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是麦熟时节,红沙窝营房外面的大田里一片金黄,这都是水浇地条田,小麦 长势良好。北面是一块块菜地,家属排周围的房舍前,大都饲养着家畜家禽。母鸡 在咯咯地叫,狗卧在墙根下眯着眼打盹,猪圈的一群小猪崽跑进菜地乱拱乱獗,被 家属撵着撒欢的跑。 时近正午,红日当空,小礼堂的阴凉地里坐着几个家属,有的在纳鞋底,有的 端着碗在给孩子喂饭。 “夏天来了,杏子熟了,甜核核,黄橙橙,一斤一角五……” 这时,一老一少两个当地老乡赶着辆牛拉大木轮车,慢悠悠地来到这知青聚居 的红沙窝来唱卖杏子,车后头还跟着头小牛犊。老者五十多岁年纪,黑瘦,衣着破 旧,袒胸露臂的;娃儿年岁不过十二三,光着上身赤着脚,只穿着条破夹裤,二人 都一个肤色,黑红。老汉唱着叫卖,那腔调有点像老调“苏武牧羊”。 过了中午,买杏的人渐渐少了,偶有家属也带着孩子前来购买。老汉掌秤,娃 儿收钱,倒也像是做生意的。二班张正民嘴谗,瞅着杏子想吃,身上却没钱。这老 汉贵贱不赊,只现钱交易。他好歹抠搜出七分钱,这也要来买杏吃。一大群半大不 小的娃子围在卸了套的牛车附近转来转去,闹闹嚷嚷。那甘娃一面照看着生意,一 面还要盯着娃儿们偷杏子,顾此失彼,时不时地吼喝几声,头上渗出了汗珠。 张正民凑在车前,明知故问“老汉,杏子多少钱一斤?” “一毛五。”老汉用地道的甘语回答他。 “甜是不甜?” “咋不甜,核核子都是甜的!” “是不是?” “是了。不言诳,吃下尝尝。” “对。”张正民也操着甘语,二话没说,抓起杏子便往嘴里塞。他一面吃着, 一面点头道“不错,是挺甜的。”说着,又抓了几个“我再尝尝这核核子。” 老汉笑呵呵地点头“对,尝下。”那甘娃在旁却不自在,用眼瞪他。张正民不 理睬,自情吃。边吃边又捞过老汉的秤砣,在车边砸杏核。老汉只怔怔地望着他, 甘娃可生气了,觑着他道“尝啥来,买呀不?” 张正民瞅瞅他“急什么?先尝后买才知好歹!”然后冲老汉道“先给我来上半 斤。” “半斤?对。”老汉应着,张正民便往小筐里拣杏。这时,一个猴头娃儿从张 正民身边摸了几个杏子转身要走。甘娃瞧见,一声断喝“呔!你个哈熊的个脏娃子, 放下!”那娃丢掉杏子撒腿就跑。甘娃连忙过去拣拾,老汉望着笑了。张正民却趁 机抓了两大把杏子掖进衣兜里。回过脸来还笑着说“吃个杏怕什么,小气。” 待老汉给张正民秤上这半斤杏子,他的肚里和兜里装的已远远超过了这个数。 那甘娃照看不过来,张正民的两只大手跟变戏法似的,抓来抓去,连吃带拿,最后 只递给他几分钱的钢蹦,总算离开了这牛车,回宿舍去了。说不准待会还来。 彼时,东面马厩院里,二连赶马车的把式王玉敖正和调来马车班不久的李振清 套车,要去张掖城为营部商店里进货。打算午后赶车进城,翌日拉货回来。 这李振清调到马车班是因他具有赶马车的天赋,干别的不行,赶马车不学就会, 套车、使鞭、拨弄牲口都挺在行。车把式王玉敖见他是把手,便找主管马车班的副 连长马长生提出建议,把李振清要过来,想培养他做助手。这样,连里同意了。 这里正套着车,可是那拉外鞘的老马后腿有毛病,王玉敖要求换下。因马群中 有匹不满两岁的黑儿马驹子不成材,调不成走马,副连长马长生意欲用来当辕马使。 王玉敖得知心里自是高兴,便找马长生商量说“副连长,外鞘马腿瘸了,换下套儿 马行不?这熊劲大得很,走路快,今会出车套上试试”。 马长生不同意“那哪成哩!这野种歪,性劣,初拉乍套得在大田里拉重载。” 王玉敖自命不凡,执意要套这儿马,并说“毬得了!我赶下多年的车,啥牲口 没使过?套它中鞘,有里鞘白马带,外鞘白蹄扛,后面有枣红辕马坐车,把它夹在 中间,哪里蹦去?这回子又是两个人驾车,准保没事。对不,李子?” 喂马的老柳听后,瞅着王玉敖笑笑,警告他“莫言诳,生马拉套,歹里不行! 大田里套上累乏了,再调理才成哩。” 这王玉敖特犟,不听劝。毫不在意地笑笑说“啥马不是车把式调教出来的?前 儿拉土坯套过一回,戴上遮眼死拉套,歪得很!” 马长生“不进城倒没啥,这熊不走正路,待磨磨野性驾车没问题。” 王于敖笑呵呵地“连长,我生下来就先认得马,光屁股在马背上长大。那儿马 驹子到我手里得乖乖地拉套,没啥情况。” 马长生帮着套好辕马,没看他,也没再说什么,自到一边去收拾马具。李振清 过去抻开套绳,准备套鞘子马,便冲他说道“啊连……连长,就凭老王这身本事, 再劣的马,两鞭子下去,准保浑身打哆嗦!就我不是吹,我也能驾范它。” 王玉敖听了,喜滋滋地“是哩,是哩!” 马长生原本也是赶马车的老职工,挂副连长一职有名无实。只知干活和管理马 厩,其他一概不问。今日见老王执意要套用黑马驹拉车,情知拗他不过,只得罢了, 免不了再唠叨叮咛几句。王玉敖和李振清一面套着车,一面点头应承着。 王玉敖是个老职工,三十岁开外,黑不溜秋,年富力强。六五年秋从老一队调 二连赶马车,甘肃此地人,老寺庙附近古城。他说老家那里有个土台子,当年曾是 樊梨花的点将台,不相信就去看一下。他一个大字不识,只有一张敦厚憨实或是说 带着几分傻气的脸。然而,都说他是赶马车高手,李振清尤其佩服,说他马鞭使得 很好,曾亲眼目睹老王坐于车辕旁,手起鞭落打下一只麻雀;打磅秤一鞭下去,竟 能打起四五百斤的磅砣,再是,他调理出的枣红辕马会坐车,三匹鞘子马拉不动, 下土坡不下闸!不知是真还是假,反正谁也没见过。 王玉敖是能吃能喝能干活,还能吃苦耐劳,从不叫苦叫累,好像不知疲倦。无 论严寒酷暑,风里雨里,趴冰卧雪,就像野生动物般的适应于大自然。但是,他一 旦睡起觉来,脑子不想事,三天两夜不醒,不饿不起。读书写字与他无缘,自己的 名字不会写,学了半年只会画个“王”字,这字简单,反正都是王。 政治运动对他是“蛤蟆跳井”!他的活命哲学是:吃饭、干活、睡觉,再吃饭、 再干活、再睡觉,直至灭亡——! “文革”运动中,他如同天外来客,没人找他开会,学习或参加对敌斗争。搞 运动对他来讲,是“他侄娶媳妇,没他二大爷的事!”有他无他无关紧要,他的存 在不被人重视,所以,他不必心惊肉跳,也不必战战兢兢地度日,因此,连里人都 羡慕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里套好马车,准备出发。那匹愣头愣脑的黑儿马驹子被套进了中鞘,两侧的 骖马夹着它,使它颇受束缚。可这家伙脾性野劣,桀骜不训。然而,王玉敖自有办 法,竟如同给它上了刑具一般:嘴衔嚼釦,眼挡遮护,马头吊昂,并与骖马连带一 起,左右牵制,不得自由。 老王驾车从马厩出来,一手拉着里鞘缰绳,一手持鞭,慢声吆喝着“喔喔…… 咑俅!” 李振清跟在车后头,笑着说“行,伙计,没问题。” 可这儿马驹子着实驽纯,生拉硬拽,横冲直撞,只走碎步不懂口令,还蹽蹄子。 老王拉着驾式,大踏步的跟在左侧,时不时地去扶那辕马身旁的车闸把,不敢掉以 轻心。庆幸其余三匹马驯服老实,夹制着儿马驹只能前行,不能左右。老王举鞭一 个脆响,直唬得它蹬蹄昂首,死拉猛抻,那车套绳也时松时紧,不时地羁绊马腿。 气得老王嘟囔着骂“你个哈熊!吃下草料放下驴屁的个霉鬼!等我把你给治死哩!” 这黑儿马驹子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就像是喝醉了酒的,趔趔趄趄踉跄地随着马车走。 好歹总算颠簸着上了土路,停在营部斜对面靠近露天厕所附近。老王拉紧车闸,回 头便打发李振清去通知商店主管“朱大块”,准备出发上路。因当晚不能返回,他 要回家取棉衣和饭食。回首看看马车安然停在那里,便径直朝家属宿舍走去。 这里那卖杏子的一老一少仍在商店后面的阴凉地里呆着。前来买杏的只是少数 爱吃零嘴的女知青,花上三毛五毛秤些回去打谗虫,也是乐事。午睡空当,三三两 两,去的去,来的来,有说有笑,也挺祥和。 麻雀在这周围飞来飞去,房上房下,唧唧喳喳,追逐嬉戏。一条撒养着的“四 眼狗”也在此蹓跶,无精打采的样子。那群娃儿还在这里玩耍,不肯离去。张正民 没有午睡的习惯,和那群顽童一样,一直都在这里转悠。 此时,伙房的那个女炊事员刘风英,外号“癞蛤蟆”和她的老相好陆风云也来 了。她俩听说杏子特好吃,还是甜核子,便嚷着也要买些回去。刘风英长相平常, 身体却强健,个头不高不矮,膀大腰圆,但一脸横肉,典型悍妇。男知青贬她长得 像个夯,上下一样粗。但肤色却白,皮松肉不紧。脚不小,41号鞋!的确,她性情 泼辣放荡,俗中又俗,不太像女人。 陆风云个头不高,干瘪黄瘦,嘴大眼斜,形体不成比例,上长下短,粗细不均。 有人背后说“眼斜心不正。”还有人编派耻笑她“出门朝北看,东面好晴天!”外 号“小斜”,又号“大嘴”,都从长相所得。 二人相好,形影不离。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总可略显一斑。在“清队”运 动中都是玩命一族!争强好胜,心狠手毒,一般男知青望尘莫及。例证:一次批斗 会上,因崔明礼交代问题不清,刘风英竟一怒之下,当众一棍将他扪倒,半拉锹把 都断了,崔明礼被打成啥样可想而知。 陆风云也不是善茬,在批斗本连的那位资本家出身的女知青刘玉清时,面对无 中生有的问题而拒绝回答,保持缄默。她一时恼火,竟抄起马扎当头揳去,那刘玉 清应声倒地,昏死过去。 由此可见,两位亡命女性乃一丘之貉,像是一个娘生的! 这二位刚从宿舍洗完头出来,都披散着头发,施了些香脂,顺风熏人。又因天 热衣着单薄,越显风骚。那陆风云倒不显眼,只穿着酱紫色春秋衫,虽显体形,可 却平胸。但这刘风英腰粗臀肥,胸部厚实,又穿了件大红衬衫紧身,分外惹眼。再 那乳大下垂,倒像个刚出月子的哺育期妇女。然而,她这形象,老甘见了却称赞 “这婆姨歪,屁股大得很,生娃多!” 这两个妖精似的女人,也没个走相,扳脖子搂腰,歪歪斜斜地凑到这卖杏子的 车前:一个说我爱吃酸的,一个说我爱吃甜的。这个又说“你个膘子!哪有愿吃酸 杏的,莫非你还嫌饭不成!”那个说“我撕你的嘴!让你胡说八道……”二人浪声 浪语,你一句我一句的逗乐,哈哈着笑。 刘风英问那老汉“老头,你这杏酸不?是不是杏李嫁接的?”说着,转过脸来 冲陆风云又说道“前几天她们从太平堡买的杏,说是杏子树和李子树嫁接的,嗨好 吃啦!” 老汉怔了怔,瞅瞅她“啥?听不来!” 陆风云随即大声说“问你这杏子是不是嫁接的,好不好吃!” 老汉又一怔,摇了摇头“杏子嘛,咋不好吃!” 刘风英忙说“老头膘乎乎的,听不懂!别问他,咱先尝尝。”说着,拣起个杏 子掰开嗔进嘴里。接着,乜斜起眼,眯成一条缝“嗳哟来,还真酸!” 陆风云听说,也尝了个“哪来,略带点酸味!没听说?酸甜可口嘛!” 刘风英望着她“是不是?那我再尝几个。” 老汉很实在的,望着她俩点头“行了。” 二人嬉皮笑脸,一面尝着杏子,一面逗趣说笑。旁边把个甘娃子气坏了,用眼 狠狠地瞪着她俩,干气,没辙。 旁边有几个四连的天津女知青也要买杏,因见她俩唠唠叨叨,没羞没臊,十分 反感,望她俩直翻白眼。二人倒好,视而不见,翻来倒去,随意挑拣,旁若无人。 半天,才拣够了,便又要讲价钱。说是剩的不多了,一毛一斤还不行。老汉傻呵呵 地瞧着这两个妖艳的婆姨,只摆头没办法。 杏子称好四斤多,只给了五角钱。甘娃不依,二人不睬,提拎着杏子走开了。 二人唏唏哈哈一面吃着,一面往回走,很自在的样子。偏这刘风英事情多,要 拉她一起去厕所。陆风云因笑道“真是的,走哪都得让人陪着,待等你出嫁我看你 找谁陪!” 刘风英哈哈大笑“这辈子我不嫁人了,就让你陪我,你不乐意?” 陆风云斜她一眼“不嫁人当尼姑去罢!谁陪你!”二人边说边笑,一径去了厕 所。 已是午后两点多了,太阳略偏,还正当头。 陆风云走出厕所,站在那里斜着眼瞅见南面土路上走来两个人,看了半天没看 出是谁,便说“风英,你出来看,那是不咱班小齐和邱芳珍,她俩去火车站回来了? 也不知给我捎着毛线没有。”刘风英听说,忙提上裤子系着腰带出来,也眯缝着眼 向南张望,接着笑了,向她看了一眼“什么眼神,你再仔细看看,那不俩男的,大 白天连公母都不分了!”陆风云一听,臊得忙去抓她“那么远谁看的清!就会耍贫 嘴。”刘风英扯身躲开,撒腿就跑。 此时,离茅厕不远停着的那辆待发的马车正安然地静立于路旁,几匹马在强烈 的阳光下眯着眼养神,而只有中鞘那匹黑儿马驹子依然神气十足。马长生说过:这 马野性,见啥都生。的确,这时牠正愣愣的瞅着那粉白墙上的大红字标语发怵。不 料,忽地一个血色扎眼的怪物撞入眼帘,登时惊恐已极,猛然倒退几步,后面有辕 马挡住。可牠瞳孔聚紧,两耳直竖,突然昂首腾蹄嘶叫起来,挣扎踢蹬,力图脱套。 然而,三马连带哪能脱掉!谁知这马矫健异常,腾地而立,蹦跳跌闯有如生龙活虎! 顿时将其余的三匹马也带惊了,齐拉猛拽,拖起那辆下了死闸的宽体马车狂奔起来, 那车轮不打转却硬拖出老远,只听“嘎嘣”一声,闸条断了,驷马套车有如弩箭离 絃,又如疾风掠地,蹄声发闷,在土路上卷起一溜烟尘,向南急奔而去。 原是两个“红妖精”闹玩,因陆风云去追逐刘风英,情急中躲闪时,险些撞到 鞘马身上。二人一见,吓得慌忙闪到路旁。 彼时,从南面涝池玩耍回来的三个儿童正提拎着装满黑色小蝌蚪的玻璃罐头瓶 走在土路上。其中两个刚上学的男孩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都是一营干部的子女: 一个二连指导员的儿子王小刚;一个四连连长林茂森的儿子林清泉;小姑娘是营教 导员梁杰的女儿梁小英。她手里还攥着一束野花跟在俩男孩后头,小跑步的喊着 “小刚哥哥,等等我……” 这时,二连的卫生员许夏萍恰好也洗完衣服端着个脸盆往回里走。一见小姑娘 跑跑颠颠、走走站站,急成那样子。禁不住笑了,便喊她“小英别跑,看摔着!” 梁小英站下,哭咧咧地说“阿姨,他们不等我。我的小蝌蚪还在小刚哥哥那里呢。” 许夏萍倒出一只手来拎着她,抚慰她道“没关系,回去他就给你,好了,听话,阿 姨带你回去。”小姑娘点头应着,便随许夏萍一起往回走。 突然,许夏萍发现了土路上狂奔而来的马车,不禁大惊失色。瞅了片刻,连忙 将小姑娘挟起,躲到路东渠堤上,放下脸盆随即说道“小英别动!”抬头一看,两 个男孩忽然停下步来,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张望,竟像凝住似的,他们好像也发现 了惊车。那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鼓点一般敲击着路面。许夏萍的心骤然紧缩,担心会 出事,连忙大声疾呼“王小刚,快往路边跑,快!”谁知两个男孩竟毫无反应,也 许还没有注意到这惊车的危险,只呆在那儿。马车正朝这边迅猛压来。许夏萍焦急 万分,说了声“小英待着别动!”说毕,慌忙冲下渠堤,要去抢救那两个男孩。不 想,堤旁的杂草枯枝和旧树坑凹凸不平,脚下一绊,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小姑娘一 看,连忙捂上了眼。 这时,两个男孩才看准那风驰电掣般奔来的马车,竟蓦然调头沿土路往回跑。 这许夏萍早又站起身来,见此情景,急得跺脚,冲他们大喊“快,往这边跑!”他 们哪里听得见,两个男孩前后相距不过几米,王小刚在前,手里东西都丢掉了,林 清泉在后,手里却还拎着那只装满蝌蚪的瓶子。 许夏萍不知所措,心都提到嗓子里了。一看那马车只不过一箭之遥,她奋不顾 身迎面跑去…… 在这紧要的危机关头,忽然从她身边蹿过一人去,说声“快躲开!”便大步流 星奔向跑在前面的王小刚。 许夏萍不觉停下步来,站到路旁,屏息凝神盯着这人。只见他飞也似的箭步冲 上前去,一把拽住这小男孩,随即将他推到路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又迅即扑 到另一个男孩跟前,抱住他刚一转身,却被疾驰过来的马车左边架木顶撞出几米远, 摔倒在路边。这马车轮从他身旁碾过,径直向南空旷的野水地驰去。 许夏萍看得非常清楚,连忙闭上了双眼。她害怕极了,吓得几乎晕过去。 随后赶来的王玉敖面如土色,和李振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郭凤杰也从 西面的条田奔跑过来,累得面红耳赤,一见这场面,惊恐地说“马车撞人了!”王 玉敖和李振清也由紧张变得十分惊惶,立时被惊呆了。只见李秉川紧抱着那男孩躺 在地上一动不动。李振清语不成句,慌忙说“啊……赶快救人!”郭凤杰忽然抬起 头来,冲二人吼道“还不快去追车!”二人一听,那敢怠慢,拔腿向南拼命地追赶 去了。 郭凤杰急忙来到李秉川跟前,俯身探看他的伤势,拭脉,侧耳倾听他的心跳。 许夏萍也在身边轻声地呼唤。被救的男孩林清泉从他身边爬起,坐在地上,满身满 脸的土,哭着嚷道“叔叔救我……他死了……”郭凤杰猛然一震,神色肃然地“胡 说!叔叔没死,是被撞昏了。”这时,那王小刚也从地上爬起来,和小女孩一起凑 到近前。 原来最近连里因大田的小麦已接近成熟期,便指派李秉川和郭凤杰等人分头在 几个条田的周边巡视看青,不想正遇上这惊车事故。李秉川因抢救两个儿童负伤, 庆幸没出人命。这事惊动了一营,也惊动了场部领导。经营部卫生所牛大夫检查诊 视:李秉川左臂骨折,肋骨被顶断三根,并有大块淤血,额角只划破一道小口子。 因当时撞击过猛而休克。两个男孩死里逃生,只受了点轻微擦伤,因受惊吓,一直 啼哭不止。 当下研究决定立即将伤员送往张掖医院救治。 当日下午李秉川被送到张掖陆军第十八野战医院。经过一夜的手术,凌晨被助 理医师和护士送入病房。主治医师安军医讲:病员配合很好,手术十分成功。估计 得三四个月后方可康复出院。 夜深了,红沙窝一片沉静,二连指导员的家里还亮着灯。他家屋子不大,里外 两间,没厨房,外间做饭里间卧室,总共不过三十平米,这便是中层干部正连级的 住房。王集德因为连里发生骇人的惊车事故而大伤脑筋,独自歪在铺边闷声不语的 吸烟。他双眉紧锁,眼里不禁隐露出忧虑神色。又因连长傅荣生已调到七连担任连 长,新任连长是个“三不变”现役军人,尚未到位。因此,他要将此次责任事故写 出报告呈报团里,请示处理意见。这时旁边桌上的罩子灯忽然突突地跳动起来,灯 光也随之发暗,灯里没油了。他起身下铺从后窗台上取下煤油瓶子往灯里添了些油, 那灯光又平稳地亮了起来。半导体收音机里仍在播放着现代京剧“沙家浜”郭建光 的唱段:……这几天多情况勤瞭望,费猜想,不由我心潮起落似那长江…… 香烟轻轻缭过他那张阴沉着的脸,一支烟刚抽完又接上一支,身边那盒“永红” 牌香烟已所剩无几。他毫无睡意,默默地凝神沉思,想起那场意外事故,仍心有余 悸。然而,又深感侥幸,若不是李秉川奋勇抢救出两个孩子,其后果不堪设想!祸 兮福所依,生死攸关,不幸之大幸!抬眼看看躺在对面小铺上的孩子正安然熟睡, 心里不禁对李秉川产生感激之情。想不到一个普通知青能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冲 上前去救人,精神可嘉,令人钦佩。此时此刻不知他伤情如何…… 他一面想着,一面吸烟,妻子方修善在外屋忙完活走进来,见他还在抽烟,便 说“你还不睡!磨蹭什么?明日一早不是要去张掖探望李秉川么。鸡都炖好了放在 锅台上凉着,鸡蛋也煮熟了在那盆里,明早都带上。进城后再买上几样补品和罐头 捎去,他可是我们小刚的救命恩人那!”她一面说着,一面叫醒孩子起床撒尿。王 集德凝视这可爱的儿子,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一想到那惊车,不禁打了个寒噤。 儿子进来惺忪着眼,望他叫了声“爸”,便上床躺下又睡了。 第二天清早,东方露出了晨光,清凉凉的空气新鲜爽适,轻柔的行云徐徐迟缓 地飘浮在合黎山谷壑间。晴天湛蓝,碧空高远。长延千余公里的祁连山,清新洁净, 山光晶明,积雪群峰叠连逶迤西去。 指导员王集德背着挎包提着兜,趁着早晨天气凉爽启程,步行到火车站方搭车 直奔张掖县城,径直去了医院。 陆军第十八野战医院位于城东南,举目望去像座古堡,四周被高大宽厚的土墙 围绕,堡内有数百株古老的参天大树遮盖,绿荫匝地,蝉声不住。 此时,晴天丽日,有如野火烘地。王集德走到这里已经冒汗了。他到大门警卫 室访听明白,填写了登记,才一面擦着汗,一面走进院来。踏着树阴满地的石子路, 始觉凉快了许多。饶过一个水泥地面的灯光篮球场,上三级台阶,方进入医院大门。 右侧两扇玻璃大门闭着,上写“手术室”三个大红字;左侧是宽大的门厅“门诊部” ;正中冲大门立一白色大木牌,上有“安静”二字。正直一条长廊划分为几个病区。 这部队医院是由平房构合而成,相互贯通,青砖白墙水泥地面。长廊两侧粉壁依序 排列等距的木制语录牌,两面的房门上都有病室编号,正当中的乌光玻璃上各套印 着红心“忠”字。 顺走廊往前走是一条横穿走廊,这里静悄悄无人走动,阵阵的药香味不知从哪 里散出,使人感觉清心理肺,呼吸爽适。走过几处房门,但见上面分别印着“军医 办公室”、“所长办公室”、“理疗室”等,房门都闭着。王集德轻步走着,各处 看看,只见一房门虚掩,站下一看,是“军护值班室”。侧耳听听,没动静,推门 探头瞧了瞧,见一护士正伏桌写病案,并无觉察。 少时,护士站起身来,一眼瞥见他站在门口,便问“老乡,有事吗?” 王集德一听,不由一怔,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惭愧,一个连队指导员被人误认 为老乡,可见形象如何!老乡也没啥,本来都是老乡嘛。他忙说道“我是来探望病 号的。有个叫李秉川的兵团战士不知住在哪个病房?” 这护士个头不高,挺秀气,头发挽进军帽里,一身军装外罩一件白大褂。她倒 挺和气,便又问“你说这李秉川可是左臂和肋部骨伤的那位?” 王集德点了点头“是的。” 护士顺手取过一个夹子,望他一点头“随我来”。王集德便跟着她顺走廊走去。 这护士边走边问“是你们的马车惊车撞伤的那位兵团战士吗?” “嗯?”王集德听了心里有些不自在,心想她是把我当成马车肇事的老乡了! 这话让人听着别扭,为避免再闹笑话,觉得有必要阐明自己的身份,因此说“不是。 护士同志,你误会了。我是李秉川所在连队的指导员。今日特为赶来医院看望他。” 护士听了,不由感到惊讶,顿时一阵脸红,面带窘相,忙歉疚地说“啊,原来 你是他的指导员!对不起,我还以为……话未说完,先不好意思起来。王集德微微 一笑,接口说”没啥。我们这个战士可了不起,他是为抢救两个孩子而负伤,具有 欧阳海精神!“小护士听后,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王集德又问“请问护士,这位战士伤势如何,该不会致残罢?” 小护士摇摇头“不会的。李主任说他身体素质很好,手术比较成功,很快会康 复的。” “谢谢你,护士同志。这就好,这就好!”王集德放下心来。 护士带他轻步走进二所七号病房,病员并无觉察。三张病床空着一张,李秉川 住二床靠窗,侧卧着安然熟睡。对面床上仰面倚躺着一位四十多岁老乡模样的病员, 原不曾入睡,正闭目养神,听见有人进来,张目观望,朝他们点头微笑,算是打招 呼。王集德也向他点了下头。 护士笑笑,轻声说“请坐下休息会,先不要唤醒他,待会就来打针。”说完, 悄然离去。 王集德应了声,便在空床边坐下来休息。 室内清洁肃静,陈设简单,白墙粉壁,窗明几净。墙壁上悬挂一副“毛主席去 安源”彩印油画,镶着画框。水磨石地面光滑洁净,窗外浓密的树荫遮在玻璃上, 室内森凉,清风徐徐,白色的窗帷轻微拂动,全无一点暑热之感。 窗台上一盆君子兰翠绿茂盛,叶阔厚实,一团葱郁之气。 指导员王集德坐在病床前默然注视着李秉川,一种深怀负疚的心情油然而生。 只见他面容憔悴,嘴唇有些干裂,满头黑发略显零乱,平静的脸上却隐隐露出痛苦 的表情。王集德望着心里很不是滋味,竟使这位轻易不动感情的冷漠军人为之动容, 感恩和内疚之情一齐涌上心来。身为连队指导员,而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为抢 救儿童而负伤,可眼前却没人陪护照顾,这使他感到不安,深咎自己思虑不周。 这里正自想着,护士从外面进来,要为李秉川注射。王集德连忙起身站到一边, 护士将药盘放到桌几上,上前去轻声唤醒李秉川。 李秉川从梦中醒来,略一动身,不禁皱了下眉。一见指导员站在面前,立时解 了双眉,微笑起来,如同见了自己的亲人,眼里闪出一种欣喜的神色,叫了声“指 导员。” 王集德连忙上前说“躺好,护士同志给你打针。” 护士望他一笑,动作麻利地将注射器备好,在他的臀部打了一针,然后对着李 秉川点了下头。 护士走后,王集德搬了个方櫈过来,坐到李秉川面前,向他投来慰问地一笑。 因见他左臂打着L 型石膏,便腑身仔细的注视着,又轻轻地抚摸着看了看,关切地 问“感觉怎样?还疼不?” 李秉川一摇头“还可以。不怎么疼,只是行动不便!” “吃饭没问题罢?护士给送来么?” 李秉川点了点头“这里有个小当兵的帮我,还行。”指导员默然不语了。过了 片刻,忽然从衣兜里取出三十元钱来,递给李秉川,说道“这三十元钱是救济金, 作为住院补助……”接着站起身拎过包来,将食品取出放到桌几上,便又说道“这 些都是你嫂子让我带给你的,好歹也是补品。你要安心养伤,听护士说,你身体很 好,恢复得能快些。” 李秉川十分感激,这种近似亲人般的关爱,很久没有感受到了。因说“指导员, 谢谢你和嫂子。” 王集德忙截住他的话说“哎,这是怎么说!你嫂子也要来看你,还要带上孩子 来当面给你谢恩!不仅如此,四连连长林茂森一家三口也要来医院探视,特来向你 道谢。你可是两个孩子的救命恩人!” 李秉川听了这番话,微微一震,想不到这位被连里人称为“老阴天”的指导员 竟也说出这样充满人情味的话语来,使他不禁愧形于色,因说“指导员,千万不能 这样,其实这是意外,当时在那种场合下谁遇上都会奋力抢救的,只是人慌无知… …” 指导员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天灾人祸,防不胜防!你的英勇之举,难能可贵, 无可置疑!” 李秉川见指导员说得很认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王集德注视着李秉川,便又说道“这事营教导员已报场部了,请示处理意见和 通报表彰你。只是你在”清队“时被批斗过,营长觉得有些不妥。不过,报告还是 送交团里了。” 李秉川听了这话,心像是被戳了一下,迟疑片刻,说“大可不必,指导员。” 王集德唇边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又默默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指导员走后,李秉川依然仰卧于病床上呆然沉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想了 好一会,不禁回首黯然,微微叹息一声,便又闭上眼睡去。 时已中午,开午饭时,还是那位睡在本室空床上的小个子兵给李秉川打回饭来。 因李秉川目前暂不能自去食堂就餐,而护士便委托这小兵代劳。据说这小个子兵得 了个怪病,目前尚未确诊,暂住这里观察。他年龄不满二十岁,情绪不错,很勤快 的,白天一般不在病房里呆,爱做好事,并自觉担负一些照顾卧床病号的工作,发 扬部队军人的优良传统作风。闲时也蹓跶着玩回,有时还到警卫室去帮着看门值班, 只在晚上回这里来睡觉。 对面一床的老乡因是井下作业致伤下肢,住院月余仍动弹不得,无人陪护,只 有人定时前来送饭。 午后,李秉川仍卧床上,独自思量。 这时,对面床上老乡忽然转过脸来,望着李秉川笑着说“你领导好的很!送钱 来,送下东西来看你……” 李秉川忙转过脸来,应了一声“是的。那你们单位不来人看望你?” 老乡摇着头笑了笑“没人来!” 李秉川拿起一瓶罐头递给他,又送给他些鸡蛋。老乡推让一番,接过鸡蛋和罐 头,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交谈中才知他姓张,此地人,在地方煤矿井下干活负伤。 话语里满含悲酸,使人听后不免伤感。李秉川虽然同情他,但也只能寻些好话来安 慰他。 指导员此次专程来医院探视李秉川,使他得到一些关爱和慰籍,然而,人在危 难之时或在病中,容易触动乡情,引起想家。眼下李秉川独自一人呆在这医院病房 里更可想而知!心里所感到的不止是寂寞和孤独,却是因负伤而感叹自己命运的不 幸。 这时外面稳风不动,空气像凝住似的,气压又低,使人感觉沉闷,嘴干口苦身 上酸疼。他挺身坐起来,挪动着伸手抓过暖瓶倒了半杯水,喝了几口,复又躺下。 闷热中眼皮和心情一样沉重,不知不觉进入了梦境。 忽然,荡悠悠好似回到了家乡:小青岛,栈桥和无边的大海……通红显眼的 “文革”标语口号;破四旧(打砸抢烧)的场面;文攻武围棒子队;红卫兵抄家遣 返的情景扑面而来。游街、揪斗、混乱的人群,传单、小报、乌压压的人头。粗调 的语录个歌,野调的“鬼见愁”,列车在荒野上奔驰…… 一瞬间,仿佛又在连队里:朝圣式的顶礼膜拜“三忠于”血色红心“忠”字 “早请示”的垂首侍立。接着是那大批判的吼喝声,“攻心战术”的残酷施刑,一 幕幕走马灯般的闪现,直到醒来,浑身是汗。 此时,那位刘护士正为他挂上吊瓶。见他醒来,因问“发烧是吗?感觉怎样? 李秉川只说“口渴。” 护士又问“冷吗?” 李秉川神情木然,一摇头“不冷。” 护士“刚才试过了,体温三十八度七,有炎症!”说着,倒过半杯水来,将药 包递给他道“将药服下,多喝些开水。” 一时间,只觉身体发轻,清凉无汗,那似梦非梦的情景已飘然而逝,记忆里空 荡荡的。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反觉凉意,浑身皮肤末稍都觉冷。 黄昏时候了。正迷蒙间,忽听窗外大树下有两个小当兵的在对歌,其中一个听 声音像是帮着打饭的小个子兵小周。歌词内容依然是“文革”中颂扬歌唱毛主席的。 其歌词唱道:甲:我说那个一来呀,谁给我对上个一呀,什么人最爱毛主席? 什么人最爱毛主席! 乙:你说那个一来呀,我给你对上个一呀,贫下中农最爱毛主席,贫下中农最 爱毛主席! 甲:我说那个二来呀,谁给我…… 俩战士在外面对唱问答,颇为得趣,唱完又说笑逗乐,满快活的。 然而,这李秉川听完对歌,又听他们唏唏哈哈说笑,却再没了睡意,只呆呆地 发怔。浑身发烫,心内燥热,神思恍惚,眼饧带涩。 打完吊瓶身上觉得好些,兴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但是仍然睡不着,沉思悠悠, 感怀念远。 熄灯后,屋里屋外静悄悄的。不一会儿,临床病友都已睡熟,老乡鼾声如雷, 那小周还时不时的吹气!搅得李秉川更难入睡。夜晚风凉,斜月照窗,李秉川起身 拉上窗户,但见外面树影婆娑,万簌俱寂。这一夜之间,思绪不断,心境烦乱,直 到斜月隐去,才疲惫地睡去。 立秋没几天,忽然下起了小雨。可是说的,自从支边知青来到这甘肃地,气候 还真改了!夏秋两季经常下雨,冬季下雪。人都说这大西北干旱少雨,其实不然, 只不过降水量略少于东南沿海地区罢了。 这些天李秉川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到外面院里散步活动一下。也能自去食堂 就餐,不必再烦劳小周捎带。 昨日指导员王集德还真带上家属来了,同时和四连连长林茂森一家都到医院来 探望李秉川,专程向他道谢,一表慰忱。谁知竟将李秉川闹了个大红脸。然而,两 位家属再三道谢,不由分说,要让两个孩子当面叩头谢恩才行。李秉川手足无措, 再劝不住!深愧受授不起。这也难怪,妇道人就这习性,只有这样心才踏实,为的 是以后孩子好养! 李秉川见她们如此恳切、诚意,颇受感动,实在拗不过去只好让两个孩子鞠个 躬罢了。 这日因外面下着小雨出不去门,李秉川便躺在床上默默地想事,追思以往,颇 有感慨,又听着窗外的小雨下个不住,更按制不住已萦积在心对家乡的思念。他站 起身来走到窗前,瞅着檐前滴雨和那唰唰作响的树叶子,不禁越发想起家来。家中 母亲和妹妹不知现在如何,日子好不好过!很久没写信了,只因为“清队”中被关 押改造,怕家里知道会担惊受怕,所以一直没写信,并还嘱咐过兰美玲不得将此事 告诉家里。然而,谁料想又意外负伤住进这医院里,可说是“祸不单行!” 一时间,悲感交集,满怀怆楚,他伫立窗前,想得呆呆入神。忽而想到即时写 诗以抒发自己的情感和胸中郁闷。他找出纸笔,酝酿再三,写了七绝二首《悲秋》 意外难测左臂伤,寂廖独自感凄凉。 悲秋念远无人问,梦断孤城返故乡。 悲秋万里夕阳中,夜黑长空大雁鸣。 近水远山烽火冷,感怀涕泪念亲情。 写完后依然惆怅难禁,这雨除引起他的乡愁外,又感到一阵黯然,不觉心里又 想起连里的战友和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