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大青阳的深秋一片萧瑟,茫茫四野,苍凉满目,衰草败叶随风抖动,阴云密集, 黯淡天气。群马立于西风,孤鸿声断远去,荒山依旧,岁月悠悠,节气应时,光阴 自流,眼睁睁又是一个中秋。 郭凤杰自与那女老头王春环触上恋爱之后,还着实乐和了些日子。二人来往频 繁,经常在一起吃饭、玩牌,或散步,一时竟也形影不离。再说他俩性格脾气相同, 志趣一致,又都好玩,休假时去逛山丹城、独峰顶,或去尖山、岌岭,管它有景没 景,得空便约上去遛一趟。并且还计划西去敦煌、嘉峪关,东去景泰、一条山,凡 是有战友和同乡的地方,都想去走走逛逛。郭凤杰喜欢探幽访古,还会写游记,徐 霞客般的人物!每次外出王春环仍着男装,为的是结伴方便。据说她家的经济条件 也比较优越,不缺钱花,且出手大方,挺仗义! 一日傍晚,肖国平到二连来找李秉川和郭凤杰,想商量一下在一起过仲秋节的 事。 因他与叶明新订了婚,二人商议要借这仲秋佳节之日,约上几位好友聚上一回, 算是庆贺。但肖国平考虑找不到个合适的地方,寻思半天,觉得去兰美玲那里再好 不过,因她那里购物方便,烟酒罐头之类都现成。可是兰美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 万一不接纳,促了面子又不好,想与李秉川商量,有他出面交涉,考虑不会有问题。 这样,肖国平先去叫上郭凤杰,一起来找李秉川。 李秉川听他一说,不觉笑了“你这伙计,兰嫚与叶子关系那么好,找我干嘛! 肖国平一听,也笑了,用手拍了下头说“看我膘的!让叶子和她去商量多好! 不过,哥,兰嫚还就听你的。” 李秉川望着肖国平说“好倒是好,可那屋子太小,里外都不宽绰,不如到5406 室去,我去和陈志红说说,她那里宽敞,坐下十个八个的人是没问题。上次咱跟杜 子、马三他们喝酒不就在那里么。” 肖国平喜道“哎,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秉川“其实咱们之间大可不必!你俩订婚理应我和老郭祝贺,何劳你铺张!” 肖国平欣然一笑“哪来,我可没钱请你们,这是叶子的建议,我只好从命。她 经济条件比我强,咱凭什么不领情!” 郭凤杰忙问“这样说是不还得叫上她们几个女的?” 李秉川“谁?” 郭凤杰扳着指头数“咱仨不用说,再是叶明新、陈志红、王春环,是不也少不 了兰嫚?” 肖国平“那还用说,叫来就是。不过,该叫的人多了,一连那边的张文政、杨 明、老万、中国,这边的杜子、老三、申明远他们,再说除了张文政和老万,他们 都有对像,要叫都得叫!所以,我说免了罢,光咱仨就行,再是郭哥刚才说的几个 女的。兰嫚过了节探亲,必须把她叫上。” 李秉川因叹道“依我说,谁也不叫,咱们三个坐成块喝杯酒得了,这又不是婚 宴!” 郭凤杰听了,向他投来责怪地一瞥“你这伙计,怎么不近人情!这不为了国平 订婚和过节嘛!眼下咱仨只有肖国平算是订了砣,可咱俩还不知是个疙瘩疖子疮! 我想借此一聚,兴许会加深些感情,你说呢?” 李秉川听了,只笑不语。 肖国平点头“说得是。就这样定了!你们俩分头去说声,兰嫚让叶明新去告诉。 定在明晚,我过午就过来。 至次日农历八月十五日,是传统的中秋节,按说不应该放假,因这天是星期五, 但大青阳一营今年小麦喜获丰收,场部作出决定,连同周日放假三天,以示慰劳。 并关照一营所属连队领导,要搞好节日期间文化生活,再放场电影。 消息一传出,是人人高兴,个个欢欣,各单位都要改善生活,欢庆这中华民族 的传统节日。 这一天,兰美玲的小卖部也整整忙活了一天,购物者络绎不绝,由此可见人们 对这个节日都比较重视。 农历八月十五是望月,这天月亮最圆、最明亮、最皓洁。人们看到圆月,必然 会联想与家人的团聚,因此,人们把中秋节又叫做团圆节。然而,在兵团连队的这 些知青跟谁团圆呢? 过节思亲乃人之常情,不过,目前对这些老知青来说,也是今非昔比了!长期 呆在边疆已经习以为常,过年过节不过尔尔,到时约上几位知己聚上一聚,也就心 满意足了。 2 因为当天就放了假,肖国平和叶明新午后便开始着手筹备“节宴”,买来一 些食品罐头,烟酒糖茶等物,样样齐备,大包小包地拎着来到5406室。李秉川已与 陈志红说妥,还备了份小礼品,陈志红送给叶明新一条红色沙巾,礼轻义重!另有 一包干蛤蜊肉,那是兰美玲送给李秉川的,一直没舍得吃,到过节才拿出来。郭凤 杰也没空手,拿来一条海河烟,聊表微意。并早早过来帮助肖国平拾掇布摆。这里 没有高桌,仍用陈志红做实验用的长方形木板钉的工作台,虽然矮些,却也宽大, 擦拭一下铺上牛皮纸,,倒也像个桌几。坐的是方櫈、马扎和小板凳,将就条件, 很不错了。使用的餐具各式各样:饭盒、搪瓷钵、铝盆,筷子、叉子、调羹等。该 刷的刷,该涮的涮,忙活出来准备再去伙房打菜。一切就绪,只等开饭。 以往这深秋天气,十分晴朗,空气清爽。这时节正当秋分前后,昼夜时间相差 不多。中秋这天,乍一入夜,便会看到一轮浩浩明月从东面山头上冉冉升起。然而, 今日黄昏时就密云骤起,涌上天际,再往西看,茫茫沉沉,夕阳昏黄,似有风起, 给人感觉像要下雨。 这里要开夜宴,酒菜都已摆好,就等人齐。但今日兰美玲特忙,一直不得脱身, 多亏叶明新帮她在小店里售货。把个肖国平急得走里走外,不停地朝一连方向张望。 俗言道“好酒好饭不怕晚。”直等到天黑,才见兰美玲和叶明新手挽着手一起来到。 进门又说笑了回,方各自入座。 肖国平说“这阵子挺冷,把门关了吧。” 郭凤杰挨着门近,忙去把门关上。过来坐下说“外面起风了,看样能下雨。以 往都是中秋节赏月,今夜白不住来个中秋夜赏雨!这样更有情调。” 坐在他身旁的王春环,斜瞅了他一眼“嘛情调,没听说过还有中秋夜赏雨的!”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郭凤杰也笑了,又说“天有不测风云嘛!要是果真下雨, 那还赏什么月?” 李秉川见人已到齐,又都坐定,便说“咱开始罢?”肖国平连忙应声“开始。 我的肚皮都贴着脊梁了。”接着先端起酒碗举着,他是想说上几句贺词。旁边的叶 明新望着他说“你空着腹喝酒能行?不先吃点东西垫垫。”兰美玲也说“空腹喝酒, 醉了可没人抬你!” 肖国平不以为然地“没事,你们不懂,酒必须空腹喝才能喝出味来,不然,吃 上饭喝酒两隔着,没意思了!怎么叫做如饥似渴?就指这个。是不是哥?” 李秉川笑了笑“反正你得仔细点,再别像春节那样出洋相!” 肖国平睨斜着眼看着他“伙计,怎么好当着你弟妹揭短!” 郭凤杰也趁机说“叶子,往后得管住他,国平喝酒没数,一高兴就过量!” 叶明新听了,有些脸红,只笑了笑说“咱不管,这事靠自觉。”她的话引得人 都笑了。 肖国平手里一直还端着酒,盯着郭凤杰说“酒还没喝,你话不少!我胳膊都擎 酸了!你别忙,早晚有管你的!”说着,又向众人劝酒。 兰美玲则说“我和明新呆会喝点红酒就行了,你们先喝,俺俩累坏了,也渴坏 了,得喝点水歇歇。” 一直未曾说话的陈志红忙起身谦让“你们请喝,我给烧水。 兰美玲忙问她“你点上炉子啦?怪道进来暖嘘嘘的,我还以为这地屋子暖和哩。” 陈志红一笑说“这铁炉子一直没拆,天一冷就点上。暖和不说,用水方便。” 说着,便去调理炉子,又往里加煤。 于是,大家不再谦让,开始喝酒。喝过之后,王春环忽然问郭凤杰“这色酒么 味?你来尝尝。”郭凤杰不觉一怔,瞅瞅她,端起酒呷了一口,咂咂嘴“没什么味? 这是海棠果酒,肯定是海棠果味了!怎么,喝不来? “这酒没劲,待会我也来白酒!” 肖国平略感不快,但没说话,一直盯着她。 郭凤杰不禁哑然一笑,问道“咱俩换换?” 王春环抬头说“甭换,待我喝出这色酒,再换不迟。”说着,随即端起酒来, 冲着肖国平和李秉川“来,哥们,今儿高兴,咱喝个痛快!先喝为敬!”说毕,只 见她仰起脖咕咚、咕咚,跟喝汽水似的,竟将那半缸子红酒一饮而尽。喝完,还轻 嘘了口气,,面不改色心不跳,举着缸子朝大伙一亮,意思是显示她已干出来了。 然后还说了声“谢了。” 好家伙!痛快。众人皆惊异,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李秉川也信服地点了下头“行!酒上看人品,不愧是个爽快人! 肖国平睁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心想“遇上茬子啦!”上次见她 醉酒,印象就不太好,既反感,又惊讶。她举止野调,放荡不羁;且目中无人,不 拘小节,典型一野小子!没见过这种年轻女性,并且烟酒都会,说醉就醉。今见她 改头换面,一身女妆,开始不说不道,人模人样,倒也安详。可谁料想,酒一开喝 便脱了相,直接来野的,土匪喝法!喝起酒来不叨叨,跟喝糖水似的,比男人还猛! 这究竟是个何等人物?且语出惊人! 肖国平这是二次见到王春环,次此可是面对面,如此这般,心中不禁犯嘀咕: 这女子性格并不多见,似乎出类拔萃!因不摸潮水,又是初次与她喝酒,用句山东 胶州话说“不知她是贩什么果木的。”须谨慎应付才是。但肖国平仍没把她瞧在眼 里,便假意的竖起拇指,称赞说“高手,亮堂!本人佩服!真乃女中豪杰!” 王春环瞥他一眼“奉承么?快喝酒!” 肖国平故弄玄虚,望她摇头说“我不行,再说我这是白酒。” 王春环冷冷一笑“白酒有么?那好,不难为你,来一大口就行!”说着,替肖 国平端起酒,双手捧至他面前,连声说“回敬,回敬。” 肖国平佯作无奈,接过酒,瞅瞅她,又皱皱眉,做出不会喝酒的样子,喝了口 酒。心中却想“小女子,别冒愣!待会我不弄死你!关羽面前耍大刀,没死回!” 此时,郭凤杰不知作何想,因说“咱别喝得太急,慢慢地悠着来,反正明后日 歇着,今夜不怕喝上个通宵达旦!” 王春环听了,不屑一顾“我酢酒,没你么事,少言语!” 郭凤杰“好,我不说了。今天过节,开怀畅饮罢!难得高兴,难得一聚。”众 人都笑“就是。”李秉川连忙替郭凤杰圆场“老郭说得是,咱慢点喝,先吃些菜。 这么晚了,都饿了,你们看这桌子菜,婚宴也不过如此!不吃等什么?”他一面说 着,一面拿起筷子劝众人吃菜。 郭凤杰笑着凑趣“咱连司务长八成是属猪的,就认得猪肉;你们连司务长肯定 是属羊的,一过节就是红烧羊肉。” 肖国平“可不,俺连司务长是回回,全连都跟着他沾光。可一样,吃红烧肉得 来二连。”众人听说,齐都笑了。于是大家便吃起菜来。 兰美玲忙说“陈志红先别忙着烧水,快过来吃菜。”王春环忙过去拉她过来, 按她坐下,并端过一杯红酒放到陈志红面前,望着她说“来点,今儿中秋节,不吃 不喝干嘛呢?喝不了没关系,我替你喝。”说罢,又给陈志红挨着样往她跟前夹菜。 陈志红见她如此热情,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坐陪。 郭凤杰一面吃着,一面问“对了,国平,我正想问你,孟啃子呢?他不是一直 干炊事班长么?好长时间没见他了。” 肖国平“他回天津结婚去了,麦收刚结束就走了。” “老婆是谁?” “你这伙计,咱老二连李玉珍不认识?两人在大满就谈。” 郭凤杰恍然想起,点着头说“是了,你看伙计,我也老糊涂了!李玉珍还是俺 一个办事处来的,人很老实,不过……” 兰美玲不等他把话说完,筷子朝他一指“可是你老的不轻!老的连对像都忘了 找!”众人都笑了起来。肖国平瞟了王春环一眼,见她没反映,只在那里吃菜。 李秉川却不满地瞋他一眼“怎么说话?可不都老了嘛!除了兰州来的,全是老 知青。” 兰美玲把脸一嘟,故意打趣道“瞧你说的,老知青就老糊涂了?”说完,自己 也禁不住笑了。大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肖国平点头叹道“说得是!其实当时咱都糊涂,不糊涂也不会到这里来!都这 么多年了,糊涂糊涂再糊涂,一直糊涂到老,可不就成老糊涂了!” 郭凤杰接题说“当年”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在山东潍县做官,还出过喻世 名言”难得糊涂“哩!这么说,为人一世还是糊涂些好。” 王春环忙截住他的话说“行啦!么喻世名言?继续喝酒!” 肖国平看了李秉川一眼,面带微笑“行!咱这姊妹好样的!今日是酒逢知己了, 来吧,我来给你斟上!”边说边拿酒。 王春环心不在焉地“早斟上了,也是白酒,不信你看。” 肖国平微微一惊“嗯!对不起,怠慢了。”说着,又把这瓶北京白酒递给郭凤 杰“你给长个眼神,勤添着酒。” 王春环若不在意地“这儿还有少半瓶,喝了再说。这样罢,我自斟自饮得了, 省得麻烦!” 肖国平忙说“好,够意思!既然如此,我得先跟你喝个酒,以示敬意。然后再 和大家一块喝,如何?”说着,用眼去瞅郭凤杰。 王春环一扬脸,毫不退缩地“没问题,请便。”说着,不觉又端起酒来。众人 见了,无不惊讶。郭凤杰望着肖国平,一摆头“一斤的量!” 话音刚落,不料,王春环真的跟肖国平叫板说“来吧哥们,不是要喝个酒嘛? 你说咋喝?是一次干喽?还是分两次,三次?由你点!” 肖国平听后,心里不禁暗恼起来,心想“她要干什么!是想喝倒我?看来还真 是个酒茬子!不过,做为一个男子汉,宁愿喝死,不能让她给吓死!”想毕,才要 与她干杯。忽见郭凤杰一伸手“且慢。容我插句话,我说咱们之间不要喝扛酒!因 为三扛两扛肯定醉倒。再说这里只咱四个人喝酒,她们仨都不会。喝酒原是件高兴 的事,谁喝大了也不好,所以我建议慢喝为好,能喝多少喝多少,咱说说话,或适 当地出个小节目逗逗乐,是不还斯文些,你们说呢?” 众人听说,无不赞成,叶明新连声说“对,对,可不是嘛,过节喝醉了多不好!” 兰美玲也接着说“就是,酒喝多了难受不说,还伤人遭罪!!不如少喝酒多吃菜。 ” 那陈志红则默然无语,安然坐在那儿看热闹。但王春环却心胸不快,有些扫兴,嘴 上不说,心里不满,因想“这酒还没喝,哪来这多废话!婆婆嬷嬷地穷叨叨!”因 此对郭凤杰越发反感,只不便当众发作罢了。便闷闷不乐地嚼着蛤蜊肉,似乎在生 气。 李秉川看得明白,于是便说“过节嘛,喝多喝少无所谓!不必拘泥,常言道” 酒与知己饮“,开怀畅饮罢。李白诗《将进酒》中说”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 三百杯。“尽情随意,图个痛快!” 王春环听了这话,似有所触,也觉恳切。脸是红了,但不知是因酒所致,还是 有其他原因。不料,忽见她端起那半缸子白酒,足有半斤开外,只望着肖国平,旁 若无人地说“肖哥,谢你了!今儿初次跟你喝酒,特高兴!我呢,就这德性,喜欢 痛快!借这酒:我祝愿你们二位喜结伉俪,白头偕老,永远相爱!”说毕,就见她 赌气似的,一仰脖,咕嘟嘟,一口气把酒全都喝下去。将茶缸往桌前一放,菜也不 吃一口,顺手点了支烟,猛吸着,接着喷出一团团浓烟。随即站起身来,朝众人一 抱拳“各位,失陪了。我呢,还有点小事,先走一步,原谅!”说罢,扯身便走, 至门口忽又回过头来,望着李秉川一点头,道声“回见。”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她 便跨出门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人又一次感到震惊了。郭凤杰怔怔的坐在那里,一脸茫然。 兰美玲望着他,诧呀地问“怎么回事?她不高兴?”叶明新忙说“快跟出去看 看,把她叫回来。” 郭凤杰一动不动的坐着,神色黯然,心里有点乱,只说“不理她!” 肖国平不解地“她这是为什么?谁也没咋的!” 郭凤杰没好气地“谁知道,管她呢!” 李秉川笑了“这不明摆着,是因你多说了几句话,当众阻碍她喝酒才恼的。” 肖国平冷笑道“这婆姨,脾气大的了不得!” 郭凤杰苦笑了下“是,脾气不小。其实我是好意,你们还不太了解她,这人是 个见了酒拉不动腿的主!我是领教过了。不怕你们笑话,喝起酒来很亡命,不醉不 算完!好处是喝醉了乱搅和,劝不听,拉不动,她这一手很草急人!我一直在考虑 可能与她失恋有关系。” 兰美玲听了,咯咯地直笑,连叶明新和陈志红也都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肖国平摇了摇头,冷笑了两声“反正这婆姨够个人驾的!兴许我见得世面少了 些,这种女人本人还是头一遭领教!郭哥,咱也相处久了,无话不说,我想问你: 这样的老婆你也敢当当?未结婚的大姑娘竟这样,嫁了人又能怎样?恕我直言:咱 白山黑水千里迢迢地来到这甘肃地,总不能找个野巴领回家去吧!依我看,拉倒罢! 用句大板车的话说”要血命咧“!咱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敢娶这样的野女人为 妻!” 叶明新不等他把话说完,连忙制止他道“看你,胡扯些什么!人家两个人的事, 你又不了解内情,快别说了。仗着郭大哥好脾气,换个人早恼了。” 肖国平毫不放口“忠言逆耳!我不管他能否听进去,但我得说!” 郭凤杰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一直在鼓烟。听见叶明新如此说,才转过脸来,勉 强笑了笑“没事,我知道国平处于好心,能说得着才说。这事我考虑过,她脾气隔 路,动辄发火,说不准是心情不好,还是性格原本如此。”说着又吸起烟来,眼里 满含无奈。 肖国平“你这伙计,难道还不由人?不能果断点,来个快刀斩乱麻!” 兰美玲见状,亦对眼前这位老乡有些同情,因说“刚才国平说得是言重了些, 不过,爆仗攥在你手里,自点自放!主意你自己拿。别人关系再好,也只能劝劝而 已,你说是不是?” 李秉川听了,只是微笑,却不说话。 肖国平侧过脸盯着他“哥,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李秉川瞅着他“你要我说什么?兰嫚刚才不是说了,他的爆仗自己放!我有什 么好说的!再说凤杰也是个明白人,还用别人说!” 肖国平又回过脸来瞅着郭凤杰“哥,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你找对像总这么 别扭!俺连那个大傻个子嫚就是个例子!起初我还不知道,可后来……” 李秉川听他如此说,连忙转过脸来对肖国平说“行啦,国平,你打住!相信凤 杰会处理好的。继续喝酒罢,待会不是还要去赏雨还是赏月嘛!” 郭凤杰喟叹一声,长吁了口气,随即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顺便上个厕所。” 肖国平抬起头来,望着他“咱可说下,别走了不回来,这酒还没正经喝呢!” 郭凤杰一笑说“看你说的,哪能!”说着便出了屋。 这里肖国平又轻声对身旁的李秉川说“哥,刚才你的意思是嫌我多说话了吧? 李秉川瞋他一眼“你酒没多喝,话却不少,朋友弟兄,诚恳热情,点到为止。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再休提那些沉芝麻烂谷子,免得伤了和气。你听人家兰嫚 说话,寥寥数语,却有分量。” 兰美玲听了,只腼碘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叶明新却趁机劝道“国平,大哥说得对,你少说句罢,别拿着自己不当外人! 万一说恼了,多不好。” 肖国平回过脸来望着她笑笑“怕什么?我有数!跟郭哥这么多年了,我不了解 个他,还是他不了解个我!怎样才能称得起患难之交?他给我找这样的嫂子我不同 意!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我不怕他恼!” 叶明新被他气笑了,推他一把,对李秉川说“哥,你听听,他油嘴滑舌的,不 听劝。” 李秉川只笑不语,见炉子上水开了,忙过去提起壶来灌暖瓶。肖国平望着说 “冲壶茶罢,等郭哥回来跟他猜拳,给他提提情绪。” 当下,陈志红过来接过水去冲茶。这里肖国平又与李秉川谈起了探亲假的事来。 郭凤杰从厕所往回来时,因想“王春环怎么会这样不懂礼貌!她那性格,使人 无法理解。而她不顾情面的扯身走开,难道是因我劝她而迁怒于我?果真如此,也 太任性放纵了,稍不遂意便施起性来,那有这等横理!”想着想着,便摸出烟来点 上,独自站在那里抽着。仍在不停的思忖着“这人怪,喜怒无常!如此看来,是得 慎重考虑,仔细想想了……”他站在那儿,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囊,索性将心 一横,暗自想道“去她的罢!不行拉倒!管她呢。从今往后我是不会再主动去找她 了!”想想她那副德性,放荡不羁的模样,喝起酒来跟不要命似的!这哪像个女人, 众人又会怎么想……。 也没注意什么时候煞风了,云彩已散,天已转晴,夺目的却是那皓皓的一轮秋 月和那满天的星斗。晴朗的夜空,微微的清风,使人感觉有点冷,但却很惬意。 郭凤杰又回到屋里来。肖国平说“正要去找你哪!大伙以为你不是去找对像, 就是掉进茅坑里了,我正准备去捞你呢!” 李秉川不等他说话,便望着他问“怎样,外面的雨下的大小?” 郭凤杰咧着嘴笑了“哪来!秋风扫浮云,天正清,月锃明!出去看看罢,好天 啦!” “是吗?”兰美玲听说,忙对叶明新和陈志红说了句“走,让他们喝酒,咱出 去走走,散散步,赏赏月,别总闷在这屋里。这里除了酒味就是烟味,呛得人难受! 咱到外面去呼吸一会新鲜空气。”说着,便站起身来,拉上她们走出屋去。 中秋节刚过,肖国平和叶明新的结婚报告就批下来了,同时也批了探亲假。把 个肖国平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反复谋划回青岛结婚的诸多事宜和 日程安排。因先前已跟双方家庭父母打过招呼,要在国庆前,最晚不过元旦回家完 婚。双方家庭也给他们做了些准备。总之,肖国平的这桩婚姻,从恋爱到订婚,一 直都顺利,几乎没费周折。再说叶明新不但人长得好,且脾气性格也不错,老实贤 惠。人人都夸赞肖国平找了个好媳妇!肖国平却沾沾自喜地说“这是天配地就的, 算我有福吧!让我捡了个媳妇。” 兰美玲得知叶明新婚假已批下来,喜得蹦高,拍手叫好。 当下订好启程日子,忙着打点行李,准备动身。这样他们一行三人则在周一晚 上,乘上西去的301 次到山丹换乘54次乌沪快车。于是李秉川和郭凤杰等人,帮着 提上行李,一起去山丹送行。 肖国平等不想劳他俩前往送行,但二人却执意要送上快车方罢。 兰美玲在山丹车站候车时,趁人不注意,又塞给李秉川拾元钱。李秉川愕然 “穷家富路,这是怎么说!”兰美玲坦然一笑“我的路费足以够用,可走个青岛来 回!”她希望李秉川能早日与陈志红订下婚事,并在青岛等候佳音。李秉川被她这 真诚并带着稚气的好心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点头应着。 肖国平在临行之前又单独找到李秉川商量;得设法尽快帮郭凤杰物色个对像, 最好是一起支边来的战友。因他在个人恋爱与婚姻问题上,屡屡受挫,把他给折磨 的焦头烂额。要阻止他再与那女老头来往,避免再纠缠不休,得快刀斩乱麻!与她 断绝关系。 李秉川有些为难,这种事怎么帮?既不能包办,又不能代替!实在是无能为力。 然而,哥们弟兄之间又无可推辞;国平一片恳诚,心情可以理解,无奈之下只好应 下来。 那背着一身唾骂和遭人切齿痛恨的指导员梁贵田,曾被人偷袭过几回之后,恶 行已有所收敛,老实多了,不像以前那样专横,为所欲为。 因他对知青一贯持敌视态度,并错误认为:知青到这里来是接受思想改造的, 他的职责是监督执行改造他们。因此,他实施的是管、压、整、治的办法。不过, 他忘了一样:毛泽东主席的上山下乡政策并没有规定,要把这些知识青年放到边疆 来改造,交给他们当犯人来管制。而是要带领他们扎根边疆搞建设,搞生产,搞自 力更生,艰苦创业。但兵团里有不少一批干部沾有梁贵田这种习气,把自己当做管 教干部,凌驾于知青之上,骄纵专横,求全责备。这梁贵田则是个典型人物。然而, 众知青不可能俯首听命,坐以待毙!谁知竟让他遇着几个不怕死的亡命知青!他们 像武侠小说中的“蒙面侠士”惩恶扬善!让梁贵田想起来害怕,梦着头皮发麻。特 别一到晚上就战战兢兢,好像总有人在暗中盯着他,要暗算他。 这天,连部开会,研究工作之外还要讨论一批探亲者名单。一排长老陆不失时 机的又将申明远申请探亲结婚的事提出来,并阐明理由“该同志虽出身有问题,但 表现一贯积极,工作踏实卖力。脏活累活抢着干,哪里有危险他抢先!一班长坠井, 他是头一个下到井去抢救战友的性命……- 本应上次批假,因十号井装机拖延至今 ……” 杨连长听了,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其他连干部也都异口同声表示赞成,无 一人提出质疑。梁贵田见状,只好答应,但必须要在十月底完成十号装机任务后方 可。这也难怪!因梁贵田对出身不好的知青一向是另眼看待,对不服他管教的犹为 苛刻,申明远顶撞过他,这便是报复。 如此说来,这很不错了!申明远总算有了盼头。他握住陆排长的手半天说不出 句感谢话来。王冠芳虽也高兴,但她的肚子日渐隆起,这使她忧心如焚。好在身孕 不到半年,又着宽松棉衣遮掩,倒也不被人注意。再是她总呆在四号井房不肯回连, 一应日常琐碎都由申明远代劳。庆幸探亲假指日可待,到时便可顺利到青岛去临产。 时下二人已成相依为命的伴侣,这四号井房暂时就像他们的家。冯道习仍和往 常一样,休班便自离开,有时下山去打井队几日不回,有王冠芳替班,彼此都方便。 时近中午,申明远早早打上饭回到井房来,告诉王冠芳说“听说这次探亲的场 部预借路费。这回好,不用个人筹借了。”王冠芳听说,只是一笑说“原本是应该 的,有啥可高兴的。” 申明远默然片刻,忽又说“对了,有个事我想问你,七号井的于鹏芬有对像没 有?日前李秉川跟我问起,能不能帮助郭凤杰物色个对像。我想小于大概还没有, 她人很老实,长得也行——”王冠芳不等他说完,便摇头说“不行,小于有了,也 是打井队的。要我说,这种事最好别管?;就说田虹罢,她和李秉川的事,家里不 同意就散喽!可谁想她回来,见陈志红跟李秉川好上了,心里满是妒意,又是后悔 又难过,找我来说这事,意思是想和他恢复关系,找咱帮忙。你说这事咋帮呢?人 家好着哩,总不能给人家拆散罢!” 申明远点点头“是的,这种事的确不好插手,不过老郭和李秉川的情况不一样, 他是……” 王冠芳忽然截住他的话头“明远,我怎么这几天总觉胎儿在动呢?特别是静下 来的时候……”申明远听说,连忙蹲下身去,将耳朵贴紧她的腹部倾听。听了半晌 并无动静,便又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抚摸。一会儿笑了,笑得挺开心。他瞅着王冠 芳,眼里充满欢欣和喜悦“肯定是个男孩,男孩调皮,所以胎动频繁。这样说,我 们快有儿子了!”王冠芳没说话,瞅了他一会。然后说“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 定还是个女儿哩。”申明远忙扶她坐下,深情地对她说“冠芳,我这人想得开,你 放心,无论生儿生女,我都高兴,只要你好好的,我会伺候你一辈子。因为我爱你, 永远爱你!” 王冠芳抬起头看着他,虽没说话,可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垂下眼帘,靠在他 的胸前,一任申明远那充满温情的爱抚。她埋头沉思一会,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我现在只嫌间过得太慢,恨不得立即随你回青岛去!说心里话,我一天都等不得 了……” 申明远笑了“好,月底咱就能回去。” 王冠芳紧紧地偎在他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前胸,显得十分亲昵,又自语般 的低声说“明远,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渴望想尽快见到我那尚未见面的公婆和弟弟。” 申明远低下头去望着她笑了笑,心里充满惊喜,欣然说“我早就看出你是个贤 良女子。我想,此时家里的父母双亲也和我们同样的心情,希望能早日见到你和这 即将出世的宝贝孙子……”说着,又去轻轻地抚摸她的腹部。 王冠芳默默抚拥着他,过了许久,才说“你不该写信告诉家里说我已有了身孕, 让二老替我们担心……” 申明远又用手抚摸她的脸蛋,充满深情地抚慰她说“放心,一切都会好的!家 里已为我们全都准备好了。相信我们的爱情是永恒的。”王冠芳听后,只感到无比 的幸福,心里甜甜的。 这日午错之后,李秉川从七号井拉回最后一趟水来,提上水桶放水,一桶桶将 库房里的那个储水缸灌满,以备伙房做晚饭用。因为外面埋在地下的三个固定水缸, 不等到晚就会被人全部打光,有多少打多少,用完为止。为确保做饭用水,只好将 备用水锁在库房里,这已成惯例,不然得累坏个拉水的。 李秉川忙活完毕,才要锁门离去,一回眼,见旁边一个大箩筐上面盖着笼布, 香味扑鼻。掀开一看,嗬,炸鱼!好嘛,炊事班偷嘴吃,多吃多沾!平民百姓过节 才能定量吃上一回,而炊事班则吃了上顿有下顿!中秋节过去快近一星期了,竟还 有这许多!李秉川转念一想,不行,得分享些。转身匆匆回到一班宿舍,问杜效成 要来那只盛过猪大油的钢精锅,当即折回。伙房里仍空无一人,进库房满满的摁了 一锅炸鱼,盖上锅盖。若遇上人,佯装打水,大大方方锁门而去。 回到宿舍,班里伙计们见了,喜出望外,齐都围拢过来吃。杜效成一面吃着, 一面还骂“他妈的,咱连里的这些炊事员心太黑!好吃的都留给自个。打菜还倍抠!” 柳慕明道他“嘛,杜子,你老婆不也干伙房么,她抠,还是心黑?” 杜效成瞥他一眼,不屑一顾“她干面案,嘛都不管!” 柳慕明“好嘛,她倒不得罪人!” 正说着,只见郭凤杰和张长青走了进来。柳慕明指着他俩笑道“谗猫似的,鼻 子够尖的!”张长青也不搭言,只站着看。郭凤杰道“好伙计,吃炸鱼也不叫声?” 李秉川笑着“谁碰见谁吃,没叫的。这又不是请客!” 张长青眨巴着一双略带三角形的眼睛,挨个瞅瞅,也不笑,摇头说“乱葬岗上 吃猫肉,一齐伸抓!我想问问,哪来的海产品?” 杜效成瞧他一眼“告诉你,老张,想吃就来点,不想吃玩旦去!” 柳慕明点头“说得是。问么?哪儿这多毛病!” 张长青笑了“你看,还唬不住你们!那好,我也别问了,快尝尝罢,腥腥嘴, 再不吃可就没咧!”众人望着他出样,都不禁笑了起来。 这里一面吃着,一面说笑,忽闻外面有人来找李秉川。张长青故意一愣,作惊 恐状,端起鱼锅要往铺底下藏,并悄声说道“坏咧,伙房找偷炸鱼的来咧!快看看 去罢。”众人齐都大笑。李秉川也笑了,忙出去看时,只见陈志红站在门外等着。 李秉川问“找我有事?”陈志红点了点头“你来,我跟你说个事。” 李秉川听后,便随她去了5406室。进屋后,陈志红转过身来,不等他问,便说 “你猜我要跟你说个啥事?”李秉川不禁一怔,忙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摇摇头 “什么事?这样高兴!” 陈志红眉开眼笑,情不自禁地拍着手跳了起来“我办回兰州啦!” 李秉川一愣,惊诧地望着她“接到通知了?” “看,准迁证!” 这是封双挂号寄来的准迁证明,信封上还跑着红线。李秉川看过后,仍半信半 疑,又抬头瞅着她,诧异地问“准迁证不是直接寄场部么?” 陈志红摇摇头,爽朗地一笑“谁知我父亲是咋办的。这是咱连会统钱荣欣从场 部带回来的。催我去办手续。” 李秉川点点头,也不禁笑了。只是在他那微笑中,却包藏着一种苦涩的意味。 他小声自语般地说“太好了!这是人生转折,天大的喜事!我祝贺你。” 原来这陈志红有个伯父在兰州军区,父亲是兰州工交公司干部。陈志红姊弟三 个,在家居长女,父母犹为钟爱。然而,不管怎样,家里总算将这位宝贝女儿办回 了兰州。但这事对李秉川来说,确是意外。他与陈志红恋爱时间不长,这才有了点 眉目,可却又要离去!思前索后,认定是命运安排,无可奈何!但二人毕竟有了些 感情,一旦要分手总觉心中不是滋味。 李秉川低头寻思着,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陈志红高兴之余,心头也感到一阵烦乱和惆怅难禁。她正自踌躇,不知说什么 才好,就见李秉川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好,能离开这里就好!” 陈志红紧瞅着他问“我走后,你不难过吗?” 李秉川神色黯然,惨然说“哪能,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陈志红不好意思地笑了,情不自禁地拉着他手,深情地说“你真好,可惜我认 得你晚了些!”她默然片刻,忙又改口说“不晚不晚,我是说现在认识也不晚!你 说呢?” 李秉川只一笑,没说话。寻思一会,说“坐下谈罢,我们得商量一下,尽快去 办理手续。这事不能拖!” 陈志红“我找你正是商量此事,如果我一个女的山上山下地来回跑,乘车又是 夜间,怕不是那么容易!这事少不得劳你为我操心受累。” 李秉川一点头“这还用说!我去找陈副连长要两天还休假去给你办。给伙房拉 水从不歇班。考虑会批我去的。” 陈志红高兴地“这太好了!不过,也不用这么急,明后日去也行。你说这事好 办不?” 李秉川“应该好办,准迁证都发来了,怎能不办?再说又不跨省,考虑不会有 问题。”陈志红听后,欣然一笑,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当晚,李秉川乘火车直接去了山丹。因下车正是午夜,只好在候车室等上半宿, 及待天明,便徒步赶到场部。 事情比预料的顺利,不到一上午就在场部办妥所有手续关系,只有档案没能拿 到手,说是找不见了,待找到后再给寄回兰州去。也罢,档案本不该个人带,无关 紧要。李秉川又忙忙地直奔山丹城,换出粮户关系来。一切就绪,下午两点多钟便 折回火车站。但此时要回大青阳是不可能的,没车!一天只一趟,得等到明日早晨。 咋办? 李秉川走进站去瞧了瞧,空荡荡的,只在闲置的轨道上停着几节车厢。站外就 是荒野,光秃秃一片。烈烈西风虽不觉冷,但却干燥。此时西面天边笼罩着一层尘 雾,似烟非烟,似云非云,不知是要起风还是要下雨。深秋天,说变就变。这时, 李秉川才想起还没吃午饭。身边钱倒有,可没粮票!怎么吃饭?总不能忍饿捱到明 天罢。 李秉川走出站外,想去寻找点吃的东西充饥。这里有个供销社,走进去一看: 好嘛,挺宽敞,但东西不多!“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字豁然在目。一溜水 泥柜台,也是空落落的。李秉川四处瞅瞅,货架上哪有可吃的东西!仰起头来一看, 货架顶层并排竖立着几瓶啤酒。不觉心中一喜“啊,还有它!”啤酒可以充饥。再 看时,那啤酒瓶上落满了尘土,由此可见,这些啤酒的进货时间。李秉川瞅着啤酒 问那男售货员“呔,五星啤酒多少钱一瓶?” 售货员怔了怔“啥?”看看他,又瞅瞅啤酒,回过脸来说“一元零六分。” 李秉川不免一惊,心想“青岛啤酒才五毛八一瓶,这北京五星啤酒虽也是名啤 不差,咋这么贵!?”因又重复问了句“一块零六?” “对。” “给我来两瓶。” “对,两元一角二。”售货员没动,伸手过来。意思是先交钱后取货。 李秉川望他笑了,付给他钱。只见他拖过一个大木櫈踏着上去,跷脚取下两瓶 啤酒来。跟大扫除似的,扑打着上面的尘土。 “上面灰尘不少!”李秉川看着他说。 “没人要嘛!”售货员一副无奈的样子。 李秉川将酒装入挎包,出了供销社,一径又去了火车站。 此时西边的太阳已被渐渐涌起的厚云所遮住,天色变得幽暗,西风乍紧,并带 着丝丝凉意。这时李秉川只感到讥渴和劳倦,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会,喝瓶啤酒。 去候车室喝酒觉得有些不妥,他四顾一望,见东面有一小饭店开着门,便忙走了过 去。进门一看,还好,这里虽无炒菜,却有现成的粉条炖肉,但价格不菲,八毛一 份。管它的,来份再说,垫饥就行。当下酒菜齐备,先喝后吃,一鼓作气,喝了个 瓶底朝天,吃了个碗底朝上。使他颇感惊叹的是;这北京五星啤酒竟如此好喝!口 感特棒!乍喝还煞舌头。酒噎喉咙,气拔丹田,通宣理肺,滋脾润肝。因久未饮过, 又过于饥渴,所以感觉这酒清香味美,甘冽异常,有如琼浆玉液一般,无与伦比。 但过了一会,则又脚跟发软,眼饧上睏,浑身麻酥酥,头也晕乎乎,有如乘风荡秋 千,飘飘欲仙,从未有过的感觉。李秉川自知是空腹喝急了的缘故,几乎醉倒!他 眯上眼休息了一会,方觉得好些。 李秉川点上烟抽着心里在盘算:今日办事顺利,出乎意料!这要让陈志红知道, 她会立刻高兴得跳起来。可眼下必须设法尽快赶回连队去。他记得每日下午五点多 钟,总有趟东去的货车,多是回送的空车皮。如能搭上这次车,便可到白水泉或尖 山下车,走回连队。 李秉川主意已定,背上挎包便又进了车站。在站台上遛了一趟,依然没车。回 转身来才要出站,忽然一列货车轰隆隆从西面驶进站来,停靠在二股道轨上。 李秉川等的就是这趟车,不禁说了句“你终于来了!”他高兴已极,走过去看 了看,见中部马笼车的门都敞着,还不太脏,便决定上这车。车没有开的意思,便 站在车下抽起烟来。望望天还阴着,风小了,云低垂,说不定真要下雨。眼瞅着天 快黑了,心里不由暗暗焦急起来。不多时,只听“咣当”一声,车底下风闸在响。 向东一看,已出现绿灯。李秉川丢掉手里的烟头,跟个调车员似的,敏捷地跳上车 去。车徐徐开动了。 从山丹到大青阳口不过五六站地,车如不停,不须一小时即可到达。可这车开 始还好,掠过几个小站没停,谁想到了马莲井便停下不跑了。一停个把小时,不知 是何原因。周围静得出奇,探出头去看看,黑沉沉一片,四周全是大山。再看马莲 井小站,站前无声无息,连个人影不见,丝毫没有发车的迹象。遥望夜空,风住气 凝,整个大地像是屏住了呼吸,使他处在一种惊心的寂静中。 他在想:假如从这里下车往回走,十七公里,大约得走三个多小时。咋办?开 步量!李秉川不耐沉闷,跳下车来,想到站上值班室探问个明白。 这站是小,只有两个人值班,连电灯都没拉上,桌上放着一盏马灯,还有地上 的两盏信号灯。一个穿着陈旧铁路服的中年男子值班,另一个则倚在长条椅上,伸 着两腿正打瞌睡。李秉川推门进来,反倒吓了那人一跳,中年男子诧讶地望着他问 “车上下来的?”李秉川点头应了一声。 “是农建师的罢?”那中年男子又问他一句。 “是的”。李秉川这才看清这人面色黝黑,四十多岁年纪,个头不高,一脸忠 厚,态度友善。便问“这车咋停这么久?” 中年男子只说了句“芨岭不放行。”说着,朝他指着一把木椅“坐下休息会, 喝水?”李秉川实在是渴极了,自喝过酒后再滴水未沾。饿是不必说了,都饿过了! 因此,连忙点头道谢接过水,坐下喝起来。 “农建师哪个连的?” “大青阳二连。” “这车大青阳口不停哩!” “那白水泉、尖山停也行。” 中年男子摇头“下站芨岭。” 李秉川不觉一怔,心道“好嘛,到芨岭下车往回走更远,比这里又要多走十公 里!咋办?”他低头沉吟着,没再吭声。 中年人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望着他说“到芨岭可等301 回大青阳口。” “是了。”李秉川恍然大悟,禁不住笑了起来,忙取出烟来请他抽。当下,二 人一面吸着烟,一面喝着水闲聊起来。 过了一会,忽然路机铃响,路签弹跳一下。中年男子取下路签,将其嵌在皮圈 套上,提着信号灯,回过头来看了李秉川一眼“走,请上车。”李秉川应了一声, 跟着他走出去。 屋外墨黑,乍出来啥都看不清。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但不大,细毛毛 雨飘飘洒洒,使人感觉舒爽。 中年男子提灯照着送他上了马笼车,并关切的说了句“当心,天黑得很!”李 秉川应着。方见他提灯吹哨,朝车头司机晃动着信号,示意发车。机车回应一声; 一阵气闸声响过之后,车体剧烈地一回碰,抖动着开了。黑暗中,李秉川在车上向 中年人挥手,他在车下用绿色信号灯朝他晃动……。 列车由此东去是漫漫的丘陵地带,顺地势逐渐盘高,直至芨岭。这段路饶山越 岭,此起彼伏,虽无陡坡隧道,但却不规矩。单机牵引犹为吃劲。静夜里,在一片 漆黑的夜色中,机车吭哧吭哧地爬坡,于旷野上发出一种近似老年人干咳般的声音, 使人听着颇感苍凉。 车速明显减慢,李秉川知已接近营部附近的蜜蜜石道了。他把着车门探头朝外 张望,营部和一连的点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这时车外的小雨只是零散飘落,似停 非停。李秉川心里不由浮起一个念头:不去芨岭了,就从这里跳车!“他顺车朝后 望去,但见长长的列车,尾灯相隔老远,在坡道上蜿蜒蠕蠕地运行。过了一大土丘, 眼前呈现出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李秉川对这边的地形很熟悉,去白水泉拉水天天 走这里。他当机立断,将包斜挎身前,环视周围无任何危险,便抓住车门下到立梯 底部,离地不过半米,又细心观察道沟旁并无障碍,这才探出身来,顺车前进方向, 只一推一纵,忽地跳下了车,动作敏捷地紧跑几步,连忙稳住身子。那车厢一节节 如同走马灯似的从他跟前闪过。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挥了挥手, 便步履轻盈的朝连队方向走去。 这次跳车他是格外小心谨慎,因是晚上,又是单独一人,再是受托给陈志红办 户口,所以容不得半点疏忽和闪失。 陈志红一见李秉川回来,喜出望外,忙问他“咋回的这么快?坐什么车?” 李秉川显得有些疲惫,只一笑“扒车!” 陈志红惊诧已极“什么?你也扒车?!” 李秉川只点头,不应声,坐了下来。 陈志红忙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说“这太危险了!” 李秉川笑了笑说“不然得等到明天早晨回来。”说着便喝起水来。 陈志红唇边掠过一丝悲凉,摇了摇头,含着一种似关切又似埋怨的神情,瞅着 他说“我说过,晚几天没事,这……”李秉川不等她说完,抬起头,有趣地注视着 她问“你猜,事情办的如何?” 陈志红深情地一笑“让我咋猜?肯定很麻烦的。” 李秉川也笑了“一切就绪,顺利得很。只有档案拿不到!团里计财股张晓玲说 不碍事,以后会给寄到兰州去的。” 陈志红听后,欣慰已极,但仍有些担心,她望着李秉川,试探着问“那粮户关 系也办妥了?” 李秉川点头,瞅着她说“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兵团的人了!” 陈志红听了,开心地笑了。 李秉川忽然问她“这里有吃的东西么?饿坏了!” 陈志红一听,颇感诧异地“你没吃饭?原想不到你回来得这么快,也没准备, 这里只有两个小馒头和一点萝卜咸菜。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李秉川忙朝她摆了摆手“不必,这有热水?你拿来给我就行。” 陈志红略一犹豫“这怎么行!先将馒头放火上烤烤,稍待一会,我回来你再吃。” 李秉川“走得仓促,也没带粮票,只早晨赶到场部吃过一顿饭,中午若没有那 两瓶五星啤酒,怕是走不回来的!” 陈志红不由一怔“啤酒?啤酒顶啥用?”她大惑不解,又说了声“你先呆着。” 说着,转身出屋。 有道是饥不择食。李秉川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肚子发慌,浑身发虚,那等得 烤热再吃!见陈志红走后,便直接来了个热水泡馍,就着伙房自制的萝卜条咸菜, 狼吞虎咽,一阵速吃,两个二两的小馒头就跟掉进肚里两个豆似的,咸菜也一根没 剩,全喝着水吃了。这才略觉得好受些。他点了根烟,倚在被子上休息。 一天一夜的劳顿,使他非常疲乏,抽完烟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陈志红是去了曹技术员家,为李秉川做吃的去了。技术员去张掖地区开会没在 家,他家属听她这么一说,连忙帮她和面烙饼,又炒鸡蛋。家属姓刘,心地善良, 爱说爱笑。前面提说过家属排种菜的刘嫂便是。陈志红与她相处关系不错,有事相 求都到她家来。平时陈志红很喜欢她家的小女孩芸芸,经常带她玩耍嬉戏,还时常 买些糖果零食之类东西给她,因此,遇急求助总是尽心尽力。 一时饭菜做好,盛入饭盒,急着回去。来时就又下雨,土路泥泞难走,黑灯瞎 火深一步浅一脚的,满地淖泥能拔掉鞋。这时下得越发大了,雨丝密集还夹带着风, 一阵紧似一阵。 陈志红一步一趋地蹇着脚儿走回屋来,头发都淋湿了。一看李秉川竟倚在那里 睡着了,望着他那睡熟的样子,顿觉心头一酸:他这是为我奔波了一昼夜,没吃没 睡而累成这样子!她将饭菜轻轻放在炉子旁边,再一看那烘着的馒头和萝卜咸菜都 没了,知是他饿极吃了,因此心里越发难过,被感动得几乎落泪。陈志红不敢出声, 悄然坐了下来。紧咬嘴唇,不声不响默默地望着他,那感激的目光中充满了敬意。 不想叫醒他,让他安静的睡会吧,待醒来再说。 夜深了,屋里除了李秉川那轻微的鼾睡声,再是天窗外玻璃上那密密匝匝的细 雨声。正是:夜雨萧萧孤坐独思,冷风凄凄隐含悲凉。 陈志红默坐凝思,触动了一往情深。她一面想着,一面不时的翻弄着炉边的大 饼,炉火烧得暖暖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麦面烘烤出的香味。想想与李秉川相处的这 些日子,时间虽不长,但却觉得有些难舍。他人好心也好,为人正直,慷慨大方, 忠厚热心,乐于助人,且身体健壮,很是英俊。自己能与他建立爱情关系,自感自 豪。若能同他一生相伴,生活在一起,那是最好不过的!他能挡风遮雨,又会关爱 自己……想到这些,不禁羞红了脸,心也突突地跳起来。她回过脸来凝视着李秉川, 见他仍安然熟睡,想到就要离他而去,心中不觉难过起来,眼里噙上了泪水。不知 为什么,最近愈来愈依恋他。如今要分手,就好像突然要失去自己一件赖以生存的 东西!分别后他会怎样?难道他会永远呆在这里么?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呢?能许他 什么吗?回到兰州又会怎样?还能跟他保持这种关系吗?一连串的自问使她心里感 到一阵无比的难过和悲伤,扑簌簌落下泪来。心在隐隐作痛,心绪也异常烦乱,真 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难道就这样,从此分两地,天各一方? 不,我不能一走了之,抛他这里不管,得想个办法!可眼下我又不敢当面答应 要嫁给他,怎么办?怎样跟他说呢?又一想,父母竭尽全力把我办回兰州,这又意 味着什么?难道他们会同意并支持我与他的婚事么? 陈志红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心里乱了,这是从未遇到过的难题,矛盾心理在困 绕着她。雨还在悄悄地下。李秉川没醒,陈志红就这样陪伴着他,一直默默地坐到 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