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陈志红诸事办妥,便要动身。 隔日清晨还不到六点,一行数人来送陈志红去大青阳口上火车。这趟嘉峪关发 兰州的慢车,在此仅停一分,当晚即可抵达兰州。送行者多是和陈志红同来支边的 兰州女知青,田虹也来了;再是钟丽红,她因与陈志红同在一个班呆过,关系不错, 便也来送她。男的只来了个李秉川。 陈志红的大件行李已委托曹技术员代她托运,因此,走时轻便,只有个行李包。 李秉川和她并行提着包走在前面,那群女的则跟在后头唏唏哈哈地说笑,相距不远, 走着走着,陈志红忽然转过脸来瞅着李秉川,问了句“我走后你会记住我吗?” 李秉川听后,点头应道“会。” 陈志红不禁粲然一笑,向他投来深情地一瞥,没再说什么。 李秉川趁机递给她一张字条,并折叠成一纸鹤状,说“当着众人面我就不说什 么了,送别的话都写在上面,上车再看。” 陈志红接过会心地笑了。 等车时,陈志红与众姐妹手拉手,一一道别,彼此之间少不得说些分别的话语, 但那田虹却只默默地站在那里望着李秉川微笑。李秉川茫然,好似没看见,转过身 去在一边点烟。 少时,车来了。这里既无站台又无其他股道,只是单线停车。众人帮陈志红送 上高高的车厢门梯,还没来及说声再见,车就开动了。 陈志红站在车门口频频招手,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 好在这趟车人不多,车厢内总共不过十几个人,她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安顿下, 便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字条,展开看时,却只是一首小诗,仅二十八字,写的是:人 生难得一知音,只因无缘各自分。 莫说意真情未了,悲欢离合不成姻。 陈志红看了几遍,心里只感到一阵茫然,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陷入 久久的沉思。 过了几日,张正民突然回来了。还是那老样子,但脸色较以前好看了许多,也 略胖了些,全无菜色!穿戴也行,军便服褂子是新做的,解放牌黄胶鞋也是新买的, 头上还戴着顶半新不旧“老海帽”,打眼一看,满英武的! 张正民是一到大青阳口就和狗子董仲华结伴逃跑的。不辞而别,这里连队干部 都不认得他。如今回来自然是先扑着老战友来,他的行李卷也没打开,仍有李秉川 替他保管,放在床下箱子上,也幸亏这里四季干燥,不然早该发霉烂掉了。他这半 夜三更下了火车,只能依赖李秉川安排他食宿。小里屋姜秋来回家结婚尚未回来, 铺板现成,拖出被褥铺上就成。待见到当官的再听从另行安排。隔壁郭凤杰也没睡, 闻声过来,三人便在外屋坐着聊起来。 李秉川问张正民“老撇,你回青岛住了将近一年,不是说要长期”抗战“么, 怎么不声不响地突然回来了?” 张正民不答话,只凄然一笑,不住地摇头,不停地吸烟,看样子心有苦衷。他 那抽烟的姿势还是那么滑稽可笑,像是不会抽,实际现在已经是正规烟民了。这次 回来别的没带,红舞烟倒是带来不少,还给李秉川和郭凤杰每人两盒。三人抽着家 乡烟聊着家乡事。 郭凤杰因问“老撇说说咱青岛港有什么变化?” 张正民微微一怔,瞅着他反问“什么变化?大港小港还那样,我知道它有什么 变化!” 郭凤杰笑了“你这伙计,怎么还这样!我是问青岛这几年有没有变化,谁问你 大港小港来!” 张正民这才明白了,翻了下白眼看着他“操,还那熊样!你说它能有什么变化。” 郭凤杰摇了摇头,望着李秉川说“好伙计,和没问一样!” 李秉川也不禁笑了,随意问道“你回去这一年在家干什么?光玩?还是设法出 去挣钱?” 张正民听了,脸上浮起一种近似伤心又似难过的神情,怆然说“上哪去挣钱! 咱又不像大板车李鸿喜那么有本事,会下大抓挖蛤蜊,会放趟钩钓鱼卖;狗子和老 挺也有办法,俩人做伴,夏天去弄海冻菜打凉粉卖,冬天下街理发干老酋;老蒙和 高光明在石炭线靠海沿晒大粪干,卖给海西沿,也挺好事!” 郭凤杰不等他说完,忙问道“大板车回青岛了?他不是逃到青海去了么。” 张正民瞅着他“哪来,他直接逃跑回了农村老家。” 郭凤杰听了,一点头,随即一摆手说“好,说下去。” 张正民又继续说“刘思远在家帮他姐看孩子。他姐上班,姐夫在部队上,正需 要个看小孩的,反正管饭就是了。听说他的老父亲在去年冬去世了。再别的咱就不 知道了。” 郭凤杰又问他“那你怎么不想法也出去挣两个,光在家里啃父母?吃了耍,耍 了吃!” 张正民“咱屌本事没有,指个命?!有一回我在市场三路大窑沟碰见老三团的 李玉团。”说到这里,他打住话头,冲着李秉川说“你想着没有,67年咱和黄家宏、 小袁在兰州兵团招待所遇上老三团的俩伙计跟一帮复员军人干起来,要不是你帮着 解围,他们准吃亏!那个块头大的就是李玉团,他住平度路,靠近永安大戏院那里。” 李秉川听后,点头说“对,我知道。现在他也调十二团来了。咋的个话,你说!” 张正民“他在小港贩点海货卖,非要拉上我干。我回家商量了下,掂掇了十来 块钱就去了。他还挺在行,帮我上船抓了些蟹子和海螺,我就拿到俺那边营口路和 大名路拐角上卖。可谁知不好卖,天又热,到傍晚那剩下的多半全都臭了!回到家 叫老爹好一顿骂,说我作索穷!后来我想去出大力挣钱,找了根绳又做了个铁钩, 去给拉地排车的拉崖,在铁中挂上拉到北岭十七中门口能挣一毛五分钱!但活不多。 没法,我又去找李玉团,想跟他合伙贩海货。谁知他也不干了,说在青岛当黑人没 法过!买卖又不好干,打谱过了八月节回甘肃,这样,俺俩就回来了。” 二人听了,神色都有些黯然,眼里充满着惆怅和凄凉,又对这位可怜的老撇充 满了同情。 郭凤杰皱着眉点着头,眼瞅着张正民“这么说还不如呆在这里,回去更没法混! 但不知回农村怎样?” 李秉川望着郭凤杰说“快老实罢!别打那个谱,但凡农村能混,怕是这里就没 人了。没听回来的人说,大板车回农村找了个老婆是倒插门,呆不下去才回青岛下 海的。咱不能跟他比,他家老辈就是渔民。” 郭凤杰猛然站了起来,骂道“他娘的!这不没咱这些哥们的活路了?死也得死 这里!” 李秉川望着他点点头“别激动!伙计,坐下来说。” 郭凤杰又坐了下来,沉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说“最近家里来信,打谱给我从 农村找个媳妇。照这么说,此路不通?这事还二糊?!” 李秉川瞅着他,不动声色地“找农村媳妇不是不可以,但要是随女方去农村生 活可却难!不相信就试试。依我看不如带她到这里来。” 郭凤杰的心被触动,点头说“说得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与其从农村带个 老婆回来,那还不如就地找知青了,日后也不至于因水土不服遭埋怨!可咱下手晚 啦!好的没有,剩下的多是些捡不烂残!谁敢要?你说这不矛盾!” 张正民听着,忽然咧嘴笑了。他边笑边望着郭凤杰说“捡不烂残也行,比没有 强,不然得打光棍!” 郭凤杰回过脸来望着他笑了笑“老撇,你这是想回来找对像?” 张正民忙说“哪来,我是让老爹赶回来的!家里兄弟姊妹多的养不起,没法才 回来,谁还敢望找对像!” 李秉川也不觉笑了起来“你倒说实话!” 正说着,只见柳慕明从里间披着棉衣靸着鞋出来,只望他们说了声“还不睡?” 便忙忙的推开门,站在那里哗哗的撒起尿来。 郭凤杰望着他说“老柳,你这伙计,不能往外多走两步?开门就刺!”柳慕明 撒完尿还一哆嗦,转过身来笑着说“刚从被窝爬出来,倍冷!尿尿怕么!”说着, 三步并两步进屋又钻进被窝里去。一面打着冷颤,一面又说“我看明儿八成要变天! 我这腿疼。” 这时李秉川也站起身来冲着张正民说“咱也睡罢,老撇,被褥都铺好了?”说 着,便自去收拾床铺。 张正民只应了一声,便跟在郭凤杰身后出门去解手。夜深天寒,三人都各自去 睡觉。 翌晨,开门一看,漫天皆白,雪地茫茫。这里的气候是难料测,还不到十月竟 下起雪来!向天空遥望,风不动,云低垂,黑压压,乌沉沉。顾望四野,纷纷扬扬, 满天飘落着鹅毛般的雪絮。 李秉川是雨雪无阻,天天赶着毛驴车拉水不止。天冷用水少,每日只拉几车够 伙房做饭用便可。这日是九月底最后一天,次日是国庆节。然而,大雪下了一整天 还没停,直到次晨起来,开门雪尚飘。这是来甘肃头一遭遇上这样大的雪!地面落 雪足有一米厚,洼地更深。这雪就像要把人间的一切埋掉!但农业连队不怕雪大, 老头连长说过“下雪就是下粮食!”知青农垦兵也不惧;下罢,再下三年何妨!越 大越好。今年这头场雪已预示着来年又是个好年景。的确,这大青阳是块初开垦的 风水宝地,风调雨顺,雪兆丰年。不像是在甘肃。 大雪封门,连里组织各班排清除营房周围积雪。但雪太厚,只能像挖战壕般的 清出相互贯串的通道,男子排则突击开辟通向四号机井的道路,以保证正个连队生 活用水。这场罕见的大雪,啥事都干不成,只能像动物一样呆在屋里越冬。各屋里 也都生着土炉子烧火墙,大青阳又提前进入了寒冷的冬季。 这年的国庆节人们是在关门闭户围着火炉赏着雪度过的。这年的下半年,清查 林彪集团尘埃落定,中央已开始着手纠正“文革”初期造成的冤假错案,落实干部 政策。因此,再没有出现和发生激烈的运动高潮,看来“文革”将趋于平息,人们 得以安居乐业了。 过了节,雪也住了。天上的雪云渐薄,太阳也出来了,但化雪天气,寒冷煞实。 一个星期过去,可喜都是晴天,雪已基本消融,但田野上或背阳处仍还星罗棋 布的散落着斑斑雪迹。连队营房周围的积雪也化得横淌竖流,遍地泥泞。终因是老 秋,不同于隆冬数九。 秋后走的头一批探亲者和结婚的都已相继归队,大申、小唐等都携家属双双返 回;姜秋来因老婆回青岛娘家而只回来他一个;小唐的爱人生了个男孩,两口子怕 带孩子回甘肃受屈,便留在父母身边扶养。 连队回复了日常工作,三个排各干各的,机耕排则维修车辆和保养农机。 再说那位给家属拉水的水利工程师老单,自回家探亲后不知因何,一直没有回 来。有人猜测他是该办退休要告老还乡了。因此,现在仍有青岛知青王永法接替他 拉水。王永法是个老病号,跟大板车李鸿喜是同乡,他患的是腰腿病,外带骨质增 生,啥活也干不了。原来他呆在马厩帮着马司令王德真喂马,其实他不干,白天黑 夜地睡大觉。有时能连续睡上好几天,跟昆虫冬眠一般!委实饿极了才起来去伙房 打些饭来吃,或去男子班走走,听听有什么消息。时不时的还下山去场部卫生队看 病,他一直在盼着等着办病退。但幸运之神却迟迟没有降临。老单探亲走后,老头 连长找到王永法,动员他替老单为家属拉水。开始不太情愿,好在每日不过拉两三 车水。也不算累,便答应了。 这日李秉川休班,他在歇国庆节的还休假。因他收到两封来信,一封是兰美玲 从青岛寄来的;另一封则是陈志红回兰州后发来的。他便呆在屋里写回信。 这里正写着,忽见张正民从外面走进来,一看他在写信,便问“怎么,你歇着?” 李秉川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没答话,随即问他“你从哪来? “师部。” 李秉川一听,不禁惊诧的望着他,便又问“去师部干嘛?” “找师长评理!” 李秉川接着笑了。放下笔,拿起烟来递他一支,默默地看着他“我说老撇,你 是不神经真有问题!我还以为你到煤矿报到去了呢,你可真行!” 张正民在床沿边坐下,面带忧色,只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但眼里含着泪, 直视着窗外,只抽烟,不吭声。 原来这张正民回来之后,便去连里报到,不料,得到答复是:二连没有他这么 个人!逃跑一年,名单早已退到团里。无奈,等下过了雪,过了节,只好去山丹场 部找。结果是调他去下煤窑。张正民一听,恼了,但又发不得火,只好又返回大青 阳口来。百般请求留在二连,但指导员梁贵田不讲情面,说一千到一万,就是不行! 找也没用!指导员一锤定音。 张正民没辙了,一气之下去了河西堡二师师部。然而,白跑一趟。师首长见不 上,瞎参谋乱干事倒是一大群!听他说是来找师长要求调动工作的,觉得可笑!推 诿说回团部去找,师部从不管战士调动。张正民被促了一鼻子灰,只好折回,再没 章程了。 李秉川见他这几天往来奔走,面色憔悴,不觉又可怜起他来。便劝他“去罢, 老撇,据说煤矿条件还可以,生活也比在连队好,咱以前老二连的人,好几个在那 里。去后只记住一样,注意人身安全!” 张正民听着,却说不出话,竟落下泪来。 李秉川写完信已近中午。他去打来饭和张正民一起吃了,便打发他即可动身去 煤矿报到。张正民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走时,李秉川帮着他提着那简单的行李卷,送过了铁路,向南全是一片丘陵, 走上那通往煤窑的土路方站住,免不了再宽慰叮咛他几句。 张正民被他的好心感动了,只凝视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略带哽咽 地说“哥,放心罢,我去了好好干!等我歇着还回来。” 李秉川点点头,默然无语的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怜悯和同情,一直望着 他背着铺盖走远了,方转身回去。 午后,李秉川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忽听有人进来,睁眼一看,却是杜效成和 刘继年,接着随后又跟进个苏学忠来。 刘继年因笑“作啥呢?这阵子睡的是哪门子觉嗄?快起来!我们玩牌去。” 李秉川躺着没动,问道“你没上班?” 刘继年不以为然地“感冒喽,谁上班去。” 杜效成眨巴着眼瞅着他“睡么!起来,我们仨斗根。” 苏学忠一听,忙说“我呢?咱四个一堆玩!我把牲口全给赶进苜蓿地里了。快, 咱玩回。” 李秉川被搅不过,只好起身跟他们来到外屋打牌。刚摸起牌来,忽听后窗外有 人喊他的名字。李秉川不由一怔,侧耳听听,又喊了一声。杜效成不以为然地说 “是王永法喊你,不理他!刘继年出牌。”李秉川站起身来,手里还攥着牌,从姜 秋来小屋推开后窗,探身朝外张望。只见王永法正在后排家属房前放水,一见到他, 便忙说“李秉川,快看看去罢,你伙计老申在十号井伤着啦!听说还挺厉害的!” 李秉川一听,不由一惊,紧盯着他问“现在哪里?” 王永法说“大概这回被抬到营部卫生所去了,我是刚才听说的。” 李秉川听后,心不禁往下一沉,丢掉手中的牌,匆忙穿上棉衣,冲杜效成说了 声“我去看看。”说罢,急火火地出了屋,一路跑步直奔营部卫生所。 李秉川一进卫生所的门,一眼看见申明远俯卧在冲着门口的一张诊疗床上,侧 脸朝外,痛苦表情,不可言状。见他进来,疼得他直摇头,但却说不出话来。李秉 川心里一酸,泪水情不自禁的涌满眼帘。但他极力地忍住,连忙俯下身去问“怎样, 伤在哪里?”申明远紧攥着拳头,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发出喑哑短促的声音, 只说了句“腰!腰部很疼!”李秉川强忍着满心悲楚,紧紧的依附着他,充满疼惜 地抚慰他道“你忍会儿,听说马上送你去师部医院。” 这时,郭凤杰和刘继年、杜效成、张长青、李占明等齐都赶来探看,周围站了 不少的人。 杨连长和张营长正在营部里用电话联系,请求场部派车来送病员去师部医院抢 救。 营部卫生所大夫面对这严重骨伤病员竟束手无策。那位医学院毕业的左大夫偏 又回上海去了。这泮大夫面无表情的呆立着,竟判断不出伤者的伤情如何!只能和 卫生员做些简单的护理,等待转院。他见申明远趴在病榻上痛疼难忍,便又让卫生 员高蓉给注射了一针止痛药。 一时,杨连长和营长等匆匆走入,王冠芳紧随其后拭着泪进来。张营长跟泮大 夫说“场部没车,要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我想只有派35拖车去了,你也跟着去。 ” 泮大夫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的刘元庆心直口快,忙说“不行,营长,派 拖车去送骨伤病号还不颠散了架子!再说到河西堡70多公里,这段路又不好走。” 张营长沉吟片刻,又说“往车上多垫些麦草,再铺上棉被会好的,多跟些人去 照应着,考虑两个多小时就能赶到医院。” 李秉川急切地说“营长,申明远伤势严重,不能耽搁时间!唯一可行的办法是 截火车,那样既快捷又不至于颠簸。 张营长犹豫片刻,看看杨连长,不禁说道“这怎么行!” 郭凤杰忙道“怎么不行?救死扶伤!一会70次快车就经过咱这里,我不相信他 们见死不救!” 众人听说,齐都赞成抬上伤员去拦截火车。 此时,王冠芳守在申明远跟前垂泪,心在颤动,刀剜一般。 杨连长望着张营长点头“我们试试吧,到青阳工区求助,兴许能行。”张营长 看了下手表,点头同意了。 李秉川忙又说“连长,来不及抬工区了,车快来了,就在外面土坡上拦截!” 营长沉默不语。杨连长一跺脚“行!我们抬伤员过去。” 70次列车正点运行。一大群人齐刷刷地站在那土坡上望着等车。一会儿,列车 一路呼啸着,风驰电掣般地向这边驶来。 机车上是河西堡机务段的高机车长和副司机小张,司炉小王。他一眼望着高埠 上一大群人在向列车不停的招手,其中还有人在使劲的摇晃着衣服,有个人竟用大 红袖标上下晃动,示意停车。老高不由一惊,说了声“有情况!”副司机小张也望 见了,随即问道“咋办,机长?是兵团农建师的人在截车!”司炉小王听说,也忙 探出头去了望。他们常年行驶在这段铁路上,沿线情况都比较熟悉。 高机车长果断命令说“准备紧急停车!”当下,车往后一促,速度开始减慢。 少时,长长的列车吱吱地刹着闸在营部南侧的轨道上停下来。高车长立即从车头上 跳下来,询问原因。 杨连长和张营长赶忙迎上前去,赔笑解释说明情况。同时,众知青抬着床板上 俯卧着的申明远直奔行李车去。老高二话没说,立即提醒找车长商量。 这时列车长已经走了过来,一听这情况,并未答话,向他们一招手,马上来到 行李车下。叫开中门一看,只见满满一车行李,毫无一点空隙。行李员在上面见此 情景,朝下一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列车长向众人只说了句“后面有趟货车,抬上 守车去!”说着,迅即跳上了车。车尾的运转车长已发出信号,示意发车。车头低 吟一声,又迅速开走了。 众人望着远去的列车肃然而立。杨连长大失所望,一阵惨沮之后,默然又振作 起来,望着张营长说“对,营长,去工区求援,坐守车去!你留家里罢,我带他们 去。”张营长迟疑片刻,方点头答应,并又叮咛了杨连长几句。 当下众人又抬上申明远,小心翼翼地沿铁路向东大青阳工区走去。李秉川和郭 凤杰分别左右抬在前面,正挨近申明远的头部,李秉川见他疼的咬牙吸气,皱眉咧 嘴,脸色更加苍白,知他是在忍着剧烈的痛疼,因此,心里不禁也隐隐作痛,便不 时的寻些话来宽慰他,劝他再坚持忍耐一会,到医院会好的。大伙见他疼成这样, 也不敢快走,只能小心谨慎的敛着步走。 幸甚!当他们抬着申明远刚来到大青阳工区不一会,那趟空货车就开过来了。 工区领导听说此事,连连说“好办,好办。”立刻上路持红灯将车拦住,通报一声。 当下众人七手八脚,费了好劲,总算将伤者连人带床板抬进守车室。不料,守车中 间还固定着一个大铁炉子,并带护栏,只能斜放在地板上。车立时又开了,大伙这 才略松了口气。 郭凤杰颇为感慨的说“还是好人多!想不到在这里拦火车竟比公路上截汽车还 容易!” 杨连长看了他一眼,没吱声。看上去他有些疲惫,神色黯然。坐在旁边的陆排 长却说“关键时刻见精神!我们这荒山野岭的农建连队,还幸亏靠着这条铁路!铁 路老大哥又个个像雷锋!” 郭凤杰望着陆排长说“雷锋是开汽车的,如果他遇上这事,肯定二话不说直接 开河西堡了。”坐在后面靠车门的守车员情不自禁地说“出门在外嘛,五湖四海皆 弟兄!别说是遇着雷锋,这事让谁遇上都会毫不犹豫的帮忙!我们比起雷锋同志来 那可相差太远了。” 郭凤杰听了,微微一怔,因向守车员问道“听口音咱好像是老乡?” 守车员不禁忽地一笑“我是昌邑人,老家岞山。” 郭凤杰忙说“怪道听着亲切!俺这位受伤的弟兄也是昌邑人,可是缘份。” 守车员不觉一怔“是么?”脸上露出喜色。 刘继年接上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这时李秉川一直守在申明远面前,仍在不断地安慰他。申明远强忍着腰部的剧 疼,声音很低,向李秉川说“我这辈子完了!怕要终生残废!不知为什么,这些日 子我就有种预感,果然应了此劫! 李秉川听后,只感到心头一阵沉重,满含悲凉,因又恳切的劝慰他“明远,千 万别胡思乱想,你会好的,到医院后会治好的,现在医学水平比较高……” 申明远痛苦地摇摇头“你是不知,当时我被砸倒,一起身,只觉下面一阵速麻, 像通电似的,我知道完了!再没感觉了。现在只有腰部以上疼,疼极了……。 李秉川听了,不禁感到悚然和惊心,这事来得这么突然和意外,这使他更加感 到世事的不测和险恶,面对自己这位不幸的弟兄,他心里难过极了……。 他的爱人王冠芳也呆在一旁,一直不声不响的听着,紧锁眉头,脸上露出焦灼 不安的神色,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哀痛,那样子使人见了感到可怜! 还算顺利,车从芨岭开出,再也没停,一路滑行,直达河西堡永昌。 车到河西堡已是黄昏时候了。杨连长和大家一起将申明远抬到站台上,那守车 员也帮着送下车来,杨连长向他连声道谢,握手作别,一直望着他上了守车,这才 回过头来,不禁喃喃自语的说“好人,真是个大好人!” 然而,从车站到师中心医院仍有五六里地远,这时什么车都没有,甚至连个毛 驴车的都找不见!看来只能抬着伤者一步一步地量了。这河西堡是个新兴工业区, 周围多是大山,医院就坐落在去金川的公路旁。 杨连长蓦然转过身来,望着陆排长问“不是跟来十多个人么?咋只剩下咱六七 个人?” 陆排长也突然一怔,回头瞅着一班长杨维明问“老杨,他们几个呢?” 杨道“我咋知道!” 郭凤杰没好气的道了句“你们以为普天下都是好人?!都是雷锋!赶快走罢!” 杨连长摆了摆手,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再啥都没说。 在夕阳的残照里几个人抬着一个身负重伤的知青,走在那通向医院的公路上, 那情景显得是那样的悲惨孤冷和凄清。等赶到二师中心医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 来。 经门诊一位姓吴的外科医生诊断:腰椎骨一二断裂。建议:手术治疗。但二师 中心医院不能做此手术,需就地转往北京迁河西堡医院,此地称“北京医院”。吴 医生还说:假如北京医院也做不了这手术,那只有转张掖十八野战医院或兰州陆军 总医院了。 杨连长一听,头“嗡”地一下,立时觉得大了一圈!咋办?转!可这北京医院 又在哪?总不会真去首都北京罢! 不远,就在邻近。 郭凤杰道“天爷爷,但愿北京医院能接诊,不然,再转张掖或兰州,这些人差 不多都就给折腾死了!” 恰在这时,李玉川大夫来了。不知他是到师部医院来作甚,当晚正要返回青阳 口。忽闻大青阳二连送来一重伤病号,便急忙赶过来探看。他是内行,当下跑来跑 去询问其诊断伤势情况,并详细看过X 光片。他清楚中心医院是做不了这手术的, 只有北京医院王大夫尚可做得。他是外科专业医师,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当下立 即将申明远送至北京医院,并办好就诊手续。又经过一番诊断之后,才被送进了手 术室。 这下好了,杨连长松了口气,问身边的李秉川要了支烟点上,就地蹲下身来歇 会儿。众人也都腰酸腿软,疲惫不堪。 少时,李玉川大夫走来,跟杨连长点了点头“行,这里接诊就好,但还要拍片。 关键问题在于他伤的是腰一腰二骨裂,这极可能挫伤中枢神经而导致下肢瘫痪!看 手术情况了。像这样病号,即是转到张掖或兰州的大医院,想也无济于事,因为目 前国内外尚无能力实施中枢神经吻合术。申明远怕是要终生截瘫!” 众人听后,心一下子都凉了,面面相觑。这些知青命运相同,休戚相关,然而, 今日却都无能为力了。那王冠芳躲到一边,情不自禁的抽泣起来。大家见了,却无 可奈何。 杨连长一看表,快八点了,这才跟大伙说“我们还都没吃饭,得去吃点东西。 走,咱去找食堂。”大伙刚转身要走,忽见一穿白大褂的大夫走来招呼李大夫,及 至近前说“手术需要血浆,但医院血库没血,如向武威求援,最快也得明日上午方 可动手术。主治医师要我来通知你们,征求意见:如果你们之间同来战友情愿献血, 血型相应的话,便即可动手术。” 众人听后,相视片刻,便又转过脸来望着杨连长。但杨连长却只含糊的应了声, 竟束手无策,左顾右盼。手里那少半截烟正冒着缕缕青烟,眼看着就烧着指头了。 李秉川当即表示“那就检验血型罢!还等什么?” 郭凤杰慷慨地说“就是,需要多少抽多少!没问题,咱就是血库!” 陆排长也毫不犹豫地说“走,咱去验血!” 杨连长被感动了,面露欣慰之色,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 过,眼里也立时含满了泪。他激动地连连应声“唉,唉,咱去验血。” 当下这位大夫将他们带进一个房间里,交待给护士便自去了。这房间不大,中 间却用板壁隔成里外两间,一面留门并挂一白布半截门帘。外间设一单人床,对面 有桌有櫈,板壁上留一方形小孔,人躺在床上可将胳膊伸过去;里间小,只备有接 血浆用的器皿和玻璃瓶一类的东西,十分洁净。看上去这是转为献血者准备的房间。 血型很快查明:杨开渠O 、陆召林AB、杨维明B 、郭凤杰O 、李秉川B 。刘元 庆因体弱消瘦不易献血,免检;王冠芳因是女性,亦免检。 少时,那位医生又回到这里来,护士将检验单交给他,医生接过看了看,取过 笔分别在杨维明、郭凤杰、李秉川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对号,并注明每人献血为250 毫升。 杨连长瞅着纳闷,因问“大夫,我的血型也是O 型,咋不抽我的?” 医生笑了“伤者是B 型血,当然要输相同型血。O 型固然是万能血型,但两个 O 型不能同时输入一个B 型血的病员。再是你年岁略大些,还是选年轻体壮的为好!” 杨连长听了,连连点头,沉默不语了。 医生回过头去又问护士“这些同志喝过糖水了么?”一高个女护士应道“刚冲 上太热,待会差不多可以喝了。”说着,便招呼他们三位献血者先喝些白糖水。男 医生笑着点头“对,多喝点水,你们从不献血,血稠得很,需要稀释些。没关系, 能喝多少喝多少。”说罢,便又冲高个护士说“一会就开始,那边手术台已经做了 准备。”说着,又一径去了。 杨连长望着护士问“这位医生是……” 高个护士“他是助理医师,张医生。” 这三位正在一个劲地灌糖水。水是甜甜的,不过,他们个个都饿的饥肠辘辘, 浑身发虚,实在也喝不下多少水去。护士却浑然不知,只鼓励他们多喝水,有利于 献血。陆排长倒是忍不住了,端起一大茶缸喝个没够。 杨维明是班长,自告奋勇,头一个先上床躺下,他是想早抽早完事!护士让他 脱掉棉衣撸起袖子,开始给他操作。其他人都在旁边盯着。只见他精神有些紧张, 脸色微微发红,眼里闪出不安,连呼吸都有些急促。那护士轻轻笑了起来,温声说 “别紧张,放松些,一会就好。”杨维明应声点头,但心里却仍惶惶然。 里面那位护士一掀帘走出来,跟高个护士小声说“流得很慢。”护士点点头, 只瞅着杨维明的表情,问“感觉怎样?” 杨维明越发紧张起来,并觉得心在突突跳快,惶然说“我头有些晕……恶心… …” 护士愕然,立即停止抽血。回头问那位护士“小盖,抽了多少?” “七十五毫升。” “不行!这位同志感觉不太好,进行下一个。”接着,护士给杨维明拔了针头 和输管,要他到一边休息。杨连长和陆排长赶忙过来扶他下床。这时才发现杨维明 的脸色已渐渐惨白,精神萎顿,大有不胜之态。刘元庆见他这般态貌,忙过去用手 触摸他的前额,问他“怎么老杨,出虚汗啦!是不吓的?”护士注视着他,转过脸 去问杨连长“他是不身体不舒服?” 杨连长一时也摸不着头脑,茫然说“可能是累了,也有点紧张,从未见过这阵 式!” 那姓盖的护士忙说“带他到门诊看看去吧,他气色不太好,别在是病了。” 杨连长一笑说“没关系,休息下就好。” 这时那高个女护士去隔壁屋里往手术室挂了个电话,然后又回到屋来。 接下郭凤杰比较顺利的抽完250 毫升;继之,李秉川也十分顺畅的抽出375 毫 升鲜血。那盖护士将这玻璃瓶内泛着泡沫并带着温度的血浆用纱布各自包了,直接 送去了手术室。 杨连长极感惊诧地盯着这高个护士,不解地问“最后这位同志咋抽这么多?!” 护士听了,爽朗地一笑“头一位同志那血不能用,待化验。这位同志跟伤者血 型完全相同,身体也好,所以多抽些没关系。因为手术大约需要用600 毫升血浆。” 杨连长点点头,再没吭声。 晚上九点多了,大家都还没吃饭。杨连长问过护士再无甚事情,便和大伙一起 出来,招呼去联系吃饭住宿问题。 大家一面走着,还一面谈论着,个个筋疲力尽,累的够戗!杨连长摇摇头,不 无感慨地叹道“人间自有真情在……” 意外事故的发生而导致申明远腰椎骨损伤,从此下肢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实 属不幸! 怪事!都说这眼井闹妖,果然不虚!不到一年时间竟发生两起重大伤亡事故, 这不得不使人们对此犯起疑心。据说,当初打井队在此打井,曾将一只井锥牢牢地 掐住在二三十米深处的淖泥中,后被拔断。个别富有打井经验且又疑神疑鬼的老职 工却说,这井打的不是地方,在好换个位置。然而,这年代,谁信这个邪!何况已 经勘测好的井位,岂能随便挪动,照打不误。待事故发生之后,人们才不得不思前 想后,煞费猜疑起来。怪哉!难道真打错了地方不成!神差鬼使?!其实不然,皆 因农建连队条件差,打井设施落后陈旧,安全措施不当,又从上到下缺乏足够的安 全意识,采取土法挖掘,难以保障人身安全。这责任该谁来负,说不准。只能说领 导对安全问题不够重视,换言之,视若无睹,拿生命当儿戏,结果是,谁摊上谁不 幸!落下个终身残疾,令人痛心疾首。往后日子咋过!想当初,若是指导员不拦挡, 批了假,这灾难也就免了,看来,是祸躲不过! 这件事给全连人又敲了个警钟,更加感到这打井的险恶和不测,并对自身安全 而忧心忡忡,甚至谈井色变,拒绝下井。班排长无奈,只得亲自带头和有些打井经 验的老职工下井干活,让知青们留在井上干。 在北京医院动过手术后,申明远住进师部中心医院,因当时医院条件和医疗技 术所限,仅能进行外科手术将其腰椎骨复位固定,中怄神经组织挫伤则得不到有效 治疗和恢复,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卧床养伤阶段。他痛苦极了,深为自己的不幸而哀 感欲绝,心中泛起的愁绪却无法平静和抑制,只能横下心来,一切由命了。可王冠 芳咋办?这不要毁了她一生!虽说二人亲密无间,并已订了婚姻,然而,这样下去 那可真真委屈了她,害苦了她!为此他深感不宁,又顾虑重重。可谁知他的这位未 婚妻王冠芳却心坚似铁,始终不渝,天天守护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这使得申 明远那颗伤疼的心既感到莫大的慰藉又充满悲苦和忧虑。纯真诚挚的爱来之不易, 然而,如今落到这步境地,不禁要为王冠芳考虑着想,她还年轻,风华正茂,人生 之道路漫长,因此,决不能让她跟着一辈子受累。他忍着伤疼和心痛,思虑再三, 才鼓起勇气说“冠芳,我有个心事想和你商量,不过,你可别怪乎……” 王冠芳听了,感到他的神情有异,因问“啥心事?你说就是。”申明远迟豫片 刻,才说“看我伤成这样,怕是终将落个残疾人!我不想连累你,不能因为我而毁 了你!你应该为自己以后着想……”说道这里,申明远说不下去了,忙转过脸去, 眼里噙满泪水。他强忍着腰部阵阵伤疼不住地摇头。 王冠芳默默地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只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竟 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的心里充满对他的怜悯和伤感,便俯下身去,在他的耳畔轻声 劝道“别想那么多,现在还顾上说这些,眼下是养伤要紧,其他都无足轻重。放心 好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申明远回过脸来,紧紧瞅着她,慨然说“你应该理解我,这可是关系到一生的 大事!你回去,连里会派人来的。那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王冠芳立起身来,两眼仍瞅着他,略带愠意地“再不要说这些了,我想过了, 将来不管前景如何,我都认了。只要你能安心养伤比说什么都好!” 申明远听了这话,默然不语了。他心里明白,王冠芳是个感情专注,意志坚定, 可共生死的贤惠妻子,情知再说无用。只是往后想想,日子还长,而自己伤成这样 又怎能与她百年相聚?难道忍心让她侍侯自己一辈子!想到这些,心全凉了。然而, 最使他感到揪心的还是那尚未出生的孩子!怎么办?苍天爷!保佑他们吧…… 此后,申明远不再提起这事,只稳定情绪,安心养伤。王冠芳乃贤德之人,心 口如一,始终陪护在他身旁,尽心竭力地照顾他,辛苦劳碌可想而知。 杨连长回来后已分别向连里、营里做了汇报,并提出尽快研究派人到医院去陪 护申明远。因为暂时只有王冠芳一人陪床,申明远属于重伤病员,至少要安排两个 专人轮班护理。然而,指导员梁贵田对这事似乎并不是那么关心和重视,甚至有些 麻木不仁,只对杨连长说“这事还用商量,你安排就是了。再说不也是工伤嘛,该 咋着咋着。” 杨连长听后,觉得也是,不过总得打个招呼才是。接着又以商量的口气,冲梁 贵田说“有几位献血的同志,是不应该打报告给团里,给予适当的照顾和休假才是?” 梁贵田默然片刻,才说“那就按规定办吧。” 这样,既然指导员发话了,杨连长也就打消顾虑,当即从一班抽调刘元庆到河 西堡师部中心医院,协助王冠芳照顾护理申明远。与此同时,又批准三位献血者各 休假十一天,每人还照顾五斤鸡蛋,做为营养补给,但只是没有兑现。一班长杨维 明因献血时感觉不适,出现头晕恶心等症状而中断输血,经化验,他已患肝炎,原 本不该献血。 休假期间,郭风杰便去了煤窑,因为王中国和万德功从一连调到场部煤窑上。 再有李荣基和张正民在那里。他不甘寂寞,找他们玩去了。可谁知在他走后第二天, 连里批了他和李秉川的探亲假。杨连长亲自通知李秉川马上到统计钱荣新那里开出 探亲证明带上,去场部计财股办理通行证和领取路费。献血假是额外的。杨连长说 完后,又瞅着李秉川补了一句“你们俩是好样的,我佩服!” 李秉川望着连长笑了笑,没说什么,脸上却露出欣慰之色。批了探亲假本该高 兴才是,可却高兴不起来,四年多了,才盼上这天,多不容易!漫长的一千六百多 天,怎么过来的!不过,现在似乎觉得探亲问题无关紧要了,因为长期呆在这里已 经习惯,可以说情感都麻木了,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想法和希望,也没有什么欲望, 甚至已丧失意志和理想,只是稀里糊涂活着罢了。然而,既然探亲假批下来,又不 能放弃,亲情乡情怎能忘!总得回乡探望那阔别日久的亲友和那生养过自己的地方。 肖国平利用探亲假回家和叶明新结婚,再还有兰美玲都没有回来,兴许能在青岛见 上他们。想到这些,李秉川便于当晚乘上半夜的火车下了山,到场部去办理探亲手 续。郭风杰不在,只有替他代办了。 次日上午,李秉川来到场部,很顺利地将手续办好,这是第一次领到了探亲路 费和通行证,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正要去五连寻老战友徐正贤和杨立德, 却忽见打井队的“姑爷”李德起朝他走来,并笑着问他“嘛,李哥,到场部办事来 了?咋不到宿舍去坐坐。” 李秉川望着他说“我正要去五连,谁知遇上你。”他说到这里,便又问“我说” 姑爷“你不是要调我们二连么,怎么又放下了?” 李德起说“嘛,打井队不放!我跟冯道习商量妥了,待到探亲结婚回来再调不 迟。”说罢,略停片刻,又说“昨天有俩女的打张掖十一团来,到场部来打听你在 哪个连队,你见到了么?” 李秉川不由一怔,望着他摇了摇头问“姓什么?” 李德起笑了“咱不认识,怎么好问。一个口音像青岛的,另一个说普通话。我 说了,从山丹乘火车到大青阳六站地。你没见着,肯定走岔道了。” 李秉川听后,不由一喜,但心里却纳闷“难道是刘娟?还是许夏萍?他们可都 在兰州上学,不是放寒假,这不可能。”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谁要找他。 这时,李德起望着他问“嘛,李兄,我断定其中一个肯定是嫂子,对吧?” 李秉川淡然一笑“哪里的事,我猜想是以前一个连队的。” 正在这时,有辆解放车要去煤窑拉煤,李秉川立刻想到要跟车去煤窑找郭风杰, 便忙对李德起说“伙计,改日再谈,五连也不去了。我就搭这车去找老郭,我俩一 起探亲。” 李德起忙说“急火么!在这玩天,明儿去不行?” 李秉川“有方便车还是去吧。再说老郭还不知批了探亲假,我得去通知他。” 李德起一听,便点点头“行,那回头再说。这司机老宋是咱们哥们,我跟他言 语声。”说着,便和李秉川一起走到车前,向那司机打声招呼“我说宋哥,把大哥 捎到煤窑去。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二连老李,认识么?” 司机正往水箱里加热水,回过头来打量一下李秉川,然后点头说“见过。行, 上车吧。” 李秉川望着司机点点头,正要爬上车去。李德起忙又说“车上多冷!坐驾驶楼 里头。” 司机笑笑“对,这冷的天车上怎能受得了!驾驶室没别人,上去吧。” 当下,李秉川别了李德起,乘上这车直接去了煤窑。 不料,去到之后,找见李荣基和王中国他们一问,郭风杰已经走了。王中国告 诉李秉川“郭风杰是来这里借钱做路费,说是家里给他从农村找了个媳妇,让他回 去结婚。我们几个好歹帮他筹借了四十块钱。他说够了,他身边还有几十块钱的献 血费。这样,在此住了一宿,第二天就随拉煤车去了山丹,现在八成到兰州了。” 李秉川听了这情况后,不禁摇了摇头“这伙计性急,稍候一天就批下假来了。 我以为他来煤窑找你们玩几天,谁知还有回家结婚一说!” 李荣基在旁说“白不住没来得及说。他来时身边什么都没带。”王中国忙说 “是的。他是临时决定的。” 万德功说“这样批了假正好,反正献血还有假,权当探亲早走一步。” 李秉川点头“说得是。不过,他的路费我已经代领了,既然是从这里预借的钱, 那就替他还上得了,早晚的事。回去我和他说声就是。” 王中国一听,忙说“那敢自好!咱们之间倒好说,只是朱瑞生那二十元钱应该 先还他,他有家属这里。” 万德功也点了点头“对,这样都好!大老郭也不用背债了。” 李荣基因叹道“早知这样,俩人作伴多好!” 李秉川一笑说“归心似箭!” 当下,李秉川立马要回连去,因为有人已到青阳口找他去了。伙计们留他不住, 只好让他吃过午饭再走。 李秉川从煤窑走截道步行回到连里,已是黄昏时候了。刚回到宿舍,就见姜秋 来冲他说“伙计,你怎么去场部才回来!不是前天晚上就下山了么?” 李秉川只淡然地“哪来,咋晚才去。” 这时,柳慕明也从里屋出来,对李秉川说“你们十一团一个姓蒋的女教师把你 那对像给领来了。嘛,说是从新疆石河子来的!我说哥们你这本事够大的!干嘛找 个那么远的爱人,以前认识?” 李秉川听了柳慕明这话后,笑着说“哪有这种事!白不住是以前连里同事。” 柳慕明望着他笑着“这都找上门来了,还保密!” 姜秋来“嘿!那留短发的长得倍儿棒!怪道你不在连里头找老婆,闹了半天早 有啦。” 柳慕明笑着,用手指着姜秋来说“你妈秋来真糊哎!看得够仔细的,不过,你 可当心,别让李哥打你这鄙剋的!” 李秉川笑问“现在她们在哪?” 姜秋来忙说“八成在杜效成老婆那儿。陈志红走后,不是钟丽红接替么,对, 5406室。” 李秉川这下心里才明白过来,张茹秀果不食言,真的来了!不禁被她这真诚和 执着所感动。 李秉川说“我去看看。”正走到5406室,只见刘继年从那屋里出来,一见到他 便说“哥,嫂子好着哩,快看看去吧。” 李秉川笑着“没想到她能来。” 进得门来,屋里火墙烤得暖烘烘的,只见钟丽红和唐英莉正陪着张茹秀、蒋丽 雯二人说话。一见他进来,齐都站起身来让座。李秉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谦让 客气几句。钟丽红也没坐,望着他说“你可回来了!这位蒋姐陪你爱人去场部找你, 今早起又来我们连等你一整天。我以为你得明儿才回来呢,这还不错,提前赶回。 ” 不等李秉川回答,唐英莉连忙走上前来,拉着他坐下,然后冲他说“你这当大哥的 不像话,找了这么个好嫂子也不言语声,啥意思呢?” 这话把大家都惹笑了。张茹秀虽然也笑着,可却不动声色地端坐那儿,只听他 们说话。 李秉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涨红着脸,停了会,才支吾着说“我事先不知 她要来,不然能不去张掖接她。” 唐英莉又连连摆手,笑着说“哎呀,别解释了!反正你调十二团来人家都不知 道,让她们二人到处找你。这样,你得好好谢这位蒋姐才是。” 李秉川满面愧疚之色,忙站起身来,冲着蒋丽雯说“”小四川“说得是。蒋老 师,真是太感谢了!你受累了!” 蒋丽雯谦然一笑“没什么,我们原来都是一个连的。小张从新疆来找你也不容 易,我既然知道就不能不帮她。只是不知你在哪个连队,所以才去了趟山丹。” 李秉川听后,歉疚地说“太麻烦你了。” 张茹秀笑了笑,瞅着李秉川说“你们这里的人都那么好!可见我们兵团战友就 像一家人。我和蒋姐来到这儿,姐妹们更是热情,很是感激……” 钟丽红爽朗地一笑“快别客气,这有嘛啦!” 李秉川听了,微红着脸,倒没吭声。 唐英莉扑哧地一笑“丽红姐,你瞧,大哥这脸打一进门就红着,是离火墙太近 烤得那,还是见了嫂子激动的?” 李秉川的脸这下更红了起来,辩解道“不至于罢,小四川?” 钟丽红瞅了李秉川一眼,也打趣地说“他很会装样!咱连里大多数都触了对像, 他却没有。我一直就不相信,琢磨着他肯定早已经有了,果然没错!” 唐英莉年龄最小,也调皮,不禁瞅着张茹秀问“张姐,你跟我大哥认识几年了?” 张茹秀羞涩地一笑,迟豫了下,才说“四年多了。” 唐英莉紧瞅着,又问“是红卫兵串联那时认识的吧?” 张茹秀爽快地一点头“对。” 李秉川连忙说“小四川,行了?咱说点别的。” 唐英莉笑说“行,待会我再问。”她那天真烂漫的孩气把几个人都逗笑了。 李秉川忽然转过脸来,问蒋丽雯“王元超当校长了?” 蒋丽雯点点头“是的,团机关小学校长。他说很想见见你,待放寒假会来找你 的。” 李秉川说“从调来大青阳再也没去过张掖,好多熟人都见不上!”说到这里, 突然把话打住,便望着钟丽红说“我去营里买些东西回来,让杜子和刘继年也过来, 我们聚聚。” 钟丽红一听,忙说“瞧我这记性,先回刘大夫过来打招呼,说晚上让我们去她 家。不然,我们早准备晚饭了。”她讲完后,又补了一句“二位大夫特为招待你对 像才准备的。” 李秉川歉疚地“这怎么好意思!那我也得去趟营部。”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张茹秀也站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 李秉川忙摆手说“你不要去。我马上回来。”说罢,转身要走。钟丽红忙又扯 他一下,阻止说“我看不必了吧。”唐英莉也阻拦他去。李秉川笑着,不由低声说 道“你想,我们常去倒没什么,只是她二人初次到这里来,是不应该好好招待一下!” 唐英莉听他如此说,方罢了。 当晚,在两位大夫家里已摆好一桌较为丰富的盛馔。李玉川大夫原本好客,今 又是接待上海老乡,特为宰了两只鸡,这是当时招待贵客的必备佳肴。再是自制腊 肉、腊肠、豆制品,羊肉、苜蓿蛋和西北大菜等。李秉川却也没啥新鲜珍馐,无非 各色罐头和“竹叶青”、“金徽”酒,以此添筵,尽心而已。 两间土屋不大,大间却能容坐十来个人。李、刘二位大夫做东。这样说,这里 已婚和未婚夫妻就有四对,只有蒋丽雯独身,她自然成了席上的嘉宾,倍受款待。 然而,今晚这场酒宴主要还是为新疆来的张茹秀摆设,众人做陪。又因李玉川 夫妇特别喜欢这位上海小老乡,彼此间谈得来,显得很亲热。钟丽红和唐英莉与刘 欣玲大夫相处极好,杜效成和刘继年又与李玉川大夫和李秉川关系甚密,别的不说, 都对脾气,因此,这次聚会是在一种十分祥和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的。 正是:酒筵开处风光好。 这日立冬,快到年底了,天也快短到头了。大青阳天气很冷,特别到了晚上, 外面站不住人!然而,这里不缺煤烧,且都是块煤,跟烧木炭似的,家家有火墙, 户户挂棉门帘,房内暖暖的。 李玉川是东道主,筵席开始之前不免要说上几句吉利话语,倒不是客套,只表 诚意。尔后,李秉川也充满感情而又恳切地说“二位大夫,承蒙关切厚意,我们深 谢了!多少年了,从未有过像今天这种心情。当然,也因为张茹秀从那遥远的地方 扑到我们这里来,我打心里头感激!这样,我们应该先敬你和刘大夫一杯酒,如何?” 刘继年笑了笑,接着说“对着呢!来,我们大家一起敬!” 杜效成习惯地眨了眨眼说“嘛,要我说,我们仨代表得了,她们不喝酒!” 李玉川笑着点头说“行,咱们随意才好。”说着,端起酒杯来。刘欣玲大夫连 忙说“对,你们男同志喝吧,我们随便。”李玉川接着说“我们虽然非亲非故,但 是命运却将我们紧密地连在一起。在这里,我们两口子把你们视为亲人,看做兄弟 姊妹,你们虽说都还没结婚,可却都有了爱人,这就好。尤其李秉川的爱人风尘仆 仆从那遥远的新疆投奔而来,这让人很受感动,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今晚以 此薄酒诚意相敬,祝愿诸位尽快建立个美满的家庭,永远相爱!大家举杯罢。” 张茹秀回过脸来望着李秉川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又向二位大夫和大家笑着点头 “谢谢,谢谢大家,谢谢蒋姐。” 张茹秀的到来使李秉川格外高兴,也使他突然感到一种无比的轻松和振奋,或 许因处境和环境所致。回想以往感叹不已!她来得是那么突然,让人意想不到!像 是命运安排,原来张茹秀却是命中注定的伴侣。这样说,四年前与她邂逅相遇倒不 是件偶然的事了。 次日,李秉川却并未急于出发,而留在连里休息了一天,做些适当准备,晚上 还要送蒋丽雯回张掖。 静静的晨曦中,淡淡的曙色里,一列火车向东驰奔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