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中洛到察瓦龙(1)
张静红云南省怒江州。汽车从昆明、六库、贡山县城开到丙中洛乡,公路在这
里中断。由此向西北蜿蜒90多公里,沿怒江河谷可达西藏察隅县察瓦龙乡。这是一
条有赖于马帮而得以延伸的道路。
21人的纪录片剧组,配备齐全的“高清”拍摄器材,70匹马的“专业”马帮,
20多个藏族、傈傈族和怒族的赶马人,在导演田壮壮的号召和带动下,踏上这条不
久之后将被公路替代的“茶马古道”。
息影多年的田壮壮,2001年复出江湖,令人意想不到地重拍上世纪40年代的经
典老片《小城之春》,今天又在许多人的不理解中选择了他从未涉足过的纪录片。
今年42岁的木霁弘,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1990年和五个好友历时三个月行走
滇川藏大三角。他的书感动过田壮壮,又把今天的我们牵引上怒江的茶马古道。
在丙中洛
离开城市的喧嚣烦躁,绕过“非典”的重重阻隔,来到满眼苍绿的田园之乡丙
中洛。丙中洛之美让你想起那种叫“青山绿水”的茶,略微苦涩但过后让人回味无
穷。淡淡的太阳,飘不大的雨点,云雾时时缭绕大山之间,瞬息万变,仿佛一个人
想要流泪的眼睛。录音助理老张几年前就到独龙江参加拍摄过《最后的马帮》,他
说怒江的山总让他止不住地有一种苍凉感。
21人的剧组,分工细密。我每天装着一个小本子,记录摄像机拍摄画面的时间
地点人物事件。这是拍摄场记。而每个人的心里,各装着另一本情感场记。
丙中洛有个桃花岛。这个桃花岛和金庸没有关系,它因为当地傈僳族每年3 月
的“桃花节”而得名。听乡里有个干部说,既然丙中洛现在已被称为“世外桃源”,
以后整个乡就该遍种桃花。我觉得这个想法太牵强。
桃花岛真正让你领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雉睢麦苗秀,蚕眠桑叶
稀”。在这样的田园气息中,人的心灵不可能不纯净。
每天出去拍片,导演都要叮嘱大家收拾好喝过的每一个矿泉水甁,说这里的山
绿得不容易。
八九个孩子,一字坐在桃花岛小学廊檐下的木地板上,晃着裤腿,大声朗读王
冕学画的语文课文。你用照相机或摄像机去拍他们,他们读得更起劲儿。
学校暂时被剧组改造了一通,“高清”摄像机架到了教室的窗棂上,但镜头前
没有上课的师生。大家屏住呼吸,等一队马帮在画面里从教室前经过。导演需要
“写意”的镜头,说“来点儿闲笔”。他本是故事片导演,总考虑他的纪录片怎么
讲故事。
桃花岛扎那桶村村长陈忠文在酒后的访谈中止不住面对摄像机讲起他的情感经
历。第一个妻子为追求外面的世界离家而去,留给他一个儿子和一段永远的伤痛。
现在的妻子与他感情和睦,小女儿刚刚出生。导演给取了个名字,叫陈晓禾,小名
“麦子”。
正逢麦子收割的季节。割麦人手下的动作多少有些不自然。也难怪,被摄像镜
头监视,被一大群陌生人围观,还有人时时命令“开始”、“停”、“割慢(快)
些”。等逐渐适应过来,这种不自然便演变为一种即兴的表演:唱歌,大声吆喝,
笑。有时,这些人仿佛知道摄像机需要什么。毕竟,他们比别人更知道自己身上藏
着什么精彩的东西。
割麦子的镜头拍了一条又一条,高清摄像机的菜单一如丙中洛山间的云,瞬息
万变,它分辨率过高,是个完美主义者。
高大的核桃树,小木屋,一队马帮穿过黄色的麦田,由远及近。监视器里的画
面此时用“美”已不足以形容,或许用“清楚”更能道出美的真谛,因为它真的比
你用眼睛看到的实景要清楚许多倍。
摄影师吴樵心中有菜单,手下调适不断。摄影师王昱说他是“生命不止,菜单
不息”。
重丁村。绿树掩映的纯白色天主教堂被拍得像是在欧洲。左侧50米远处,一位
百年前来到这里的法国传教士安然长眠。墓斜对着教堂,碑上的十字架与天主堂顶
上的十字架交相呼应。这个画面之美在清晰之外别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它让你
对一位百年之前的人肃然起敬,让你尝试去解读他不远万里为之跋涉并在死后也仿
佛还要永远守护的理想。
62岁的丁大妈为我们开启教堂神圣的门,她是这座教堂目前的管理者,虽是藏
族,却信奉天主。她说不清法国传教士具体的行迹,但讲起自己庞杂的家事却头头
是道。
丁大妈家因为一种奇妙的组合而早被搬上过电视荧屏。这是一个民族汇聚的大
家庭:老伴怒族,大女婿和五女婿白族,二女婿傈僳族,三媳妇汉族,四女婿壮族。
看着一大家子在一个桌上和和美美地吃饭,你真不知道他们究竟用什么语言交流。
丙中洛的宗教同样呈现为一种奇妙的搭配:傈僳族多信仰基督教,怒族多信仰
藏传佛教,而藏族许多信仰天主教,再加上本教(原始宗教),这里就有四教并存。
导演非常想知道当年的外国传教士们来此传教的情况。84岁的傈傈族老牧师阿
迪或者能说清楚一些东西,但他只会讲傈僳语。他的徒弟、30岁的小牧师来做翻译,
但他传达不清楚导演的问题。乡党委书记小张翻译能力强,但他听不太懂老牧师
“古老”的傈僳语。于是,交流不得不在导演—小张书记—小牧师—老牧师之间线
性展开,一个问题循环半天,让人哭笑不得。
双腊村。快当母亲的阿嘟不幸从树上摔下,因无钱及时医治,就这样躺在床上
死去。信仰基督教的傈僳族村民聚在小木屋里为她哀悼。没有配乐没有伴奏,真诚
的祈愿凝结成清澈的和声,仿佛丙中洛的青山绿水流淌过你的心田。你觉得你也该
忏悔了。
◆ 见到104 岁的怒族老太太,她让我想起自己已经去世的奶奶。我拉着她干
瘦的手,她如同我奶奶一样地说:“人老了,手不好看了吧!”
◆ 她眼睛看不见了,一整天坐在火塘边。
◆ 老人突然站起来,一挪一挪地摸索着似乎要去屋外上厕所。摄像机还没架
好,剧组一阵忙乱。但大家尽量地不踩响地板,不干扰老人,不再指挥说“开始”
或者“预备”。三角架也来不及用了。摄影师扛起机器屏住呼吸,大家一齐屏住呼
吸,共同注目百岁老人的脚步缓慢地移动。
◆ 老人讲起年轻时的情感经历:
◆ “很多人来求婚,但自己喜欢的没有来。”
◆ “国民党军官也来过,但没有选择他们,因为自己没这个命,也和他们不
是一种人。”
◆ “一生下来,上帝就替你安排好了。”
◆ “刀架在脖子上,不干的事绝不干”。
◆ 老人的眼睛仿佛依旧明亮。
◆ “年轻时日子苦,现在老了日子好了,眼睛却看不见,夜里想起来时常流
泪。”
◆ 我觉得鼻头发酸。
◆ 这次拍摄中,有时为了需要请她挪个位置,尽管双方言语交流有些障碍,
尽管老人眼睛不好使,但她却很快就能领会你的意图。后来听说,拍完以后,老人
曾委婉地问是不是该付给她们家钱。原来老人以前就被采访过好几次,剧组对她而
言并不陌生。
◆ 这些多多少少让我之前的心酸变得有点复杂,但它们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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