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今年农活多,仍不得闲,眼下是一排继续挖十号井,二排跟车装卸往山丹场部 运送新粮,三排为机耕队建油库和维修车库。变农闲为农忙,一直是农业连队倡导 时兴的生产策略。 这一日早起,梁贵田怒气冲冲地走进连部,忽然转过脸来向着老头连长陈正道 连声嚷道“反了,真反了!胆大包天!” 陈副连长没在意,抬眼一看,不由一惊,只见梁贵田满脸青紫,有皮没毛,颧 骨上还贴着块纱布,已印出红色,上唇也肿了,样子很狼狈。无疑是被人打的。 老头副连长素来沉稳,虽然坐着没动,但也张大了一双惊异地眼睛直视着他, 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才启口问“咋回事?怎么会成这样子?” 梁贵田气急败坏,恨恨地说“简直要翻天了!有人竟敢暗算我!昨晚多半夜, 不知是谁,一块这么大个石头从我家后窗飞进来,当时吓我一大跳,我摸黑出来察 看,不料,忽然有人向我猛击一拳,没等我反映过来,嘴给堵上了,手脚也捆绑上 了,并用大麻袋将我满头套住。当时我心想,这下完了,一定是阶级敌人要谋害我 下毒手!岂知又一顿拳脚当场就把我给打得昏死过去。等我醒来,早没人影了。老 婆孩子也给吓傻了,光哭不敢出声。尔后老婆才去把卫生员找来,给上些药又包扎 一下,幸好没伤着要害!我估计至少得两三个人干的。你说这问题严重不?是典型 的阶级报复。我一大早就去找张营长汇报了。首长说一定要追查!并说阶级敌人太 猖獗太嚣张了,竟敢暗害连队干部!” 老头副连长在听完梁贵田叙述他被打被暗算的经过后,心里半信半疑,不禁也 惊异万分!便暗自忖道“这些城市知青确实胆大,怎能对指导员暗下毒手?这未免 太过分太野蛮了!因此,也不禁感到有些心悸。这肯定是平日对指导员持有成见, 为泄私愤而采取的暗中报复行为。”想毕,又觉疑念层层。正要说什么,却忽又听 梁贵田说“这不止一次了,以前是砸碎玻璃往屋里丢死耗子,还用水泥袋子纸包上 大粪扔进我小院里,实在可恶,欺人太甚!你说连里头这么多的人,让我找谁去! 这可麻烦大了。” 陈副连长听后,迟疑片刻,方说“眼下这些知青的确难管理,他们无牵无挂无 拖累,年轻气盛,遇事不顺意,急了,啥事都做得出来!” 梁贵田咬牙切齿地发恨说“如果能查出这几个坏人,我要狠狠地整治他们!” 陈正道静静的沉默片刻,才又说“光靠整治也不是办法,说句实在话,现在这 些城市知青已经不是过去了,我们这里毕竟不是正规部队,单用纪律约束怕是不行。 如果能够正确引导,兴许能感化他们,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若是再像以前那样, 跟教训小学生那样,肯定不起作用。他们都来自大城市,又读过几年的书,加上来 边疆这些年还不都成了社会油子?以前在部队当兵久了,还当成老兵油子呢!现在 我们这个农业连队,纪律涣散,自由散漫,谈恋爱和结婚暂且不说,那未婚同居, 未婚先孕已成问题,各连队都较普遍,我完全弄不清将来会怎样!不过,这样下去 连队迟早会烂掉的!” 梁贵田没应声,也没回过头来,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 才回过脸来瞅了他一眼,充满忧虑地说“是啊,问题成堆,我们这些连干部越发不 好当了!”他略停片刻,忽又说“下午开个会罢,让会统通知一下,付排长以上的 干部四点都到连部来。” 陈正道点点头,没再吭声。 当日下午干部都在连部开会,忽见一排的高健魁闯进门来,他一脸惊惶之色,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来喘吁吁地说“连长,不好了,出事了,我们班长掉到井底 摔坏喽!” 众人听后,全都一惊,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等听下文。杨连长脸色骤变, 连忙站起身来,急促地问“咋回事?你慢慢说。” 高健魁望着杨连长说“牟葆玖摔到井里去了,怕是不行了,班里人正下到井里 抢救哩!” 杨连长蓦然转过身来“走,老陈、老陆我们赶快到井上看看。”说完,便出了 连部。 陈正道忙又问“现在井挖下多少米深了?” 高健魁“昨天就超过二十七米了。” 陈正道吃了一惊“坏了,这么深从上面掉下个人去,到井底得一吨多重!怕是 没救了。”说着,连忙跟上杨连长和陆排长直奔十号井。 这梁贵田还纳闷,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惊异未信“能有那么严重?是不井下 该出水了?” 耿向忠说“十号井得超过三十米才能见水,陈连长说得对,重量加速度,什么 人还不跌散了架子!快不要开会了,看看去罢!” 其余的人一听,不由分说,齐都出了屋。 这意外的事故,使连里干部个个都比较紧张。路上陈副连长建议杨连长,立即 先到营部打招呼要车,以便拉病号去医院抢救,因眼下正有往返场部运粮的车,顺 便再叫上营部卫生所的大夫,到井上就地抢救,有一线希望也要救!然而,一切都 是徒劳,这样的高度跌落下人去,那还有救!抢救只是道义上的事,尽心而已。当 晚火速将一班长牟葆玖送去师部医院,但没经抢救又拉了回来,因为人在井下就一 命呜呼了。 这件事上报团里,按伤亡事故处理。并由场部有关部门通知其家属来甘理丧, 办理后事。因为前不久已经处理过类似事故:张掖十一团老二连调到山下机耕队开 拖拉机的青岛知青蒋召君因翻车事故死亡;另一次是在大青阳麦收开始不久,用35 拖车拉康拜因单机,翻车将一名司机砸成重伤。才几个月的时间接连发生几次伤亡 事故,但是并未因此引起农建营上下级干部的足够重视和采取有效的安全防范措施, 不过仅仅在干部会上单独强调一下安全问题。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他们以为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怪。因此这件事并未引起多大轰动,说穿了,谁 死谁倒霉!这样,在兵团农场无论是基建连队或农业连队,由于从上到下安全意识 差,而依然存在许多安全隐患。 暮秋天气,一早一晚开始冷将起来,旷野上一片荒芜。天阴时,西风一刮,沙 尘掠地如烟,败枝枯草随风乱滚。 今年家属排在伙房北面种了几亩菜地,收获颇丰,多是红皮萝卜,其次是雪里 蕻和少量的心里美萝卜,这些都是伙房冬季的储备菜,再有一年到头吃不完的土豆 “甘肃称洋芋”和包包菜“即大头菜”,这里生产的大头菜个大,包得结实,青灰 色。这二连的家属排,实际还没有一个班大,总共才不过十多个人,其中多是家属 和知青中已婚的孕妇及哺育期妇女。有个老职工张茂臣和一个专会种菜的老职工李 发玉带领他们干活。 地里收获的萝卜堆成小山,连里派马志义赶着马车往伙房西头的大菜窖拉运储 藏。家属们凑在一处,经常一面干活,一面说笑,其谈论内容无非是张家长,王家 短,七个碟子八只碗,或是谁家的娃长得好看,谁家的婆姨不会生孩子等。而这马 志义家的婆姨正是这种不能生娃的女人。 马志义也是个老职工,三十五六岁年纪,乃此地高台人,不识字,只会赶马车。 娶了个老婆人高马大。结婚多年就是不生孩子,无奈四处求医,中西医都看过,正 方偏方都用过,光中草药吃了不止一牛车,仍毫无效果。经体检双方都没啥毛病, 可就怀不上身孕。家属们戏称他的婆姨是匹骡子,没生。明白人估计:白不住是因 二人血液关系不匹配,或体温和基因不符所致。 家属排的众婆姨见了马志义总爱跟他开玩笑,逗他,奚落他。有时还帮他出些 馊主意,欺骗他烧香许愿,求神求签。有时还偷偷提示,教他些床上性爱技巧,以 及促使怀孕的土办法。老马人也实在,遵照执行,样样试过,但终无效果。瞅着人 家的孩子满地跑,自家里缺少接班人,心下焦急,空惨愁颜,经常自愧自怨,整日 无精打采。 这里装满马车要休息会,婆姨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七嘴八舌地又叫住马志义, 说三道四。其中有个张嫂泼泼辣辣最爱开玩笑,因问他“马兄弟,你的那壮婆娘也 不下地来干活,正天呆在屋里做啥呢?究竟是有喜了没有?” 马志义紧锁眉头,一脸无奈,找个土坎也坐了下来,点着烟一阵猛吸,那样子 凄楚悲感,似有难言之隐。离他不远坐着个刘嫂和小徐媳妇,这刘嫂也是个淡话篓 子,性格开朗,冲他直言不讳地说“我说老马,你家里地是好地,就是种庄稼不出 苗!我说肯定是你有问题,你得找个高明大夫瞧瞧去。咱连李大夫两口子那可是正 经医生,为人又好,你去求求他们,兴许会有办法治好,别总拖着,不然过了四十 岁啥事情都晚了。” 小徐在旁只笑不语,其他人听着也在笑。 这马志义羞惭满面,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张嫂接上说“种不上可没治!先天性哩。这又不像种庄稼种菜,自家没种去借 种来种上,要是这也能借那敢情……” 张茂臣不等张嫂说完,忙截住她的话说“呔,咋就没有?山下五连的个韩松, 也是结婚几年没生,听言传着人帮忙生下个男娃,好着哩!自己不说没人知道,” 他话音刚落,张嫂和刘嫂齐都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众人也都跟着笑个不住,刘嫂 仍笑着问张茂臣“是么?那你是咋知道的?多新鲜,啥都有借的,只没听说还有借 种生娃的!”说完,直笑得她仰面朝天,合不拢嘴。 张茂臣忙说“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那时我们都还在山下一个连里,不相信问下 发玉。” 李发玉一直闷声不语,听说后点点头“对,有这事。” 众人闻听,一片哗然。 张嫂转过脸去看看马志义,见他一直在鼓烟,默然无语。因又说“俄就不相信, 这是个啥事情嘛!咋说咋做呢!再说了,男人同意,可婆姨家还许不干呢!” 张茂臣听后,仍显得若不在意地“咳,你这人死心眼!啥事还不能商量?这事 得让婆姨自己找去,男人莫知道,知道莫言诳!管她咋着哩,生个娃是自己的。” 众人听了又大笑不止。 刘嫂道“老张,你真能聊!果真有此事?” 张茂臣瞅了她一眼“咋啦?谁还骗你不成!” 刘嫂感到不可思议,两眼迷离地直点头。 这马志义默默的听着,一声不吭,一边沉思着,一边不时地抬起头来瞅瞅这个, 又看看那个,神情显得有些木然,但似乎又心有所动,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自己 咋就没往这方面想呢?!以往也曾听说过类似情况,男人不中用,女人背地里跟别 的男人生孩子。其实这有什么?眼不见心不烦!无论怎样,生下的娃,该谁的还是 谁的,没争议。这世间啥情况没有?那没儿没女的还去抱养他人的娃哩,不然老来 老去落个鳏寡孤独,没个依靠!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将来上了岁数,我依靠谁去? 马志义想来想去,觉得眼前至关紧要的是让老婆尽快怀上个娃,也好堵住些人的嘴, 免得他们再说三道四。尽管这群婆娘还在议论这事,有的点头赞成;有的摇头非议 ;还有的对此嗤之以鼻。但老马心里好像主意已定,正盘算着什么,样子略显平静。 张嫂见他久久不语,因问“马兄弟,你咋就板着个脸不搭理人哩!心里想啥呢?” 马志义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啥都没想,我能想个啥来?” 张嫂笑道“俄说你呀,心病大得很呢!” 刘嫂连忙插口说“问啥来,人家老马心里宽着哩!说不定年儿半载也怀上个娃, 没准头,等着当爹呢!有些女人开怀晚也是常事。” 马志义仍不吭声,只是侧耳谛听,他好像蓦然明白过来这些家属婆姨们说话的 含意,并从这些话语中得到了某种启示。想在麦收大忙期间就已觉察到自己的老婆 在跟机耕排的牛大山勾搭,她那一反常态的种种表现,以及当他收工回家时老婆那 殷勤伺候男人的样子,心里就犯疑惑,并感觉到老婆已经给他悄悄地戴上了一顶不 大不小的绿帽子。家属们的话好像若有所指,不然说这些干嘛!心中自然窝火,只 想寻个机会抓住她把柄,消除这一隐患。但这牛大山身强力壮不说,还挺愣!老马 望他有些打怵,再说又抓不到真凭实据而奈他不得。老婆虽是个农村妇女,但心性 却也机灵,做事挺严密,不露一点马脚,惟恐败露。 马志义思前想后,决定网开一面,不去计较这事。看来他的确心宽,简直是宰 相肚里能撑船!其实他暗自在想“管她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反正自己也没 生,闲置着地也长不出庄稼来,不如凭她去,管她和谁,日后倘若能生下个娃,横 竖得叫我大!这样来个顺水推舟罢了,何乐不为!”如此这般,心里算是默认了。 这马志义的头脑固然昏庸愚昧,并且荒诞离奇。然而,他有他的人生观和个人 欲望,或许还有他自己做人的一番道理呢!这就没法说了。常言说的顾此失彼,岂 知失彼又能复得?! 最近不知何故,大青阳全面停电,同时闹起了水荒。据说是永昌河西堡热电站 在国庆前进行部分发电机组检修,而使周边地区局部停电。前面曾说过,大青阳的 生活基本保障完全依赖于滩上这十几眼机电水井,一旦停电,必然会直接影响到生 活。因这里既无水塔也无涝池可贮水。这样,连里备了两辆马车都上水罐,到八公 里外的白水泉拉水,一天两趟,只供应人畜生活用水。原来分别给伙房和家属拉水 的李秉川和单魁,暂告失业。单老先生已探亲回家,眼下有王永法替代老单的拉水 工作。这样二人各跟一辆马车,每日往返于大青阳和白水泉之间。李秉川则跟同班 暂时抽调出来赶车的席仲勋一辆马车。这席仲勋原在山下学过赶马车,虽不是熟手, 可却在行,鞭子使得不错。 这日下午,席仲勋和李秉川背着夕阳从白水泉拉水往回赶,三套车载着装盛两 吨多水的大铁罐也走不快,慢悠悠的沿土路走着。那罐里的水,碰撞着铁壁,叮咚, 叮咚地直响,听着悦耳。二人都坐在车辕上,老席时不时的扬起马鞭,喊声“咑俅”, 接下鞭梢一声脆响。他转过脸看看李秉川,只见他依靠在罐上,帽沿聋拉着遮住眼 睛,正安然打盹。 这席仲勋比李秉川小两岁,虽说是此地人,但与知青们相处久了,倒也无甚差 异,只是口语略有不同。一心要在连里讨个城市女知青做老婆,将来也好去大城市 风光风光。因此,他对连里男女之间恋爱的事儿是既关心又感兴趣,实指望能梦想 成真。而他与男知青的关系相处不错,差异在逐渐缩小。 一路上他就没歇嘴,一面悠着鞭子赶车,一面跟李秉川说这说那,谈的都是男 女爱情的事儿。说了半天见李秉川没个反应,以为他睡着了,便盯着他问“呔,我 说老李,我刚才说下个话听见了没有?咋不言语?” 李秉川听见他问,仍无动于衷,漫不经意地坐在那里“你说就是,我听着呢。” 席仲勋嘿嘿一笑,接着又说“你听说没有,杜效成这小子跟他的老婆王春玲算 毬得了,你猜他又跟谁好上了?” 李秉川若无其事的坐起身来,整了下军帽,摸出烟来,递他一支,然后自己点 上,便问“到哪了?” 席仲勋“瞧见营部房顶了”。说着,忽然歪着头问“你咋回事?我跟你说杜子 的事,咋打岔哩?” 李秉川“嗯”了一声,笑了笑“噢,对,你继续说。” “咑俅”,席仲勋又一扬鞭,接下说“杜子这熊有本事,又跟伙房的钟丽红好 上了,福气大得很哩!” 李秉川听了,不由一笑“是么?我看你是瞎说,那钟丽红不是跟一连的于志远 恋爱嘛,杜子怎么会夺人之爱呢?” 席仲勋瞥了他一眼“你不了解情况!任何情况都在不断的变化嘛。那于志远比 钟丽红小两岁哩!谈不来,散毬得了。” 李秉川回过脸来望着席仲勋,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啥事情都 知道些。” 席仲勋得意地一笑,不以为然地“这有啥,连里头好多人都知道。杜子是趁着 王春玲探亲回天津的时候跟钟丽红好上的。还有哩,那肖志毅原来跟山下的李玉团 谈恋爱。谁知她和袁玉庆探次亲回来,把个李玉团给甩了!那李玉团来过两回,可 肖志毅说啥也不跟他谈了,脖子不格!没办法,只得散了。哈哈,怪有意思的!今 日莲花明日牡丹,啥情况都有。” 李秉川瞅着他问“你咋就知道的这么多?!” 席仲勋“耗子说下的。这小子啥事不知道!他正天帮助女子班干活。别看他耳 朵不好使,没把个”小护士“追上,倒把姚玉芬给追上了。我说他本事也大得很哩!” 李秉川又笑了起来,问道“你是说咱班的苏学忠?他调马号咋不赶车,倒帮着 王德真牧起马来了,” 席仲勋“他个头太小,驾不住马车,不然借调我去干啥?” 李秉川接着问“那耗子找上了,你呢?你也有了吧?” 席仲勋茫然地“咋说呢!我个老甘,没人看得上!” 李秉川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是什么话?你人物长得不比耗子差?别气馁伙计!” 席仲勋沉吟片刻“行了,碰碰运气!兴许有拣剩下的,跟我老席来。” 李秉川“没问题!耗子能找上,你肯定也能找上!努把力。” 席仲勋喟叹一声“对”。回过头来望着李秉川笑了。 说话之间,车已走近营部和一连。这时天色已变得朦胧起来,四野一片苍茫。 马车绕过一连伙房,还没到麦场,远远望见70次乌京快车由西往东,从白水泉方向 开了过来。因这段路是小上坡,车速并不太快。 恰在这时,畜牧连的张黑正赶着一大群羊,从蜜蜜石道的山坳里出来,要过铁 路。因西面有几座土山丘挡住了视野,张黑没瞧见列车已从营部后头冒着青烟驰奔 而来。然这时头羊已过了铁路,随后紧跟着十几只羊也都连蹦带跳的蹿了过去。 这火车司机一上来土坡便发现了这群羊,好嘛,白茫茫的一大片!正陆续地越 过铁道。司机赶急拉响汽笛叫路,同时撂闸放慢了车速。但这群羊可怪,只要头羊 一过铁路,后面所有的羊,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争先恐后地狂奔。当列车鸣笛急 驰过来时,这羊群又受到意外的惊吓,个个竟如发疯一般与列车抢行,并朝着列车 发起冲锋般的碰撞,又好似集体性自杀!一时,司机也慌了,连忙紧急制动,但列 车那巨大的惯力,带着风,伴着吱吱地刹车声,仍奔出百余米才停下来。 这下遭上了!轧死羊无数,二百多米钢轨,血肉横飞!再看那张黑,脸色煞白, 顿时目瞪口呆,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瘫软在地上。 可是兰新铁路乃单线,列车不能久停,一分钟后又启动开走了。 目击者不少,个个膛目。李秉川和席仲勋正巧遇上这场光景,停住马车,住足 观望多时,好不惊险的一幕。 席仲勋望着咋舌“了不得!这火车宰羊可省事,刀切一样!一眨眼宰掉这么多 羊,这下可有羊肉吃了!不过车上咋没人管呢?” 周围看眼的人说“管个毬哩!没把火车给颠覆就不错了,轧死几只羊算啥!” 据说事后河西堡机务段专程派了人来,到青阳口一营处理此事,并给予经济赔偿。 而张黑却被畜牧连领导批了一通,责成他写检查,再不准他放羊,只呆在羊圈上打 杂做饭。 这里席仲勋正要赶上车往回走,李秉川一回眼,瞧见兰美玲提着个小水桶正站 在那里朝他招手,并喊他“哥,你来,我正有事找你。” 李秉川忽然想起兰美玲曾托人带口信,叫他到一连来趟,因这几天闹水荒,天 天跑白水泉,就将这事搁到脑后去了。因回过头来对席仲勋说“老席,你赶车回去, 我去趟一连。” “对”。席仲勋应了一声,扬起马鞭赶车走了。 李秉川还没走到兰美玲近前,就见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似嗔怪又似高兴的笑容, 望着李秉川说“哎呀来,哥,你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让孙广平带口信给你, 也不过来?是不天天跟俺那小嫂子呆在一起?” 李秉川听了,佯作生气地盯着她“你是怎么回事?见了面不能说点别的!” 兰美玲有些惊诧地望着他“这有什么?咱又不怕人听,谁爱听就听去!” 李秉川“行了,回屋再说。”说着二人便往小卖部走去。 兰美玲一面走着,一面又回过脸来瞅着他问“哥,是不这个小嫂子长得俊?三 姨和秉秀都同意?往家写信说了没有?” 李秉川瞪了她一眼“有完没完?” 兰美玲听了,爽朗地一笑“哎哟来,跟得了宝似的!还不让说也不准问!可真 是的。”说着,便一同进了屋。 兰美玲回过头来望着李秉川又问“是不还没吃饭?” 李秉川点了点头,坐下。 兰美玲“那好,你稍等回,我只去打俩馒头回来,这里菜现成。” 李秉川连忙站起身来,摆手说“算啦,我回去吃罢,陈志红那里有电炉子,肯 定给打下饭了。” 兰美玲听后,不禁又笑了“不是停电了么?行,现在有个小嫂子照顾你,可用 不着你这个表妹了!” 李秉川歉疚地笑了笑“那能?你看我这记性!连停电都忘了。” 兰美玲转过头来睇视着李秉川“别说了,其实你心里现在只有这小嫂子了!” 李秉川似笑非笑地“这是哪里话!对了,你要说什么事?” 兰美玲这才跟他谈正题“下星期我探亲了,如果你能批假那该多好,咱结伴一 起回去。” 李秉川微微一诧“既然已经批了假,怎么还等下星期才走?” 兰美玲“今日已经是阴历八月十三了,星期五是中秋节。再说我还得结账,假 期反正是从走那天算起,我想头国庆节回青岛就是了。” 李秉川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二连是够戗!麦收结束后只批了几个利用探亲假 回家结婚的。十一团调过来的一个也没批。等我探亲怕是要到年底了。” 兰美玲瞅着他问“这样说你也准备等批了探亲假,带陈志红回青岛结婚。” 李秉川瞋了她一眼“看你说的,这八字还没一撇哩!谈什么结婚。” 兰美玲不解地问“这是怎么说?不结婚谈什么恋爱?” 李秉川低头寻思着,没吭声。 兰美玲看着他,又继续说“的确,陈志红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极正派的,要是 真能成了,带这么个媳妇回去,家里人肯定都会高兴,连我都打心眼里喜欢她!” 李秉川听了,只淡淡一笑“看看罢。”说着,便站起身来,又问她“探亲时有 伴没有?一个人路上可不太方便。” 兰美玲欣然地笑了,说道“有,三四个呢,我和冯桂芝、肖桂芬她们。肖桂芬 这次探亲回来直接去兰州结婚。” 李秉川点点头“噢,是么?这我还不知道。好嘛,都忙活得挺急!” 兰美玲抬起头来凝视着李秉川,忽有所触地“是啊!人家比你小好几岁的都要 结婚了,可你这当哥哥的还等什么?我说你总不上急,依我看如果陈志红愿意的话, 就趁这次探亲回去办了罢,先结了婚再说。你说呢?” 李秉川听了,想了一想,爽快地答应“好,等我瞅个机会跟她商量一下。”说 毕,转身要走。 兰美玲盯着他“怎么,你要走?就不能再坐会!我还没跟你说肖国平的事呢!” 李秉川不觉一诧,瞅着她问“肖国平什么事?” 兰美玲“你先坐下,我跟你说。看你这点工夫就等不得了,是不饿了?这里有 小点心你先吃些垫垫。”说着,便去拿来一些酥皮小月饼放到桌上“吃罢,就是硬 点,不像咱家乡的中秋月饼。” 李秉川笑了,拿起一个月饼看了看“好嘛,这月饼能砸破头!只外表一层酥皮, 怎么里面跟石头似的!” 兰美玲笑道“你以为跟青岛月饼一样?还没见这里的饼干呢,跟瓦片似的!” 李秉川“我倒不是饿,只是天都快黑了。”说着,便又坐了下来,接着问“你 说,肖国平究竟是怎么回事?” 兰美玲这才说“肖国平和叶明新成啦!你还不知道吧?俩人的结婚报告都交到 连里了,只等探亲回去结婚了。” 李秉川听后,突然一怔“这么快?!怪道这些日子不见他过去,原来是忙这事! 好小子对我还保密。” 兰美玲笑着说“那到不至于,可能是没得空过去告诉你。谁像你似的,一点也 不上急!” 李秉川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事急不得!各人情况不同。” 兰美玲因又说“他们俩挺般配的,不过,一个性格外向开朗,一个是内向老实, 也行,挺好的一对!叶明新是真愿意。” 李秉川瞅着她问“是你从中牵的线罢?” 兰美玲一听,不禁又发出一阵爽朗地笑声“看你说的,怎么会是我?其实他俩 早就有意,要不是肖国平跟蒋丽雯弄出那段故事来,二人早成了,差点没把个大好 人跑了。实际我只为你和刘娟牵过一次线,可谁知你偏又不领情!” 兰美玲的数落,使得李秉川很反感,便站起身来说“行了,过去的事咱不提了! 我想过,一切从头开始,好自为之罢!”说着,便走出屋来,回过头来又对兰美玲 说“走时,我去山丹送你。” 兰美玲笑着点了点头,跟着送出来,又说“其实不用送,又没多少东西带。” 李秉川回头朝她挥挥手,径自走了。 当李秉川回到连里,天已黑下来了,还没进屋,就听说连里出事了。原来是因 食用发芽的烂土豆而导致连内集体性中毒,幸亏没有深中毒者,只有十几人不同程 度的出现呕吐和腹泻。 一时间,连里异常混乱,几个连干跑里跑外,这屋走那屋,了解摸底,以便掌 握情况及时救治。营部卫生所左大夫和两位卫生员高容、苏玉也都来到二连,又有 两位大夫帮忙,为食物中毒的病员治疗,总算控制住病情,没有危及生命。 杨连长神色仓皇地来到炊事班,召集他们到伙房召开现场会,调查分析中毒原 因,以及追问主要责任者。 原是伙房在储备越冬萝卜菜时,将菜窖原有的几百斤土豆倒了出来,这些土豆 因储存时间较长,有的已经长出了绿芽,有的烂了半截,丢掉可惜,炊事班去人到 菜窖削出一部分抬回伙房。当晚是抄萝卜菜,但有人偏吃不来这口,因此,伙房里 炖了一盆土豆块。然而,在甘肃兵团呆过的人都知道,吃土豆是从来不刮皮的。又 因没有削净,也没用水浸泡,切好用水一捞便下锅,炖出来就卖,结果没过一个小 时,吃土豆的人便出现腹疼、恶心等症状,个别几个人竟上吐下泻,甚至麻木头晕, 所幸发现得早,救治及时,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营部卫生所左大夫毕业于上海医大,是个高材生,专业知识渊博。据他讲:土 豆中含有弱碱性生物碱,乃龙葵素,又称马铃薯毒素,它有麻醉中枢神经和溶解红 细胞的作用。当土豆发芽或腐烂时,外皮会变得青紫,继而毒素含量也倍增。人若 食用这种土豆便会出现咽喉刺痒、烧灼、腹疼、腹泻、恶心、呕吐、头晕和四肢麻 木等诸多症状,中毒严重者会出现发烧、抽搐、昏迷、瞳孔扩散、循环衰竭,乃至 呼吸困难,中枢神经麻痹而死亡。 杨连长等连队干部听后,不禁愕然,惊的脊梁骨发凉,人命关天!好险!庆幸 全连没都吃这土豆!唏嘘之余,当场将司务长和炊事班长狠批一顿,并责令写出检 查和事故分析报告,上报营部,以此为戒,接受教训。 司务长当即下令将所剩余土豆全部交给小猪巴傅明华去喂猪。 事发当晚营长和教导员也都来过了,见情况并不严重,这才放下心来,少不得 要关照几句。这件事虽说没有造成恶果,但也确实给这些当干部的敲了下警钟,这 决不是小事情! 连队上下直折腾了多半夜,才算平静下来。 李秉川的班里只有柳慕明一个人被撂倒,他只吃的土豆,中毒较深些,在经过 一番大吐大泻之后,又经大夫和卫生员的紧急抢救,病情很快得到控制。别看他五 短身材,大头大脸,长的又魁实,可也经不住这番折腾,只觉浑身无力跟散了骨架 似的,躺在那里有气无力,还哼唧着呻吟呢! 过了会,伙房里着人送来病号饭,李秉川和窦向东帮着里外照应,汤水的服侍。 待柳慕明勉强喝下些面汤之后,才觉得些。年轻人不藏病,当着关排长和班里人, 他突然发起牢骚来,因骂道“妈的,伙房里人可真缺德,差点没给他们毒死!不然 这阵早跟牟葆玖做伴去了。待我好点去兰州兵团告他们去!” 窦向东笑着半打趣半认真地说“对,老柳,我们去把皮定均司令员给找来,向 他反映一下我们兵团连队的生活,看是不是应该适当改善一下,别经常给我们些烂 土豆吃,这不害人嘛!” 关排长在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一个大军区司令员也能到这兵团农建连队来? 是不是无稽之谈!” 窦向东笑眯眯地瞅着关排长“排长,话可不能这么讲,这皮定均司令员还真来 过大青阳,你相信不? 关排长只淡淡一笑,便默然不语了。 窦向东继续说“这可是去年冬天的事了,皮司令不知是去哪个部队视察回来, 司机走错了路,转到我们这儿来了。皮司令从车里望外一看,这是啥地方?怎么这 里也驻扎着部队?当下就问部下,是哪个单位在这里?勤务兵下车一打听,才知是 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十二团一营在这里。报告首长之后,司令员便下了车,他想顺 便了解一些农建兵团的情况。 不料,营长不在,说是在地里干活。赶快打发人去把他找来。其实营长正在忙 着修猪圈呢! 这张营长一听,兰州军区皮司令员来到这青阳口视察工作,差点没转了腿肚子! 立刻跟着副教导员和一名司令员的随从,跑步回到营部。见到皮司令,一个立正, 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排长,你猜当时咱张营长是个啥样子?我给你说一下:头戴一顶发了白的破军 帽,那棉衣有好几处露着脏棉絮,一条兰裤子还打着补钉,脚上穿的那双军棉鞋跟 我们老撇穿的差不多,鞋带还打着结!可倒好,一副艰苦朴素的劳动者模样。 皮司令一见到他,便禁不住笑了,问道“你是这里的营长?”张连长连忙应了 一声“首长。”他就像那小学生第一次回答老师的问话,特紧张。皮司令员又一笑, 微微摇了摇头“我看你不像个营长,倒像个逃荒的!”在场的人想笑又不敢笑,都 用眼瞅着张营长。接下,司令员缓和一下口气,简单询问了几句这里的生产和生活 情况,没过几分钟,便站起身走出营部,四顾一望,微微地点点头,转过身来冲几 位营里干部说“你们这里生活环境比较艰苦,要发扬自力更生精神,把生产和生活 搞上去。”众人毕恭毕敬,点头应是。司令员一挥手便上了车。好嘛,咱的张营长 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老半天还没回过神来!“ 关排长听后,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来“看你说的和个真情况似的,我怎么就不 爱相信呢!” 窦向东仍笑着说“信不信在你,反正这是真事,一连的差不多都知道。” 那柳慕明也听得入神,到这时也不呻吟了,连忙问“老三,真有这事?别是瞎 掰吧?” 窦向东“跟你们说过是偶然路过这里嘛,不相信可去营部和一连访听访听,才 知我是不是说瞎话!” 李秉川点头说“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关排长没再说啥,她见柳慕明精神已逐渐好转,已无大碍,便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