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来歌(2)
上篇——怒川,江心舟橹寂言,满天浮云生根。洪荒山上一叶小绿,也沉积了
万古的默,守护斯地,风吹,日曝,禽走,豸飞,眼瞳里安详,是神祗。
怒江是静的,她的静,不是凝滞肃穆、空阙无人的孤静,是不时有人声嘈切,
鸡犬相闻,远地升起炊烟,让人心在欲飞欲止的烟火气里妥帖、安宁。山腰小镇,
在雨后马队的蹄声里水光声色地清冽起来,一声不知从哪座木寮传出的婴啼,两排
淡淡清简门楣若张若翕的店铺,三四个闲庭信步挈狗将雏的妇人,荷着竹筐从街心
踱过去,草枝颤颤地,从筐里探头张望,视线平伸去,湿云压山低,是背景。
怒江是喜乐的,她的喜乐,不是喧天闹攘火星暴烈的欢腾,而是麦田尽处,伫
立着的一株百年核桃,孔武繁盛,镇田的神,山谷的风吹过,总见她欢喜地笑,招
招摇摇,日出日落,与自己婆婆娑娑的树影,一路追嬉。黄昏的树下,有牛姗姗地
过,有人在闲闲地乘凉,漫天漫野地说话,声音浮起,被风摇曳得飘渺,宕起清平
乐,天上地下,浅浅地唱起。
江水汤,落木萧,怒江山川物象有薪火相依的亲爱,这亲爱,不是一个向度的
清醇甘芬,而是融了自然的丰美锦绣,也融了人世间辗转相逢的磨折孤寂,更有一
种绵韧超绝的况味。走过了三个世纪的老人,每日坐在廊前看江上日影沉落,固执
地相信,相濡以沫的丈夫能跨越50年暌违相离的时空,回到眼前。塘里的火燃了又
熄,熄了又燃,年轻的村长始终无法明白妻子为何抛弃塘火温暖的家奔向山外,大
耳朵那个幼子,小身躯竟容下失母的大哀痛,一双嫩手重燃起父亲心内的火驱走岁
月孤寒,春去春回,一阳来复,怒江两岸的诸般悲戚,化成言语却都微澜不起,是
不是这天地阔大的静美,能将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成素朴的达命
自知,我们久参不透,只作洪荒生命在此不经意现出的一角底。
浮云舞动,怒江的村庄,大多有着檀的优雅,暮绿中从容地发散着沉香气,直
把人心舒卷了去却又不带一星半点的侵袭,是与生俱来漫无边际的散淡,一张平和
安静的素面,全无脂粉和表情的装扮。秋起,收田,人影起伏,东刀西镰,却一下
下全无章法,麦束四下里翻飞,带着醉意,仿佛在他们的眼里,秋草,茂树,沉沉
的麦子,都自土里跃出,环着他们生长,没有世间价与值的计较衡量。麦场上,不
见为生计的谋算,倒是微风送处,男人女子间的几声调笑,麦束之上的眼波流转,
更让他们心动神摇,手起刀落铿锵的欢畅。我们在旁观看,看到呆了过去,只觉得
我们的体面,全然不合这片天地的时宜。
形无所羁,心有依归。怒江人烂漫的心里,住着天神。在人间,恐怕再难找如
此多神并立之地,众神,原是法相庄严地栖于天之高处。在这里,却变换出万般热
闹的真身,让人不由得亲近与诚恳。山间不知何年兴建的喇嘛庙,摇摇欲坠,庙堂
壁上八十罗汉已是残红凋绿面目不见疏朗,待外来人刚要起废败荒芜的感叹,就惊
瞥见泥塑佛像前几束鲜花,突突兀兀、五彩斑斓地从土色里开出,开得一团欢喜,
直让人心怦动。荒腔野板,学佛少年们傩舞着身形,野草倒伏,土砾从残墙飞落,
他们如此粗悍清新,却也不动声色,当那个叫斌的少年,嗫嚅着讲起笑容美丽的恋
人在山门关上的一刻黯然离去,阔野响起雷声,土庙一角墨色飞檐在雨云交缠的天
幕里,隐隐透出别样一种,执着的情貌。
夜的怒江,有万千银鱼,且游且走,不着涛声不跃栉列,只在目光无法逼视的
瞬间,把不染尘寰的冷鳞开放。
江边的迪,坐在树下。一下下,编着竹苇,手亦如苍竹,有百炼钢,有绕指柔,
不似在劳作,倒似与竹,做着手谈,经纬脉络,梳理往事。
十岁的迪,循着异乡人浮萍般飘摇陌生的言语触去,根茎处,惊见神的声音,
懵懂着却有了一生的方向;二十岁的迪,为做信仰的使者,在一座座草寮间奔走,
赤足踩在木棉倒伏的春泥里,遍野水火凛冽;三十岁的迪,守着月辉与神独语,端
看自己铁窗镣铐下的身影长满青苔;五十岁的迪,白发少年,迎着一片婆娑泪光回
返人间,见到江的一刻,惊涛拍岸,江岩之上,颂神的歌声再度飘起;八十岁的迪,
坐在树下,停下编竹的手,抬眼看去:
山下是村落,怒江民居,草木本质,是天地自然的情设。可一落村屋的绿色茏
葱之中,有白的房子,清净端然地立着,被四下的苍翠掩映得不事声张。那是远方
的基督,在怒江的居处。教堂,是迪带了族人,采了此地粘韧的赤土,和了江里淋
漓的水,调了高原的周天暖阳青草香花,在晚祷声里建起。一脉粗砺,一派和平。
晴空里传出神的福音,说着怒和傈僳的言语,面孔清癯的族人,拂落头上包谷碎叶,
洗去满面烟黑火红,慕着神时,眼光热切,安宁。
八十岁的老牧师迪,坐在树下。苍老的脸上,平静如夜的怒江,“她走的时候
正种山芋,如今山芋又种了两季”——一生为神昂扬,这一次,老牧师默默独语的,
是坚守了他一生的妻。
神说,为了正义受苦,有福了。
面对迪,如同面对幸福。
怒江,一重自在的大化,此间安居的人,受着这大化神秘的招引,微燃悲喜,
此间安居的神,布衣百衲,风土笃定。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