巧琳和胡宝兰则站在大渠斜坡上, 一手执语录,一手举话筒,一递一声地喊上了:山在呼,海在啸,一轮红日当头照。 军垦兵,排万难,定叫山河换新颜! 我们是农垦兵,创业闹革命! 祁连山下摆战场,戈壁滩上扎下营。 这边豪言壮语正喊得起劲,那边二班战士已干的满头大汗。一向爱逗趣又爱说 俏皮话,还爱骂人的肖国平,远远望着她们,自语般地骂“操她娘!站着说话不腰 痛!”他还回过头来问严本正道“老歪,你刚才听见红三五说的是什么?” 肖国平是有意识的没话找话说,借此喘口气歇歇。 严本正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在用镐刨那戈壁断层,听见他问,这才直起腰 来,擦了把汗,说“这还用问,人家是指导员,是专搞政治宣传的。” 肖国平斜瞅着他,冷冷一笑,说道“我看她是专卖嘴皮子的!有那吆喝的劲不 如下来帮着挖几锨。 严本正瞥他一眼“行啦!紧窜火干吧,你看罗班挖下一多半了。”说着,又继 续刨起来。 不说还罢,肖国平索性丢下铁锹,过去拾起褂子掏出烟沫来,卷了支莫河烟蹲 下抽起来。他的联邦是七班的叶明新,肖国平望着她喊道“叶子歇会。反正咱这块 好挖,不急。”说着,又回过脸去冲严本正说道“老歪,你今天倒霉,差半米摊上 块戈壁石,今晚得挑着马灯干。” 严本正听了,抬起头来说道“谁说不是。茅春荣手上都打血泡了。” 肖国平“那你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多干点,照顾一下茅茅。” 严本正苦笑笑“那还用说!” 这时郭凤杰来到肖国平跟前,也蹲下身来卷烟抽。脸上也是汗津津的。他一面 卷着烟,一面回过头去望着李秉川说“伙计,过来抽袋烟歇会吧。你怎么跟罗班和 孙副连长摽上了!抻着干吧,早回去俩钟头又能怎样?”肖国平忙也接话说“就是。 过来拿支红舞烟抽,这些人们穷的个什么摇铃铛,只有这莫河烟沫子,抽起来跟草 种子似的,还嘎巴着响!” 李秉川提着锹走过来。一回眼,见兰美玲还在干,便招呼她“美玲,歇息一会。” 肖国平忙说“兰嫚跟着哥哥干活可恣猴了!” 兰美玲站在大渠上面赶土,听见这话,便拄着锹,瞅着他道“就你话多,讨厌!” 说完,便朝叶明新走去。 这里刚点上烟,炊事班送水来了。一排长史忠效吹响全连集体休息的哨子。 二连采取男女搭配干活,以强带弱,有利于任务的完成。也不知是哪位连队领 导出的这点子,还果真奏效,这样会增加动力,进度也快。当然,这么干自然是苦 了男知青,但是为了帮助体力薄弱的女知青,他们心甘情愿多出力。 这些日子可倒好,一到下午就起风,刺脸的干风卷起阵阵的沙土,掠过大渠吹 向旷野,在下风头干活的自然委屈,有时甚至连眼都睁不开,只能背着风干,一个 个都像土猴似的。 干这活也得碰运气,分到的地段是黄土层还好说,若是沙石地层可就累了,那 可是沉积了数千万年的原始戈壁断层,坚硬无比,甚至不亚混凝土砼的强度。二排 五班就摊上这么一块地方。施工员已向连里领导汇明情况,五班所处地段攻坚特殊,, 不以当日任务完成,只重点突击。 五班长王元超,外号“山东文人”,六三年高中毕业生。他性情沉稳,温文儒 雅,个头不低,瘦瘦的,总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这回班里分得的任务艰巨,同志 们发牢骚,他心里也颇感沉重。因此,他写了篇稿件交于权巧琳,以鼓舞班里战士 发扬革命硬骨头精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宣传员不失时机地将稿子广播,激励 全连大干苦干,拼命地加劲干。 班里有两个“活宝”,都姓李,二人长相一般,只是个头一高一矮,年龄相差 一岁。高个李鸿喜,外号“大板车”;矮个李荣基,外号“土地爷”。二人性格都 比较开朗,爱说笑爱逗乐又爱耍滑头,整天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样子。 李鸿喜自称大老粗,究竟有多粗,他说自己心里有数。山东日照人,但他说是 “太阳国”人。初中毕业于青岛西镇三十六中。下学后没学会别的,下海钓鱼捞冻 菜,潜水不错。他言谈粗鲁,举止野调,但为人却也正直,爱管闲事,看不惯的总 爱说说,好像也没怕的人。 李荣基则不同,聪慧机敏,应变能力强,见机行事,看眼色说话,平时嘻笑言 谈不出原则,颇有心计。 这里五班的人都在为这块难啃的“骨头”烦恼,时不时的发牢骚,有的干脆磨 洋工,慢悠悠地挨时间。这时,忽听宣传员在播送他们班的稿子,还表扬了班长王 元超具有实干精神,带领全班战士敢于打硬仗云云…… 李荣基听后,“嘿嘿”一笑,冲李鸿喜说“大板,听见了?咱快累瘫了,功劳 都成文人的了,你说多气人!”他说这话时,是见班长解手去了。 李鸿喜一听,当即就骂上了“我赊他娘!好人都让他给赚了。咱都也出力不讨 好!”说罢,回过头去,一手拄着镐头,一手去拍拍副班长张启凯的肩膀,认真地 说“我说老K ,咱得找排长说说去,这活得轮着干,跟他们一排换换。咱可不能当 土鳖!人家总比咱早收工。你看咱这地界怎么挖?要血命咧!我这腰腿累得跟要断 了似的,膊罗盖生疼!你也是班长,我先声明,明日我得歇天去场部卫生队看病, 真事!” 张启凯神情疲惫得望着他,似笑非笑,又半打趣半认真地“你跟我请假?和没 说一样!光你累?我这手都打两层泡了。板哥,刚才没听见广播说”轻伤不下火线, 有病也要坚持大干!“要我说,快夹着嘴老实干吧。昨天四班姜作林,不小心让铁 锹扎上了脚拇指,可任务照分,谁替他干?自己干吧!” 李鸿喜听着,怔怔地望着他,默然片刻,又说“照你这说法是不累死不准假? 才将忙怎么一班的小狗子扛着铁锨走了!” 张启凯一面干着活,一面说“狗子那是去年患脑膜炎,差点没死了,留下的后 遗症,这你不会不知道。连里照顾他,干多干少由他,没人跟他攀比。” 李鸿喜忙说“我也有病!我是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一干重活腿就疼的受不了。” 李荣基回过脸来,瞅着他“你能跟狗子比?他是脑炎抢救回来的,命大。那李 尊茂没救过来死了!这也不愁干活了。你要打怵干活也得脑炎,准保不再挖大渠了。” 李鸿喜一听,登时恼了,望着他骂“我日你大大!你咒谁?我什么时候打怵干 活来?!” 李荣基特为气他“小狗子走那是关的。不信你走走试试,你不带那个胆子!关 节炎就不是病!你问老K ,青岛来的哪个不多少有点关节炎?那是因为靠海边住的 缘故,海洋性气候潮湿,你又常下海。甘肃这里干燥,大陆性气候,患关节炎的一 到这里,不治便愈,这谁都知道。你不用瞎咋呼,多干活锻炼些日子自然会好的。” 李鸿喜听后,气的两眼瞪着他,半日说不出话来。迟豫了会,才说“你是不死 就有话说!算个什么屌玩意。” 李荣基也不笑,瞥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我是直言不讳,言必有中,能听则明, 不听则昏!” 李鸿喜又气又恼地瞪眼望着李荣基,却没再吭声。 张启凯望他俩笑笑“歇会吧,这阵子干的不少。”班里的伙计们一听,齐都丢 下工具散开,各自找避风处休息。李荣基抓起饭盒上去渠坡,打回半饭盒水来,在 个大坑里蹲着喝。李鸿喜卷好只烟也凑了过来,挨着他旁边坐下。一面点上烟,一 面伸过手去“给我喝口,干坏了。”李荣基瞅了他一眼,将饭盒递过去,并索性坐 在地上盘着腿。 这李鸿喜喝完水,转过脸来瞅着他“刚才你说关节炎不是病?真事怎么的?” 李荣基默然片刻,声音不大地“我说你没长那弯弯肠子,有屁直放!脑子也不 会转弯!关节炎也能泡上长期病号?” 李鸿喜听了,四下里瞅瞅,也小声说“操,你不懂我的意思,这不是先造舆论 嘛!鳖蛋撒谎,我是成天腰酸腿疼,干一天活下来累的都拖不动腿,死沉死沉的!” 李荣基斜眼瞅着他,也不笑,只闪烁地问“那是不是夜间睡觉不老实,瞎撸嘎 的?这可得当心,别踢蹬了腰板!延不遇的还行,成习惯就麻烦了。” 李鸿喜一听,忽地站起身来,忍不住笑着喊“哎哟来,你怎么能说这个!油乎。” 离他俩不远坐着几个人,不知他因何发笑,齐都朝这边看,露出疑诧之色。张 启凯坐在土坑旁可是听到了,随即也笑了起来,并抬起头望着他“你坐下,吆喝什 么!” 李鸿喜仍笑着“你问他,才将忙说的什么!”说着,四顾一望,便又坐了下来。 李荣基默默地坐着,不声不吭的转过脸来瞅着他。李鸿喜丢掉手里的半拉卷烟, 往他近前凑了凑,放低声音说“哥们,咱说正经的。我知道你鬼点子挺多,快替我 想个主意,你说泡什么病最好?说实话,我是王八吃秤砣铁心了,决定泡长期病号。” 李荣基看看他,没吱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张启凯起身凑到张玉祥和乔政国跟前去了。李鸿喜忙又说道“说说伙计,帮我 出个点子。” 李荣基默然片刻,才低声说道“泡长期病号也得心狠手辣!只怕你没那勇气和 胆量。” 李鸿喜不由一怔“你什么意思?” 李荣基未即应声,稍停片刻“姜作林是心不狠,只伤了个脚指头,弄了个轻伤 不下火线!活该倒霉!弄巧成拙。有本事砍俩脚指头去,准保泡上长期!若再碰上 好运气,白不住能办个病退,处理回青岛去。” 李鸿喜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我操!你说是自残?!” 李荣基没应声,只瞪了他一眼。又顾望一番,停了一会“你别这么一惊一诈的, 不大胆不赢杏核!谅你也没这个胆量。” 李鸿喜将舌头一伸,惊诧的望着他,然后点了点头“这倒是个拙办法,不过,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下这死手!” 李荣基瞅着他“那你就老实干活吧。” 李鸿喜还想再问,这时同班的胖墩王永喜跑下渠来,冲张启凯说“王班叫你们 上去学习。” “什么?”李鸿喜忽地站起来,没好气地“净事事!这些人想歇歇嘛!他又要 学习,工地上学什么?” 王永喜摇摇头“不清楚。” 李鸿喜万般无奈,连连摇头,只好跟着去了。 日偏远山,西风渐弱,傍近黄昏时,紧张劳动了一天的军垦兵,个个都像散了 骨架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三三两两扛着铁锹往回走。这些都是完成当天任务的, 工地上仍有人在干,饥渴劳累不消说,有的怕是要瞅着任务哭! 这时二班的几位也才结束了“战斗”,拖拉着铁锨,提拎着水桶刚离开工地。 不想偏偏被那权巧琳瞧见,当即喊道“各班长都听着,完成任务的不管几个都要排 队回去,不许吊儿郎当,无组织无纪律。三八作风都到哪里去啦?” 虽然她站在那里不停地喊叫,可二班的这几个伙计偏不理她这茬,装作没听见。 肖国平冲郭凤杰等人低声说“不听她兔子叫,咱走咱的。”郭凤杰自是不理,一面 走着,一面嘟囔“这些大爷都快饿昏了,还整你娘的毬队!”万德功、王中国和杨 晓武也都不听,各走各的。张正民和宋学忠走在后头,一个提着铁锹,一个拖着个 破土筐。张正民还回头看看她,根本不理睬。 权巧琳伫立那儿,直端端的瞅着他们,气不打一处来。一回眼,瞅见罗忠实还 在那里修坡,便气冲冲地瞪着眼喊他“罗班长,快去叫你们班战士回来,谁让他们 随便回去?跟放羊似的!” 罗忠实只含糊应着,仍在那里专心修土坡。 权巧琳火了,恶狠狠地厉声吼喝“罗忠实,听见没有?去叫他们回来整队走!” 罗忠实一听她动怒了,不敢怠慢,连忙上来,问她“怎么啦?”权巧琳用她那 双母狗般的眼睛直瞪着他,像是要下口咬他,怒道“你不会看!”接着又命令罗忠 实“去去去!去截他们回来,整好队在这里等着!” 罗忠实怔了怔,又看看走去的伙计们,回过脸来笑着说“指导员,当时我跟他 们说是谁完成任务谁先回去。已经走远了,就让他们按顺序走吧,再说……” 权巧琳听了,埋怨他“都是你纵容坏了他们!自由散漫。行,我不难为你,下 不为例。记住,再让我抓住,休怪我不客气!就是走回连队也得给我叫回来,整好 队再走!三四个人也得站队。” 罗忠实陪笑点头“是,是。以后一定注意。” 权巧琳瞧他着憨厚老成的样子,气有点消了,并觉得其情可悯,因说“你这班 长是怎么当的!你呀,是只会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说毕,悻悻离去。 彼时,二班的这些战士在往回走的路上还谈论这权巧琳。他们压根就没把这个 副指导员放在眼里,都知道她是以买弄风骚、巴结领导提起来的副职,实际有职无 权。 肖国平“嘿嘿”一笑说“刚才把”红三五“气的够戗!站在那里只翻白眼。” 郭凤杰道“她是个扫帚星,隔殃人!当心她臊了时气。” 万德功接话说“这卖下尸的势利眼!咱班李秉川、邢念义、宿运歧他们干完就 走,她看见屁都不放!咱走她就穷吆喝。” 宋学忠跟在后面说“她看好咱班老邢了,可老邢不点她。” 几个人边走边说,肖国平忽然站住,就地撒起尿来。众人见周围没人,也都背 过身去开撒。张正民站下,望着他们风趣地说道“看人家尿尿前沉,没出息!”众 人听后,都不禁笑了起来。肖国平一面扎腰带,一面笑着说“老撇的俏皮话不少! 今日我见你和孙广平联邦干活挺卖力的,累得满头大汗,可你却只让她在上面倒土。 万德功忙说“老撇跟女的干活能累死!” 张正民听后,直翻白眼看他。半日才说“她感冒了,就不能照顾一下?” 郭凤杰一面走着,一面回过脸来,瞅着张正民“对!说得是老撇,这是感情问 题。” 张正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反问一句“什么感情?” “无产阶级感情,伙计。”万德功笑着看着他。 肖国平故意要逗逗张正民,一本正经地问“老撇,大平是感冒了,还是来例假 了?” 张正民“操,这谁知道。你少来这一套!”说着,不禁脸红了。 宋学忠“这有什么,互相帮助嘛!女同志来例假就得照顾,是不是老撇?” 张正民只看了看他,没再吭声。 肖国平因又叹道“真糟蹋人,不知哪个哈熊屌操的出的馊点子,让男的带女的 挖大渠,势必要活活累死这些男爷们!” 郭凤杰回头说道“这叫”治人“!” 万德功点点头“说得是。”忽然他又问伙计们道“怎么没见严老歪?” 肖国平“他今天摊着一半难挖的戈壁石,还在那里硬啃哩!” 说话之间,众人回到了连队营房。 天色已晚,伙房里已掌起马灯打饭。人影幢幢,来的去的,或打饭或打水,这 一天下来只为打发那饥肠辘辘的肚子。再看那一张张疲惫不堪布满尘土的脸,且被 日晒风飕皴得不像样子。 早已经下了笼的窝窝头,虽然还用小棉被子盖着,但此时也不过略温乎而已。 苞谷面稀饭已凝成了糊糊,自腌的卷心菜上面还浮着一层盐霜。然而这些都无关紧 要,重要的是还要“晚汇报”。 时下晚饭前的“晚汇报”是必不可少的。二班除去严本正之外全都到齐,班长 罗忠实带领全班总结汇报这一天的工作和学习。 “忠字台”布置设在南墙上,用大红电光纸贴上一个红太阳的图案,中间镶嵌 毛主席着绿军装、戴帽徽领章的彩色伟人像,红黄相间的电光条寓意光芒四射;下 面并排两行桃形红心“忠”字,写上全班十八个人的姓名,刻意十八颗红心永远忠 于毛主席,永远向着红太阳。 全班战士排成两行,面壁朝向“忠字台”立正站好,先向伟人像三鞠躬,接下 是祈祷般的祝愿词。然后是罗班长代表全班作全天汇报:既要肯定成绩,又要找出 缺点,还要表态今后该怎么干。汇报完毕,罗忠实又深深鞠一大躬,继之是个人各 自的短汇报,同时进行。一个个嘴里念念有词,清教徒般的神情,谁也听不清谁在 嘟囔些什么。天天如此,习以为常。 最后还要按规定合唱那首“三忠于”活动中轰动一时,也是最流行的歌曲“敬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晚汇报”结束,方允许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