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秉川奉命去张掖火车站追赶逃兵。天气虽冷却无风,雪还没化,大地依然是 白茫茫的一片。亏得路上雪少,尚然好走。李秉川骑着马朝南急行,过了大满向西 才上了大道。这黑马十分强健,是匹纯正的山丹走马,李秉川到张家湾来之后曾骑 过几次,比较熟悉,这是从花寨直通张掖城的县级公路,虽是条沙石路可却很好走。 他纵马奔驰了半个多小时,便望见城南的火力发电厂了。这马已跑热蹄子,鼻孔喷 着热气,嘴毛结着冰花。快进城时李秉川放慢了速度,缓缓行去。他心里在想“车 站见到他们会是个什么情景?是劝阻还是放行?”心犯犹豫。他清楚每天只有三趟 东去的列车,并且都是在傍晚或夜间通过张掖。如果他们当日就走,最早的一趟是 70次乌京快车。正点到达张掖站的时间是在下午四点左右,稍晚点,天就黑了。眼 下时间尚早,倒不必急于赶路。进城后便下马步行走去。 时近中午,本想去管理处肖健那里吃饭,可又一想,还是找个饭店吃些罢了, 因要赶点去车站,又因天气太冷,想喝点烧酒抵御风寒。于是来到一家小饭馆门前, 将马拴了,走了进去。他在掏钱和粮票时却无意中摸出了许夏萍的来信。不料,发 现信里面还夹着两张大团结!李秉川不由一阵心喜,立时买了酒菜和一大碗削面, 坐在桌前,一面吃喝,一面看信。读完这封信才知道许夏萍已被师部中心医院留用, 并且正在想方设法帮他办理调师部机关下属单位工作。 李秉川心头一热,百感交集。信中还抱怨他不回信,曾经三次来信没收到他一 封回信,不知是何原因。再说了些伤怀感远的话语,倾诉一片深情。李秉川低首寻 思着,自己并没有收到她什么来信,怎么说三封?难道有人从中作祟不成?他无暇 去多想,吃喝完毕,出来又买上两盒烟带上,立即上马,出东关往北,直奔火车站。 此时两点刚过,日已偏斜。不多会工夫,太阳又被乌云遮没。举目一望,四野 茫茫,寒流滚滚,西北天际阴得沉黑,朔风骤紧,侵肌裂骨,眼瞅着又要压下一场 雪来。 路上没有行人,只遇见几辆毛驴架子车在路边得得地走着。车上坐着的老乡, 面色大都一样,灰涂涂显紫,有的戴毡帽,有的戴棉帽,双手都拢在袄袖里,抱鞭 于怀中,动也不动,任凭驴子拉车自行。偶尔喝声牲口“呔俅!”如果不是他们嘴 里哈出的白气,看上去就如泥塑木雕的一般。知青们都佩服当地老乡耐寒抗冻!论 身体素质也不见得好到哪里,然而,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竟看不出怕冷的样子! 看来只是个适应问题。 道路两旁的沙枣树随风摇晃,光溜溜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 站前一片萧疏,地面被风吹得光秃秃的,天上已飘洒起清雪。东面有辆马车已 经卸了套,两匹棕红色的蒙古马在车旁顺风站着,眯着眼睛似在养神,这些牲畜好 像对这高寒气候毫无所惧。 李秉川跳下马,在一棵树上将马拴好,便急忙走上台阶进了候车室。室内面积 不大,连同票房接连起来也不过百余平米。旅客寥寥,只有几个老乡模样的人围在 大铁炉子旁烤火取暖抽水烟。李秉川一眼瞧见崔家桦和郭铁金坐在离火炉不远的一 条长椅上,便直接朝他他俩走过去。、其实崔家桦在李秉川一进门就瞧见了他,但 他只装没看见,眯着眼佯作打盹的样子。郭铁金却枕着个提包躺在崔家桦身旁。李 秉川走到他们近前,两个人好像都没察觉。 李秉川直截了当地问“家桦,买好车票了?” 崔家桦一愣,忙睁开眼“哦!是李哥,这么冷的天你咋来了?” 李秉川一笑说“我赶来送你们。” 郭铁金闻声也连忙坐起来,愕然问道“李大哥来了。” 李秉川微微一笑,开门见山的问道“他们两个呢?” 崔家桦装憨,诧疑地“谁?”接着东瞧西望的。 李秉川一针见血地“我是问李荣基和刘思远!这么冷的天不呆在候车室里,去 哪了?” 郭铁金情知不妙,沉吟片刻,说道“大概他俩还在城里,要等着乘54次到上海 的车。” 崔家桦连忙也含糊应道“对!肯定是在城里。那趟车得夜间才来。” 李秉川听了,默然片刻,又问道“他俩不是来送你们么?怎么还呆在城里等?” 崔家桦自悔失言,怯生生的瞅着李秉川,忙又解释“他俩八成也要走,只是没 跟我们说。” 郭铁金情知瞒不过李秉川,况又知道他的为人,转过脸望着崔家桦,笑着说道 “家桦,没必要欺骗李大哥!” 崔家桦羞愧难当,只好实说了。 李秉川望着着崔家桦点了点头“躲着干么?我去找他们。” 原来四个人都在候车室内等车,不想李荣基突然发现李秉川骑马来到这里,当 下拽着刘思远匆忙离开了候车室。这张掖虽是兰新线大站,但平时站里站外都是敞 开的,候车室通站台只有一道棉被门帘,因此,二人急忙躲开。 李秉川走上站台,四顾无人,满天飘着小雪花,寒风更紧。东北面靠机务段有 台老式蒸气机车,停在水塔下面上水,不远处四股道上有几辆空车皮,后面挂着两 节守车。李秉川看了看,心里不觉一动,便朝着守车走了过去。 快走近守车时,忽然间,李荣基从车上跳下来,眼里似乎含着泪,但却望着李 秉川咧开嘴笑了。说道“李哥,这守车里太冷,咱回候车室去吧。”他一面说着, 一面紧紧握住了李秉川的手。四只手握在一起,都被冻得冰凉。 李秉川瞅着李荣基,茫然问道“你真要走?” 李荣基无言以对,只凄然一笑,没吭声。 正在这时,刘思远也从守车上跳了下来。见了李秉川,一脸要哭的样子,咧着 嘴说“哥哥,李大哥,俺俩都跟你回去,保证不给你添麻烦。”说着,眼泪夺眶而 出,他真哭了。 李秉川的心被触动,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小兄弟,觉得他太可怜。看 他穿戴的样子,比起老撇张正民好不到哪里去。因说道“走吧,先到候车室去,那 里暖和。”刘思远一面跟着走,一面又哭咧咧地说“以后俺爹娘死了我也不回去了! 怎么回,连路费都不够。” 李荣基却一句话也没说,和李秉川一起越过几股铁道,跳上了站台。回头一看, 刘思远站在下面正贴着站台根刺尿。便忙说道“小心火车!” 刘思远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一哆嗦,才说“轧死算了!反正咱这条命也不值钱!” 三个人一起回到候车室来,那崔家桦和郭铁金连忙站起身来,一脸尴尬,以为 这下完了,李秉川肯定要带他们俩回去。 崔家桦讪然一笑“找见了。” 李秉川看了看他,没应声。 这时那几个烤火的老甘己经走了,这里只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默坐那儿,脸上 都没有笑意却只有愁容。那刘思远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做何想。李秉川拿出烟每 人分给一支,但刘思远却死活不接,他满脸沮丧,好像又显得十分惧怕李秉川。还 时不时地偷眼去看他。 李秉川并未察觉,忽然问“你们都买车票了吗?” 李荣基仍没答话,只在一旁闷头抽烟。崔家桦回过脸来,忙说道“我们俩买的 是兰州的票,他俩只买到河西堡。” 李荣基抬起头来,望着李秉川说“没办法!钱不够,只能分段买,上去车再说。” 崔家桦忙又说“听说70次特严,只怕一上车就查票。” 郭铁金“不可能。70次过了山丹就开晚饭,到芨岭天黑就没事了。” 崔家桦“只要能躲过傍晚那次查票就行!到车厢里头找个椅子底去睡觉,次日 清早就到兰州了。” 李秉川听后,默然片刻,说“那不行!天这么冷,好容易上去车,万一被撵下 车可麻烦了!”说罢,想了一想,忽然侧过脸来问李荣基“买全程客票还差多少钱?” 李荣基回过脸来,疑诧不解地瞅着他,迟豫片刻,才说“买慢车票的钱是够了, 不过得加快到郑州,还得买饭吃……” 李秉川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俩好说,关键是你们路途太远!”说着, 又回过头来瞅着刘思远问道“你呢,你身上总共有多少钱?” 刘思远一愣,瞅瞅李秉川,又看看别人,才说“共原三十。买了张票还剩二十 六块来钱。”说完,用眼去盯着李荣基,脸上布满疑惑。 李秉川决定帮他们,主意已定,思绪也平静下来。冲刘思远说“你把钱拿出来, 去买全程车票。不够我给添上。河西堡的车票退掉!” 刘思远只“啊”了声,便怔住了。似乎根本不理解李秉川这话的意思,只望着 李荣基不知怎样才好。 李荣基也才蓦然明白过来,不禁大受感动。连忙说“李哥,不能这样!你让我 们说什么好!能放我们一码就很感激了,哪能再让你帮钱买票!” 崔家桦和郭铁金也都异口同声的“是的,是的。” 李秉川“别说了。这么远的路,怎能打短程票分段走!你们不知老撇那次回家 路上栽的有多惨!差点没折腾死!但他那是夏天,眼下这是寒冬腊月,别罗嗦,赶 快买票是正经。”这时刘思远脑子里虽还有些迷乱,但心里却感到热乎乎的。连忙 从包里找出个牙膏皮来展开,从后面抠出二十元钱,接着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六块 钱,连同那张车票,全都递给了李秉川。并说道“就这些,再还有几毛零钱。” 李秉川接到手里一看,好嘛!这钱叠得扁平,方方正正,宽窄与牙膏皮相等, 够仔细的。 李荣基瞅着笑道“这藏钱法让中国的陈查礼和外国的福尔摩斯来都搜不去!” 在场的人听着都笑了。 李秉川瞅着刘思远说“看不出你还挺有心计!” 刘思远“要不咋办,就这点钱,万一查票补钱,一搜身全完了!” 当下将钱凑齐,并留出六块钱吃饭。去将短程车票补办成直达客快联合。 李秉川心下思忖“谁料想许夏萍会在信里夹进这急人之难的二十块钱!真是天 无绝人之路!” 刘思远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说道“李大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天!我 ……” 李荣基也过意不去的“李哥,好这么着?” 李秉川回过脸来,看了看他“你这伙计,说这些干嘛!” 刚过四点的光景,火车就要进站了。站上图省事,在售票时就将票剪了。几个 人都上了站台,也没带多少行李。 天依然阴沉着,雪花满天飞舞,狂烈的西风毫无遮挡地横扫着张掖火车站。那 风卷着碎雪扑到脸上使人睁不开眼。忽然一阵汽笛的嘶鸣,淹没了风雪一时的怒号。 张目望去,只见70次列车就像一条巨龙远远的从西面荒野上飞奔疾驰而来。一瞬间, 风驰电掣般的驶进站来。巨大的惯性和气流伴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站台旁。 这阵子雪越发下大了。 这列由新疆长途跋涉而来的乌京快车像是跑累了,卧在轨道上喘息着。 车停十二分,正点。车上没有一个旅客下车,车门都没开。草绿色的车体连接 处顶部覆盖着厚雪,双层窗玻璃都凝结着冰花,无法看到车厢内部情况。 李荣基握着李秉川的手,眼里忍不住滚出几颗泪珠,说了声“李哥,我们走了, 来年春再见!” 李秉川点点头,虽是短暂分别,但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只说了句“路上保重! 互相照应。” 李荣基也点了点头“回吧,李哥。” 刘思远哭了,眼泪顺着两腮往下流“哥哥,弟弟忘不了你!” 李秉川默然了,摇了摇头。接着又和崔家桦、郭铁金握手“快上车吧。” 刘思远转身朝前面跑去,接连四节车厢都不开门,一看全是硬卧。调头又往回 跑,抢命似的奔到列车尾部,统一样,车门都关得铁桶一般!慌忙折回,其他三人 也挨节车厢砸门。站上已显示出发车信号,牵引机车沉闷地低吟了两声。李秉川一 眼望见九号车厢门开了,连忙呼喊“快!上九号车厢。”接下三人齐奔过来。刘思 远望见,也迫不及待地跑过去,连滚带爬地抢上了车。 发车了,列车又重新启动。 李秉川立于站台上,默默地注视着徐徐运行起来的列车,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一时间,鼻子一酸,热泪立时涌满眼帘。这送人的滋味是不好受! 列车缓缓地驶离张掖车站,一眨眼,消失在一片苍茫的风雪中。眼前只留下两 道乌黑发亮的钢轨,一眼望不到尽头。 李秉川走出站外,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只见那匹黑马仍站在风雪中,全身落满 雪花,简直是匹雪马!它仿佛认得李秉川,猛然发出一声长嘶,这嘶声像是在招呼 他。李秉川知道这马是该喂了,来到马前,扑落马身上的碎雪,又拍拍马头,说道 “对不起伙计,让你受苦了!”说罢,解下缰绳,纵身上马,顶风冒雪赶回了县城。 进到城里,天就快黑了。雪下得似乎小了些,李秉川是又冷又饿,呆在马上手 脚都冻麻了,只好下马牵着走,脚下还打滑,十分难行。返回连队是不可能了,只 有宿住城里。 管理处旁边的大门敞开着,院内已停了不少车辆,连门洞里都有辆马车。李秉 川将马牵进后院,先送到南马厩里喂上,然后去找见马伕老庄交待了一下,便到前 面去登记住宿。 一天的劳乏使李秉川感觉十分疲倦,跨下生疼,那是骑马时间过长垫的。 肖健正自值班,一见到李秉川连忙起身笑脸相迎。她对李秉川已经熟悉了,是 因肖静的关系,见了面不再那么羞羞答答,很热情的。她比肖静长得丰腴好看,又 有一双美目,但却仍带些学生气,口齿十分清楚,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李秉川 风尘仆仆赶来投宿,知是有事,只问“大哥,从哪里来?快坐下暖和会。天太冷了!” 一面说着,一面倒过一杯热水来。李秉川的确渴坏了,连忙接过水杯来坐下。并说 道“我去车站送人,天晚回不去了。今晚住宿的挺多,还有铺位么?” 肖健点头说道“有是有,不过是八人住的大房间,那儿冷,你怎么能住!从来 没这样,可能是快过春节了,办事的探亲的很多。这样吧,今晚你住后院我那儿, 我在值班室替班。那边安静些,也暖和。” 李秉川听了,连忙摇头“不用,我就去那大房间,有个铺位凑合一宿就行,明 天一早就走。” 肖健忙说“那怎么行!大房间虽然已经有几个人,可那炉子小,特冷!再说我 姐走时曾交待过,如果你到城里来办事住宿,要我好好接待你。你想我能不遵命吗?” 说毕,她笑了。 李秉川听后,虽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心里却十分感激。 肖健瞅着他说“你先在这儿等会,我去收拾一下,打些热水过去你洗洗。一会 到后面屋里吃饭。”说着,便往外走。 李秉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欠身说“给你添麻烦了!” 肖健回过头,望着他柔柔一笑“哪儿话!”一径去了。 肖健走后,李秉川取出烟来点上,坐在桌前一面吸着烟,一面在喝水。这屋子 暖烘烘的,不多工夫,全身就暖和过来了。他在想“今日送走李荣基和刘思远,算 是犯了个错误。然而,心情却轻松了许多。明日回连将怎样汇报交待?那只有撒谎 了。就说下雪天马走不快,待赶到车站天快黑了。车没赶上,站上也没人。对!就 这么说。”这事他已熟筹在心。 忽儿墙上时钟敲了六下。李秉川感到饥饿难忍,独坐那里不停地吸烟,并觉得 体力似乎有些不支了,浑身发软,心里发慌。 少时,肖健回来,进门说“大哥,去罢,饭打过去了。” 李秉川站起身来,也不再客气,接过她的门钥匙,又问“后院第三个门是?” 肖健望着他笑了“不是。我送你过去罢。”说着,便和李秉川出来,一起往后 院走去。 二人进屋,肖健笑着说“别嫌乱就行!热水在这桶里,这有脸盆、毛巾、香皂, 下面那盆是烫脚用的。桌上口杯里是刚沏好的茶。今晚食堂里没菜,只有包子和稀 饭,吃时放到炉子上热热。” 李秉川一看,好嘛!一小盆包子,还有多半饭盒的小米粥,便连连点头,笑着 说“连明日早饭也够了。” 肖健欣然地笑了“那好,吃过饭早点休息罢,有事到前面找我。”说着,刚转 身要走,忽又站住,望着他说道“看我还忘了,给你烟。”说着,将两合精装海河 牌香烟放到桌上。 李秉川一看,连忙说“不用,我有。” 肖健莞尔一笑“也不知好不好。” 李秉川点头应着,肖健方掩门而去。 炉火正旺,房里充满融融暖意,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清幽幽的香气,不知是花 香还是茶香。再看那室内墙壁都是用素格花纸装裱,显得清素淡雅。 这时李秉川也顾不上洗漱,抓起包子便吃起来。一口气吃下三个,差点没噎住, 赶快喝口稀饭。这包子挺好吃,可不知是啥菜馅,仔细一看是大头菜的,自己不禁 笑了。 一时吃毕,接下又忙着洗漱。这炉子好烧,一点不觉得冷。喝了几口茶,便上 床睡下。 房里温馨安谧,被子柔软舒适,枕边总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清香怡人。李 秉川还是初次有这种感受!令人心醉的环境,容易动情的夜晚,好长时间才慢慢睡 去。 半夜,李秉川一觉醒来,周围一片漆黑,一时不知这是睡在哪里。忽觉下面有 些粘湿,不由一惊,伸手一触“不好,跑马了!”忙翻身起来。打开灯一看“我的 天!这可咋办?连肖健的被子也给弄湿了一块!这如何是好?!想了想,连忙下床 兑了些温水来,将毛巾浸湿拧干,然后小心翼翼的檫试。这样,檫了拧,拧了檫, 反复数次,可这原本不大的块湿处,反而扩大了面积。李秉川十分难堪,心想”这 要让肖健瞧见可怎么说?“心中这番懊悔就不必说了,像做了件亏心事,又像犯罪 似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打了个冷颤,这才感觉身上没穿衣服,再看那炉 子也快灭了。他连忙脱掉那弄脏了的短裤,穿上衣服去调理炉子,经过一番忙活才 处理完毕。再仔细察看那烘干的被子,仍隐约可见那状若地图般的轮廓。就这样了, 再无法去掉!李秉川深责自己粗心,失于检点,丢人显眼!为此,心里自忏自悔, 心甚不宁。 窗户印出了曙色,李秉川哈欠连天,耐不住一阵阵袭来的睏倦,只想再睡一会。 这时那裤衩也已烘干,连忙换上,合衣上床倒头睡去…… 4 、翌日上午,李秉川骑马赶回连队,恰好遇上部队派车来张家湾拉人去飞机 场。 李秉川匆匆去连部找到指导员王集德,向他作了简短汇报。指导员也许是因忙 于连队转移,无暇顾及。听了后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根本不在意。李秉川暗 自心喜,先前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全没了。正要转身走时,不想,指导员忙 又叫住他,跟他谈了关于留驻张家湾的事,让他负责看守一排的住房和留下的箱子 家什等物。其他三个排同样也安排了留守人员。二排留的是老病号常仲臣,水管所 住着,东西都集中在一间大屋里上锁,他搬进了王元超那间小屋里住。两个女子排 全部集中于八班,留下三个女知青看守:冯桂香,单桂敏和柳春美。 除此之外,连里将炊事班上士葛义光留下,待安排好留守人员的生活问题后, 方允许他回兰州探亲。其他几名探亲者,要等二十日发钱后方能走得了。 临出发之前李秉川跟班里伙计们道别。连队于当日下午坐上卡车全部去了机场。 剩下呆在张家湾的总共不过十个人,除留守点几个人之外,余者皆是等钱探亲 者。 三个看守点相隔较远,都各顾一摊,各负其责,基本是互不来往,再说各自屋 里都有炉子,单独开伙,各过各的。上士在连队开跋之后,分别给留守人员定量配 给些面粉、油盐之类的生活必须品,完事。 李秉川搬进后院,原一班住过的大屋,这间屋相比之下还严实些,也暖和。前 后都有老乡住,但一人居住总觉空荡荡的。他将全排留下来的各种箱子罗起来,又 用床板间出一个小房间做为起居室,里面生上炉子。外面宽敞明亮,养着予制场工 地牵下来的那只狗做伴。因怕牠到处乱蹿殃及老乡,就用铁链栓在屋里的杠铃上。 伙房炊事班用来拉煤拉菜的两头毛驴也留在这里,托付房东叔张守财代劳喂养。 上士葛义光是兰州知青,与王宜泉同岁。长得尖嘴猴腮,其貌不扬,可面皮却 白生生的,像个丑相公。他明着是留在这里为留守人员安排好生活再走,实际却有 那不可告人的私情牵着他呆着不走。这伙计善说能道,颇会钻营。依仗自己是上士, 不长时间就在连里先后触了三个“对像”,据说都让他给“玩”了。那第四位“齐 大块”跟他谈得火热,正难分难解之际,不料,却调去了八连。这齐大块还颇为痴 情,去时不放心,便拜托密友匡玉兰代她照顾她这“白马王子”。谁知在她走后不 久,这个最要好而且信得过的女友竟被她的男友反过来给“照顾”了!这也难怪, 都是未婚男女知青,谈何“照顾”? 匡玉兰原是个水性女子,因错过一次探亲机会,这次才批了她假,只等发钱后 与上士同行。其实二人在齐大块走后就互相之间“照顾”起来,俨然像对热恋情人。 这次机会难得,葛义光想好好的“照顾”她几天,同行狗彘。 女子班都已走光了,匡玉兰没处住,大房子里又冷,一人还不敢呆,跟那几个 留守女子还合不来。因此,上士帮她搬进原女炊事员住过的那间小屋子。即房东兄 长住的西套院里。这里离葛义光住的男炊事员宿舍极近,是再好不过的。 这下好,如愿以偿!俩人竟人不知鬼不觉地做起“露水夫妻”来!跟新婚度蜜 月似的,正天纠缠在一起,如胶似漆。 这事谁晓得?留守人员各就各位,哪有工夫打听这些!那李秉川虽与他们隔院 住着,但他就像个闭门秀才,只知呆在屋里看书,充耳不闻窗外事。胡乃强因等路 费,暂时滞留这里与李秉川做伴。 这样,无形中给这对野鸳鸯造成一种方便条件,正日沉溺于“淫欲”之中,天 天做那性爱之事。 然而,料想不到,这事竟被前院住的圆娃意外窥见了。圆娃年龄虽小可也渐知 人事。这日,圆娃从伯母屋里出来,院内静悄悄的,忽听见那边小屋里传出一阵呻 吟喘息之声。他处于好奇,便蹭了过去,扒门朝里张望,一看那上士正骑在个女人 身上颠动使劲,有如配猪配牲口的一般,干得正来劲。那女的还在下情不自禁地哼 唧着,道声“好哥哥,你慢点……”在门外偷看的圆娃喜得什么似的,一时忘情, “扑哧”一声笑了。屋里人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蹬裤子…… 葛义光出来一看,竟是圆娃。他非常生气,站在门口,喝斥他道“你个脏娃子, 我揍死你!滚!”圆娃不敢吭声,便走出院去。这匡玉兰惊魂未定,忙瞅着他问 “是谁?”葛义光愠怒地“他妈的!是个尕娃子,坏我们的好事!” 于是,二人放下心来,又上床继续亲热。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待圆娃负气走出院来,正巧遇上女子排留守的单桂敏提 着个油桶来找葛义光,因为分给她们的菜籽油少了半斤。这单桂敏转了一圈没找见, 因想”他能去哪?“一眼瞧见圆娃过来,便走上前问他”见到我们上士没有?“圆 娃正恼火,便没好气的嘟囔了句”那坏熊后面屋里日下婆姨哩!“ 单桂敏听了微微一诧,似懂非懂,疑惑地又问“咋啦?他在哪?” 圆娃嘟着嘴,回头指了指西院,转身回家去了。 单桂敏迟豫片刻,便往西院里走来。她见没人,心里纳闷“他能在哪?”刚走 到木版窗前,才要喊,却听见葛义光在屋里跟个女人说笑。而这单桂敏偏是个大咧 咧,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进去,张口质问“葛义光你……”不想,眼前的情景把她 一下子给愣住了。见两个人正搂抱在一起嬉戏。单桂敏禁不住“啊”了一声,调头 便走,惊诧的“这是干什么?叫人恶心!” 这一惊又不小,俩人连忙分开。葛义光没想到会再来人,忙着赶出来,尴尬地 笑着,问“啥事情?这么忙忙的?” 你道这俩野种干这勾当为啥不关门,原来这间小屋是个灶房,老式木板门窗, 自来也没门栓,掩上门窗屋里漆黑,大白天都得点灯。两个女炊事员进住之后,嫌 这屋里太黑,便在屋顶开了个天窗,从此屋里明亮多了,还能射入阳光。再说这里 原是死角,算是深宅大院,平时无人走动。自从连队开走之后,则更没有人来这院 里,因此,二人才敢放心大胆地恣情纵欲。 不料,今日却频频来人,屡遭干扰,自叹没看皇历。 这时单桂敏走出院外,见葛义光跟着出来,似笑非笑地非常尴尬。她立时站住, 回过头来,朝他劈头盖脸的问“你是怎么给打的菜籽油?几个人的?” 葛义光一怔,不禁“嗯”了声,忙问“三个人的。咋啦?”单桂敏毫不相让 “三个人的?你给秤秤这是多少!”葛义光疑诧地瞅瞅她“这是咋回事?明明是三 斤嘛!”单桂敏把眼一瞪“什么?难道我们是来诈你不成?!”葛义光本来心虚, 见她满面怒容,只得装憨,搔首说“也许是我看错了秤。行,给补上就是。”说着, 便往伙房走去。他一面挪动着婆娘步,一面又满脸堆笑地解释说“这谁能保证没错。 你们既然发现少给了,咋不早来找我?今天差点没去场部领工资。” 单桂敏进到伙房仍没好气地“你心真黑!怎么不多给半斤!” 葛义光咧着嘴笑笑“其实我也想多给点,可这是定量供应的。” 单桂敏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然你能当上士!”葛义光没吭声。单桂敏不 看他,只瞅着油瓶。 当下,葛义光给她灌满了一瓶子油,也没秤,便打发她走了。他是想多给点油, 堵住单桂敏这张嘴。然而,狂费心机,一点菜籽油怎能堵住人家的嘴!单桂敏回去 后没坐下就跟冯桂香和柳春美当笑话说了。这一说不要紧,不久便传到了机场,传 遍了正个连队。连队从机场回来,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后来那圆娃,真正 的目击者,也把这事跟二班的叔叔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他边说还边嘻嘻地笑着。 一时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葛义光活该倒霉,玩女人玩出乱子!正是这几天作下的孽,而日后导致匡玉兰 流产,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这匡玉兰死活要嫁他。可那齐大块得知此事后,差点 没气死! 此后,二人都无法在二连呆下去,连队领导只好上报场部将其调离。女的调去 十二连;葛义光因此丢掉了上士的美差,被调到六连农业连队,下地干活去了。这 也是谁种下祸根谁遭殃! 转眼到了春节,这年是元月二十六日除夕(大年三十)。那焦渴盼等回家过年 探亲的胡乃强等,直到腊月二十五日才从这里启程,假如他们是乘普客慢车回去, 看来是要在路上过年了。 张家湾是个好地方,若不因穷,真乃一方宝地,这里适宜于隐士居住。荒僻的 小村,安谧的环境,对于那惯于孤静,厌倦尘嚣,把一切都看穿了的人来说,无疑 是求之不得的避乱养性之地。然而,长期呆下去,会磨灭意志,荒废青春! 这些日子天气挺好,空阔蓝天,阳光灿烂,积雪尚未融化,节气来得自然。沙 丘依旧,寥浩寒山,小村冷落,人踪不见。干渠流水滔滔,东西水绕,时见鸦鹊奔 枝,小鸟飞逝。 尽管来到年了,却看不出这里老乡有忙年的景象。依照传统习惯,老百姓过年 总得办点年货,然而,这里都穷得叮当响,没钱办啥年货?!这样,相比较而言, 支边知青倒是好的了!因为他们多少还发点钱。 李秉川也是头一次单独呆在当地老乡村里过年。他去大满送走探亲的回来,顺 便到四十里店子供销社置办年货。所谓办年货,无非买点烟酒之类和零星日用品, 别无所求。至于肉类,年前房东叔家宰了头小猪,总共不过几十斤重,邻里乡亲各 自分些。这样,李秉川交上五元钱,同样也分到几斤鲜猪肉。有了肉过年就不愁! 当地老乡有个习俗,每年挨户轮流着养头猪,一年下来各家各户分些。也是逼出来 的穷办法!也就是说,他们一年到头,只能到年底才能沾上点猪油。平时老百姓过 日子,连自家鸡下的蛋也舍不得吃,用来去供销社换取些针线、煤油和火柴之类用 品,可见生活多么清贫。 今年这是轮到张老汉家养猪,因此,李秉川也跟着沾光。老汉还把猪下货中的 心、肝、肺和狩猎得来的一条黄羊后腿也给了李秉川。因李秉川曾用“安乃近”药 片治好他老伴的牙痛病和头痛病,算是报答。李秉川给他钱,他是说啥也不收。 时下,李秉川已适应了这隐士般的生活,每日里看看书或写写毛笔字,也是难 得的自学机会。再是一早一晚跑跑步、打打拳,屋里还有一副哑铃和一副简易的杠 铃,适当的锻炼一下也是蛮不错的。闷时带上狗去爬爬大沙丘,生活也还充实。 这要过年了,李秉川又套好毛驴车去工程指挥部大院拉煤。先给女子排留守点 送去一车,接下又给住在水管所的常仲臣去送,并帮他卸到院里。 常仲臣也是一个人过年。他因住得偏僻,不靠村不着边,很是孤单。住在这里 像座空庙,冷清清的。卸完煤后,笑着对李秉川说“伙计,今晚是大年三十,咱都 各就各位,挺孤单的!你那里好歹还有个狗做伴,可这里只我自己,想想心里挺不 是滋味,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咱哥俩一起喝盅酒聊聊天,也不至于太寂寞。你说 呢?” 李秉川听了,点头道“行,本来我也打谱过来。” 常仲臣一听高兴了,又笑着说“过了午夜十二点你就过来,我这里还炸的老虎 豆你尝尝!”李秉川也笑了“对,我包好饺子带过来。”常仲臣不觉一诧,盯着他 问“你还包饺子?哪来的家把什?”李秉川说“狗子看工地用过的菜刀、菜板等都 放我那里。其实我也没包过饺子,试试吧!”常仲臣点点头“也是,过年嘛,好歹 得吃上顿饺子……” 李秉川“这样,干脆你这里锁上门,到我那里咱一起过年,那边条件还好些, 你等我就是。”说罢,二人都笑了。 当下李秉川回去又给自己屋里拉回车煤来,便开始着手“忙年”。 除夕之夜,天气仍好,虽然无风,可却很冷。张家湾小村一片沉寂,既无声息, 也无灯火,狗都不吠。天地之间格外的静,格外的黑,好像整个世界都漆黑一团, 只有满天的星斗在黑暗中闪烁。 各家各户不贴对联,也不燃放爆竹,完全不像个过春节的样子。难道这就是贫 穷的缘故?乡土风俗在这里得不到一点体现! 李秉川也是从不重视年节的,今年情况特殊,为排遣孤独感就想把这个年过的 像个样子。这样他白天将那猪下货和野味黄羊腿分别煮熟酱好。然后仔细琢磨包饺 子的工艺程序,着手调馅、和面等。天刚擦黑,就下手包上了。皮子不会擀,馅不 知咸淡,饺子不好捏!然而,不论怎样总算包好了。数了数,不多不少,六十六个, 还取吉利:六六大顺!摆在桌上看看还挺像那么回事,不过就是有大有小,但心理 高兴。看起来世上无难事,一学就会。 这里又要准备菜肴,一阵子忙活,便制作出六个精美小菜来。品种还不少:一 个是红烧猪心、一个盐水猪肝、一个大蒜拌猪肺、一个葱爆鲜鸡蛋、再一个土豆红 烧黄羊肉、外加一个油炸花生米。再看这些菜只少了个鱼,美中不足!一想,还有 些干面条鱼一直还没吃,虽然小点,可也是鱼,当下又借着炒花生米的油锅,立时 又做了个油炸酥脆面条鱼。为凑八个菜,干脆再烤上两大块肘子肉!来个八菜一汤 大席面!汤好办,两个鸡蛋便成,待喝完酒再做不迟。 一时俱妥,又烫上一茶缸子白酒,只等去请常仲臣了。可那栓在杠铃上的“虎” 嗅着满屋里的酒肉香味,不住的哼唧,时不时的望着李秉川张嘴伸舌的,谗得一副 乞怜的样子。李秉川望它笑了,便切些猪肺管,连同剔下的熟骨都丢给这狗。 李秉川找着手电,又往炉里加了些煤,带上狗出了门。看看房东叔家仍无动静, 像是睡下了,便匆匆走出院来。 天特冷,直冻得打颤。那狗却禁冻,格外精神,竖着耳朵跑在前面。李秉川也 一路小跑,到了水管所院门口,一推那门,关得铁桶似的。他用力砸门,又喊了几 声,才听见常仲臣应声出来,见了便问“都忙好了?你来得挺快!” 李秉川点头说“走,锁上门,这里不会有事。” 常仲臣听了,说“那么非得过去?” 李秉川“你这伙计!快配上炉子走,咱喝完酒吃了饺子我送你回来。” 常仲臣和他一起出来,挂上大铁锁,锁上后又拽了拽。 二人刚走进大院,忽听北厢房有人呜咽。俩人都不觉一怔,忙站住倾听,那人 仍在低泣。常仲臣惊诧地回过脸来“这是谁在哭?”李秉川将狗链子递给他“我去 看看。”说着,便上前推开门进去。屋里死气沉沉,灯光如豆,这么冷的天,也没 生火。只见党老头老迈不堪,须发苍然,蜷曲着那瘦小虚弱的身子偎在大土炕上, 那模样让人看着心酸。 李秉川惊诧地望着他,操着甘语问道“党老汉,咋的了?大年下哭啥来?” 这党老头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呆在那黑暗阴森的灯影里翻着眼看看他,只微 微动弹了下,仍痛苦地呻吟着“牙痛的了不得!” “牙痛?”李秉川不由一怔,接着又问“那你儿子呢?” 党老头迟豫半天“走掉了!找下娘母子去了……” “那你这年咋过?” “唉!过啥年咧……啥都没有嘛……” 李秉川听了,心往下一沉,立即泛起一种苦涩的滋味,这是过年,他竟没人管 顾!可怜!他略一沉思,即忙说“你等着,我先给你取药去!”说着,转身出屋。 “怎么回事?”常仲臣问他。 李秉川摇摇头,喟叹一声,竟不知该如何对他说了,只道“先回屋去吧。” 二人牵着狗进了屋,李秉川心情沉重地说了刚才所见到的悲凉情景。接着用手 电照着去翻找他那“万能”的安乃近药片。这药是他跟卫生员要下的,以备头痛脑 热,感冒发烧和牙痛服用。谁想到竟对这些缺医少药的贫苦农民排上了用场。无论 是谁找他,只要不是大病,小来小去都行。正像当年说的:感冒发烧,阿司匹林一 包!然而,当时这安乃近药片则更有效,何况这些老乡平时很少用药,少许便可, 且一用就好。还有那腹痛水(十滴水)治肚痛,更是百发百中。 常仲臣也十分同情这些老乡,因叹道“”富过年,穷过难“。没法,认命吧。” 李秉川找出药来,又倒上碗水端着,冲常仲臣说道“你先坐下暖和会,我去趟 就来。” 常仲臣一笑说“没事。我跟你一块去?” 李秉川“不用,我跟这老汉熟些。这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死了都没人知道! 看我去叫他来过个年吧。”说着,便匆忙去了。 李秉川又来到前面党老头屋里,帮他服下半片安乃近,让他喝下这碗开水。并 告诉他“老汉,一会子牙就不疼了。你跟我来,到我那里过年咋样?” 党老头开始还感激得连声说“对!”接下一听李秉川要请他去过年,忙又摆头 说“不来,不来……” 李秉川见他执意不肯,想了一想,才又说“那好,你不去也罢,我给你送些吃 的过来。”说罢,转身回去了。进屋便对常仲臣说道“老汉不来,还是给他送过点 吃的东西去罢。” 常仲臣点头说道“就是。既然看见就不能不管。” 当下,李秉川将年前烙好的大饼拣了两个,又用饭盒盛了些菜和一大块烤肉给 党老头送过去。先时老汉说啥不肯接受,后来才千恩万谢的收下,老泪纵横。 李秉川回来,立时忙着布摆酒菜,与常仲臣共饮年夜酒。 常仲臣望着他“伙计,你心很善,我佩服!” 李秉川听了,不禁歉然一笑“这种情况让你遇上,想必也会尽力而为的。来吧, 兄弟,今晚就咱俩一起过年,挺有个纪念意义的。年下我去装了四斤白酒来,开怀 畅饮罢!” 常仲臣笑了,连忙说“我可不是个装酒家什。酒量有限,二两足够我喝上阵子 的。”说着,瞅瞅桌上的菜肴“可别说,你还真能掂掇,样数挺多。我那边可没有 这些好东西。” 李秉川笑笑“这是跟房东沾光,不然也是别无长物!” 常仲臣抱怨“连领导也是的,只给我们每人加了半斤菜籽油再不打听咱了,丢 在这里不管不问。” 李秉川端起酒碗,瞅着他说道“来伙计,咱先喝酒。” “别忙,你先让我说两句。”常仲臣情绪挺好,面带笑容,接着说道“谢谢哥 们,今晚若不上你这来,我这年还不知该怎么过!吃喝好歹先不说,太寂寞了!谁 能想到这辈子会一个人呆在一间陋室里过年?!连个说活的人都没有。”说着,神 色立时变得黯然起来。 李秉川没吭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常仲臣说“好,咱喝!”接着也端起酒碗擎在手中,然后一本正经地“先祝愿 几句吧:一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二敬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三敬咱的老爹老娘!四敬 咱的青岛老乡!五敬我们的兵团战友!六敬……有朝一日咱都还乡!”接下来他朝 地上洒了些酒,意在祭奠天地鬼神,诚心诚意。已毕,便举碗与李秉川碰杯。饮罢, 又冲李秉川说“好,今晚除夕高兴。待会我跟你说个好事。” 李秉川笑着“年前我就打好谱请你过来喝年夜酒!今晚你我得开怀畅饮才是。” 常仲臣一笑说“行,尽力吧!”说毕,二人相视笑了。 那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兴许已吃饱了。但时不时的抬起头瞅瞅这个,看看那 个,也还老实安静。李秉川时而丢块肉皮或边角碎骨它吃。 常仲臣一面喝酒,一面吃菜,望着狗笑着说道“这狗过年也跟着享福,吃肉啃 骨头的。”李秉川应道“可是。一天也能吃上半只大饼。”说着又让常仲臣尝那面 条鱼。常仲臣拣起一条捏在手里,看了看“不容易,在这里还能吃上海货。”说着, 嗔进嘴里嚼着。不等下嚥,忙说“好家伙,齁咸!”李秉川望着他笑“是有点咸, 不过这样放上十年都没问题。”常仲臣不住的点头说道“很好!知足吧。” 李秉川忽然问他“刚才你说要说件好事,什么事说来听听。” 常仲臣点点头,然后轻地叹了口气“是这样,不瞒弟兄说,我这次回来主要目 的是为了办病退,眼下已经有点眉目了。据内部消息透露:青岛安办已经同意接受 一批知青病退人员。具体时间还没有确定,大概最晚不会超过”五一“节。这样总 算有了盼头!”说到这里,常仲臣不禁又叹道“俺家里我是姊弟俩,母亲早没了, 只有个老爹跟我姐姐养着,负担挺重!因此我很焦急,天天盼着数着天数过日子, 只盼这”灿烂的五月“早日到来!我现在是干什么都没心思,心里浮躁,度日如年。 ” 他略停片刻,忽又望着李秉川说“伙计,你不想想办法,找个适当的理由办病退, 要不然这样下去到哪才是个头?!” 李秉川听了,茫然地摆了摆头“这办法可难想,泡病号决非易事!” 常仲臣点点头“可不。”接着又语重心长的说“伙计,说句实在话,这可是个 机会!如果能托人从大医院里开出个疾病证明来就有希望,再让家里人跑跑区安办, 若能走后门更好。目前,这是办回青岛的唯一途径。机不可失!” 李秉川“你看我这体格谁能相信是病号,再说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已经是 已经了,哪里黄土不埋人!” 常仲臣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觉得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他是铁了心要在这呆一 辈子,也就不便再深谈下去。于是,二人仍一边饮酒,一边闲聊,无非谈些年节的 话语和连队里的情况,直至初一凌晨方罢,李秉川送他回去。 山东大实话言道:大年初一头一天,过了初二过初三。初四这天早晨,李秉川 和往常一样,起床后带上狗去大沙丘坡地跑步,顺便遛狗。半个多小时回来后,方 洗脸刷牙忙着生炉子做饭。 孤闭枯燥的环境和单调无聊的留守生活,会使人的性格逐渐变得消沉,寡言少 语。去机场的人都没回来的,春节不放假,是因搞“特级战备”!这里却寂寞常在, 唯一打发时光的办法是读书。这时李秉川正看着一本小说“儿女风尘记”,张孟良 著。书中描述解放前天津静海县张小马一家悲惨的遭遇和苦难经历。 李秉川看了好长时间,只觉得身上懒懒地,并且一阵阵的发冷,两眼发涩,浑 身酸疼,想必是感冒了,有些轻微发烧。一时感觉力不能支,只想睡觉。他撑起身 来去往大铁炉子里铲了一锨煤块,也不想吃药,只喝了半茶缸的温开水,便颓然倒 卧于床上。开始还轻声喘息呻吟着,不一会工夫就睡沉了,并打起鼾来。 屋外间卧着的那狗,见主人已睡熟,也没个精神,安然地趴在那里“值班”, 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阵猛烈的狗吠,将梦中的李秉川惊醒。那狗拖着铁 链硬是将百余斤重的简易杠铃拽出几米远,正扑向门外的来人。李秉川被惊出一身 冷汗,厉声吼喝,随即下床过去,一把抓住狗脖胫上的皮带扣,使劲拽住这凶猛的 狂犬。 来人面色蜡白,不知所措,想是吓懵了,竟呆呆地愣在那儿,一脸惊恐之状。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年前刚从这里离去回家探亲的那个“胡老黑”胡乃强。 李秉川不觉一怔,诧讶已极。愣了片刻,才问“伙计,你从哪里来?是探亲没 走,还是回来了?!” 这胡乃强所答非所问,只惊异的注视着那狗,道是“这狗咋回事?才几天就不 认得我了?” 李秉川不禁好笑,说“可能是你穿了这身过年的新制服,他就认不出你了。” “我拔他娘来!裤子给撕了!”胡乃强沮丧地说。 李秉川一看,也不由一惊:好嘛,一条崭新的蓝制服裤子被狗扯了道大口子! “完咧,甭穿咧!”胡乃强还在低着头看裤子。那狗虽被扼制住,可它那两眼 却紧盯着胡乃强,时而“呜呜”地发威。 李秉川忙问“咬着你没有?” 胡乃强抬头说“没那,幸亏我闪得快!”说着,仍心有余悸,不敢近前半步。 他也瞪起母狗般的小眼睛盯着这狗,带狠带怒地说道“我不把你宰了吃肉才怪呢!” 那狗又朝他“呜呜”的。 李秉川道他“进屋吧,没事。”胡乃强这才贴紧墙根蹭进屋来。李秉川将狗栓 牢,进到小里间,这狗也安静下来。 李秉川问胡乃强“你不是年前回济南了么,怎么初四就回来了?” 胡乃强坐在床边,只埋头看他那条被撕破的裤子,听李秉川问他,这才喟叹一 声,含愤带屈地说道“快别提咧!咸菜缸里淹石头—一言难尽啊!”说着,从口袋 里摸出半盒青岛“海滨”烟来,递给李秉川一支,自己把烟点上。也不好意思正视 李秉川,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又对他说道“我是回历城了,不过家里没法呆!想 了想还不如回来呢,所以初二下午就走了。到徐州换上晚上九点半的那趟快车就赶 回来了。 李秉川听了,仍诧异地问“怎么回事?不是回家过年么?怎么初二就动身往回 赶?你也够革命的!” 胡乃强苦笑一下“革命?我差点没让俺那熊老婆革了命!”说着,他深吸了口 烟,然后,继续说“年前你送俺几个走后,车不好坐,一路都站着,直到郑州才坐 上座位。腊月二十九好歹总算颠回了济南。说句实在话,好几年没回家了,谁不想 在家过个团圆年!可俺那糟老婆不是人…… 李秉川默默地听着,感到茫然不解。 胡乃强眼里噙上了泪,凄然说“回家才两天他跟我干了三架,什么都不为,只 嫌我没钱给她。骂我穷鬼,后悔嫁错了人,还吵嚷着要闹离婚来。这娘们认钱不认 人!我在路上给孩子买了两包小饼干,她生气给我摔在地上,还用脚蹉了。俺那小 闺女还不认得我!跟见了外人似的,不叫爹不叫爸,弄得我心里过不来过不去的, 真不是滋味……”说着,那两眼包满了泪水竟夺眶而出,顺着脸腮往下流。 李秉川听后,心被触动,对这位可怜的老军垦兵充满了同情。正想劝他几句, 胡乃强十分难过地又说“我回到父母家里过年,老爹见我只给了他十块钱,脸不是 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赌气连饭都不吃了!爹娘嫌我没本事,不能挣钱养活家口! 你想想兄弟,俺这个家还怎么呆?爹不是爹,娘不是娘的,老婆更不消说,跟个催 命鬼似的!这话我跟谁说去?我不回来咋办?里外里就是个”钱“字!唉!尼姑手 里讨孩子,——哪里找去?!” “俺那里兴初二走丈人家。没法,不去还不行,硬着头皮去吧!她家女姊妹多, 又都有孩子。我大早早换好十元钱的新票子,都是两毛一张的。因俺那农村有个习 俗,不管多穷,年下多少得给小孩子分个压岁钱,咱没钱也只能换成小面额的意思 一下,应个景罢了。可谁料到,去了以后,要坐下喝酒咧,俺那几个连襟都比我混 得强,咱分的压岁钱是两毛一张的,可人家分的却是两块一张的!你说这有多尴尬! 俺那二连襟在煤矿上干好差事,挣钱多,出手大方,全是五块一张的新票子!还给 老丈人和丈母娘每人十块钱。看人家多气派!这样,可把我给比成龟孙子了。嗨! 那个寒酸劲别提咧!再看老婆的那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跟猪肚子颜色差不多, 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偏那些小孩子又不懂事,嚷着说我这三姨夫分的钱多,张数多, 高兴地了不得。可俺那二连襟却挖苦我,耻笑说”你们那三姨夫会变戏法,一张大 票能变成五十张小票,可不多呗!“当时我就下不来台,这脸真不知该往哪搁。俺 那糟老婆则更吃不住劲咧,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竟哭了起来,拖着孩子就走。我一 急,忙上前拉住她。可她非但不听,还回手给我一耳光!把我给打傻了。她的那些 姊妹也追出来劝她,都无济于事,死活劝不住。完咧!走吧,酒也别喝咧。回到家 来,她哭天嚎地的数落我,骂我,说她瞎了眼嫁给我这么个穷屌神!跟我倒一辈子 的霉!永远不回来才好哩!这样没脸没皮的跑回来,丢人显眼,怎么没死在外面! 我呢,心里也不好受!没法,劝吧。这一劝可到好,越发火咧,拾起擀面杖来劈头 盖脸,没死拉活的一阵乱砸,将我赶出门来。接着连我那个破手提包也给扔了出来, 发狠喊着”滚吧,滚回你甘肃去!再永远别踏进这个门来!“然后关上门,大哭起 来,跟死了她老子娘似的。当时,我的心都碎了,站在外面呆了一会,忽又听见女 儿也在哭。就这样,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伙计,大年初二我往那里去?!想想 走投无路,还是回来吧!当天我从历城到了济南站,幸亏留下返回的路费,大正月 里乘车的人也少,就这样回来咧。”说完,已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一个男子汉竟如此伤心,使人难以置信!然而,不触痛处不落泪,男儿有泪不 轻弹,可怜见的,他太难过了。 李秉川听了他这番探亲所遭到的冷遇,不禁也黯然神伤。他连连摇头叹息,心 里充满对胡乃强的怜悯,也充满对自身和支边知青处境的哀伤,“物伤其类”。的 确够惨的!但这又能怨谁! 这时,胡乃强又哭咧咧地发狠说“我是不想再回那个家了,就死心塌地的呆在 这里一辈子。别说还给我二十六块钱,不给钱只管饭也行!这回我是凉心咧。” 李秉川瞅着他,眼里闪起一种略带嘲讽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仍同情地劝道 “也别这么说,那总归是你的个家,老婆孩子也是你胡乃强的。说句气话过去就完 了,你若有志气就的振作起来,将来闯出个样来给你家属看看,白不住也来个衣锦 还乡,到那时他们又会怎样看待你呢?俗言道”男人靠闯,女人靠靓“,今后只看 你自己了。你这么大个人光难过也没用,我这就做饭你吃,吃过饭好好休息一下, 明天去机场。” 胡乃强听他如此说,果然止住悲伤,但眼里仍有泪痕。他听李秉川说话鼻塞声 重,便问道“你是感冒了不是?” 李秉川点头说“就是。不过刚才睡了回觉好些了。”说着,便开始着手做饭。 这胡乃强想了想,知道机场生活条件不错,便要急着去,并且也想表现一下自 己探亲提前归队。因说道“伙计,这样吧,我吃完饭就去机场,在这里净给你添麻 烦,再说你身体也不舒坦。” 李秉川望他笑了笑,点头说“行,你不累就去,不过,从这里直插机场,少说 也得走三个多钟头。一过大沙丘就能瞧见,估计能有三四十里地,得天黑才能到。” 胡乃强听了,忙说道“没事,我能走远路的,三四十里地才到哪里!”这时他 已恢复了正常,哀愁和烦恼也随之消失,只是神色仍有些颓唐。 一时,李秉川做好了饭,二人在一起吃着,这胡乃强是饿了,大饼就着辣椒咸 菜和炒土豆丝,狼吞虎咽,一顿速吃。他一人就吃了两个半斤多的大饼,又喝了多 半饭盒的苞谷面糊糊。看个头不高,饭量不小!吃罢一摸嘴,起身背上他那简单的 行装,也没顾上谢声,便要出发上路,因只怕天黑之前赶不到机场。李秉川是打心 里同情他,见他立马要走,也不便挽留,只好送他过去大渠。向东是一马平川的戈 壁荒滩,远远望去,在地平线上隐现出那机场的位置和一个黑点般的水塔标志。李 秉川指给他看明方向,望他走远,才回转身来往村里走。走到水管所又顺便进去看 望几天没见面的常仲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