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转眼间天冷了。立冬后,大满干渠经过一个多月的停水时间,架桥工作圆满结 束。九连会同二连基本完成了各项工程任务和干渠的清淤工作,大满干渠恢复通水, 黄泥浆色的雪水浩浩荡荡向北流淌而去,农业连队开始冬灌。同时,大地也进入了 霜冻期。 然而,大满水利总体工程并没有结束,二连仍担负着新干渠铺设水泥予制板的 浇制任务和部分渠段的挖掘工作。 通往新辟予制场的马路业已修好。繁忙的工程备料和施工同时进行,所需大批 量的水泥和石料必须从外运来,因这里只有黄沙现成。张家湾远离铁路、公路和车 站,这样,只能靠汽车和马车等交通工具来完成。 从张掖地区雇用的马车队,重载着水泥、石渣,成群结队的往工地上运。原来 负责卸水泥的一班,因工作量加大而又给增加上六班。他们整天忙碌着,其他班也 不消说,都全力突击沙石料的装卸倒运。十几辆架子车穿梭般的往返于工地上。 当地老乡使用的马车,车体宽且长,多拉大载,一次可装运三四吨水泥。驭马 驾车,四鞘拉套。那马辔头装饰也讲究,红鹦绿毛,车声辚辚,马声潇潇,远远一 望,车水马龙。十几辆车排成一队,犹如古战场兵车出征,好不气派。 至工地临过桥地段不过百米,路面沙化松软,驷马横列,三列成伍,十几匹马 拉一掛车,并驾齐驱。车把式齐声吼喝,长驱直入。 经过两个多星期的突击运输,备料工作基本就绪。连队从此开始正常的予制生 产。他们以日继夜的奋战在大满水利工程上,为这大西北荒原的不毛之地兴修水利, 植树造林,以造富于自己,造福于后代,造福于人类。一个信念“自己动手,丰衣 足食”。他们不相信只搞“文化革命”就会搞出粮食来! 新干渠工程艰巨,自然地质条件差。尤其进入冬季施工,则更为艰苦。浇制混 凝土必须添加防冻剂,并且还要抓住日照强烈的时间施工。挖土石方,得将冻块打 裂才能开挖。不少同志手上打起燎泡,挤起老茧,只有咬着牙干! 因建筑材料丢失严重,钢筋、水泥、架子车、胎子板、甚至大筐、水桶时有丢 失,老乡不失时机的盗窃,因此,连里决定在工地建上简易工棚,派专人昼夜看护。 兰州知青王宜泉和董中华被派往予制场看工地,董中华便将伙房喂养的那只大狗也 带去了。 过了些日,场部突然来了个通知,要二连派二十人去参加在场部召开的公判大 会。审判“清队”期间被迫害致死的高英儒冤案。因二连涉案人数多,纵然任务重 工作忙,又与场部相距较远,但也必须派代表参加。 那些一直被关押在七连武装排监管劳动的涉案人员,只等这日判决了。 因关押时间较长,这些人都皮油了,看押劳动期间,也是有说有笑,有时还皮 打皮闹,而且锻炼得个个好胃口,能吃能喝能干活,身体结实!好在这些人当中, 有的还同看押人员关系搞得不错!甚至常常在一起唏哈说笑。又因他们干重活,吃 得多,偶尔还能得到些施舍的机动饭票,活得也还自在!然而,也有倒霉的!三班 那个史江南有着自取砖头破头的无赖行为!也无人缘。在这里动辄得咎,倍受虐待。 不是让同号的在押人员算计戏弄,就是被看押人员折磨处罚。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不 说,还没话椎姆K 獬龃蛟樱翰匏砣λ桑蛉β砣λ蛏ǎ诺哪蛲八 滔础T 倩故辈皇钡难艄庀路U 荆绲乩锓9 颉G 降怪谌送疲□艴镎厶冢淇嗤蜃 础K 谡饫锒热杖缒辏萌菀着蔚缴笈姓馓欤郧蠼馔选?公审这天,在从七连押 往场部的路上,史江南竟吓尿了裤子。副连长孙发成一到场部就瘫软在地上,后被 武装人员架进了会场。宿运歧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因为普遍以为凶多吉少,怕其 中必有判死刑的! 邱增超面色蜡白,丢魂似的。胡云龙、邢念义木然呆立。只有迟志先依然面不 改色心不跳。再看这严家明,非但不害怕,反而笑容可掬,十分坦然。而那李振清 更不消说,押上审判台还东瞧西望,时而忍俊不禁,朝台下人笑。 大会宣判:宿运歧,犯阶级报复罪,致死人命主犯,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孙发成,致死人命主犯,判有期徒刑十七年。 邱增超、严家明,致死人命犯,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其余人员无罪释放。“高案”了结。 此外场部接到沈阳政法部门通知:三连王建民因参加打砸抢集团,杀人未遂, 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会后,四名罪犯被押往张掖监狱服刑。 公判结束后,被解放回来的人员:史江南调去边远连队十五连(土墩),邢念 义、胡云龙调九连,迟志先调回一班,李振清回他的马车班(马车班仍在新沟)。 此后,二连因调动之故,虽还是四个排,但三四班和八九班是空缺。因为多年 来知青们都叫惯了的班次,一时还改不过口来,所以还是以前的叫法。 当时,看工地这活儿算是美差!不劳动,不学习,不参加连队任何活动,只守 着工地,像是隐居!平时只要连里人不来工地干活施工,整天都见不着人。 予制场工棚小屋建在靠渠边的土埠岗上。此段无渠堤,水从屋后坡下流过。新 建木桥离此不远,与地面持平。建这工棚小屋下挖一米半,状如金字塔形,前后一 门一窗,算个半地窝子。这里烧煤现成,门口就有一大堆,足有三四吨。那只大狗 就拴在门外。 这王宜泉跟董中华二人挺对脾气,既能谈得来又都喜欢拉二胡。仅一点不足, 董中华不爱下棋,可王宜泉又特爱下棋。 开始两个人都挺勤快,轮番回连里去打饭打菜。可是没过几天都跑烦了,董中 华嫌远,说是吃胖走瘦了!还是他有办法,不知从哪里捣鼓来一只小铁锅,又从木 匠小冯那里截了块胎子板作面板,自己钉了个锅盖,找一支断锹把用碎玻璃刮光了 当擀面杖。准备停当便去找司务长商量,用菜票打些菜籽油,饭票领来半袋子面粉, 又要了半饭盒咸盐,偷了几头大蒜。俩人便在小屋里自己动手做饭吃,省得跑腿。 二人吃饱饭,不是聊天就拉二胡。王宜泉有本《刘天华曲集》和一本第四届 “上海之春”《二胡独奏曲》。二人没事你拉我听,我拉你唱,拉起来没完。拉够 了就睡,睡饿了就吃,吃饱了再拉,天天如此,也觉单调。董中华还好,腿勤好动, 无聊时便带上狗去爬大沙坵,爬上去就和狗一起往下滚,滚到底再往上爬。爬累了 歇歇,回头一想也没意思。但他好歹还触了个对象,周末回连约会一次,谈谈情, 说说爱,有个想头,也有个盼头。 王宜泉则不同,兰州兵里他最大,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婆还不知在哪里转呢!” 每当俩“狗”一走,他就没辙了,便不停的拉二胡!再是一个人下棋,寂寞常在, 日子难熬。 天气越来越冷了,忽然一场罕见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下了一整天。连队无法施工, 只有学习。 小狗子不甘寂寞,便到连里男子班去搜寻了些破衣服破鞋来。放进渠里冲泡上 两天,洗刷净了晾干,便同王宜泉忙活起来。该缝的缝,该补的补。王宜泉会修鞋, 那破皮鞋修好再擦点鞋油,看上去挺好!董中华就用挎包背上,踏着雪去上寨子、 东闸庙周围村里连转带串,到老乡家换些鸡蛋和鸡回来,改善生活。乐得王宜泉合 不拢嘴,直夸“狗子”有办法,自己结了个好伙伴! 一日傍晚,董中华提上水桶来到桥边渠里打水。一回眼,瞅见桥下木桩的斜拉 方木孔中挡着个黑东西在蠕动,凑近一看“嚄!是只狗。”那狗已被呛得半死,挟 在桥桩的横梁孔里动弹不得。这时冬灌水大,渠流湍急,也不知这狗是从哪里冲过 来的,见了人两只眼还滴溜溜地望着哼唧,正垂死挣扎。董中华立刻叫来王宜泉, 俩人拿上绳子铁锹,合力将狗治死,又设法将狗栓牢拖了上来。 俩人一阵心喜,当下动手剥皮开膛杀肉,忙活了个把钟头将这狗拾掇出来。皮 毛下水统统丢进渠里冲走。好嘛!足有十多斤肉。 王宜泉到门外拣些小煤块来,把个炉子捅得旺旺的,直接开煮。一夜间,王宜 泉也不睡了,不时的起来倒弄炉子加煤。小屋里散发着阵阵的狗肉香气,连门外的 狗都被馋得汪汪直叫。 翌晨,雪初霁,特冷。举目望去,只见南面那片大沙坵有如冰山一般,张家湾 小村银装素裹,玉树雪屋,格外好看。董中华乍出小屋被晃得耀眼,身后跟着狗, 正迤迤朝小村里走来。 走进伙房大院,看看里外没人,正想再搜寻点东西。只听炊事班宿舍门“咣当” 一声,袁明清从里面出来。 “伙计,怎么还不做早饭?”董中华问他。 袁明清看了看他“连里指示冬闲开两顿饭,上午九点,下午三点。”说完,又 加了句废话“当官的咋说咱就咋干!”接着他又一怔“这大雪天,你不在工棚里趴 着,跑来干嘛?” 董中华见是个时机,便悄声说“伙计,帮我弄点大蒜咋样?再加点味精。” 袁明清没说话,只盯着他,半天才说“行,要多少?” “当然越多越好!我给你个包装上。” 袁明清一面逗着狗玩,一面说道“别出家人不贪财!” 董中华连忙又附在耳边说“你再给我偷瓶菜籽油,我捎狗肉你吃!” “伙计,你还要什么?打谱砸我饭碗?” “娘的,这才到哪,不是谈交易嘛!” “你哪来的狗肉?” “别问!给我油准保给你带来。” 袁明清沉吟着,依然在逗狗。董中华见他犹豫,便又说道“伙计,你不是看上 十班的”正月十五“了么,待我跟俺那口子小吴说说,让她帮你拉拉扛!她俩可挺 好的。” 袁明清一听,立时乐得咧开嘴,呲着口黄牙笑了。 当下说好,董中华将包儿给他,便回头去了二班。进门看时,都没起床。只有 李秉川在被窝里看书。调头一看,张正民倒先起来了,正蹲在小里间门口洗什么。 董中华伸着头看了看,只见他两只大手拙笨的攥着条裤衩狠搓,连点肥皂沫都不起, 便笑问“老撇跑马了?这大清早洗什么?猪肚子?”张正民听后,也不看他,只说 “你们家有这样的猪肚子?” 他回头一看,见狗也跟着董中华进屋来了,便耍笑说“你怎么把你弟弟也领来 了!”董中华不再搭理他,便走到李秉川床前,跟他耳语了几句。李秉川听后,望 他笑笑“真事?”董中华笑道“谁还骗你?”一调脸,见肖国平仍酣睡着,便悄悄 凑近他,忽地将手伸进他被窝里。肖国平嗷的一声“好这凉!”董中华笑道“还睡, 都睡了两年了!”肖国平翻了个身,斜瞅了他一眼“别闹!开两顿饭起什么早?还 不到八点。” 董中华“你怎么光着腚睡?能睡着?” 肖国平“大惊小怪!你看哪个不光腚?光着睡舒服还解乏!” 董中华“今天是元旦,你一觉睡了两年!” 郭凤杰其实也早醒了,只懒怠动。忽抬头问道“狗子,今天是阳历年?” “你看,谁撒谎小狗!伙房菜谱写着下午吃红烧肉大米饭!猪肉大前天就拉回 来了。” 其他人听了,也都从被窝里伸出头来,七嘴八舌的说上了。孟庆春因说“昨晚 周大头才告诉我,连放两天假。八成是因这场大雪!”胡有利趴在被窝里说“那你 干么不早说!奶奶的,咱班连个日历牌都没有!整天稀里糊涂的瞎过,连元旦都给 忘了!” 肖国平连打了两个哈欠,回过脸来说“不是狗子捣乱,我一上火一觉把这七一 年睡过去!” 张正民听后说“别睡一年,到过了年开春惊蛰那天起来就行,省下的饭菜票给 我。” 窦向东笑了“咱老撇整天都吃不饱!心里总惦着饭菜票!我们大家若真能够冬 眠那才好呢!” 张正民去泼掉那半盆脏水回来,又说“那不都成蛤蟆长虫了?!” 那边靠墙角着的何连新不耐烦了,抬起头来,不满地说“你们瞎扯个啥”要说 外面说去!干嘛影响别人睡觉?“ 窦向东听了,回过头笑眯眯的望着他“何四这熊事情多得很哪!我把你给拖到 外面院里睡下!”何新连蒙上头,不再言语了。 既然过节,总得庆贺,这也是农建连不成文得惯例。因此,都有自己相好的, 管他男女找在一起聚聚,也是个意思。 这董中华乳名叫“小狗”,生年丙戍,爱养狗又爱吃狗肉,生来与狗有缘,的 确是名副其实的“狗子”!这次他回班来是要约请李秉川等去工地小屋吃狗肉。说 好下午打上饭菜就去,并叫上郭、肖、窦三人。回头一想,又让李秉川把老撇也叫 上。尔后去了趟伙房,便一径回工地去了。 少时,李秉川叫过张正民,悄声跟他说了,并给他五块钱,让他带上行军壶, 打发他跑趟四十里店子,打些酒回来。老撇听后,何乐不为,满面得色地拔腿走了。 这里大伙都陆续起床,要开早饭了。李秉川等正自洗漱,忽听外面人喊“起火 了!快救火呀!”大家一愣。 郭凤杰怔了怔“是谁在瞎咋呼?”正诧异间,又听外面跑声不一,仍有人在呼 喊。 李秉川“走,看看去!”众人齐都跟了出来。从伙房大院朝外一看,只见大门 外对面浓烟滚滚,靠近毛渠土墙里的房顶上已窜起了火苗。火势倒不大,却越烧越 旺。十班的几个女知青正端脸盆隔墙朝里泼水。 二班出来这些人立刻跑上前去帮忙救火。有的飞跑回去取水桶。亏得毛渠里流 水。他们奋力扑救。李秉川、肖国平等腿脚利落,窜上土墙去接水救火。人多势众, 不多功夫便将火扑灭。 查明起火原因,原来是十班房东,“常保”家的娘母子嫌天冷到灶房来烧火盆, 不慎落下火种,引着木柴,燃起火来。瞧瞧无多大损失,只烧塌多半间灶房和一些 柴禾。“常保”妈在慌乱中被火燎焦了头发。 及待指导员、连长闻声赶来时,火已被扑灭。“常保”妈千恩万谢,给连干部 叩头作揖,泪流满面。 因参与救火者大都是二班人,连里干部当场提出表扬。孟班长面露得色“帮老 乡救火,理所应当!”连干部走后,他又说“区区小事,何须挂齿!下次再哪里起 火,就找我们班!”周围的人听后,都笑了。 下午开饭了。因为节日改善生活,伙房院里早已站满了人。男知青都不愿排队, 拥挤在打饭窗口附近,女知青只好远远的站着看眼,各自手里都拿着盛饭菜的家什。 五班的一帮弟兄来得早,把个打饭窗口团团围住。 郭凤杰和肖国平、窦向东走来一看“嚄!人挺多!”郭凤杰不禁皱了眉头,跟 肖国平说“伙计,这多人什么时候能打上?能不能插号?”肖国平点点头“我挤进 去,你俩给我递家什。”说罢,便走过去贴着墙边开始狠劲往前挤。 不一会工夫开始打饭。张玉祥一打出了头一份红烧肉来。端钵一看,诧异地道 “这什么?怎么发黑?”用鼻子一闻,接下愣瞪着眼嚷道“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这 红烧肉咋烧成杖饬耍空饣鼓艹裕俊?众人一听,一片哗然。 司务长和上士都在这里。这司务长胆小怕事,面上总带笑容。他听见张玉祥在 外面大声责问,便连忙出来解释“对不起大伙!咱这红烧肉原是放糖和酱油时,火 急了点,多少有点糊味,但不碍吃,也不影响味道!大家多多包涵些!”说完,连 点头带哈腰。 大家听了,没人再说什么。李荣基好易才挤了出来“吃这顿饭可不容易!”回 头又问“刚才是谁蹽蹄子”但无人应声。 前面仍挤得水泄不通,王孟源也一面吆喝着,一面擎着饭盒朝外挤。王永喜在 旁哈哈大笑“哪辈子没吃过猪肉!跟抢命似的!”王孟源哪管这些,仗着力大,使 劲往外冲挤,不想用力过猛,外面人一闪,便一个踉跄撞在人群外面站着的一班长 刘克训身上。刘克训把眼一瞪,盯着他问“怎么?你啊……不要命啦?”王孟源朝 他笑笑“啊我……啊我,不要命也得要红烧肉!”刘克训听后,知是有意学他,气 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肖国平已经挨近打饭窗口了,正喊着郭凤杰和窦向东给他递饭盒。他还 往前狠劲挤,谁想,他的胳膊肘正顶在段建邦的肋部。疼得段建邦直咧嘴“哎呦来, 肋巴条断了!”恰在这时,刘思远打出饭菜来,用手擎着举过人头。不料,肖国平 用力过猛,恰好碰洒了刘思远的饭菜,溅在了段建邦身上。老段立刻火了,当场骂 了一句,回身给了肖国平一拳。肖国平哪肯吃这亏!二话没说,在下一膝,正顶在 段建邦三叉上!随即一脚又踢在他腿干上。就见段建邦倒吸了口凉气,立时面色煞 白,双手捂着下身蹲了下去。 肖国平不管不顾,接过几个家什打上饭菜又递了出来,自己只端着一盒米饭挤 出人群。段建邦见他要走,忍着疼跟了出来。 肖国平才刚将饭盒交给郭凤杰,冷笑了笑,还没说什么,就被段建邦一拳打了 个趔趄,险些跌倒。周围人都不禁为之一惊,不知是咋回事。段建邦不声不吭愣睁 着眼又向他逼近。刘克训一看,连忙上前拉住老段,并招呼申明远“老申,快把肖 国平拉走!”王孟源在旁喝道“头克,人家打仗干你屁事?你瞎掺和什么?”刘克 训回头质问他“你说什么?”王孟源嘻嘻一笑“我怕让他们砸碎你的二柄!(眼镜)” 这肖国平火不打一处来,脸变得铁青,冷不防一跃身蹿过去,接连两拳,段建 邦顿感面部一阵剧疼,一捂脸,肖国平朝他腿弯又跺了一脚。段建邦一个踉跄倒在 地上。老段吃了亏,更加羞恼,就像只受了伤野狗想咬人,忽地站起身来,正要反 扑还击,不想却被郭凤杰一把拉住“伙计,别这样!当这么多人打仗不好看。”说 毕,拽上肖国平就走。彼时,窦向东已将打来的饭菜都端回班里了。 段建邦仍怔在那里,咬牙闭嘴注视着他们,忽然问“你们联帮?” 郭凤杰已走进明娃家院门口,听他如此说便站住,回头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 只说了句“不必,单挑就行!”这时老段,一只眼窝已变了颜色,跟乌眼鸡似的。 在场众多看眼的发出一阵骚乱,纷纷议论,感到茫然不解。只怪这老段鲁莽, 疏于检点,无聊殴斗,丢人现眼!然而,该打饭的还打饭。 这伙房里的司务长和上士可都看见了。这次打架斗殴虽责任不在伙房,然而, 费启中却被吓得心惊肉跳,咂嘴吐舌。庆幸连里干部都回新沟家过元旦去了,这里 留下的官顶数他大!但眼前所发生的事又不能不管不问,便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段建 邦近前,因劝道“老段,算啦!别为这点小事争竞,划不来!这肖国平不好惹,会 打拳使工夫的,没见他打起架来不要命!” 段建邦忍着心里的憎恨,满脸怒容,愤然说“迟早我要找他算帐!别倚仗他人 多!” 司务长见他那满脸的浓须,身体又壮实,一副凶悍的模样,谁料却被人打了个 青眼!心里觉得好笑,因此,也不想再劝,只说了句“算啦,老段!别生气了,打 饭回去罢。”说毕,便倒背着手回了伙房。 下午饭开过之后,张家湾小村静悄悄的。虽已是寒冬腊月天气,却无一点风, 太阳正懒懒的朝西偏去,气温并不很冷。沙丘上的积雪还没消融,雪光映天,大地 依然是白茫茫一片。顾望四野,竟连只飞鸟没有。 日没傍晚时,天又变了,空中冬云积厚,遮没了冰雪覆盖的祁连山。寒风渐紧, 冷得煞实。天黑时竟又飘起了雪花,树枝在风雪中摇摆。大沙丘上几座高高的沙峰 又冒起了沙烟,流沙随风飞掠。 这日元旦,俗称阳历年,农历腊月初五,再过二十六天就是中国传统的春节。 予制场工地小屋里暖烘烘的,天愈冷炉火烧得愈旺。这里二班几位知青弟兄为 过节正在此相聚。小屋虽不大,总共七个人,两个床铺分坐,也还坐得下,况隆冬 数九,挤在一起也暖和。 唐人王摩诘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确,从古到今凡天 下所有之游子,无不为此诗句所打动,彼此皆有同感。尤其这些远离家乡亲人多年 的支边知青,偏逢这动荡艰危的岁月,悲怆之余,思乡念亲之心更甚!然而,今日 能在此荒僻幽静的工地小屋里欢聚过节,有吃有喝,共叙乡情,也很满足。 这里小狗子董中华算是东道主,这年是他本命年。他中上等个头,头发乌黑发 亮,留长鬓角还稍有些络腮,大眼睛高鼻梁,就是有点儿脸长,还是尖下巴。伙计 们开玩笑,关他叫“瓢把”,他不在乎,也不恼。 今天他异常高兴,尤其由他操持的这顿香喷喷的“狗肉大餐”为小屋增添不少 节庆气氛。加之从伙房打来的几份红烧肉和大米饭,外加爆炒鲜鸡蛋,可算是前所 没有过的丰盛晚餐。四位青岛和两位兰州的知青哥们自下午五点半开始坐下对酌, 一面喝酒,一面吃肉,畅所欲言。这里没筷子,也没盘子,只有几个羹匙和饭盒。 原来放在外面雪地里经过一番天然冷冻过地熟狗肉,还带着冰碴儿,提拎到屋里, 大家都直接下手抓着吃,就着大蒜瓣儿,挺过瘾!酒是烫过的,吃完凉的喝热的。 热猪肉,冷狗肉,蛋炒饭,一顿猛吃,全都酒足饭饱!满屋里飘着酒肉香气。 肖国平喝得晕乎乎的,有些语无伦次,说道“今天是吃恣喝恣啦!我自己吃了 毛斤半狗肉,过瘾!到春节咱哥几个还来这里,喝他个一醉方休!” 李秉川在跟王宜泉对弈,窦向东在旁观看,三人都没言语。张正民坐在炉旁瞅 着铁锅煮茶,王宜泉习惯喝砖茶,放进锅里煮着。此时,董中华收拾完屋子没事, 便坐在铺边拉二胡。郭凤杰一面看着下棋,一面回过脸来瞅着肖国平,笑道“我说 你今天是喝大了,看你那脸红的,跟猴子腚似的。” 肖国平打了个饱嗝,摇了摇头,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瞅瞅他“没事!我不 过才喝了七八两酒,这到哪里!”说着,不禁又“咚”地一个屁。只见他忽地站起 身来,急切地说“不好!我得去拉脬屎!”便匆忙出门去了。 郭凤杰忍不住笑道“这伙计下作!见了酒肉能撑死!” 张正民“他是个直肠子驴!吃上就拉。” 茶煮好了。张正民端下铁锅,往炉里添些煤,便去涮饭盒。回来将茶倒上,便 问“这茶咋这个颜色?跟酱油水差不多!” 王宜泉听后,回过头说“对,就这颜色,砖茶嘛。” 不一会,肖国平提着裤子一拉门进来“我的天!冷的了不得!把小鸡给冻没了! 少说得零下二十度。”说完,连忙爬上床去。 郭凤杰又笑了起来“你出去这一冻,消酒了。待会咱回宿舍睡觉。” 肖国平打了个寒噤,忙拉过棉衣盖上。听他如此说,便摆了摆手“算啦!今晚 就宿这里罢,反正明天还歇一天。我也没戴棉帽子。” 郭风杰瞅着他问“帽子呢?” “打饭打仗忘戴了。” 郭凤杰“你小子也不够揍!打人不打脸,看你把老段给捣的!鼻青眼肿。” “我不管,他打偷锤,我能不猎回来?” “你污烂(无癞)!当着那么多人给他下不来台!” “我能下来台?” 郭凤杰笑了笑“不过,我看这伙计不能算完,说咱连帮。” 肖国平听了,忽地坐起来,说道“连帮怎么的?让他也连!我都领教过了,他 不会打仗,荘户耍!” 郭凤杰笑着,没再言语。 李秉川和王宜泉下完两盘棋,二人各胜一局。正要再下,肖国平却烦了,瞅着 他们说“行啦,快别下了。今天是七一年元旦,大伙聚成块呆在这圣人不到,兔子 不拉屎地方,也够寂寞寒酸的,一起乐乐唱唱或聊聊说说讲个故事什么的,好不好?” 大伙听了,互相看看都笑了。 当下收了棋盘,开始喝起茶来。 董中华仍在拉二胡,很投入。这时听他拉的是“南飞的大雁”,肖国平躺在他 身后竟不知不觉的跟着二胡唱上了: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啊……此情此景,这 歌让人听着想家。 思念故乡,远在千里。心情的自然流露和积在内心的思乡之情,表现他们对自 身前途的渺茫之感。尤其都喝上酒,听着这音调似带忧伤,仿佛听到的是在那风雪 中的啼鸿在悲鸣,使人不禁凄然感伤。 沉默良久,肖国平可能流泪了,躺在灯影里一声不吭,也许是真喝多了,想起 家来。 张正民忽然说道“可别说,这茶味挺不错!乍喝不好喝,越喝越爱喝!喝的我 嗓眼里甜甘甘的!” 郭凤杰笑道“老撇真行!今日你打的这酒不错,茶也行,咱这节过的挺好!往 后再有这种事可不能漏下你。” 张正民笑笑“哪来,我是听王宜泉说的,打酒剩下四毛钱,我就叫售货员掰了 块砖茶给我。” 李秉川听后,笑着看了看他,说道“老撇好人!不过,孩子是好孩子,只是让 虱子给咬坏了!” 张正民听得没头没脑,回过头看看他,困惑不解地问“这话什么意思?” 李秉川忖度片刻,才又望着他问“你是去年冬回家探的亲吧?” 张正民“哪来是探亲!打来河西我就没探过亲!我是俺娘病了,家里连掛两个 加急电报叫我回去看看。可是团里只给批假不给批钱!说是事假不借钱,后来只好 从连里东借西凑掂兑了二十来块钱才回了青岛。” 李秉川“我来问你,那你为什么从郑州步行到徐州?” 众人一听,都感到惊讶。 肖国平一骨碌爬起来“真事老撇?” 张正民苦涩地一笑,瞅着李秉川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事?” 李秉川“听说你还写的日记,能否拿给我们看看?” 张正民凄然一笑,不禁充满伤感地说道“写什么日记?那是麻绳提豆腐,提不 得!不怕哥们笑话,我是被逼得没法才走彭城的。跟三国关云长走麦城差不多,反 正都是倒霉的事,差点没死了!” 肖国平听了忙道“我说你膘老撇,你不会扒车,也不能徒步量啊!” 张正民蹲在炉子旁边,也不答话,只是摇头。伸手取过块砖头坐着,继续说道 “我四年多没回家,六七年大返城,连里走了一多半,我没钱也没回去。去年底回 去时,我身上总共有二十块五毛钱!张掖到青岛车票三十三块一,我买票钱不够, 只能分段乘慢车走。我从连里买上几斤馒头背上就上路了。可谁料想,列车上突然 严了起来,慢车上也不断查票。在嘉峪关到兰州的车上还好,只查了两次票,总共 补了不到三块钱。可兰州到西安这段就麻烦了,我被撵下车三次。我多了个心眼, 把剩下的十几元钱藏在一个馒头里,没钱补票就下车。就这样,三番五次,我用了 三天多时间好歹到了西安。 西安站更不消说,无票休想上车!非买几站票混上车去才行。在孟塬呆了一整 天,晚上上车时,车门口要票!我只好又买了张到潼关的票。不料,到三门峡西, 我被当做盲流给收容了。说到此处,停下话来,端起饭盒喝了口茶根,接着便是长 长的一声叹息。 大伙听他诉说那次艰难的旅程,都觉可悯,再看看现在他这样子依然够寒酸的, 弯曲着身子蹲坐在炉旁,身上穿的那套破棉衣,有好几处都露着脏棉花,棉裤也是 空荡荡的没衬裤。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仍还穿着那双大伙凑钱帮他买的单鞋,也没 袜子。那顶棉帽子不知是万德功的还是王中国的,他俩探亲都还没回来。 窦向东望着他摇摇头,递给他一支烟“嘉!老撇,我们抽个烟!”因叹道“老 撇,你也作践自己!”董中华接上说道“就是!冬天扒马笼子车嘛!怎么还回不去 青岛!” 王宜泉“噢哟,看你说的,扒车可不容易!大串连后期我们也扒过车,车一开 冻死呢!这我知道,危险得很!” 郭凤杰一笑说“看来老撇没问题,能吃苦也能遭罪。” 李秉川又问他“那后来呢?” 张正民沉默片刻,才又继续说“我在那里干了两天活,后来他们发现我身上带 着的电报和兵团九二二部队饭票就把我放了。可那时我仅有几块钱和不到一斤全国 粮票,我请求他们继续收容我,起码还能管饭吃,或许能遣送我回青岛。可是人家 死活不留!没法,只好再扒车。可是说的,差点没把我冻死!后来在鞏县我坐上了 守车,把我给捎到了郑州。在车上还管了我顿饭吃! 那郑州可不比其他地方,车站可严了!不买票是别想进站。我转了老半天,直 到晚上才设法进去。可是车进了站,车厢门口都有好几个人把守。我正想转到列车 背面去,不想被几个带袖标的车站值勤逮住,说我是小偷,把我带进屋里搜身,把 我的钱和粮票全部搜去。还一顿乱揍,撵出站外。就这样,一气之下我决定走回青 岛。我去看了看里程表,到徐州是349 公里,还不到七百里地!想先走到徐州再说, 反正天无绝人之路,权当这段路是沙漠是戈壁,好歹沿途还能要着饭吃。再说铁路 好走,迷不了路,走累了可以宿在车站上。管他大站小站,走一站算一站,一直朝 东走就是徐州。“ 董中华听了,不禁将舌头一伸,惊异地望着张正民,说道“好家伙,你走了七 百里?” 肖国平问“走了几天?” 张正民酸楚地说“大概十三天半,反正不到半个月。” 王宜泉“嘉!老撇,你就是那《林海雪原》书上写下的个孙达德!你比他还能 走哩!” 窦向东一面听着,一面不住地点头,想了想才说道“老撇,这样说你一天也不 过走六十来里地?” 张正民“我路上病了几天,发高烧。差点死在异乡!我成了乞丐,叫化子!鞋 磨破了,脚上打起了泡,一路上讨着饭吃,真是要多惨有多惨!身上一无所有,身 边没有亲人,眼前只有条走不尽的漫长铁路。路过的地方都很穷,但是人都挺好。 过了开封到兰考,那里更穷,我还去看了看焦裕禄的墓。 一路上我忍饥挨饿,熬着疲劳,好容易走到商丘。在那里我遇见了好人!一列 修铁路的工程车停在站外支线上。我去找铁路工人要饭吃,一个姓刘的大个子听我 说是兵团知青,很同情我,管我吃了顿饱饭。临走时又给了我五个苞谷面窝头让我 带着路上吃,还送我一双反皮鞋。从那走后,天就变了,一直刮风下雨,后来又转 变成雨雪天气。我顶着风冒着雨雪走到虞城县就病倒了,并发起了高热,再也走不 动了。就在附近找到一个砖瓦窑,进去躲避风雪。谁想一躺下再爬不起来了。可也 是的,人不该死天有救,这窑里原来住着三个讨饭的乞丐。一个老年人和两个十多 岁的小孩。那是个大队窑厂,冬天停工不干了。我们几个都呆在里面。他们见我高 热不退,说胡话,都慌了,急得跑出去找水。后来稍清醒些了,忽然想起我的口袋 里还有几片安乃药片,那是常牙痛在连里要的,就是这点药片救我一命。那时可没 想到能回青岛,更没想到还能再回甘肃!“ 大伙听了,无不摇头,都觉老撇可怜,肖国平的心被触动,不禁充满同情地 “想不到你老撇竟遭这样的罪!” 董中华也感叹道“跟说书差不多,这题目就叫”张正民七百里蒙难记“。” 张正民木然呆坐,埋头抽烟,一言不发,好像仍沉浸在那段充满凄酸与悲痛的 记忆里。 郭凤杰难过地瞅着这位可怜的老撇,眼里充满惆怅的神情。过了一会,便又问 “既然这样,你又是怎样回的青岛?” 张正民神色黯然,眼里含满泪水,说道“我在徐州遇见咱团四连的傅振武,我 看他有些面熟。他是从青岛探亲回来,在徐州转车。当他听说我路上的遭遇后,二 话没说便给了我十五块钱。就这样,十一元两角钱买了张到青岛的慢车票,总算回 了家。可是我回去后,老母亲已经去世了!”说到这里,不觉潸然泪下。 众人听他将这次艰难的旅途原原本本的讲出来后,都不禁暗暗惊心,而且又十 分同情。谁曾想老撇竟有这般毅力,单人徒步从郑州走到徐州,他究竟是膘还是傻?! 李秉川摇头叹道“老撇,你也是的,路费没凑齐也敢上路?这可是五六千里地! 幸亏遇上这多好人,开始李荣基跟我说这事,我还不信!” 张正民听了,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我有什么办法?钱借不着,老母亲病危,我 只好硬着头皮走!” “命苦!”窦向东说了句,接着又感叹道“我们来的这些人都命苦……” 大家都沉默不语了。 肖国平从铺上下来,倒了些浓茶又兑了些水,咕咚咕咚的喝下去。回过头来说 道“行啦,咱不说这些啦,听了怪难受的。今天过元旦,咱得高兴高兴,说点别的, 或是唱支歌什么的。” 王宜泉“也好,我拉下个二胡曲给大家听,咱提提情绪。”山村变了样“咋样? 曾加庆的曲子,好听得很。”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二胡来调弦。 窦向东“这曲子一般,不拉这曲。你给我们拉个”三门峡畅想曲。“ “噢哟!老三,哪壶不开提那壶嗄!我拉不了这曲子。” “那你拉个”红军哥哥回来了“这曲子好拉。”窦向东笑眯眯的望着王宜泉, 继续说“这曲子你是知道的,我们邻居王道泉拉得最好!今天你就把它拉成”老撇 哥哥回来了“咋样?” 大伙听了,齐都笑了起来。 王宜泉翻了个白眼,又作了个鬼脸“啥时候红军哥哥变成老撇哥哥喽!” 窦向东笑道“你拉,我们会听。” 当下,王宜泉便摇头晃脑地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